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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研究 2002年第2期

超越二元对立的话语:
读美籍华裔女作家伍慧明的小说《骨》
陆 薇

内容提要:本文从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的角度,探讨了年轻一代美国华裔女作家伍慧明
的小说《骨》中的自我身份和民族文化身份问题,说明这个发生在旧金山唐人街的自传性故事
实际上是一个“将个人、家庭及民族的历史与政治问题编织到一起的民族寓言”。 此外,本文还
就美国学者菲立帕·卡夫卡对《骨》的二元对立式阅读提出质疑,认为书中主人公所经历的不
仅仅是在两种冲突( 文化、身份、性别等) 之间寻求消极的妥协与调和,从而获得“自我的整合”,
而是超越了妥协与调和的模式,建立了自己新的话语方式。她所代表的是新一代美国华裔女性
的形象。
关键词:二元对立 个人叙事 身份定位 官方历史 隐性历史

在美国所有的少数族裔文学与移民文学文本中,主人公对自我身份( self identity) 和民族


文化身份( cultural identity) 的求索无疑都是作品许多主题中最重要的一个。 被称为新生代作
家的美国华裔女作家伍慧明( Fae M yenne N g ) 就直接以“骨”( Bone) 一词为她1993年出版的
第一部、也是受到最高赞誉的一部小说命名。 这种径直追溯到先人遗骨的归宿、借回顾历史而
对几代人的命运所做的探究,无异于美国华裔对自身处境所发出的天问,也是以最直白的方式
挑战这个主题。《骨》中的故事虽然看似简单,但它隐含的却是两性、家庭及民族的兴衰命运。借
用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弗里德里克·杰姆逊的话说,这就是一个“民族寓言”,一个将个人、
家庭及民族的历史与政治问题编织到一起的民族寓言。 它探究了一个被排斥至边缘地带的少
数族裔的民族历史根源,寻求在官方书写的历史版本之外重读、重写她那被抹杀或被掩盖的真
实故事,以便再现其个人与民族的本真文化身份,这也是后殖民主义语境中文学表征的重要手
段之一。本文力图以这些理论为出发点,分析美国文学批评家菲立帕·卡夫卡对《骨》的二元对
立式阅读中的种种矛盾。 在菲氏看来,在《骨》和其他美国亚裔文学作品中,都提倡了一种二元
对立之间的妥协与调和,从而获得了“自我的整和”( the unitary self) ① 。 本文作者认为,这个结
论是值得进一步探讨和商榷的,因为书中的主人公不仅仅是在两种冲突之间寻求消极的妥协
与调和,而是超越了这种妥协与调和,建立了自己话语方式的新一代华裔女性形象。同时,本文
还试图说明,《骨》不仅仅是表现个人和家庭生活经历的文本,也是“透过‘记忆、幻想、叙事和神
话’重新发现百年来有关华裔‘隐藏的’历史的文本”② 。
和许多美国华裔小说一样,《骨》一书取材于作者的亲身生活经历,带有很强的自传色彩。
伍慧明自己是第二代移民,父亲1940年移民到美国,在西海岸的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的学生
餐厅当厨师。 母亲是位衣厂缝纫女工,靠没日没夜地踩缝纫机维持生计。 伍慧明从小生活在小
说中描写的旧金山的唐人街上。 和许多她的同代人一样,她在家讲广东话,上教会办的中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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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二元对立的话语:读美籍华裔女作家伍慧明的小说《骨》

