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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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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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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十五年来,我努力梳爬我的思想,往深处探索,冥想它是否可以付之实行以
及结果如何,又想及革命,想及革命的期诺和后果,热情和欺背,这种种使
我的痛苦难以描述,特别是在狱中的那些岁月。我的痛苦并不是因为我曾为
思想和革命而牺牲了许多良辰美景,牺牲了许多可以用来从事文学创作的年
华。不。我痛苦的原因别有所在。在监狱中的十年,我心情寥落,面对着的
只是一片空虚——铁窗、墙壁、狱吏和一小群罪犯,没有人可以和我谈论。

为了使我不致给其他的犯人以坏的影响,为了使犯人不致把关于我的情况透
露到外边去,或者替我传递消息,在那些岁月中,我是和其他大部份的囚犯
隔离的。和我共处的只是约莫十五个包括各种国籍和教派的老人,都是杀人
犯。这一群人中,也有一两个读过点书。有个时期,还曾有几个受过教育的
公务员和党员因欺诈而入狱,我对他们虽不须隐藏什么,但我怀疑他们是当
局派来打听消息的,我的疑虑有时很准……我的妻子史德芬尼雅和我的孩子
阿勒克沙每月都来探访我一次。在世态炎凉中,他们对我的忠诚如一。但那
些生怕被怀疑为同情我这个叛徒的狱吏们,却把探监时间严限在半个小时之
内,所以我和妻儿间只能互诉忧伤和挚爱之情。

那些杀人犯大都已在风烛之年。他们有的全不识字,有的也仅识得几个字。
我所能够坦诚相见的,也就是他们。但我们所能谈的,也只是些家常琐事或
桑麻情形以及狱中生活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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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是虔诚的信徒。我常常自问,是什么使他们相信上帝的呢?人可以没
有信仰、目的或理想而生活下去吗?他们之间,也有几个诚实而有机智的人
物,其余的则是愚蠢、卑鄙和狡猾,有的还专喜欢干坏事,多年的苦工和焦
灼并不曾改变他们的心肠,但没有一个能够给我一个答复。可是,和他们一
起生活,我却也学得一些东西。从他们的言谈和行为中,我是学不到什么的,
但他们也是人,而我则和他们一样,我们的生活方式不同,而我们却同在一
处,这种思想常使人为之激动。他们在我的生活中似乎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
迹。……他们将长留在我的记忆中,出现在我的文字里。

年轻的犯人们是被劝放弃宗教的。但他们却被容许做祷吿。老年的犯人更是
如此。监狱中没有可以做礼拜的地方,也没有神牧,有的犯人为了不愿得罪
狱吏,便只默默地做他的祷告。有的则故意不守秘密,来表示他们信仰的坚
定。有的还故意把他们对上帝的虔诚摆露出来,因为这是唯一反对当局的无
神论和反对当前的社会秩序而可以不受惩罚的行为。当局对于有宗教信仰的
犯人所取的态度可以这件小事来表现,一个神经错乱的老人有一天问狱吏说
准不准犯人划十字架,狱吏的回答说,“这并不禁止,但这是不好的。”这
些老人并不团结,也没有宗教立场上的团结。他们有的还向当局去报告别人
的宗教热诚如何违反了规则以及破坏了某些不成文的政治教条,这些教条没
有写出来,却是人人都懂的。

这些人尽管品类复杂,因互相告密而互怀恶意,因希望的散灭而痛苦,但他
们却都坚信某种良善纯洁的来西,为了他们是人,为了他们也具有良善的不
因生活而受污毁的本质……而我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我是属于一种
永恒的真实,不可能为人世的权力和法律所屈服。我的信仰和目的和这些老
人的不同,但在不肯向现实低头,对一种未来的永恒的正义怀有希望上,却
正和他们的信仰一样。我的这种领会和情感,在狱中的寂寞生活里成长了起
来,特别是在那二十个月的单独禁闭中。那时,在强烈的心理的压迫中,我
觉得我必须在反悔和疯狂间选择一样。我没有反悔,我宁可发疯。其后我终
于克服了我自己以及那种使我陷于进退维谷的力量。……是的,我的领会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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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渐渐地侵入我的意识而形成了条理。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一个钟
头,有如修道者顿悟的时候,我奠定了我的思想。

那是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七日至八日之间。

我照常于午夜前后入睡。突然,我醒转了来,为一种有关我此后一生的命运
的思想所感动:我觉得我不能放弃我的见解。这时我已在党的机关报《战斗
报》(Borba)上发表了一串被称为“修正主义”的文章。我知道那些文章会
使我和中央委员会的同志们冲突起来。这些同志们曾和我为了一个理想,多
年共处,但在经过了许多希望、血和汗之后,我却发觉那个理想是不真实的
和不可能实现的。我的妻子史德芬尼雅静静地睡在房子的另一头,但在黑暗
中,在夜的无垠的寂静中,我知道她在那里。我抛开了种种不祥的预感。我
知道我得不顾一切,不顾我的生活和希望,甚至不顾和牺牲我的家庭,来顺
从我内心的要求。我知道我是不会胜利的。我记起了托洛茨基的命运,对我
自己说,我的命运宁可和托洛茨基的一样,不要和斯大林的一样,我宁可失
败和被毁灭,但不能违背我的理想和我的良心。这时课刑的期限在我心头回
转了起来,就如我已经被判决了一样(诽谤国家和从事敌意宣传,一般的课
刑是七至九年)。我预见我自己被孤立起来,被同志们诽谤和蔑视,我的家
人被吓得无计可施,而周遭的所谓小人物们则不知道到底我是一个狂人还是
一个贤者。但这种内心的挣扎瞬即过去,几分钟后我立即清醒过来。因为我
知道,是的,我知道这才是真的自我,无论我曾否游移,无论我将碰到怎样
的苦难,我终于非依我的理想和良心不可。我起身走到我的书房里,写下了
几句话,关于我如何和党的统治者们见解的岐异,如何非和他们分手不可以
及如何试验我自己的毅力等的话……三个星期后,卡特尔兹正式来告诉我说
对我的控诉手续将如何进行。他一直到那时为止,对我的关于政府政策的批
评都是同意的,而现在则将成为检举我的人。不顾妻子的反对,我撕毁了我
写下来的话,生怕被秘密警察们检到了,被解释为我曾预先计划作“反党”
的活动。但事实上,我的反教条主义活动却真的是有意识地计划了的。在开
始时,我的直到那时为止的旧信仰,我的对于同志们的忠诚,以及对权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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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有,都极力抵住我的新觉悟的侵袭,可是没有用,我终于无可如何地为我
内心以及社会的力量所推移……

从那一晚起,我渐渐地但坚定的避离了官式的教条和观点,对我自己国内的
情况以及对整个共产主义都产生了反感。但我自己还不肯承认,也不肯对同
志们承认(直到今天也没有承认)我已经变成“反马克思主义的”或“反共
产主义的”,更不肯承认我已转向西方或接受了一种全然不同的意识形态 。
我对于宗教的态度也一样。在脱离了马克思主义的教条主义之后,我并没有
转向另一种信仰——除非信仰这一名词所指的是我对人类良心的归依,对于
人和宇宙不可分,个人的命运和整个人类的命运不可分的信仰,以及人的榜
样作用潜力无限这几点而言。简单地说,指导我的行为的,良心较智识与经
验为多。因为这样,我比较不关心于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来和共产主义社会
的现实作比较,而倾心于作我自己对社会现实的构想。思想和现实其实从来
就未完全相同过,也永不会完全相同。因为人只能够设计,并为此设计而奋
斗,不像上帝,上帝是从自己的脑子里创造出事物来的。我的“叛变”,我
从不以为是由于失望,或以为是一种愿望的完成 (其实于我这两种情绪都
有),而是以为这一种创造性的行为——一种新的观念的表现,为人类,为
我的国家和人民所作的一种新的探索。

假如为良心而牺牲我的生活方式,为某种观念而不顾现实,可以算是一种信
仰的话,那么,那天晚上,我已找到了我的信仰。这种信仰使我感到温暖,
也使我有力量来应付种种的变异与艰辛,远超过我自己或我的压迫者所能想
象的之外。我的这种经验,说了出来,也许于他人有益。但我的所为并不属
于英雄主义,而只是对于良心的顺从,我想若是其他人亦陷入为“不朽”或
某种生存之境而战时,他们也当会如此吧。1在我的那些被关在狱里的老同志,
很少不是愿为信仰而死的,而我虽然曾经恐惧、怀疑和焦灼,也终于不能不
走上我注定要走的路。

1
黑体后这句话为依照 1969 年原版补译。——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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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虽然是一种“神圣的行为”,但对于创造者却是一种痛苦和烦恼。

战胜了斯大林后,铁托是高兴了,但同时他也沉静了下来,生怕怒潮会从他
所筑成的沟渠中泛滥出来。同时世界上的强国又分成了两个敌对的集团,其
所拥有的武器又都足以翻天覆地。把那条整穿斯大林主义的沟渠阻塞起来,
在我看来,是丧失了一个扩大水道,使之自行形成一个新社会的机会。但在
当时冷战之中,我的确也感到一种世界团结的要求,并见到这种不可避免的
趋势的一些迹象。我虽然感到我是在为自己招致不可估计的麻烦,但也知道
铁托不是斯大林。我知道铁托本能地无时不对危险存戒备之心,因而使他时
形躁急。但我也知道他知道自己躁急,所以不在躁急时作重大的政治决定。
我知道铁托不会毁灭我,因为这在他将是一种“历史性的错误”,而且徒然
形成我的观念的重要性。

我的推想不知道是否完全对。南斯拉夫的党因为和斯大林斗争而形成了一种
寡头制,铁托则在党里加强他个人的权力。作为一个历来是斯大林主义者而
论,寡头制总是比较民主的。铁托态度的转变始于一九五三年的夏天,当时
党的中央委员会全体会议在白里安尼岛上举行。中全会议不在贝尔格莱德的
总部举行,而违反惯例,到铁托的岛上住家去举行,我当时就无法在和其他
同志之前掩饰我的不满,但却说那是无关宏旨的,其他的同志们也闷不出声。
当时的气氛和各项措施都使人感到不安:我们这些往日的游击战上和被压迫
者的保护人,现在却在豪奢的排场中,在一个堡垒一样的地方,到处有卫兵
侍候。在一次大会上,铁托用我的绰号,对我耳语说,“吉多,你必须讲话,
使人们不会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意见。”他的态度使我惊异,特别是他以为
我们之间必须有意见。我终于讲了话,虽则在议事日程上并没有规定我必须
讲。那是一篇胡涂而矛盾的演讲,既想讨好别人,而又不愿不忠于自已。当
晚我曾考虑到我自己的地位,第二天,当卡特尔兹在经过丽卡前往钓鳟鱼的
路上,我吿诉卡特尔兹说我不能够支持我们此前所采的路线。他聪明地避开
了我所提出的问题,说我是把事情夸大了,说我们不过是在“社会主义发
展”路上的一个过渡的阶段,是不要紧的。其后我曾两次和铁托对谈,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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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总是逆流而泳。一次是一九五三年的秋天,在贝尔格莱德的贝利德瓦(Beli
Dvor),是我的请求,因为我想听听他对我的文章的意见,另一次是稍后在
我寓所里的餐会,是他的太太和我的太太安排的,在座还有卡特尔兹夫妇和
朗可维克夫妇。在贝利德瓦之会上,铁托说他喜欢我的文笔,但我怀疑那不
是老实话——他只不过还未打定主意。在我寓所里晚餐时(这是最高领导层
仅有的一次餐会)一切都很顺利和很小心。那些身经百战而以胜利者出现的
人物,在他们相互的关系上,总是学得了乖巧和小心的。

这就是我当时的情况:我徘徊于两种思想之间,直到一九五三年十二月七八
日之间的那一晚。

这一晚之后,我继续阐明我的见解,使之条理分明。我越做越起劲,但我经
常注意不至使我产生对铁托或其他中央委员会的同志们怨恨,更不要说发动
对他们的阴谋。我这样做时,人们逐渐地离开我,往日对我亲切招呼的人,
这时都变成有礼貌而冷淡,也渐有人在我左右窃笑起来。但我还是继续阐明
我的见解。

我就是这样开始的。我相信我没有错。至于成败得失,我是不计及的,过去
如去,今天如此,我希望未来也如此……。

因之,在狱里,我不禁自问地说,列宁关于神的本质的话,同我的命运以及
在狱中的老同志的信仰又有什么关系呢?列宁在给高尔基的一封信里说,
“上帝,在历史上和现实生活上,只不过是人受自然界和阶级的不可忍受的
压迫而产生的一些观念。这些观念只是加深了压迫和取消了阶级斗争。”2他
对于宗教的“科学的解释”是背道的、庸俗的和机械的。他说:“宗教是精
神束缚的一种,无时无地不在蛊惑贫苦、寂寞和不断地为别人而劳动的群众。
被压迫者无力向压迫者抗争,因我不得不寄望于死后的世界,正如野蛮人之
不得不相信神、魔鬼、奇迹等等”。3
2
Sochinenia, fourth ed., Moscow, 1955, Vol. 35, p. 93.

