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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血统论与自我赎罪:李永平的〈拉子妇〉

李永平 1947 年生于马来西亚婆罗洲古晋,1968 年完成〈拉子妇〉稿成


于 1968 年,于 1972 年发表于《文学杂志》。小说多年来广为大家讨论,内
容叙述华人与达雅族(Dayaks)异族通婚的故事。
拉子意味马来西亚的雅达族/伊班族,被砂劳越的华人称为拉子。许
文荣指出拉是闽南语对达雅族的速称,而称人或动物为子,因此出现「拉
子」此一名称(许文荣,2014:64)。论者亦批判李永平以「拉子」称呼马来
原住民,充满轻蔑(杨雅雯,2015:157),本文则认为隐藏在「拉子婶」称
呼背后,是作者对于中国性的批判与自省。
陈虹霖(2008:57)讨论李永平的书写特色时,提到李永平小说中「拉
子妇、华人母亲、华人女性」的三种女性的典型,其中「拉子妇」是种族问
题的背负者,且始终处于未曾发声的状态。本文将讨论李永平的〈拉子妇〉
的她族书写出现多层次的中国性,包含道德优越的中国性、批判与自省的中
国性,华人自我赎罪感等层次的自我呈现。
小说一开始透过主人公华人男性的「我」进行叙述,并以一种赎罪的
心情描述砂劳越的「土人」「拉子婶」的过世,并批判了「高贵的中国人的
身」,批判了中国性与中国的纯正血统的「我族」,叙述者对「拉子婶」的
自我赎罪也呈现作者书写自我赎罪的「我族」。小说一开始,是叙述者的二
妹的一封来信叙述「拉子婶」的过世,信中说:死了?拉子婶是不该死的。
二妹在信中很激动地说:「二哥,我现在什都明白了。那晚家中得到拉子妇的
死讯,大家都保持沉默,只有妈说了一句话:『三婶是个好人,不该死得那麽
惨。』
二哥,只有一句怜悯的话呵!大家为什麽不开腔?为什麽不说一些哀
悼的话?我现在明白了。没有什麽庄严伟大的原因,只因为拉子妇是一个拉
子,一个微不足道的拉子!对一个死去的拉子妇表示过分的哀悼,有失高贵
的中国人的身份呵!」
李永平以反讽的写法,描述叙述者心中的愤怒与批判,认为亲族间
「对一个死去的拉子妇表示过分的哀悼,有失高贵的中国人的身份呵!」,
批判华人文化的自我优越感,但也在自我赎罪与中国人的优越性之间摆盪:
拉子妇是三叔娶的土妇。那时我还小,跟著哥哥姐姐们喊她「拉子婶」。在
砂劳越,我们都唤土人「拉子」。一直到懂事,我才体会到这两个字所带来
的轻蔑的意味。但是已经喊上口了,总是改不来;并且,倘若我不喊拉子,
而用另外一个好听的,友善的名词代替它,中国人会感到很蹩扭的。对于拉
子婶,我有时会因为这样喊她而感到一点歉意。
拉子婶在小说中,是在「无声无息中活著」,「挨够了,便无声无息
地离开了。」。叙述者我回忆家族与拉子妇之间的关系时,「六月底,祖父
从家乡出来,刚到砂劳越,听说三叔娶了一个土妇,便赫然震怒,认为三叔
沾辱了我们李家的门风」,因为族群的身份而使得具有中国血统家族的身份
有了屈辱,家族中企图说服祖父的说词除了「三婶人也蛮好的」「老老实
实」,「并且也会讲唐人话」,在此,「会说唐人话」成为拉子妇唯一可以
接近高贵中国血统的方式,语言的位阶亦是族群与文化的位阶。
主人公对过往歧视的懊悔是一条自我赎罪之路。叙述者回忆到当「拉
子婶」要来的消息传开时,家族中的孩童则猜测并打闹著「拉子婶是大耳拉
子」、「大耳拉子要割人头」的玩笑:大家立刻被唬住了。那时华人社会中
还传说大耳拉子猎人头的故事。我还听二婶说过,古晋市郊的那一道吊桥兴
工时,桥墩下就埋了好多人头。据说是镇压水鬼的。
主角第一个见拉子婶时,拉子婶「笑起来了,露出几颗金牙齿。我忽
然想起六叔的话,便冒冒失失地冲著那女人喊道:『拉子婶』」而六叔率领
著孩子们声势浩大,看到拉子婶也大喊「拉--子--婶!」,「『拉子婶』这三
个字喊得好响亮,我感到很得意。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大家好像都呆住了。
我偷偷地瞧爸爸他们,不得了!大人好像都生气了。那女人垂著头,脸好红,
我连忙溜到妈身后。」拉子婶对主角来说,极具异国情调,华人女性家族面
前会公开「解开了衣纽,露出丰满的乳房,让孩子吮著她的奶」,受到亲族