校。 靠父母微薄的收入,她和哥哥相继完成了学业。1984年伍慧明在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获
得了硕士学位。 她曾与美国作家马克·库弗里斯结婚,后又离异。 从1998年起,她一直住在纽
约市的布鲁克林区,边在餐馆打工边写《骨》的书稿,前后花了十多年时间才完成了这部处女
作,并因此一举获得了许多项大奖,得到了评论界和读者的一致好评。
小说《骨》是一个生活在旧金山唐人街上的三个女儿的家庭故事。 小说中的父亲里昂·梁
和伍慧明的父亲一样,也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靠卖苦力养家糊口的男人。 他常年出海,借以
逃避与社会和家庭的各种矛盾。 母亲也是位衣厂女工,是那种顺从男人、吃苦耐劳、孝敬老人、
养育子女、任劳任怨的典型旧式中国女性。 她先是嫁给大姐莱拉的父亲而遭遗弃,后又为一张
绿卡嫁给了里昂,生了安娜和尼娜两个女儿。 三姐妹中的老大莱拉是一所小学的教育咨询员,
负责帮助移民的孩子与学校和老师沟通交流。她一直与父母住在一起,在他们精神上遭受重创
时给了他们最大限度的安慰与支持。二女儿安娜和家里生意上的伙伴、翁家的儿子奥斯瓦尔多
恋爱,但由于最后两家合作不成,翁家骗走了梁家的全部投资,致使两家关系破裂,安娜与奥斯
瓦尔多的关系也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 为此安娜选择了坠楼自杀的出路。 小妹尼娜在姐姐
出事之后只身去了东部的纽约,当上了空中小姐和导游,借以逃避家中挥之不去的愁云苦雨。
莱拉在悉心照顾父母、帮助他们从灾难中摆脱出来之后,也充分了解和理解了老一代移民的心
路历程,因此终于做出了自己的人生选择 和丈夫一起搬出唐人街,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开始
自己的新生活。
在这里,小说的题目“骨”的意象至少有两重直接所指。其一是指祖父故去后未能被送回故
乡安葬的遗骨:这位受美国排华法案的直接迫害以至终生未能成家立业的华埠单身汉、这位靠
父亲这个“契纸儿子”( “paper son”) ③ 继承家业、 养老送终的老人,他终生的愿望就是自己死后
要由养子将遗骨送回家乡,在那里入土为安,得到灵魂永久的安息。 然而,这愿望终究没能实
现。 老人的遗骨被永远地留在了美国这片他始终认为是客乡的土地上。 “骨”的第二层所指是
梁家二女儿安娜由于不堪忍受父母对她与男友恋爱之事的反对而跳楼身亡后摆在家中的骨
灰。与祖父的遗骨意义不同的是,安娜的死是自杀所致,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她的骨骸是残缺不
全的,从而给家人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与自责。两重意义上的遗骨未安使得全家人都陷入深深的
内疚与不安之中。很明显,伍慧明在这样开头的一部小说中要探讨的是遗留在所有人心上症结
的根源:留在世上人如何才能清醒、理智、冷静地面对过去的伤痛和今后的生活;被挤压在两个
种族、两种文化夹缝里的人们如何正确看待自我;年轻一代的美国华人又该如何看待老一代的
生活对自己的影响,安排自己的新生活;在一连串的二元对立,如生与死、爱与恨、过去与现在、
父母与子女、东方与西方等矛盾中,他们将如何寻求生存的空间。 这是美国少数族裔文学面临
的共同的命题。
《骨》在小说的一开头就向我们展现了过去与现在、生与死之间对立的矛盾冲突。小说是以
事情的结束开始的:安娜此时已经坠楼身亡,她的死已给家人带来了无尽的伤痛与自责:父亲
因此从家中搬到了城里的单身老人公寓,从此惶惶不安地度日;母亲整日心神不宁地寻找父
亲,以求精神上的慰籍;父母的婚姻也因此濒临破碎;小妹尼娜只身去了东部的纽约,当上了空
中小姐,彻底与中国的家庭背景脱离了关系。就连家里最理智、最豁达的大姐、故事的叙述者莱
拉也整日为该不该把自己的婚事告诉父母、父母对此会有何反应而忧心忡忡。 在父亲看来,这
一切都是因先人的遗骨未能安葬所致。
在这里,作者伍慧明透过小说的主人公莱拉,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全新的华裔女性形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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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研究 2002年第2期