3
同上., Vol. 10, p.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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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对于信仰的解释也不能使我满意。在他最精深的著作里,有一段这样
说:

“宗教世界只是现实世界的反映。拿一个商品生产者的社会来说,生产者
和产品的关系只是他与一件商品的关系,也即与产品的价值的关系。在
这种社会里,最合式的宗教形式便是崇拜一个抽象的人的基督教,特别
是到了资产阶级时代的基督教,新教和自然神教之类。……总而言之,
在人与人的现实生活上的关系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未能合理化以前,由
现实世界所反映出来的宗教决不会消逝。在生产未能由自由结合的人作
有意识和有目的的控制以前,生产的过程总是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4

但那些老犯人的信仰所反映的又是什么现实呢?在资产阶级时代,天主教不
是也和基督教一样的合式吗?而佛教(举例说,日本的佛教)不也是“商品
生产者的社会”“最合式”的宗教吗。还有,在今天共产主义制度之下,生
产已经在有意识和有目的的控制之下了,但人与人的日常现实生活之间以及
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变得更为合理了呢?有些已经不反映现实的宗
教,为什么还是存在下去呢?

在我未入狱以前,我即已发现,我选择了自已的命运,我的思想不能只说是
“现实世界的反映”。那些同我共患难的老犯人们,他们的信仰也不是现实
世界的反映。

一九五六年我将入狱时,我开始想到马克思的格言,宗教将逐渐消逝,其不
可靠之处,也正如他说国家将逐渐消逝一样。我不以为这对我的行为或见解
有什影响。我的思想在心里抽枝发叶时,我也随之而觉得更坚强。同时我也
成为一个更确实的无神论者——不是为着什么理性的或科学的理由,而完全
是个人的、观念上的变化。我不象有些共产党一样,因为对共产主义的实际
失望,又回头走到旧的宗教信仰上去,或者为他们自己创造了一种新宗教。

4
Capital, Belgrade, 1947, Vol. I, p. 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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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我过去不如此,今天也不如此。我并未丧失我的信仰。我的信仰在于不断扩
张人类的共同基础和人类社会的新陈代谢。

我有时也觉得智穷才尽,怀疑我自己的“信仰”,转向于相信有一种更高的
律法在那里主宰一切,包括我个人的命运在内,但我立刻就反抗这种丧失信
仰的弱点。我转而想即使神的存在为无可置疑之事,我也将反抗祂的无所不
知以及祂的一成不变的秩序,一如我之乐于传播异端的思想,反抗党的专制、
无人道以及勉强的团结。对于“更高的权力”的反抗,在我看来,是人类创
造力的表现。这时我仍没有读到加缪(Camus)的名言“人是唯一不以为人
而自足的动物” 5和“我反叛,所以我们存在” 6,如果我已经读到,我就一
定会把牠们写到我的狱中记事册里,作为我自己思想和感情的概说。

因之,我觉得我越来越尊敬人类,尊敬所有不破坏人类生命力的东西,因而
也尊敬信仰。在我狱中孤寂的岁月中,宗教、无神论、各种原理和观念,都
表现为人类生活中不可避免的形形色色,表现为人与世界以及人和人间的联
系。我有我自己的存在,我坚持我的信仰;然希望却不独存我身……(I had
my being, I held fast to my faith; but hope was not with me…)7

我得到这样的结论,在人生和社会中,人所相信的东西是重要的,因为宗旨
就是旗帜。但在这个时候,对于我以及一切对共产主义的希望幻灭了的人,
最重要的是对下列这些问题的答案:人必须有一种信仰吗?或者信仰是不重
要的吗?没有某些观念和纲领,在共产主义内的斗争是可能的吗?我所已懂
得的是,一个没有信仰,没有某些观念和没有理想的人,只能是一个生活在
绝对空虚中的人。那些认为人可以不需信仰,不需任何观念和理想而生存的
人,只是显示了另一种信仰——他们自己的信仰。我不反对亦不低估那种意

5
Albert Camus, 反抗者 L'homme révolté, Paris, 1951, p.22.

6
同上, p. 36.

7
见原书 1969 版,第 3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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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和那种生活方式,但我却认为他们于改造社会无用,特别是对于僵化了的
共产主义。竞技场少不了要有观众,但观众却不可能是竞技的胜利者。

我相信在现有的宗教或新创的宗教中,都没有可以用来代替共产主义的。我
这样断言,不是因为我不知道宗教和信仰的重要,也不是因为我对我的叛离
和我那些观念已减少了自信——我一向相信,由于共产主义制度本身的缺点,
由于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悖谬以及其前途的黯淡,共产主义必将发生剧烈的
变化,而且变化已在进行之中。我这样断言,是因为宗教的本质不能担任革
命性的社会任务。不像政治的理论,宗教不是和某一特殊的社会相关,而是
致力于无区别的人类的命运和道德的生活。宗教赋予人以超越其本身的力量,
但却不能变更一个特殊的社会,因为牠的目的是超越这个社会之上和之外的;
还在于生活在该制度下的人们已经被各种揭露和管理法则——所有这些都是
被宣称为是“终极的”和“科学的”——弄得筋疲力尽。共产主义本身既然
在变化之中,能够代替牠的思想必须是新的和更具可信的科学性的——亦即
是那些民主共产党人和社会主义者正在学习和做的。在未来的一段长时间内,
共产主义者依然将极力追求所谓“科学”和“科学方法”,共产主义的社会
主义也一样。共产主义要能够生存下去,便必须民主化,也即是把马克思主
义的独裁排除了出去。共产主义已经证明其不能作为独一无二的关于世界与
人类的科学思想,用来代替宗教,因为它现在剩下来的只是一依靠暴力的教
条。但这并不能使宗教更为人所崇奉,只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宗教觉得更
有话可说而已。对于天国的向往是人之常情,但这却不能用以代替那些已被
共产主义的暴力扩张政策折磨得心力憔悴之人的实际的政治、智识和经济的
自由。8

不错,宗教可以在共产主义制度之下生存下去,并且已证明能够比共产主义
存在得更久,但它对于共产主义思想和实际的批判殊少补助。这不是宗教的
弱点或错误。因为宗教在本质上是不理那些的,而宗教也并未扩展其能够做
的事。
8
此段依据 1969 年原版进行了的补译。——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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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切的事物无不有例外。有的教会也对社会问题感觉到兴趣,有的做得多
些,有的做得少些,有的甚至控制着政党。问题是,宗教在涉及政治和社会
活动时,是否被准许涉及思想问题。在中古世纪时,思想问题对教会是特别
重要的,将来也许会同样的重要。当共产主义者在那些天主教国家握权时,
他们曾试图不许教会干涉思想的问题,但显然已失败了。所以,将来也许会
有一种运动,以宗教意识为中心来建立其政治行动的纲领,特别在那些天主
教国家中为可能。这也许是因为天主教会的国际性,以及这个教会经常注意
事物的发展,而使自己与之相适应。我虽然不敢否定这种运动的可能性,但
我不相信它们能够掌握共产主义所召致的各种复杂的观念上和事实上的问题。
因为个人的良心——也即宗教——一受了垄断性意识形态的控制时,教会和
国家围绕着最高权位不断斗争时,社会本身便陷于停滞与偏狭。9教会的领导
绝不像政治的领导,社会的改革绝不能没有明显可行而详细规划的纲领。不
论结果如何,情况总是如此。假如人性不变,将来也是一样。自由有其限度,
它不像财产那样的可以拿来分配。任何想把自由分配给某一社会群的尝试,
结果只有使它丧失了自由。以上是就目前宗教与共产主义的关系而言。共产
主义者所追求的最终目标,虽然事实上是一种宗教的目的,但他们与宗教之
间没有共同的语言。他们用实际可行的纲领来掩盖他们的教条观念,在这一
点上,和世界其他政党,并无显著不同。

共产主义不单没有成为一种宗教,就作为一种世界性的意识形态来说也已解
体。更重要的是,就作为一国的垄断的意识形态来看也已解体了。未来的共
产党,除了作为一种政治社会运动,与其他政治团体合作,按照国内的情形
来追求实现某种型式的社会和政府之外,别无他法。

9
此段依据 1969 年原版进行了补译。——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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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事物被拿来做研究时,则这事物也便如目前活生生的事物一样,即使
研求者绝无偏颇,也难以穷尽其底蕴。马克思在历史上的地位是难以断定的,
因为他的理论不只是一纸理论。他的理论还在发生作用,酝酿事端,和当代
的历史现象息息相关。但我不是从历史的观点来看马克思,因为我不是历史
学者,我也不和那些因应用他的理论失败而对之表示愤慨的人一样。我一直
到最近为止都是他的信徙之一,但由于我的国家所受的苦难以及我个人的经
验,我已发现马克思的思想是不能够实现的。今天,我相信我可以凭我的良
心来说出我对于马克思和他的理论的观感。

像所有的天才的著作一样,马克思的是一个综合体。他的理论一端连着英国
的政治经济学(史密斯、李嘉图),另一端又连着法国的社会主义(圣西蒙
和后来的傅利叶)、德国的哲学(康德、黑格尔、费尔巴哈)并在一起而加
以新的运用。这些虽不是他的思想来源的全部,但却是最重要的部分。别的
思想家与科学家的发现也给渗杂在里头,对马克思的想象给予启发,使之更
为深广,但不如前面所列举诸人重要。例如米纳(Mignet)之把法国革命解
释为一种阶级斗争,就对马克思有所影响。还有,我觉得马克思所借助于斯
宾诺莎(Spinoza)的也很多。马克思把自由和必然看成一样东西,这毫无疑
问的是来自斯宾诺莎。他还受斯宾诺莎“绝对”观念的影响。在斯宾诺沙,
“绝对”指的是神,而马克思则指物质。马克思生于一个日耳曼的犹太家庭,
这家庭后来又转奉新教。我们很难说这双层因素,犹太教和日耳曼主义,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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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于他的思想有何影响。但他在早年的著作里(举例说,一八四四年出版的
《犹太人问题一解》)他曾作为被迫害的犹太人之一,大声为犹太教和犹太
人辩护。现在他大体上被认作一位先知,但我颇以为他的思想的根源是可以
在圣经里找到的。

不过,对于马克思的思想只加以片段的检讨,那是对他再不公平也没有了。
片段地检讨,你可以说莎士比亚或亚里士多德也没有什么稀奇。事实上,马
克思是那些代表整个时代的少有的人物之一,正如艾略特(T. S. Eliot)所说
的,这种人物迫使前代的贤者不能不让出地位来给他们,并以他们为衡量的
标准。我以为马克思是三种人物的结合体:预言家、科学家和作家。

马克思可能最不喜欢听人家称他为预言家。在一己的国度里,要做一个预言
家是很不容易的,在发言的时候,要知道自己的预言实现与否,那就更加困
难。不过,在现在来看,马克思不单可以说是一个预言家,并且可以说是一
个于全世界都具重要性的预言家,因为在他写作时,世界的交通已十分便利。
和比他出生更早的预言家一样,他相信自己已然找到了更高的和最后的真理,
用带着诗的魅力的语句说了出来。

在马克思那个时代里,农业和手工业已迅速地转变为有计划的工业,科学技
术使其转变更为急激。这种急速的转变产生了一大批预言家。但没有一个能
有像马克思那样的渊博的头脑,也没有一个像那样的全心信赖科学,采取科
学的方法。所有十九世纪的预言家,除了马克思之外,都不懂全世界都必须
转变,继续转变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社会关系来适应工业的发展。