批评「拉子本来是吃母奶长大的」、「大大口的吃,塞饱了,抹抹嘴就走,
从没见过这样子当人媳妇的,拉子妇摆什麽架势」,这不吻合中国华人文化
异族她者,受到亲族的嘲讽,叙述者在回溯与拉子婶相遇相识的过程,批判
昨日的自己以及批判高贵的中国血统论。
小说中「拉子婶」不符合华人文化而成为异族她者包含与主人公祖父
相见的一幕。祖父板著脸坐在大椅子裡,闷声不响的祖父为高贵中国人的权
威代表,「拉子婶」见到祖父时:站在妈身边,头垂得很低,两隻臂膀也下
垂著。妈用手肘轻触她一下,她才略略把头抬起来。这一瞬间,我看见她的
脸色好苍白,拉子婶慢慢地走向茶几,两隻腿隐隐地颤抖著。她举起手──
手也在颤抖著──很困难地倒了一杯茶,用盘子托著,端到祖父的跟前,好
像说了一句话(现在想起来,那句话应该是:「阿爸,请用茶」),祖父脸色
突然一变,一手将茶盘拍翻,把茶泼了拉子婶一脸。祖父骂了几句,站起来,
大步走回房间去。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作声;只有拉子婶怔怔地站在大厅
中央。那天下午,三叔说要照料买卖,带著拉子婶回去。
以后听妈妈说,祖父发脾气是因为三婶敬茶时没有跪下去。
「祖父」作为家族威权的化身,因为「拉子婶」未遵从中国家族的礼教而成
为他者。逐渐,家族对拉子婶只剩漠视,六年后,三叔有了新的对象,家族
中人则议论「老早就知道我们三叔不是糊涂人,怎样会把那个拉子妇娶来作
一世的老婆」,六年后,再见到拉子婶的场景是「外面进来了一个老拉子妇。
三叔简单地说:「你三婶」。我猛然一怔,她不正是我们进铺子时看见的那
个尊在铺前晒咸鱼的老拉子妇么?」「她还是跟六年前一样,卑微地看著人,
卑微地跟人说话。但她的面貌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我不晓得应该怎麽
讲, 我只能说她老了二十年, 像个老拉子妇。」拉子婶在不断生产以及不
断劳动中、被三叔殴打下,迅速衰老。甚至,刚生下孩子,就得在太阳底下
晒咸鱼。抱著怀中孩子喂奶,孩子拼命地吮吸著乾瘪的乳头,三婶的脸上显
出痛苦的神态,不复当年的丰腴。拉子婶的两个孩子进门时,三叔在后边还
不断地滴咕著:「半唐半拉,人家见了就吐口水,X 妈的!」,「半唐半拉」
对高贵的中国血统来说是不纯正、不纯粹的,三叔以「血统不纯正」来展现
中国高贵血统的重要性,李永平则是批判了追求「中国血统纯正」的三叔与
家族。
当三叔准备另娶妻子时,「三婶伛偻的身躯在屋子角落的阴影裡,无
声无息地走动著,真像一个就要离去的灵魂,她会知道自己日后的命运吗?
她会知道的。但她不会怨恨的,她为什麽要怨恨三叔呢?她是一个拉子
妇。」三叔鄙夷「拉子妇天生贱种,怎好做一世老婆」,之后拉子婶在身体
不断出血下,被恐吓不淮去看医生去药房,八个月后,三叔把「拉子妇」和
她地孩子送回长屋去了。又四个月后,三叔得意地带著新婚唐人妻子来到家
中,八个月后,拉子婶静静地死去。
「拉子婶」唯一可以被接受的地方在于会说「唐人话」,而孩子「半
唐半拉」的血统污染了高贵的中国血统,李永平批判了「中国性」的优越感,
文本中充满批判、愧疚与赎罪之感。许文荣也曾评论拉子妇时提到「字裡行
间不乏对华族文化霸权的批判」叙述者蛮怀愧疚地说「恨不得立刻便去向三
婶说,我们对不起她,我们爱护她。可是我们之间到头来谁也没有开口」,
「内心后来还怕见到三婶。那一个笼罩著我们兄妹心头上的阴影日渐扩大」,
之后没机会说,成为毕生憾事。叙述者我无法道歉的原因是「谁叫她是一个
拉子呢?」,内心摇摆在中国人的价值观与自我的愧疚感当中。源于大中国
情结的视野。仅管海外华人都已身处异域,但中国性的坚守,始终有著强烈
的排他性。」。本文认同高嘉谦提出的〈拉子妇〉一文呈现的中国性的排他
性,然而,主角带著很强烈的自我赎罪的负疚感书写拉子妇,一方面批判三
叔、祖父、四婶的「高贵的中国人血统论」;一方面呈现了自我赎罪、自我
道德批判的中国性,可以看到从高贵的中国血统转移到自我批判与自省的意
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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