不同于以往美国华裔文学文本中的女性,因为她所要做的并不仅仅是揭示华裔美国人在生活
中面对的诸多矛盾和困境,更是积极建构一种超越种族与性别、个人与家庭、服从与独立、沉默
与表达、过去与现在、东方与西方等多重二元对立的话语。她力图用自己建构的独特话语,在上
述人物之间种种纵横交错的关系中将整个事情追根溯源地理出头绪,为它们找出合理的解释,
用重读历史、重写历史的方式为死者安魂,为生者安心,为自己安生。④
首先,莱拉的视角为读者打开书中人物心结提供了最佳切入点,而我们对所有人物内心的
了解都起始于父亲和家中女性的关系。 在《骨》中我们看到的两性关系显然有别于传统的主流
文学中男性占主导地位的两性关系:熟悉美国亚裔文学的读者恐怕早已习惯于这样的事实:在
这里,男性并不是主角。《骨》中的父亲里昂一生最大的成就莫过于以重金买得“契纸儿子”的身
份进入美国、取得美国公民身份了。凭了这个身份他才得以在美国改名换姓、娶妻生子、打工谋
生,这似乎成了他一生唯一值得骄傲的事情。因此他一生的习惯就是收藏所有的文件、证件、信
件( 大部分是拒绝他各种申请的信件) ,乃至报纸,只要是官方印制、颁发的东西对他都有权威
意义:“这里的文件比血还重要”⑤ ,因为“对于一个契纸儿子而言,纸就是血。”⑥ 但极具讽刺意
义的是,以切断血缘关系为代价换来的这个身份也是假的,这样,美国华裔男性的整个存在意
义就在隐喻的层面上遭到了否定:父亲人生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他因此在这个社会
中失去了自我。然而,制造这个谎言的不是别人,正是一向以诚实、民主、理性自居的美国政府,
还有它所制定的移民政策。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华裔男性的沉默与无奈原本只是为适应历史环
境而采取的生存策略,但久而久之它却被主流社会有意地解释为 “中国人的美德”,是“有自知
之明”的表现⑦ 。 可怕的是这种早期移民为适应恶劣的生存环境而戴上的面具到最后不仅被当
成了他们后代共同的文化特征、印记,而且还成为了征服者与被征服者拥有的共识。 这不能不
说是华裔最大的悲哀了。 在这里,民族隐性的历史在个人叙事之中不经意地被凸现了出来⑧ ,
并得到了修正。
所幸的是,《骨》中的莱拉并没有像《女斗士》中的汤亭亭一样不理解父母的“不许说”( 因为
不能说) ,更没有谴责父母的“谎话”,( 因为无法讲出真话) 。相反,虽身为养女,她却充分理解继
父内心的苦痛,肩负了如父母照顾孩子般照顾继父的责任。为了应付警察对继父所用的多个化
名而对他身份的盘查,莱拉翻遍了继父保存的所有文件,了解了老一代移民的心曲。 她清楚地
意识到,这位没有儿子的父亲在唐人街得不到任何尊重,而且,在美国主流社会里他无论在经
济上还是在社会地位上都无足轻重、事事处处都被排斥在社会之外,然而,这并没有影响莱拉
对继父的尊重与爱,因为她对整个事情有着历史的观察与分析,并以成熟的心态加以正视。 她
深刻地体会到:“构成家庭的不是血缘,是时间”⑨ ,她就是以这样成熟的心态面对血缘全无却
亲情浓厚的继父。 她坦言:“我是一个‘契纸儿子’的养女。 我继承了所有的谎言。 这一切都属
于我。 我所有的是记忆,我要把这一切全都记住。”1
0
很显然,作为少数族裔女性,莱拉较《女斗
士》中的汤亭亭已有了质的变化:虽然她也有抱怨,也有夹在两个世界之间的苦恼,但她再也不
是那个对中国文化一味反抗、不顾一切地要与西方文化认同的女孩。莱拉有自己对两个世界的
更成熟的认识和处理方法,她是作者理想中的华裔女性形象。
从这样的男性与女性关系中我们可以看出,少数族裔在主流社会控制下的确存在着“两性
的不均衡”( “gender asymmetry”) 1 ,但这种不均衡与男权社会意义上的“不均衡”恰恰相反:
在这里,女性成为了家庭的中坚力量,她们坚韧持久,在与男性一同承受着种族压力的同时尚
能用母性的温柔与爱细心照料着男性,使他们得以从失意中看到希望。可以说这样的刻画既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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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二元对立的话语:读美籍华裔女作家伍慧明的小说《骨》