假如预言家只是预见到未来的不可避免的事情,那么,马克思对于工业化后
的生活方式,对于劳心者和劳力者之差异的消亡,以及对于人类生产品交换
等等,可以说预见得最远。但他也和其他的预言家一样,对于带来这些转变
的具体的方法和力量,都看错了。他虽然预见到这些转变将破坏旧有的财产
关系,但他并未预言到代起的是怎样的一种型式。私有财产诚然不再是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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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了,但由他的见解所召致的新社会里,财产的关系却和他所想象的大异其
趣。

在现代的预言家中,只有马克思坚持把社会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这因而使
他成为现代社会科学——或社会学的创始人。别的理论家,像孔德和斯宾塞
(Herbert Spencer)都赶不上他。孔德对社会只作思索而少作调査,他的结
论多少带有神秘意味;斯宾塞虽然也像马克思那样的渊博,但他关于社会研
究的著作却在马克思之后才发表。马克思所得的结论有的正确,有的不正确,
但在科学和思想的历史上,马克思却是第一个知道社会是可以调査的。在
《资本论》一书中,他就调査了社会的现象之一:资本主义,特别是英国的
资本主义。

作为作家的马克思,虽然其文采早为当时的人所承认,但其所受的注意实在
不够。在这里,因为篇幅的关系,也因为这不是本书的主题,我不能畅所欲
言,但我得指出他的文章光芒四射,内容生动而广泛,富于幽默,使干燥的
资料和琐屑的事情都能引人入胜。马克思所描写的十九世纪初期无产阶级贫
困的情形,以及资本家的贪得无厌,都使人惊心动魄。他的关于法国政争的
分析,特别是关于路易·拿破仑朝代的,是最生动和最真实的历史文献之一。
读马克思的著作,你犹如听见千万众众愤怒的吼声,要求报复。

他的影响全世界的思想不算,单是他的文章,就够使他侧身于大作家之林,
永不会为人忘记,即使他的理论已经失败,于社会不能发生作用,似他仍可
为一位作家。

所有马克思的共同工作者和生徒,都没有他那样的风格优美,思想深邃,没
有他那样多才多艺。这些人虽都把握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精神,但不是整个
的把握,而只掌握其所付之实行之一部份。

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以及作为一种社会制度的共产主义,都和马克思本人
和他们的门徒所构想的不同。冷战所提出的问题是:全世界会不会走向共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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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义?但这个问题是问得荒谬的,国际共产主义已经解体而为各国的党,并
由两个共产主义的强国竞相争取。国家和人本质上都是多样性的。多时以来,
共产主义在实施上到处并不相同,甚至在观念上也不一样。在共产主义世界
中,思想和实际上的修正都以“信仰的纯洁化”的名义来进行。所以当各个
共产党的领导发誓它们忠于马克思主义的时候,听者大可置之不理。各个国
家的情况都愈来愈不一样,所以当它们宣称对于马克思主义忠实时,其实它
们是对马克思的思想有所修正。今天只有中国共产党的首领才在谈到共产主
义征服世界的问题,因为他们正处在革命后的艰苦的时期,想以此来欺骗自
己和别人,说全世界都和他们一样。

今天的问题其实是作为一种社会制度来看的马克思思想和共产主义的命运如
何。这并不是由冷战而生的问题,也不是一个由各种各式的“资产阶级”观
念所提出来的问题。这无宁是一个由马克思思想的分裂所产生的问题。马克
思主义的命运已经由于共产主义社会里面的变化而决定了。共产主义的理论
和实际总是互相牵连的。马克思制定一个乌托邦的方式来作为共产主义行动
的指针,但强制性的行动却使其思想无光。现在共产主义社会的团结已经无
可救药无可挽回地破碎,共产主义在实际上已不成其为共产主义了,越来越
不能成其为共产主义——也即不能作为一个官僚主义式的党来垄断国家事务、
经济和思想了。但一个国家是不能够没有某些观念和观念所形成的体制的,
因此也就有了这个急迫的问题:共产主义思想的前途如何呢,或者更贴切地
说,马克思主义的前途如何呢?什么可以拿来代替它呢?

东欧的共产党对这个问题有三种答案:第一是,马克思主义终将成为一种完
整的和独断的思想而存在下去,第二是,马克思主义可能复兴,恢复它的青
春活力,第三是,马克思主义可能和其他的理论共同存在下去——即是在共
产主义国家中的思想共存。

第一个答案已由事实推翻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早就分裂为各国各别的运动,
其中并且多少不受所谓两大共产主义集团的控制。有人说,作为控制全世界

27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共产主义国家的思想的共产主义,在斯大林时代早已达到顶端。这种说法是
对的,不过得承认,那时的共产主义是带着凶恶、不人道和暴虐的。斯大林
死后,无论是赫鲁晓夫的修正主义或毛泽东的教条主义,对于共产主义运动
的扩张或理论上的发展都无所补助,这两个中心——莫斯科和北京——的存
在和互争雄长,对于双方所自居的正统地位都必然有害。今天共产主义的新
发展都是在一国的共产主义运动之内出现的,世界共产主义运动的团结是不
可想象的,即使所谓两大集团言归于好也不可想象,除非它们不再分为两个
集团。还有,苏联控制下东欧国家之不稳定是有眼共见的,而河内要是统一
了全越之后,其与中共的分裂也不足为奇。

依马克思主义的说法,共产党人是把民族主义看成最可怕的罪恶的。但时移
势易,民族主义在今天却成为共产主义者享受权力——一种最舒服的享受—
—最可靠的途径。还不止于此,今天的马列主义甚至已在一个民族的范围之
内解体了。

这便使我们谈到第二个答案:共产主义的复兴问题。共产主义思想的解体以
及其引起的实践上的变化是逐渐而来的。拿艺术来说,除了中共、古巴、阿
尔巴尼亚以及在某种程度上的苏联而外,把艺术纳入教条或使之为党一时的
政策服务的事,是没有了。在有些国家里(举例来说,如捷克、波兰和南斯
拉夫),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和社会学的解释和发展,已经不再是党和对此事
负责的官员们所最关心的事。这些已留给比较自由的哲学家和科学家们去打
理了。

许多作家们和艺术家们都成为摧毁斯大林的和列宁的教条的前锋。在斯大林
教条主义的废墟上,东欧的非官方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兴起有如雨后春笋。
其中有的,像匈牙利的卢卡斯教授(Georgy Lukas)那样,已打开了研究马克
思主义的新途径。其余的如波兰的可拉考斯基教授(Leszek Kolakowski),捷
克的柯锡克(Karel Kosik),南斯拉夫的彼得洛维克和马可维克(Mihas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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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Markovis ) 都 曾 在 他 们 的 评 论 中 主 张 “ 开 放 的 马 克 思 主 义 ” ( open
Marxism),也即一种可与其他理论对抗而并存,并非专断的马克思主义。

不过,在苏联,马克思主义还是紧握在党的官僚主义的手里,对于斯大林主
义的批评,还未能逾越官方的态度。东欧的党官僚们,虽然对于马克思主义
的教条早已丧失了信心,但为了怕他们垄断的权力受了损害,也没有勇气和
力量来发表他们的歧见。到现在为止,只有工业比较发达和具有民主传统的
捷克的智识分子和民主共产主义者曾试着越过党官僚们的限制,并试着经由
言论自由来展开对马克思主义的批评。假如社会主义不是指党官僚的专断的
话,则应该是可以经得起这样试验的。只有苏联的党官僚才为之震恐,生怕
捷克的样子会傅播给其他东欧国家,生怕他们的帝国主义的利益受了损害。
捷克事件所证明的,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复兴,而是独断思想的衰落,马克思
主义的多样化,以及其他的思想与马克思主义共存。

各国的共产党并没有转变得更纯洁、更忠于马克思和更革命,它们只是逐渐
在思想上更变得分歧,因此也就变得更民主些,而它们所仍然控制着的社会
也就转向一个民主的有阶层的社会……所以,就算我当时不在狱中,我也无
法不将匈牙利自由的黎明被掩盖以及纳基(Imre Nagy)的被处决当成我个人
的悲剧,而对于捷克短暂的贯穿黑雾的自由化运动,不能不寄托以个人的愿
望。这两个国家里的变化,我都没有也不可能有直接的接触。

关于马克思主义命运的第三个答案——它和其他理论共存的展望如何呢?就
共产主义历来的实际经验来说,那是不可能的。但情形并非如此黯淡。作为
意识形态,作为一种广泛的世界观,马克思主义已证明了不能和其他理论公
开自由存在。在初期,马克思主义自称为一种无所不包的理论和方法,因而
使它驾凌于其他革命理论之上。但在平时非革命的状态中——特别是在革命
后它已成为一种特权的统治者的意识之后,它便成为其他理论、新观念以及
思想自由的障碍。这就是为什么其他的都不得假借马克思主义之名而存在下
去。这些理论对于马克思主义来说是异端,是借着马克思主义本身的弱点以

29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及高层的马克思主义者的“宽大”或愚昧而生根的——到现在已经除绝不了
了。

在共产主义之下,任何形式的自由都有损于马克思主义的最高地位。但正如
共产主义独裁权力的终止并非表示共产政权所建设的东西全须毁灭一样,马
克思主义的解体和逊位并不是等于马克思的教训和远见完全息灭。马克思的
思想,也正如别人的思想一样,是必须经过辨明才能显现其真正的价值的。

我的一位年轻的朋友有一次吿诉我说,在《新阶级》这本书里,最使他感动
的是“意识形态的黄昏”一语。所以我便用这句话来作为这一章的题目。不
过,我必须特别申明,意识形态,特别是具有世界性的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
态的没落,并非表示人类思想的终止,不,恰好相反。新的思想将从意识形
态的废墟中茁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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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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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马克思主义是第一个真正的世界性的意识形态。一个震撼全人类的意识形态。
这并不是说,以前并没有人作同样的追求,有的。有的从哲学上去追求,失
败了,有的从宗教上去追求,却是成功了。

最特出的追求者是柏拉图。他的理论和他所追求的目的见于《理想国》一书
中。在这本书中,我们第一次从欧洲的哲学里见到关于一个理想的国度的描
写:柏拉图所构想的(贵族的)共产国。可注意的是柏拉图曾试图将他的理
想在西拉卡斯(Syracuse)实行,结果是失败而终,连他自己的生命都发生
危险。柏拉图理论的要点是国家的首脑必须为哲学家,因为只有哲学家才懂
得宇宙间的绝对价值,可以成为政治家。后来,在《法律》一书中,才惋惜
地放弃了他的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因为那对于一般人是不适合的。今天人
们都还谈起《理想国》,那是因为这本书里蕴藏着最完整的柏拉图哲学。

马克思的理论和柏拉图的理论有某些表面的和倒转的相同的地方。柏拉图用
各种“形式”来概述他的社会,哲学家的统治必须和这些“形式”切合。马
克思的理想社会却是从社会发展的规律出发,也就是说,社会的发展是一种
历史的必然,因之最重要的是认识社会发展的规律。在柏拉图,哲学家就是
一部活的法律,在共产党人看来,有党就有法律,党就是法律。尽管有这些
相似之点,马克思却不大看得起柏拉图。至于列宁,他既然认为哲学的发展
是“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之争”,“是党与党之争”,则他对这位唯心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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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的前辈定然本能地感到厌恶。但马克思对于柏拉图的门徒亚里士多德却很尊
重,简直认为是他的老师。实在说来,马克思像亚里士多德一样,同样既是
科学家,也是哲学家。他们研究学问的方法,对于一个问题的寻根究底的态
度,都是十分相同的。但他们之间却有根本的不同。亚里士多德在探求问题
时,不预先假定社会必然可以改造,直到最后出现一个最完美的社会,而他
自己也不置身于这种斗争之中。其结果是,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著作《政治》
中,没有描述也没有宣扬一个理想的社会。他只是就现实世界的各种社会加
以分析,就当时的情形及人类的需求,说这种社会优于那种社会而已。这就
是为什么在历史上从未有人想到要照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来缔造一个政府和社
会,虽则直到今天,每个社会主义者,甚至每个政治家,都可以从亚里士多
德的思想找到不朽的智慧和启示。

有人也许反对,说把马克思来和古代两位最伟大的哲人比较是不自然的,也
还未到可以作这样的比较的时候。我也无意于作这种比较,因为思想家是不
同的,而且伟大人物的伟大处也是不能比较的。每一个都依其如何解答现实
和世界的需要所课与的问题而形成其伟大。