续了美国少数族裔女作家对女性力量传统上的弘扬( 如非裔作家托尼·莫里森和爱丽斯·沃
克,华裔作家王玉雪、汤亭亭、潭恩美等人作品中的坚强女性形象) ,又彰显了伍慧明的独特话
语视角:她的女主人公并不是志在抵制或颠覆男性霸权,用女性的力量去与之抗衡或取而代
之,她的策略是坦诚地面对两性的处境,汲取两性共同的力量,用积极的合力来破除二元对立
中的霸权意识,建立自己的主体性与地位。 可见她的态度并不是在两者之间做任何调和。 正如
伍慧明反复强调的:“回忆过去赋予现在力量”1
2
,关怀男性的处境也同样赋予少数民族女性力
量。
其次,从莱拉这个人物身上我们还能发现一个在许多美国华裔作品中都出现过的形象
一个中西方文化之间的译者的形象。同那些形象一样,莱拉也同时可以使用中文和英文两
种语言,而且她的职业就是为当地的公立学校做咨询、翻译、解释工作,向学校表达移民的孩子
与他们父母的意愿与想法,“打开交流的渠道”1
3
。 在家中,她是父母的传声筒,将讲中文、用中
国思维方式思考的父母的意思传达给美国社会。 但很多时候她这个译者做的却不是“忠实”的
翻译,而是为了让大家都“生活更容易”而解释、修正双方的意思,使双方都得以互相接受。 例
如,当警方向莱拉询问安娜的自杀原因时,她感到以西方警察的思维方式,他根本无法想象、更
谈不上能理够解她所提供的解释:

他( 询问情况的警察) 根本听不懂。他关心的是那些普通的原因,这就是他所关心
的。 也许我能解释安娜的困境。 在唐人街,在家里,安娜是中间的女儿,所以她就被挤
压在了所有麻烦的中间。
我还能给他一个里昂的解释,那就是祖父的遗骨没能安息;或者给他一个妈妈的
解释:安娜觉得自己被出卖了,在她与奥斯瓦尔多( 安娜的男友) 的事上没有人能救
她,她得承受翁家与梁家两家生意失败的指责。
但这些我一样也没说。 这不是他能写进报告里去的。 而且,他称呼我“小姐”也让
我紧张:他不明白为什么我和安娜的姓不一样。 把妈妈与里昂拉进来也无济于事,谈
论这些事总是使事情更加糊涂。 我没有现成得答案。 我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这是个
事说来话长的故事。1
4

把一个文化背景下的思想与经历传达给另一个根本不存在这些思想与经历的文化,这其
中的难度可想而知,决不是一个“忠实的译者”所能做到的。 作为两种文化之间的媒介,莱拉并
没有刻意去强调两者之间的不相容;相反,她用自己双语、双文化背景所赋予她的优势,过滤、
筛选、增补、删除,使无法理解的变为能够理解、不可言说的变为可以言说。 这种策略恰好印证
了后殖民主义理论中的“挪用”( appropriation) 原则,它使两种语言与文化之间的正常交流与
正确理解成为可能,最大程度地消除了矛盾与抵抗。
从这个角度来讲,莱拉并没有前人可以效仿,因为历史上原本就没有美国亚裔女性( 抑或
男性) 成功的典范。 莱拉的身份是中国人、美国人、女儿、妻子、姐妹这些多重角色构成的,而这
多重角色也决非是能用中文或英文( 中国文化或西方文化) 所能定义得了的。换言之,要为自己
定义,她就必须依照这个需要创造出自己的话语。正如美国非裔作家克莱斯特深刻地指出的那
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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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研究 2002年第2期

女性精神的求索是对自身的灵魂深处和她在宇宙中的位置的觉醒…… 。 它涉及
的是这样的一些最关键问题:我是谁?我为什么活着?我在宇宙中的位置如何?为了
回答这些问题,女性必须倾听自己的声音,从自身的经历中寻找答案。 她必须打破长
期以来形成的习惯,事事要取悦父母、恋人、丈夫、朋友、孩子,但却从未取悦过自己
…… 因为她再也无法接受这些世俗的答案了。 她要接受一种全新的、革命性的力量,
这力量也许能释放很大的能量,甚至超越她对自身能量的估价,使她能够重新认识自
己,认识自己在世界上的作用。1
5

实际上,伍慧明在莱拉身上展现了美国少数民族女性在自我身份的问题上,从忧虑到肯定
的四个阶段,那就是从对生活与自我身份的迷惑到对自身力量与生命力量的觉醒,再到把自
身的力量与生命的力量合二为一的洞见,最终达到建立新的话语去表现新的力量。这四个阶段
在莱拉身上是从她对女性在中国文化背景下和历史上的地位的怀疑开始的。 这一点从小说的
一开始我们就感受到了:“我们是一个三个女儿的家庭,这用中国的标准来看可不是什么幸运
的事情。”1
6
( 这种对女性的贬低几乎是所有美国华裔女性作家反复书写的主题。) 不仅如此,莱
拉在自己家中也是最不受宠爱的一个。妹妹安娜的死导致了她的人格分裂:一半是安娜死前的
她,一半是安娜死后的她。 在对自我身份的不断求索中,她开始一直是用否定的形式自我定义
的:“这就是我,一个生活在现在的女儿,而母亲的心却在其他俩个人身上。我没有死,我只是不
存在。”1
7
更为不幸的是,在照顾母亲与追求自己的生活的矛盾中,她还在母亲与男友梅森之间
像拉锯子一样被拉来拉去。妹妹死后,她不得不把时间都尽可能地平分在代表过去的母亲和代
表未来的梅森身上。 然而,这自我与家庭之间的矛盾却是无法用平分时间和精力的方法来妥
协、调和的,原因是这两者的结合根本无法给她一个完整的自我;在过去与将来的冲突中并没
有她可以用来寻求自我整合的空间。
莱拉的觉醒在于她经过长时间的痛苦思考,最终认识到除了作别人的传声筒之外,她还要
发出自己的声音,做出自己的决定,那样才能建立完整的自我。 安娜与尼娜都做出了自己的决
定:安娜不愿以爱情为代价做父母的孝顺女儿,所以选择了死亡;尼娜选择了把自己流放到了
东部,流放到了空中。 这样一种选择是以中国背景为代价而换来美国式的生存方式。 莱拉认为
她的两个妹妹并不是亚裔美国女性典型的那种牺牲品形象,要么“死守中国部分,要么成为美
国部分”1
8
,而是为了反抗种族、性别、家庭等力量的压迫做出了选择。 然而,做出这些选择毕竟
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作为少数民族女性,她们也并没有寻找到理想的归宿。
莱拉的洞见始于对个体生命与整体生命的顿悟。 她最终认识到她不愿步任何一个妹妹的
后尘,因为她对父母、男友、生活都负有责任。 她的选择是接受二元的同时存在。 她用译者、修
正者的身份祛除两者互不相容的成分,寻找一种更高层次的合理性。她要在尊重别人选择的同
时,也同样尊重自己的选择:

对于我来说,时间就好像坍塌了下来,在安娜跳楼的前后,我不想和以前一样了。
我想要一种新生活… 我该接受我当时,我当时是救不了安娜的,能救她的那个人不
是我。 我必须相信那是她自己的选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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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间坍塌下来之后,莱拉反而有了在过去、现在、将来之间自由穿梭来往的可能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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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对应了伍慧明在叙事形式上采取的那种波浪般的、在时间与空间上、过去与现实间不断翻
滚、转换的技巧。 在这样的时空维度里,她获得了同时在两个世界中生活的体验。 于是,她开始
把过去与现在,生与死、东方与西方看成是可以相互转变、而非相互对立的两极。 具体地说,她
身上既可以保留安娜的血液,但是又继续她自己的生活。她意识到:“安娜的心脏还在我们所有
人的身上继续跳动。 这种感觉日益真实起来。”2
0
正是对过去、现实的积极正视与接受给了莱拉
重新定义相互对立的两极的灵感,也给了她创造描述自己新生活的新话语权。
当她最终决定离开父母、与丈夫梅森开始新生活时,她是这样处理该带走和该留下的两者
之间关系的:

我所有的东西都塞进了梅森的沃尔沃。当他把车慢慢地倒出巷子的时候,我最后
2号楼4门6号楼上( updaire) 。 没有人去
看到的一样东西就是那个发旧的蓝色门牌,
更正过这个拼写错误。 倒是每年都有人把它重刷一遍油漆。 它就像油画册或里昂的
身份文件,或者是祖父丢失的遗骨,总提醒我向后看,记住这一切。2
1

莱拉离开鲑鱼巷的家时心里是踏实的,因为“我知道我心中的一切,会指引我,所以我在转
过弯时并不担心把那块蓝色牌子、鲤鱼巷、妈妈和里昂 还有所有的一切 留在那里
( leave them backdaire) 。”
2