然而,我之作这种比较也不是偶然的。我是想到这样的一种结论在研究问题
的方法上是哲学家—科学家的亚里士多德较为接近的,但在对社会远景的构
想上,却更和柏拉图的相同,后者不单是一个形上学家和逻辑家,还富于神
秘和幻想的意味。他们两个的理论在实际后果上之不同,部份是由于环境,
但主要是由于他们接近问题的方法的理想社会是默想出来的,是从超物质的
观念产生出来的。马克思的理想的“无阶级”社会则是从历史的现实探索出
来的。柏拉图假定一些“形式”,这些“形式”是完美的,因而以为是可以
实现的。他想把物质纳入这些“形式”之内。而马克思则从研究实际的社会
动力和生产力来获得他的观念。马克思的理想社会,也像柏拉图的一样,没
有实现,但他们两种社会理论所引起的后果之截然不同,却也不容抹煞。马
克思的理论曾大规模地引起社会的变化,虽则在地点上和方式上与他所预言
的不同。柏拉图的理论的影响却只限于思想与宗教。马克思的科学方法是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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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于想象的,在其激动千百万群众方面来说,有如一种宗教,现在也还如此,
而柏拉图的理想国则只是形而上学的,除了在西拉卡斯实验失败以外,就说
未曾实行。

如上所述,及以下还要更详细论及的,我们可以看出马克思的有些见解,特
别是辩证法,是和唯心哲学有其共同之点的。他的最后的目标,即完美的共
产主义,也和宗教的末日论或“天国”等相同。马克思的最后的目标与摩尔
(Thomas More)和康派纳拉(Tomas Campanella)的乌托邦相似,和圣西蒙、
车尼雪维斯基(N.G.Chernyshevsky)、傅里叶、欧文(Robert Owen)等的社
会主义乌托邦更为相似。马克思和无改府主义者,如巴枯宁(Bakunin),也
多相近之处,他们的最终的目的是一样的,不同的只是无政府主义者属于理
想主义。但马克思却紧依实际情况,发现可以实行的道路,用他的话来说,
就是发现“社会变化的规律”。特别重要的是他对于社会力的了解,那就是
他的思想所寄托的地方。马克思的目的是在人世,这使它和宗教不同,但就
他的最后的完美的共产社会而言,却是宗教的。从历史的观点言,也是一种
乌托邦。不过,尽管马克思的思想在它所生根的国度里,以及就一般的情势
而言,都没有实现的可能,但他所设计的以达成其目的的方法,大体而言,
却都是可以付之实施的。如果马克思的研究和所达成的结论,不适合某种特
别社会力量的需要,则他的思想也不过是乌托邦之一而已——虽然马克思仍
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科学家和作家,却和革命没有关系了。

一种思想能在社会生根,能成为人类和历史的推动力,其故不在于它的形式,
不在于如何合于科学的方法,而在于它能唤起和激动个人和社会群的意志。
历史上各种激起革命的思想,包括宗教思想在内,都是这样。英国清教徒的
革命是以英格兰清教主义和圣经的名义来实行的。克伦威尔(Cromwell)把
他的主张用最简单的话表途了出来:据说他吿诉他的士兵相信上帝,但同时
不要让他们的火药潮湿。十八世纪的法国理性主义者和唯物主义者决不比十
九世纪的马克思或二十世纪初期的列宁更不科学,但当他们所理想的社会实
现时,却不比前此的更“有理性”和“开明”。卢梭并没有宣传革命,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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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有攻击宗教的偏见,但他热烈地谴责社会的罪恶,比其他的哲学家更能够激
起人们改造社会的愿望。加缪说过如下的话:

“毫无疑问,卢梭的《民约论》使我们置身于一种新的神秘力量之前,因
为一般的意志被当成上帝。 10 卢梭说,「我们每一个都把自己的意志和
能力任由一般的意志去支配,个人只成为这一般意志的一部份」。这个
政治实体,在成为主权者之后,也被定义为一个神圣的实体。它是无懈
可击的。……「在理性的法则下,没有任何事情是自来无源的。」它是
绝对自由的。……它不可转移,也不能分裂,最重要的是,它的目的是
为解决崇高的神学争论——绝对权力和圣洁无玷原罪之间的矛盾。.……
若人之本性为善,且这本性同理智在其身上显示出一致性,那么,在自
由和自然的条件之下,他的理智必将发出光辉。……一般意志(马克思
则称之为阶级或阶级利益的)主要地是普遍理智的体现(马克思会称之
为生产的方式),那是绝对的。一个新的上帝诞生了。”11

根据这一点,马克思主义及共产主义与宗教的相似或不同之处,并不比任何
一种为自己设定了终极理想的意识形态和运动多多少。共产主义革命和共产
主义社会制度的修正和实行:它们只是令社会和历史上的诸多可能成为现实,
而并非是它们的造物;在这方面,其特点是与此前的社会和革命一样不是现
实的便是乌托邦的。

但是,宗教与哲学体系及封闭的意识形态--在我们这个时代,即马克思主义
和共产主义--之间的那种局部的、也许是相当魅惑的相似点,对后者而言可
能既是其力量之来源,也是其薄弱之处所在。简而言之,力量之源在于意识
形态之理想目标的生命力,即“此岸性”,群众便是仰仗着它来保持团结的。

10
“La volonte generale”狄德罗的这句话被卢梭使用,意思是:由于“善”对所有理性的人
来说都是相同的,真正的个人人格将永远是相同的,因此可以说,国家,即社会,将有独
一的一般意志存在。

11
L’homme revolte, pp. 147-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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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然而,由于生活迟早会揭示实现意识形态理想目标的不可能性,它们最终会
成为那随之而来的不理想、丑陋和无法容忍的社会条件和力量的假面与迷雾,
这些条件和力量也是在它们之下成长起来的。宗教同样如此,只要它们具备
作为意识形态的一面;这几乎是难以避免的,因为它们是由生活在一时的且
不完美的条件下的鄙陋的、不完美的人所组成的。但在大多数情势下,宗教
却并不持续的关注“世俗的”、“终极的”和非道德的目标,如果它们关注
或代表这些东西的话,此一事实就将令它们比意识形态和哲学更持久,并且
能够存活几个世纪。在某种程度上,通过这种方式,宗教在与它们最初出现
的那个社会制度和条件截然不同的另一社会制度和条件中生存下来。12

12
引文以下正文为据 1969 年原版补译。——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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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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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谦虚而慈祥的爱因斯坦教授(Albert Einstein)对政治甚有兴趣,自命为社会
主义者,对苏联各族人民的痛苦和挣扎深具同情,但却不知道自己的理论间
接 地 动 摇 了 另 一 种 风 糜 一 时 的 理 论 的 基 础 。 当 年 的 哥 白 尼 ( Nicolaus
Copernicus )也没有想到他的太阳中心论会动摇了中世纪的繁琐哲学的基础。
事物变迁了,脚色也换了,但历史却总是重演。爱因斯坦对于世界的看法,
在第一个由共产主义取得胜利的国家,受到迫害,但也有人为之而牺牲,这
并非偶然的事。

现在我们知道,斯大林曾亲自发动对于相对论的驳斥。他驱使哲学家们和科
学家们依他的要求作成教条。他自己对现代的物理学和天文学一无所知。但
他本能地感到相对论对他的世界观和他的(无宁是受自恩格斯的和列宁的)
辩证法四特征论的致命的危险。他的观点是以为宇宙以及宇宙以内所有的物
质,特别是人群,都是必须受控制的。

但自斯大林以后,情形是的确改变了。今天无论在东欧还是西欧,我们都再
也找不到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敢于对相对论采取那种专横而愚蠢的态度了。在
斯大林的时代,也曾有些马克思主义者努力利用相对论的理论以及其他科学
的发现,来滋补那些衰残了的马克思主义公式,那些本来对于十九世纪的进
步的科学也已经不能吸收了的。但这些人却被视为修正主义者,不是被箝制
发言,便是死于集中营里。令人啼笑不得的是,列宁本人也是这一类人中之
一。一九三三年,南斯拉夫第一次大战后的共产党首脑之一的马可维克

38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Sima Markovic)曾有一次对一群年轻的共产党员谈及往事。我也是这些年
轻人之一,当时和他同在阿达西甘利雅狱里。马可维克说,当列宁知道他是
一位数学教授时,列宁在一个共产党代表会议上建议他(马可维克)应该试
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来解释相对论。马可维克果真那样做了。除了套上马
克思主义外衣而外,他写了一部在落后的巴尔干国家中可算是特出的关于相
对论的著作。马可维克是一个“右派”,后来在苏联被“清算”了。今天在
南斯拉夫已没有人知道这些事实了。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列宁和斯大林对于科
学态度的不同。列宁在一个共产党政权建立的初期,于怀有敌意的世界中,
不得不找些证据来支持他的假定的真理。斯大林则已实际上控制了共产主义
世界,地位固定,所以他拒绝或镇压一切违反他教条的东西。他们对于马克
思理论家们的态度也是这样。列宁鼓励他们,也和他们争执,斯大林则转变
他们为智识的奴隶,要不然就将他们消灭。但除了这些之外,列宁主义的方
法和斯大林主义并没存什么基本的差别,无论列宁和斯大林,都以为马克思
主义已掌握了世界、社会和人类的未来。

因之,我必须以斯大林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即辩证法唯物论,作为主
要的批评对象。但这并不是说我将忽略了其他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像马克
思自己,恩格斯和列宁。我这样做简便了当些,因为在斯大林以前,并未有
伟大的革命的马克思主义者将整个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作简要的叙述。斯大林
之所以这样做,并非出他内心的要求,而是因为不得不将他的绝对的权力和
马克思主义的教条调和起来。他所表现的世界观,对本书的题旨是重要的,
因为他一生之中,兼具共产主义从观念到实际权力的经验,也因为自他以后,
更没有同样份量的马克思主义者出现过,往后恐怕也不会有。

在这里我必须声明,这本书的目的,并不在于阐明和批驳马克思主义,而无
疑是用来暴露一旦马克思主义的整套理论被强加于社会上时,暴力和腐败的
不可避免性。这一章既然被用来比较一下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和相对论的世
界观,也就只是在引用某些科学著作的词句时,不得不略加注释,以求更为
清楚而已。

39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斯大林在一九三八年出版的《联共党史(布)》一书中,发表了他对“辩证
法和历史唯物论”的见解,在这篇文字里,斯大林把恩格斯和列宁对于马克
思主义的唯物哲学和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都依原样介绍了出来。

斯大林关于马克思唯物论的解释可以归结为以下几点:世界是(甲)物质的;
(乙)是客观的真实,也就是说不是人类的思维;(丙)是已被认识了的。
他所依据的是这些前提;(甲)所有的物质都是被决定了的和相互关联的;
(乙)所有的事物都是在不断的变动之中;(丙)所有的变动都是向前和向
上的,有如从旧的物质转变到新的物质,有如从简单变化到复杂,有如从较
低的转变到更高的; 13(丁)所有的事物都有内部的对立的斗争,从量的变
化转变到质的变化。14

后来的批评家指责斯大林漏下了恩格斯-列宁辩证法中一个十分重要的特点—
—否定之否定(the negation of the negation),这需要一点解释。辩证法是
一种推理的方法,把现实中的对立形成一个新的合体。一切东西都从“正”
到“反”到“合”。但每一个所说都将产生内部矛盾,因而又有“反”。举
例来说,资本主义是封建主义的否定,但同时社会主义又是资本主义的否定,
所以就是封建主义的否定之否定。这种过程就是辩证法的法则。斯大林之忘
记了这条法则是无可争辩的,但却是无关宏旨的。列宁在他的“哲学笔记”
中就曾列举辩证法的要素至十六种之多。问题不在辩证法的特征的数目有多
少,也不在于其中任何一个特征的相对重要性,而是在辩证法本身,在于那
种以为自然、社会和人都可以范围于由人类脑子所想出来的法则之内的理论。

在我看来,斯大林是的确曾间接地把“否定之否定”包括在他的解释之内的。
他的辩证法唯物论的世界观可以归结如下:世界是作为一个物质的世界而存
在的,它是可以了解的;在这个世界内,所存的东西都是互相依存的,并且
不断变动的,由于量的变化从而转变到质的变化。

13
The History of the All-Union Communist Party (Bolsheviks),Zagreb, 1945, p. 114.

14
同上, p. 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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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但马列主义并未停留在这个被想像得如此乏味的世界上。和所有被作为赞美
和保卫一个既成社会关系或社会特权的理论一样,马克思主义也已越来越狭
隘、庸俗化和教条化。和斯大林比较,赫鲁晓夫就是一个使马克思主义庸俗
化的人,而毛泽东则更是一个教条主义者。对于赫鲁晓夫,和对于所有修正
主义者一样,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是完全消失了,而这也就是为什么苏联的
科学能在某种限度上摆脱了斯大林式的禁制。毛泽东则“发现了”“宇宙的
基本规律”。毛泽东曾经宣称马克思主义认为对立的统一是宇宙的基本法则,
这种法则可以应用到自然世界、人类社会或人类的思想上。

爱因斯坦所描绘的世界则完全不同,也并不提及“宇宙的基本规律”这实是
全人类之幸。在论及海生勃格(Wemer Heisenberg)的“不定原理”时,爱
因斯坦说:

“海生勃格已经使人相信,从经验的观点来说,任何以为自然,世界是一
定的物质构成的结论,都是不能成立的……”15

爱因斯坦进一步说:

“旧的物理学谈物质和能量。前者有重量,而后者则无。在旧的物理学里,
我们有两种保持律,一为物质,一为能量……根据相对论来说,物体的
质量和能量并无本质上的区别,能量有物体,而物体则代表能量。”16

他又说:

“由于物体及物体的活动,故物理的空间有三度,位置是由三度空间决定
的。事物发生的刹那则构成「第四度空间连续区」。这并没有什么神秘
的地方,从旧物理学和相对论来看都是如此。还有,当两个「配合系
统」作相对的运动时,不同便发生。一个房子在动着,房子内和房子外
的人都各有其时-空配合的感觉。旧物理家把四度空间连续区分为三度空
15
In Conceptions Scientifiques, Morales et Sociales, Paris, 1962,p. 122.
16
Albert Einstein and Leopold Infeld, The Evolution of Physics,New York, 1961, p. 197.