卡夫卡把莱拉最后的离开看作是对立的两极之间的妥协,她认为莱拉的做法是“离开过去
的一切,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但同时又不会离开得太远” 2
3
。 她把莱拉的走看成是女性主义的,是
妥协的、尊重过去的行为;而把尼娜的走看成是后女性主义的,是“忘记性别与种族不平等历史
的自私”行为2
4
。 这种分法似乎又设立了一对新的二元对立,尤其是在姐妹这种无论是生理上
还是精神上都至关重要的关系之间设立这种对立更无益于问题的解决。 这似乎是在印证这样
的一个陈旧的模式:一位女性的自我肯定必须来自于对另一位女性的否定,而这种理解无疑是
既限制了莱拉自我肯定的程度,又削弱女性集体力量。相反,笔者认为,在这来之不易的自我肯
定之中蕴藏的是一种无法避免的多意性:结尾处的“updaire” 和“backdaire”2
5
两词首先从语言
的运用上就证实了这一点。有些事是无论用英文和中文都无法描述清楚的,要想将两种文化与
语言之间相互冲突、对立,但又互为补充、互为借鉴的情形描述清楚,就需要创立一种新的语
言,一种互补式的语言,这样才能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为补充。很明显,伍慧明在《骨》中
的自我肯定模式已经超越了性别、种族、文化、现代与后现代的二元对立。它拒绝被划分到一极
或另一极的模式中去,而是用一种新的语言、新的视角去看待这些矛盾的对立面。 把一切都留
在那里( leaving every thing backdaire) 就道出了选择的多意性。 这种多意性既能使人解放,同
时也潜存着威胁力量,促使人们不断地探索,不断地寻找新的答案。 实际上,当每种语言、文化
都有别的语言、文化无法进入或破译的领地时,误写/误读乃至误解本身都给人又提供了新的
生存空间,改变话语方式在这种情况下就成为了解决问题的最好途径。 正如前文所说,美籍华
裔女性在历史上并没有现成的定义,她们需要用自己的方式去为自己创造一个定义。在这个过
程中,她们经历了与父母,与男性,与种族,与中西文化的各种冲突和矛盾,从对自我身份的迷
惑、质疑到顿悟、觉醒,终于到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与体验去创造属于自己的话语,完成了自我的
定义。 不仅如此,在为自己寻求定义的同时她也将家庭与民族的矛盾症结梳理了出来,使人们
能够重新审视官方书写的“正统历史”,以及它背后的政治、文化霸权,重新书写福柯( M ich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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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ucault ) 所谓的“有效的历史” ,从而使死者安魂、生者安心。 正如她自己在一次访谈中所说:


6
2

“骨”对我来说似乎是形容移民不屈精神的最好的比喻了。 这本书的题目就是为
了纪念老一代人把遗骨送回中国安葬的心愿。 我想记住他们未了的心愿。 我写《骨》
的时候非常理解他们的遗憾,所以就想在书中用语言创造出一片能供奉我对老一代
的记忆的沃土,让这思念在那里永远地安息。2
7

我想这就应该是《骨》这本小说的终极意义所在了。

12
①1 32
4 K afka,Phillipa.( Un) D oing the M issionary P osition: Gend er asy mmetry in Contemp orary A sian
A merican W omen’s W riting .Westport ,CT : Greenw ood Press.1997.p.
52,51,77,4.
② 何文敬:《铭刻先人轨迹〈家乡〉中华美自我的再现》,参见何文敬,单德兴主编,《再现政治与华裔美国
1996年。
文学》,台湾:中央研究院欧美研究所 ,
③ 1906年旧金山地震引起大火,烧毁了移民局的档案,许多早期移民美国的单身华人利用这个机会让
家乡亲朋好友的儿子冒充自己的儿子来美。 此处便指这些非法入境的华人男性。 详细介绍见 Elaine H.K im
的著作 A sian A merican L iterature: A n I ntrod uction to the W riting s and T heir S ocial Contex t,Philadelphia:
T emple U niversity Press,1982.
④ 单德兴:《想象故国:试论华裔美国文学中的中国形象》,参见《四十年来的中国文学》,台湾:中央研究
1995。
院欧美研究所,
01
⑤⑥⑨1 31
4161
7192
021 2 N g ,Fae M yenne.B one,N ew Y ork: Hyperion.1993.p.
9,61,
3,61,
16,
139,3,91,
15,145,
193,196.
⑦ L i,David L eiw ei,I mag ining the N ation,Stanford,California: Stanford U niversity Press,1998.
⑧ 冯品佳:《“无隐的叙事”:〈骨〉的历史再现》,参见何文敬,单德兴主编,《再现政治与华裔美国文学》,台
1996年。
湾:中央研究院欧美研究所,
22
1 7 Brostrom ,Jennifer .“I nterv iew w ith Fae My enne N g ”,Contemp orary L iterary Criticism Y earbook,
Detroit : Gale Research Company,1994.p.
103,104.
5 Christ ,Carol P.D iv ing D eep and S urf acing : W omen W riters on Sp iritual Quest,B oston: Beacon,
1
1980,
p.8.
8 Chin,Frank,Jeffrey Paul Chan,L aw son Fusao Inada and Shaw n Wong ,eds.A iiieeeee!A n A ntholo-
1
gy of A sian A merican W riters,Washington DC: How ard U niversity Press,1983.p.
26.
5 上述两词正确的英文拼法分别是“upstairs”和“back there”,意思分别为“楼上”和“在那里”,这是讲中
2
文的父母发不清英文的音而发的近似音。
6 Foucault ,M ichel.
2 L ang uag e Counter-M emory ,P ractice: S elected E ssay s and I nterv iew s,Ed.Donald
F .Bouchard.T rans.James Strachey.N ew Y ork: A von Books,1977,p.
153.
(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外语学院 邮编:100083)
责任编辑:郭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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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a and Dann: A Journey of Deconstruction
Abstract:T his study is an attempt to interpret Doris Lessing’s M ara and Dann: A n A dv en-
ture (1999) and to analyze its deconstruction of Logocentrism in four areas: religious center
w ith Christianity at the core,European center w ith the w hite at the core,modern civilization
center w ith science and rationality at the core,and the phallocentrism w ith males at the
core.T he essay points out that by means of a deconstructive reading strategy,readers can
transcend the barrier betw een the diachronic narrative and the synchronic structure.T hey
can discover the fact that the journey of the male and female protagonists in space can also be
interpreted as the deconstructive journey to dissolve the centers and to subvert their discur-
sive pow er.Based on this interpretation,the essay tries to enable the readers to find answ ers
to some profound questions about the novel.
Key words:Doris Lessing, M ara and Dann :A n A dv enture, deconstruction,logocentrism
Yan Zhijun(1975-) is assistant lecturer in the English Department of N anjing N ormal U ni-
versity.He is now a PhD.candidate i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World Literature.His re-
search interest is in cultural studies in N orth A merica.

Neologism out of Binary Oppositions in Fae Myenne Ng’s Bone


Abstract:T his paper attempts to discuss,from a feminist and postcolonial perspective,the
self,national and cultural identities of Chinese A mericans in a young w oman w riter Fae
M yenne N g’s novel Bone,illustrating that this seemingly simple ( autobiographic) story hap-
pened in the Chinatow n of San Francisco is really a "national allegory that has w eaved the
history and politics of the individual,the family and the nation into a w hole."Further more,
the paper also attempts to challenge the A merican scholar Philipa Kafka’s categorization of
binary oppositions in the novel,contending that neither " the blending of tw o cultures"nor a
w holeness that overcomes oppositions to achieve "a unitary self "can fully account for N g’s
w omen characters’ experience of and response to oppositions.Instead,they have invented a
new language out of these oppositions to rename and account for the experience that is u-
niquely their ow n.What N g represents in the novel is but a new generation of Chinese
A merican w omen w ho are totally different from their predecessors.
Key words:binary oppositions,cultural identity,neologism,latent history,official history
Lu Wei(1962 ) is associate professor of the English Department ,Foreign Languages Col-
lege,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 niversity.Her major research interests are: contempo-
rary A merican literature,A merican ethnic literary studies and teaching English as a foreign
language.Her major publications include: M other /Other : T he Counter N arrativ e S trategies
in T he W oman W arrior ,T he P olitics of App etite: A n I ntertex tual Reading of Chinese A meri-
can and Af rican A merican L iterature.

The Death of a Genius: A Cultural Interpretation of Roderick Hudson


Abstract:Henry James,one of the modern A merican novelists,w hose literary career began
w ith French literary criticism,show ed extraordinarily artistic and ideological maturity at the
very beginning of his novel w riting.His first novel,Roderick H udson (1875) ,is such a suf-
ficient illustration.T his paper attempts to make a kind of cultural interpretation of this cl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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