41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间和一度时间连续区。对于旧的物理学家,时间是绝对的,他们所注意
的只是空间的变化。他们觉得把四度世界连续区分为时间和空间是自然
而便当的。但从相对论看来,时间和空间都因从一个配合系统到另一个
配合系统而发生变化。”17

爱因斯坦接着作了如下的论断:

“世界上发生的事情,都为空间配合系统 XYZ 和时间配合系统 T 所决定。


因此物体的形状从一开始时便是四度的……四度空间连续区决不能勉强
地分为时间连续区和空间连续区……不过,从广义的相对论来看,连续
区就其在时间的意义上来说是无限的,但就其在空间的意义上来说则是
存限的——这种说法倒是有可能的。” 18“……时间和空间镕合在一起
而成为一致的四度连续区。” 19“物质的构造是粒状的,它是由基本的
微粒组成的,这些基本的微粒即是物质的基本量子。电流是粒状的,所
以也有能量。光子是组成光的能量。光是波浪式的呢还是光子的淋洒呢?
物理学必须从实验来解答这种基本的问题。要解答这种问题,我们必须
放弃那种原子在时间和空间中活动的想法,也必须放弃旧式的机械的观
点。量子物理学所制订的规律是关于一群的而不是关于个别的。它不描
述事物的性质,而只描述事物的可能性,它不制订事物未来的规律,而
只制订事物群可能变化的规律。”20

我引了这么多的爱因斯坦的话,我的论点也有许多以这话为依据,但并不是
说我以为爱因斯坦对于物质世的看法是正确的和完全的。当代的物理学者已
经越过爱因斯坦,并对于他的有些假设已经不再认同了。我只不过用爱因斯

17
同上,pp.207-208.

18
《大英百科全书》“时与空”条,Albert Einstein.

19
同上

20
爱因斯坦与 Leopold Infeld 合著:《The Evolution of Physics》.

42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坦的物理学来表示现代物理学的成就而已——这些成就是和列宁和斯大林制
定他们的“辩证法规律”同时的。

由上所述,我们一眼即可以看出马克思主义哲学所描述的世界和爱因斯坦或
现代科学的大为不同。诚然,他们中间也有共同之点:客观的真实在这个世
界可以逐渐认识和使之变化。但这些特征并非马克思主义所特有,更非马克
思主义所发现。这是一切精密科学的共同假定,是亚里士多德的时候已经如
此,十八世纪法国唯物论者更以之为教条。马克思主义的发现是把黑格尔的
辩证法唯物主义化,但这种发现除了在历史和社会学的研究上外,并未有其
他的确证。

所谓自然界事物内部的对立,只是人类脑子里体会出来的事情,是人类的现
象因之也即是社会的现象。斯大林的所谓“向前和向上”的运动也是如此。
因为在自然界中,所谐“更高”或“较低”的形式都不存在。宇宙显然在不
断变化中,其变化的规律,由于人类无穷的认识的能力,我们正越来越知道
得多些,但由于空间的不可度量和现实世界的繁复,我们始终不能穷其底奥。
还有,感情、思想和意识,也即是恩格斯和列宁所谓“用特别方式组织起来
的物质的最高产物”, 21根据我们的概念,这些却也都是我们人类的最高形
式和产物。但假如自然界也即物质也能够思想的话,它一定会因为我们的自
以为是而大笑不已。因为人类的脑子和感官也不过是一种与其他有生命或没
有生命的物质构造不同,处境各异的“物体—能”而已。人对于宇宙以及宇
宙内的物质和现象的概念总是固定的:是人的智识,经验和想象的产物。但
宇宙和宇宙里面的物质和现象却自有其内容,和人的构想和推论无关……。

我早在一九五三年便已得到这些结论,但一直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机会将
之发表。只有一次,我曾被问过,问我的人正是铁托。那是在一九五四年一
月中旬,当时共产主义同盟的另三位书记,铁托、卡特尔兹和朗柯维克都在
座。大家谈到我“意识上徧差”的问题,不久之后,我就被排除出中央委员

21
V. I. Lenin, Materialism and Empirio-criticism, p. 47.

43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会和罢免了联邦议会议长的职位。当时我偶然提及现代的科学没有证实自然
界的辩证法,铁托便突然问我:“你是否想在公众的场合重复这句话?”我
说我会的。我现在就在这样做。铁托本人并不再相信辩证法,就算他相信,
他也不以为有加以辩护的必要。

我并不是第一个有这种认识的人。里希特曼(Z.Richtman)在二次大战要爆
发时和萨特(Jean-Paul Sartre)在他的“辩证法批评”中都曾这样说过。不
过我当时关于自然界辩证的见解,一反我最近从萨特著作中所见到的,使我
想起我和他关于整个辩证法规律的见解的差异。正如我当时没有足够的智识、
勇气和迫切的要求来批驳黑格尔-马克思关于社会和人类思想中的辩证法运动
的概念一样,也反对自然界中的辩证法观念,但却是半途而止。他以为他可
以在马克思主义和他自己的存在主义之间架成一条桥梁,用他自己的理论来
使马克思主义更为“丰富”。

萨特针对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的反对是如此令人信服,这是值得研究的。他
写道:“精神把辩证法作为世界的规律,其结果却是又坠入了完全的教条的
唯心主义。事实上,科学的规律是由事实证明了的假设。与此相反,说自然
世界是辩证法的”,却不能以任何方法来证实。萨特说,你可以宣称科学家
所发现的一套规律有某些辩证法的运动在里面,但你没有有效的方法来加以
证明。22规律和“崇高的理论”都是不变的,无论你怎样看牠们。他继续说,
事实上,我们知道辩证法的观念是从各种不同的途径进入到历史的领域来的。
黑格尔和马克思发现了而将之规定为人与物质的关系以及与人相互的关系。
直到后来,为了完成一个完整的体系,这才试着在自然历史中去找寻人类历

22
依萨特所言,所有这些观察显然仅指作为自然界的抽象和普遍规律的辩证法。相反的是,
当它涉及到人类历史时,辩证法保留了它启发性的价值。它是潜伏着的,通过确立事实来
维持它的控制,它通过整合事实并使之能被理解来显露自己;这种理解揭示了历史的新维
度,并最终揭示了它的真理性和可理解性。

44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史中的运动。这样,要说自然界存在着辩证的话,那就得把过去、现在和未
来的全部的事物都连在一起来看。23

萨特这样地剖析辩证法:“请让我们剖忻一下恩格斯所吿诉我们的关于「自
然历史中和社会历史最普遍的规律。」恩格斯说:
“我们可以把这些规律缩成基本的三点:
从量到质以及从质到量;
对立的互相渗透;
否定之否定。”
这三条规律都是黑格尔所发展出来的简单思维规律……错误在于将这些规律
强加诸然世界和历史之上,而不是从自然世界和历史来抽取规律。

“恩格斯并无完全的自信,这是可以从他所使用的字眼看出来的。从事物
中抽象并不是演绎。一般的规律如何能从一串个别的规律演绎出来?这
该叫归纳而不是演绎。在自然界中,我们所见到的事实上只是我们摆在
那的辩证法……恩格斯指摘强把思维的法则加在物质之上的做法,而他
自己却也强迫科学来证实他在社会所发现的辩证法。可是,在历史和社
会的领域里,辩证法的推理实在是有问题的。强把辩证法应用到自然界,
恩格斯便使辩证法失去理性了。”24

在人类的思想史上,要找到比马克思主义的自然辩证法更荒谬的东西是不容
易的。但它却帮助马克思的理论在社会的斗争上发生了大作用。这未免令人
为人类及其智力叹息。幸而在人类社会,只有那些能拯救他们或使他们获得
胜利的东西,才被认为是最伟大和最崇高的。

23
萨特表示,将内部整合的时间性视为是历史的总和及其实质,其实这却是完全不同的东
西。

"The Dogmatic Dialectic and the Critical Dialectic," Delo,Belgrade, June 6, 1966, Vol. XII, pp.
24

794-799.

45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马克思的哲学唯物论情形却不同,那倒是经得起时间的磨蚀和剧烈的批评的,
主要的原因是没有人去驳问他的基本假定——自然世界的实质和客观性,思
想对于脑筋和感觉器官的依赖性——这些假定是从法国的唯物主义者和费尔
巴哈继承得来,而又将之和黑格尔的辩证法联在一起的。在这里,成为问题
的只马克思的关于物质的概念。一如我们所已经涉及的,马克思把物质一方
面作为辩证法的真实,另一方面作为感官所可接触的客观真实。列宁跟着恩
格斯,在他的《唯物论与经验批判论》中所给物质的定义是“物质的概念只
限于客观的真实所给予我们的感官的东西”,并接下去说,“物质,在哲学
的意义上,是指与人的感官接触的客观真实,人的感官对之模拟、摄取其影
象并使之再出现,但它是独立存在着的。”

正是这种把物质挂上辩证法的标签,而认之为独一的无可变易的真理的做法,
使这种见解本身成为非科学而又成为教条。而把物质的观念作为人所感到的
客观的真实以及“人的感官将其模拟、摄取其影象并使之再出现”这种过于
简单的说法,也在某一限度上是非科学和教条式的。

对于列宁和其他忠实的马克思主义者,物体的概念只限于那些为感官所可接
触,而又独立于人类感官之外的客观真实。我们可以说,这种概念并不是新
的,恩格斯和列宁把辩证法撇在一旁,也不把唯物论和它混拼起来而加以偶
像化的时候,他们所说的便只是十九世纪的话。还有,所有的马克思主义者
都知道,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以及其对于物质的概念,是十八世纪的唯物论
和黑格尔唯心论辩证法结合得来的结果。列宁在他那篇《马克思主义的三个
构成部份和三种来源》的文章里,就曾郑重地指出这一点。列宁说“但马克
思并不停滞于十八世纪的唯物论。他继续推进。他以德国古典哲学的成就,
待别是黑格尔的哲学体系来使之丰富……其中最伟大的成就是辩证法。”

今天看来,这一用黑格尔的唯心辩证法来充实了的唯物论是颇为奇怪的。这
一理论并非来自对事物的新见解。其创设的理由,不是科学的或哲学的,而
是社会的和政治的:新的社会力和社会变革需要一种新的政治思想,而这种

46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思想也像其他的社会理论一样,只能就现成而合式的意见来形成。这也许有
损于马克思作一种哲学原创者的地位,但却使他作为革命的和社会的思想者
的地位更为伟大……。

因此,很明显,这样一种归属于既定的社会群体思想观念是难以维续的。因
为,首先,它失去了它的核心——物质的“圣灵”,即辩证法,屈从于历史
的变化和既定的需要;其次,它的“感官知觉”方面根据关于“神性”本身,
物质的新科学知识被强行改变。25

我这样说并非表示我反对世界是物质的和客观存在的这些观念。但这里面却
包含着一些新的和更重要的问题:现代的物理学已把物质的概念和能联在一
起,而恩格斯和列宁虽然很乖巧,虽然用辩证法,也只懂把物质作静态的东
西来考察。在十八世纪或稍后的时间,要为物质下一定义是可能的。但今天
要来对变化万端而客观地并非实质的物质下一定义可就难了。不像恩格斯和
列宁,无论如何爱因斯坦或其他大科学家都不敢来对物质下一个确切的定义,
他们之所以不情愿如此去做更多的是因为此番尝试会阻碍而不是帮助他们的
工作和他们于社会之作用。由于我从未感到与任何永恒的精神有密切的融合,
也拒绝上帝创世说,我不否认客观现实和对物质世界的心理感知;但我却也
不能接受神秘的辩证法或理性的机械主义解释。物质并没有像经验批判主义
者,或者说,俄国马赫主义者(Russian Machists)所认为的那样“消逝”,26
他们受到了列宁的批评;关于物质的知识已经被修正和补充了:物质不灭,
但关于物质的智识则已经有所修改和补充。在我们的观念里,不是能量的

25
依据 1969 版原文补译。——校注

26
「Russian Machists」这个词是由奥地利物理学家和哲学家恩斯特·马赫的姓氏创造的,他
对牛顿遗产的批评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铺平了道路,并且是所谓维也纳圈的逻辑实证主义
的来源之一。恩斯特·马赫和俄国马赫主义者在列宁所著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一书
中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在此列宁采取了恩格斯的教条式辩证唯物主义的立场;因而“马赫
主义”今天被苏联思想家描述为“唯心主义”的本质和象征,即敌对的、知识分子的毒药,
尽管他们根本不清楚它的前提为何。

47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纯物质”是不存在的,而能量本身也是物质。就算所有的复杂精微的工具,
包括计算器在内,都被当作是我们的感觉器官和脑子的延伸。我们也不能把
物质只当成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材料和影象。27

人类的思想是没有界限的。人类有时成功地和正确地研求物质的性质,从感
觉器官或凭器具取得了材料,而凭一切主要的事实来推理,来演成理论和制
定科学的规律。爱因斯坦并不凭仪器,实验室或多次的实验而发明了相对论,
他所凭的只是笔和纸和他思考的能力,当然也凭借他由别人所得来的智识
(牛顿也一样,显然的,不能凭感官来测狱地心的吸力)。爱因斯坦并非由
实验来达成相对论,但很多人都相信他所发现的是科学的和哲学的理论。在
现代史上,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论,牛顿的地心吸力论,达尔文的物种原理以
及马克思的经济基础论(经济是社会的基础),都是有这双层性的成就的。
最后,我想指出这一点,所有的现代心理学家都知道我们对于物质的知觉并
不象列宁所说的“摄影”作用那么简单。物质诚然是独立存在的,但我们除
了经由科学和默想之外,对之是毫无所知的。当代的智识不单和恩格斯-列宁
的理论不同,事实上并且将之驳斥。关于物质的定义,也如关于物质的智识
一样,是时常变更的,而永不能作为感觉的产物。关于物质的智识是人类关
于世界整个智识的一方面,随时代而不同,也因大思想家而不同。罗素在他
的《西方哲学史》中作出这样的结论:

“相对论对于哲学家重要的地方是它用时-空代替了时与空。常识里的物
质世界是指一些在一定时间中存在着东西,在空间内变动着。但哲学家
和物理学家则把这东西叫做“物质的实体”。这物质的实体实由微粒组
成,而这些微粒则永久存在。爱因斯坦以「事件」(events)来代替微
粒,而称每个「事件」与另一「事件」之间的关系为「间距」
(interval)。间距可以用不同的方法来加以分析而成为时间的因素或空
间的因素。用什么方法来分析是凭各人的选择,理论上并不能说这种方
法优于那种方法。譬如用甲和乙来代表两栋在不同地方的「事件」,在
27
此段叶译本存在大量的遗漏,今依据 1969 年版原文补译。——校注

48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某种情况之下,甲和乙可以在同时发生,在另一种情况之下,甲可以比
乙发生得更早,在又一种情况之下,乙也可以比甲发生得更早。”

“这样看来,物理学所研究的东西,应该是「事件」而不是微粒。从前所
没想的微粒应该是一串的「事件」。这种代替微粒的一连串「事件」有
其重要的物的本质,值得我们注意。因之,「物质」并非世界最后的、
不能再加分析的事物的部份,而只是被用来说明一连串的「事件」而已
……”

“当物理学在分析物质不纯然是物时,心理学则在分析精神不纯是心理作
用。我们在以前一章中已曾将联想和有条件的反射作用作一比较,前者
已为后者所代替,而后者显然更属于生理学的范畴(这只是一个例子而
已,我并不想过份夸张有条件反射的范围)。这样,物理学和生理学正
从两端互相接近,而使詹姆士(William James)在批评「意识」时所提
及的「中性一元论」更有所依据。精神和物质的分别是从宗教传入哲学
的,一向以来,总是言之成理。但我以为这不过为区别事物的方便而设。
我必须承认,有些简单的事物是只属于物质之群的,但有些却属于两方
面,因而同时是精神也是物质。这一理论大大地简化他们对这个世界的
构造的想法。”28

恩格斯-列宁的对于客观真实的“模拟、摄影和反映”的方式,如今应用到人
类的思想时,就更显见其不足与不科学。人类如果和他所“摸拟”的东西不
可分离时,又何如能够改变社会?列宁自己不是为对于新的世界的憧憬而去
变更“客观的真实”吗?列宁真的因柏拉图主张智识不能由感官获得而视柏
拉图如无物吗?艺术的创作只能是对于客观真实的摸拟、摄影和反映吗?照
列宁所定的范围来说,艺术还成为艺术吗?事有所本,列宁的反映客观现实
的理论也就是所谓“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的基础。多少年来恩格斯-列宁就
这样轻易地使多少人为之而糊涂。

28
Simon and Schuster, New York, 1959, pp. 832-833.

49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黑格尔—马克思的辩证法和机械的马克思唯物论,在对于自然的探索上,并
未增加人类一分一寸的智识。但它们作革命思想的中心,在改变当代人类社
会上,却曾扮演了划时代的脚色。不过,在这里,辩证法和唯物主义只被作
为信仰的象征,而不是作为哲学或科学的真理。

宗教信仰是不须和科学的真理相一致的,甚至公开和科学冲突也无妨。基督
教是胜利了,虽则它和古代的哲学与科学都不相协调。政治思想也一样。一
种思想可以凭借伪科学来证明它是真理。希特勒的“种族主义”就曾用“科
学的证据”和种种理论来加强它的地位,而托皮撒(Topitsch)则曾振振有
词地“利用黑格尔的思想,在德国发展了一种权力主义的、反自由和反民主
的理论。这种理论流传在整个十九世纪,在威廉皇帝时代发挥了相当大的影
响,更进而促进希特勒政权,并为这一政权服务。”29

意识形态和科学虽然同是人的生活上不可避免和不可分离的东西,但两者的
对象不同。意识形态是关于人与人的斗争,而科学则是关于人与自然的斗争。
两者所使用的方法也不同,因为意识形态主要地是非理性的和理想的,而科
学则是理性的和现实的。马克思主义出现于一个科学有众多革命性发现的时
代,这改变了人的生活环境和他对于自然的观感 ;只有“以科学成就为基
础”,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才能变得有意义,也才能作为一种“科
学”或哲学而被接受。”特别是因为马克思本人是一个革命者,同时又是一
个社会科学的创始者。其他的理论,包括社会主义的,宗教的和乌托邦的,
都没有能够为被无产化了的社会阶层——以及附属的群体——指出一条可以
逃出贫困和绝望的路。对于马克思主义学说而言,这是一个有利的机会,它
可以或多或少地赋予自己一个新信仰的角色,而且是一个基于科学的信仰。
赫拉克利特指出,自然界喜欢保持隐蔽性;而且,我们可以就此补充说,特

29
Ernst Topitsch, Die Sozialphilosophie Hegels als Heislehreund Herrschaftsideologie, Berlin,
1967, p. 63, quoted in Knjizevne Novine, Belgrade, April 13, 1968, Vol. XX, No. 325, p. 9.

50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别是对于人类的目的和行动而言亦复如是。从历史的角度和人类的生存条件
来看,马克思主义哲学将自身呈现为一种理性的、科学化的神秘主义。30

有一个急待解答的问题:为什么在共产主义运动中,没有人曾尝试将现代物
理学家所描述的社会与共产党领袖们和教条主义者们所强称的社会之间的裂
隙填补起来呢?这个问题是没有办法不问的,因为在精确科学和马列主义之
间也存在着同样的裂隙。在以后的一章中,我将指出在社会科学和马列主义
之间情形也一样、最显著的例子是斯大林的臣仆李森科(Trofim D.Lysenko)
对于现代遗传学的抵抗。其他的科学也一样的受到宰割。必须指出的是现代
的艺术所受的摧残更加残酷。

马克思主义的初期,其对于世界、社会和人的构造与转变的见解,与科学的
冲突并不太厉害。在马克思之前,康德和拉伯拉斯(Kant Laplace)阐明了太
阳系和地球转动的开始,拉马克和达尔文(Lamarck Darwin)发现了生物不
断的转变,法国的唯物论者推崇物质及论证其客观性,孔德和其他的哲学家
论述社会的进步,黑格尔以对立的斗争来解释历史的发展,米纳以阶级战争
来概论法国的革命,以及无产者之形成另一个阶级——在这些之后,人们自
然免不了相信所有的东西都是在变动着的,是向上变动的,世界是客观地存
在着的,一如我们所感觉到的那样,而对立的斗争则是其中的精神。十八世

30
依据 1969 年原版补译。——校注

51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纪和十九世纪一部份的学术气氛是对于理性、进步和自由的信仰。同样的社
会主义理论——像傅里叶、欧文、普鲁东(Proudhon)等的——都纷纷出现,
来适应新的无产阶级的社会力和新的社会主义政治运动的需要。这些对于辩
证法唯物主义的观点的建立与成功都有决定的意义,虽则我这里只是顺便提
及而已。

但马克思并没有将他的理论组成一个完整的哲学系统。他的著作都只限于某
一个范围或主题,或者分析某一桩当代的史实。他所写的关于纯哲学的文章,
没有一篇是和精神科学有关系的。他的哲学文字都是片段性的,而且都是受
某些社会情况和社会理论所影响的。他并没有将他的理论构成一个系统。虽
然不能说成是马克思的朋友恩格斯和马克思的追随者歪曲了他观点的本质,
但他本人却也未能将这些观点系统化,这并非是偶然的。马克思有足够的学
识和智慧,在他的研究中没有脱离具体的历史现实和他自己的社会科学;他
主要是在那里寻求证实他的一般理论。他对现实世界和科学的描绘因此而受
到一些影响,但至少它们也未被转化为抽象的“终极的”真理。31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马克思主义是现代唯一“完整”的教条。何以在中世纪
的烦琐哲学之后,忽然出现这种对于世界和人类都作教条主义看法的概念,
这个问题到现在还没有人加以解答,恐怕也终不会有确切的解答。但关于马
克思主义内部的各种系统的争执则是易于论列的。

关于这一点,我将随意述其概要。

第一个将马克思主义系统化的是马克思的亲密战者恩格斯。恩格斯所作的
《反杜林论》一书,马克思曾加以细读并表示赞成。在这本书里,恩格斯自
己承认他写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党的实际上的需要。他说:

“三年以前,社会主义的信徒杜林忽然对他的世纪挑战起来。德国的朋友
们一再要求我对他的新社会主义理论为文加以批判,在当时社会民主党

31
黑体后为依据 1969 年原文重译并补充漏译部分。——校注

52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的机关报 Volksstaat 发表。他们认为必须这样做,因为社会民主党当时


还稚弱,又才吿团结,生怕杜林的理论又会使它分裂和紊乱。”

从这里,人们可以看出,共产主义思想的构成,并非由于科学的动机,而只
是为适应党的政治的需要。其后这才加上科学的装饰,而作为科学的世界观。

这样,从恩格斯的《反杜林论》便产生了一则教条:为了社会主义运动和党
的需要。而一切公正的科学智识则必须使之缄默……马克思主义被当成“科
学”,但没有一个有地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是科学家。所有拿起笔来为这
一“科学”宣扬的马克主义者都只是为尽其对党的责任。从恩格斯的时代直
到今天,所有公正的研究都不被许可,一切都须依党当时的实际需要,或党
内当权那一派的实际需要。在这种情形之下,学识有限的人物(像保加利亚
的齐维可夫(Todor Zhivkov)和波兰的高慕卡(Wlady -slaw Gomulka)也就
可以以卫道者自任了。其结果是必然使原来的马克思主义庸俗化,而使其才
智之士失望和叛变。教条成为了权力结构的一部份,而其领袖则恍如回教的
苏丹。学识广博如恩格斯,当他在写《反杜林论》(一八七七)和概述《自
然辩证法》(一八七零年代)时,对于当时物理学和其他科学的重要发现都
所知有限,更谈不到来加以正确的解释了。

在恩格斯以后的社会主义运动中,各国都出现了一批理论家。在德国的有考
茨 基 ( Kal Kautsky ) 和 鲁 森 堡 ( Rosa Luxemburg ) , 和 麦 林 ( Franz
Mehring),在法国有拉法尔格(Paul Lafargue)和佐勒(Jean Jaures),在俄国
有 普 勒 汉 诺 夫 ( G.V.Plekhanov ) , 在 意 大 利 有 拉 比 里 奥 拉 ( Antonio
Labriola),在奥国有阿特勒(Viktor Adler),在件保加利亚有拉伯哥依夫
(Dimitr Blagoev),还有其他。其中有天才的领袖,有机敏的辩论家和各种
门类的学者,但却没有一个对实际理论作过重大的贡献。只存两个人其理论
会部份地为历史所证实,一个是西方的伯恩斯坦(Eeep Bernstein),一个是
东方的列宁。前者研究资本主义的改造与和平演变的可能性,后者则主张成
立革命的党和他对革命的实行。在这里,值得指出的是,英国的社会主义理

53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论主要地是由非马克思主义的“费边社”(Fabian Society)发展开来的,而
在美国则根本就没有什么社会主义运动,但这两个国家却都有高度发展了的
劳动阶级。这证明了马克思主义并不是一种普遍有效的社会主义理论,而且
和马克思主义的假定相反,劳动阶级并不一定接受社会主义的观念。修正主
义者对于世界的实际问题并没有什么贡献,但我们在这里所感兴趣的是那些
共产主义的教条主义者,因为他们的意见和有组织的力量还在社会和国际关
系中发生作用。

其中的重要人物是列宁、斯大林和毛泽东。

《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论》是列宁唯一的可以说得上是哲学的著作。列宁在
一九零八年发表这本书的时候,相对论(发表于一九零五年)还未为世所知,
除了极少数的专家,但这些专家们也多半只认其为值得争辩的理论。因之列
宁之未把其包括于其研究之内,是可以原谅的。但列宁一直到一九二二年都
是在智识界活跃的(列宁死于一九二四年),在他的许多充满了辩证法和唯
物论的字眼的著作中,竟对于量子论和相对论一字不提,普朗克(Planck)
和波尔(Bohr)的名字也从未涉及,而爱因斯坦则仅占在括孤内的两行,是
他在攻击时髦的欧洲哲学家引用爱因斯坦的理论时才提及的。这就难以原谅
了。在《唯物论和经验批判论》一书中,他用旧物理学的观点,牛顿的时空
不变论和三度空间等来为马克思的哲学见解、特别是恩格斯的哲学辩护。他
的眼光是很锐敏的。他知道现代物理学上的发现和他的辩证法所依据的蓝图
是不相符合的。这也就是他所以时常提到“现代物理学危机”的主因。但现
代物理学是有危机吗?大物理学家澳本海马(J.Robert Oppenheimer)曾宣称,
自从二次大战以来,科学上的重要发现,比前此的全人类历史上的发现还要
多。因之我们对于世界和人类生存的概念自然随之而有所改变,辩证法对事
物看法的危机是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的,但列宁却看不见,或不愿意看见。
因为看见之后,他的那一套也就完了。他以非凡的热情和信念,引用马克思
和恩格斯的文字,来驳斥所有对他的理论有所怀疑的人。这一点他是做得很
成功的,虽则对于哲学无所补助。他常常嘲笑那些“喜欢谈哲学问题的物理

54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学家们”,但他自己作为一个“喜欢谈物理学的哲学家”却更要糟得多。不
过话还得说回来:列宁并不是一位物理学家,也没有物理学专家来做他的顾
问,而他又忙于他事,没有机会对物理学作深的研究。但他的继承者却是有
时间来这样做的,也有专家们可供他们驱使。可是事实上,他们却只是重复
恩格斯和列宁所已说过的话,直到今天也如是。他们用震耳欲聋的声音来夸
耀列宁如何天才地综合了现代科学的成就。

关于斯大林的哲学工夫,以上已经说得够多了。至于毛泽东,他的见解比斯
大林的更为简单,就我所见,也只在游击战问题上具有些独创性罢了,虽则
他的信念之强有如列宁。

这样,在十九世纪中期奠下的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基础,到今天在本质上仍然
不变,而现代的科学却一直往前发展。恩格斯说过:“唯物论必须跟着自然
科学的新发现而转变它的形式”,但恩格斯这一希望并没有实现,而且也不
会实现。就算马克思主义没有被转变为一种权力斗争的理论,后来又被转变
为权力的教条,但因为的唯物论已深深为辩证法所锁住而失却了伸缩性,不
能再和现代的科学相协调了。

那么,马克思主义运动中,难道就没有怀疑论者和科学专家们出来指出这种
不可协调性吗?有的。但这些人不是欺骗自己便是被销声匿迹——信仰比事
实更强,而生命的需要则比真理更有决定的意义。在共产国家里的非马克思
主义科学家们会不会出而指出这种奇怪的情形呢?那些科学家是看出来了的,
但他们都不敢过问,更多的是说些话来证实那些教条的正确,因为这样才可
以避免迫害而在比政治上更恒久、更重信誉的智识领域内生存下去。科学家
们到底也是人,也得在其所处的环境中求生活,尽管像政治家一样,他们也
已过多地谈论良知问题,归根结底,他们也只能按照自己的原则做自己能做
的事情。多少年来,他们也已经习惯于宣称他们的理论和马列主义符合,公
开赞美那些当权的领袖是“天才”、“上智者”,他们的文字里也充塞了引
自马列主义的经典的句子,即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当

55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然还要提到他们自己国家的其他现任国家领导人——所有这些行径都是为了
使他们严肃的科学分析和他们的研究成果能够获准进入学术论坛和大学的门
票。32

但马克思的理论为什么还能够生存下去——尽管它的基本假设与精确科学之
间的异象在明显的不断增加,而且还能够继续赋予其所感召的运动以力量呢?
这一定显得相当不寻常。与历史上的其他此类情况一样,我们无法对这种
“荒诞”做出详尽的解释,原因很简单,对社会现象的分析不可避免地会带
有分析者的个人观点,无论这些分析显得多么的科学;此外,国家和人类的
持续存在也影响到新事实和新知识的不断涌现。33关于这一点,我的想法是,
由于“历史的不公平”,一些阶级和国家都陷于无望的贫穷和衰落,它们必
须为生存而挣扎。预言和预言家是绝望的产物。对于被奴役和在慢性死亡中
的人们,他们所关心的,不是他们所构想的世界是否合理和合乎科学,而是
这种构想是否给他们以希望,是否给他们以改变目前情况的远景。一个越来
越衰落的国家和一个越来越贫困的人民,他们自然宁可相信一种可以为他们
带来希望的理论,而不必去对这种理论作科学的研究和比较。

在这上面,要紧的是信仰,不是真理……这使我想起黑格尔的一句话。当有
人向他指出他的理论体系中有些不合事实时,他说,“算是事实倒霉好了”。
我还记得当我和我的同事们作为共产党的领袖时,当我们听到有人对马克思
主义的假设怀疑时,便立即“知道”有“修正主义者”和“敌人”在捣鬼。
对于既成的理论加以批判,那是一种叛逆——这一指控对信徒而言是无力还
击的,因为那些为更美好生活的愿景而战的人在以下领域将得到令其信服的
解释:马克思主义关于社会关系的理论,即国家和社会之有机体被卷入的危
机和冲突,例如在俄罗斯和南斯拉夫。还有,在实行马克思主义时,只要是
朝着目标进行,实行的方法并无须和理论相一致。斯大林在这方面是颇有鬼

32
现依据 1969 年原文重译。——校注

33
依据 1969 年原文补译部分。——校注

56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才的:他意识到,尽管共产党人为此在良心上会受到困扰,可他们还是会同
意他的谎言和罪行,因为这些被认为只是一时权宜之计,是共产党在实现其
真正目标的过程中所必须做出的牺牲而已。 34当托洛茨基案于一九三六年在
莫斯科开审时,我第一次感到疑惑。但我终使我自己相信托洛茨基的罪名是
真的,不然的话,我就不能再留在那我曾为之而受苦和坐牢的运动里面了。
当一九三八年铁托从莫斯科回来无话可说时,我也曾怀疑到事情或者和他们
所宣传的不同,但我立即压下我的疑虑,以为那是必须如此的。信仰,以及
为实现此种信仰的奋斗被放在事实之前。

共产主义并不是一种宗教。把共产主义和宗教相提并论是不当的。但从共产
主义之得势和风行看,却和基督教在罗马帝国的奴隶和殖民地人民间之兴起
有其相似之点。当时那些人密秘地相信上帝遣祂的儿子来为世人赎罪。但那
些受了理性的科学的禁欲主义(Stoicism)教育的罗马贵族却只好讥诮其头脑
简单。基督教给人以平等和爱的观念,指出人的共同命运。但假如在过去基
督教有时能够克制憎恨和暴力,在我们这个时代里,它却是不够力量来这样
做了。在我们的时代里,非理性的邪恶的纳粹主义不是曾把世界最文明的国
家之一陷于凶暴和丑秽,蹂躏了欧洲和一大部份的人类吗?就在今天,暴力
和无法无天,奴役和死亡的恶魔,不是以不同的姿态和不同的动机来为祸人
间吗?

时间、环境和社会需求已经发挥了作用:辩证法和科学的不符使共产主义在
夺取垄断的权力时更加教条化,但同时也使他们更有现实感。最有建树的共
产主义先驱者既是最具影响力、魅力的,又是最坚定的教条主义者。列宁比
恩格斯更为教条主义化,但他对于他所处的时代和他国家的革命情况都有更
深和更确切的现实感。斯大林也一样。最教条主义化的是毛泽东,但他可能
是最现实的,因为他对中国命运深具洞察力,以及他对教条在其传播者手中
变质的方式的辨别力——因为人类倾向于选择容易和方便的东西。共产党人
的这种自我毁灭式的现实主义似乎也在变得更加强大和无懈可击,因为它的
34
依据 1969 年原文重译。——校注

57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执行者变得更加固执于教条。教条虽然赋予人以抗抵现实的力量,但同时也
为了生存与征服而与现实妥协。事实是这样:共产党人是一些无情的、坚决
的教条主义者,他们大胆地、深思熟虑地、不屈不挠地对客观的形势加以估
计,残酷地从事工作,甚至对自己也是如此残酷,仿佛一切都可以是为历史
和人类生存的预定目标而牺牲的对象。因之,严格地说,那些主要的共产主
义工程师,像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和毛泽东,都可以说不是字面意义上的
教条主义者。只有从今天已经变化了的情况来看,他们才是教条主义者。因
为教条当被服膺时总是表现为一种启示和一种科学。而当教条不能使其服膺
者的斗争和取得权力特权都成为神圣的行为时,便不成为教条了。当现代技
术、经济和政治环境迫使共产党人及他们的体系在认知上和实践上从硬壳之
中走出来,并且在为生存而战时,自己成为“不信教者”和“修正主义者”
时,马克思主义的转捩点就出现了。35

35
依据 1969 年原文补译:「不信教者、马克思主义的转捩点就出现了」。——校注

58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辩证法唯物论的丑怪而虚伪的面目,首先由自然科学,主要的是由理论物理
学的镜子映照了出来。但在共产党人自已不得不承认科学研究的结果为有用
以前,这些科学却无法揭穿辩证法唯物论的真面目。因之在斯大林统治的末
期,一方面在研制原子弹,一方面却荒谬地拒绝了被称为含有“原子能基本
方程式”的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含义。今天苏联的学生们无法不学习爱因斯坦
的物理学,而苏联那些可以侧身于世界最高水平的科学家则无法不在其西方
同行之前,为其政府的宣传而脸红。真的,当一样东西在腐烂时,总是腐烂
得极为难看的。中国共产党正在用毛式的马克思主义来解释一切的事物,把
西瓜和核子弹生产的成功都归因于无所不知和无所不能的所谓毛泽东思想,
这只是因为那些专制的统治者存心为他们所选定的生活方式以及想使他们的
国家成为世界强国而作的苦斗罢了。

苏联对于爱因斯坦及其理论的态度的转变是值得了解的,对每个人,包括中
国人自己,都会有所启发。36为了避免误会,我得先指出,苏联的科学家其
实比其他国家的科学家更容易接受相对论,只有那些官方的思想家及其所统
率的科学家们才反对相对论的哲学含义,也即相对论所显示的世界观。直到
斯大林之死,他们都坚强地反对,今天才算好了些。他们把自己摆在一种极
可笑的地位上。

36
首句依据 1969 年原文补译。——校注

59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从苏联最具声望的科学出版物中,我们可以看出斯大林和赫鲁晓夫对这个问
题的态度有何不同之处。

一九三三年的《苏联百科全书》关于爱因斯坦说了这样的话:

“爱因斯坦并不一贯。在其哲学谈论中,唯物主义的和辩证法的观点,都
和马赫论者(Machist)的假定混在一起:……他采取了自由民主主义的
立场。他并不掩饰他对于苏联的同情。他是「苏联友谊协会」的会员”。
37

而一九五七的《苏联百科全书》这样说:

“爱因斯坦的哲学观点从未一贯,但不管他在哲学性质的谈论上有问题,
他的著作还是有极高的进步的意义”。38

这样,在一九三三年,爱因斯坦的哲学见解和立场是被公开抨击为马赫论者
的,但到了一九五七年却只是前后不一贯而已。到了这时,他们对于相对论
的世界观和其他科学上的学识已经温和和宽容得多了,虽则对于他的哲学见
解还深怀不满,认为有欠分明。从苏联官方思想界看来,作为思想家的爱因
斯坦只不过是一个天真的自由主义者,只够做一个“苏联友谊协会”的会员
而已。

一九三二年,《苏联百科全书》(莫斯科第一版三十三卷第六一六至六一七
页)关于相对论说了如下的话:

“恩格斯对形而上学的观点,对这些见解(牛顿关于时间与空间的见解)
作了深刻的批评。恩格斯分析运动的概念,指出了“孤立的物体是无所
谓动的,动只有在相对时才存在。……因为动只是各种物体的交互作用。
在空间和时间里的非物质的动这种概念是同样的形而上学上的抽象。空
间和时间只是动的物质存在的形式,除了物质外,更没有独立于物质之
37
Bolshaya Sovetskaya Enciklopedia, first ed., Moscow, Vol. 33,P.154.
38
Bolshaya Sovetskaya Enciklopedia, second ed., Moscow, Vol.48, p.343.

60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外的存在。在这上头,恩格斯说:「显而易见,没有物质的存在,时间
和空间不过是空洞的概念,是存在我们脑子里的抽象而已……」这一理
论(指相对论)是在物理学的发展上前进了一步——但在这里必须郑重
地指出,空间和时间旧概念的推翻,曾被反动的资产阶级的哲学,特别
是马赫主义(Machism),及其他倾向于主观的理想主义的见解所利用。
某些物理学者,特别是相对论的创始人爱因斯坦,也在某种限度上助长
了这种趋势。爱因斯坦曾有好几次把他的研究作为马赫的时间空间观念
的发展……此外,并没有根据可以说爱因斯坦关于时—空的分析已经确
定而详尽。我们现在所需要的,对于相对论作批评式的唯物主义的分析
和研究相对论的现存的各种假定。”39

但一九五五年的《苏联百科全书》(莫斯科第二版第三十一卷第四百十一
页)对于相对论却又这样说:

“相对论是关于物理的理论与运动,物体质量和能量等密切关联,因而有
哲学的含义,非对其基础作哲学的分析不能了解。空间和时间是物质存
在的形式,这也就是说,空间和时间的存在决定于物质和现象的各种关
系。因之,关于时间空间性质的智识的发展,有赖于先了解物质的性质。
旧物理学关于时间空间的理论是从具体的物质的性质和关系得来的,而
相对论却是从对于电磁的研究发展起来的……在相对论的基础上,可以
找到关于物质关系的一般性质的新原则。这是说,相对论的诞生和发展,
证实了辩证法唯物论关于时间空间只是物质存在的形式的理论……辩证
法唯物论告诉人们,空间和时间是物质存在的形式。列宁说过,“除了
在动着的物质而外,宇宙间没有别的东西,而物质除了在空间和时间之
外也不能动”(Works of V. I. Lenin, fourth ed., vol. 14, page 162.)。所以
也可以说,相对论是一种在动着的物质与时—空关系的理论。其在理论
上被确定了的最重要的原理是:(一),证实了辩证法唯物论关于时间
与空间只是物质存在的形式的教训。……(五)相对论建立了时间与空
39
Bolshaya Sovetskaya Enciklopedia, first ed., Moscow, Vol. 33,P.616-617.

61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间的联系以及时—空与物质的结构等等,证实了辩证法唯物论关于事物
的各方面都互相联系互相依靠的教训。由于对形式与内容,具体与抽象,
绝对与相对,本质与现象的辩证法提出了具体的问题,相对论证实了恩
格斯关于自然科学是辩证法的试金石的假定。”40

正如我们所已说过的,在斯大林的时代,甚至相对论的物理方面,也被忽略
和批评(“并没有根据可以说爱因斯坦关于时—空的分析已经确定而详尽。
我们现在所需要的是对于相对论作批判式的唯物主义的分析”),而所谓
“资产阶级反动”的哲学家则被痛骂,连带也骂了爱因斯坦,因为他曾“帮
助”那些哲学家对空间时间旧概念的推翻有所“助益”。

到了赫鲁晓夫时代,相对论才不被忽略和批评,也不再提及任何人对相对论
加以利用,对于爱因斯坦的哲学见解也才不反对。这是一种很大的转变。从
把科学思想自教条的约束解放出来这一点来看,这是非常重要的。不过,这
与其说是真正的认识真理,还不如说是为了一时的权宜。就是在这个时候,
他们也极力使相对论的一般原理与辩证法唯物论的原理相契合。在举例引证
时,他们只引列宁的话,而不引斯大林的——显然是为了配合“回到列宁
去”的路线。但他们所引用的话不是糊涂的武断便是有意的欺骗。恩格斯的
对于牛顿的“深刻的批抨”,特别是恩格斯的所谓物体相对的运动的说法,
其所以被引用,只不过是想用来说明恩格斯是爱因斯坦的前驱而已。其实恩
格斯被引用的话和爱因斯坦的理论之间,其相同之点只有“相对的”这个形
容词而已。恩格斯所强调的,一个物体的运动总是依另一个物体为表现,只
是一种陈述的事实,而相对论则一如我们所已说过的,却指出了物质与能量
分不开,第四度空间的出现,时间与空间的遇合而为时-空等等。

那么,恩格斯—列宁的格言所谓时间和空间是物质存在的形式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别的,只不过是说所有的物质都有展延性和持续性而已。这不过是陈腐
的老套,而共产主义者却为“存在的形式”这句子所陶醉和迷惑,这听去好

40
Bolshaya Sovetskaya Enciklopedia, first ed., Moscow, Vol. 31,P.411

62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像很有学问,很深奥,尤其重要的是,很有点黑格尔的味道。把爱因斯坦的
理论强纳入列宁的模型里也一样使人难以信服。那位苏联的理论家引述列宁
的话(又是一项精深的永恒的真理!)说,“除了在时间和空间之外,物质不
能连动”,自己又加以润饰说,“所以也可以说,相对论是一种在动着的物
质与时—空关系的理论”。这里面的逻辑在那里?这不是在骗人吗?又说什
么“时间与空间的本质构成了物体和现象的物质联系的一般结构的规律和本
质”,这真是胡涂到无以复加了。这种糊涂话和这种糊涂思想家之能够被暴
露了出来?倒也是苏联科学和苏联人民之幸。

63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64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一个有理性和良心的观察者,一定可以从共产主义的创始人和教条主义者们
如何想起、发展和利用辩证法唯物主义的经过,探索出共产主义思想衰落的
原因来。但那种强把现代科学纳入辩证法的模型之内的种种努力,却并非马
克思主义世界观唯一或最后的危机。事实上,马克思主义的危机是本质上的,
是马克思主义一诞生即存在着的。

无论马克思自己如何相信他的科学方法——事实上他是一个社会科学家——
他却不能在思想的时候排除一种主要的因素……这种因素是,从现实着想。
他把他的见解和劳动联结在一起,又无法不把这些见解形成一个系统,因为
不这样做时,那些见解便难于理解,更不必说被采用为行动纲领了。才气纵
横的马克思,其性格里面是有革命家和科学家两重成份的,但他却是先作为
革命家,然后再向科学方面寻求佐证。有些人在未懂得共产主义理论之前便
先成为共产主义者,马克思也一样,他先成为共产主义者,然后再去创立共
产主义理论。他就是这样的人,直到晚年,(他死于一八八三年)作为革命
家的他还是在大英博物馆中寻找客观的规律来证实他的预言,来证明他毕生
工作的价值。他的目的在寻求暴虐和剥削的终止。但这种理想的和绝对的目
的却不是研究所能达成的。因之,马克思主义的危机是在孕育的时候即存在
的,是由其创立的情形和所赋予的目的决定了的。其后在被应用于社会主义
运动时,它被奉为教条,同时它的科学的性质减少了,又越来越趋于偏狭。
恩格斯把马克思的见解系统化了而成为一种理论,成为社会主义政党的哲学。

65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列宁以他的革命理论和新的权力来丰富这种哲学。列宁设计了一种新型的革
命政党来夺得权力,斯大林则使这一政党成为精神奴役的工具。斯大林在党
内的恐怖统治,以及共产主义在理论与实行中间的天壤之别,使现在的东欧
国家的领袖们不得不放弃辩证法,而且将马列主义作为讨价还价的武器。马
克思和列宁被忘记了。他们只有在纪念日和庆典时,以及在必须拿出马列主
义来抵抗异端思想时才被记起。各国共产党独立之后,马克思主义—列宁主
义这个名词的后半逐渐不通行了,今天除非是提到莫斯科在思想上的领导地
位,否则列宁主义是不被提及了。沙尔兹伯格(P.L.Sulzberger)在一九六八
年五月中旬访问了铁托后,说铁托已不再用列宁主义这个名词。捷克的共产
党人西扎尔兹(Cestimir Cizarz)也大胆地说过,“人们没有法子不注意到一
些不幸的事情:有人宣称苏联共产党的经验是马克思主义政治所可遵循的唯
一的途径,而列宁主义则是马克思主义独一无二的解释”, 41这些话使《真
理报》的思想家大为愤怒。

对于斯大林和列宁先后的背离在实际上是对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背离。这
便促使毛泽东在东欧国家中和法意共产党领袖中去揭发叛徒,同时又因为看
到苏联不能够建立一个“无阶级的社会”,便在他自己的党内清除官僚,而
把马克思主义和自己的见解结合起来,捧为一种“新的”宗教。

有人也许会说,我所批评的只是马克思主义的一面,一如东欧的领袖们所常
说的,是斯大林所特别歪曲的一面。这样说也不无理由。但无可辩论的是,
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被实行,只是因为它的教条和它的专制的面目,这种教条
和面目,到了斯大林和他所建立的权力机构与经济制度而到达顶点。马克思
主义的其他特征——为人道主义的、民主主义的和非主义性的——都只存在
于共产主义的异端者的脑子里作为一些幻想,不能用之以发动另一种社会主
义的民主的运动,只可以用之于摆脱教条主义的箝制而已。那些谴责我(像
南斯拉夫的弗朗尼基教授[Predrag Vranicki]把共产主义与斯大林主义混为
一谈的人,只是证明他们不能超越对斯大林主义的批评,以及不能超越如赫
41
Politika, Belgrade, June 16, 1968, p. 2.

66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鲁晓夫和铁托等对斯大林主义的改造而已。这些人对斯大林以后的共产主义
纲领(如铁托的“自治”,赫鲁晓夫的“人民的国家”或勃列日涅夫
(Brezhnev)的“科学化的领导”等)即加以美化,以为社会主义已经回到
正路上来。事实上,斯大林主义的危机,正因为它是共产主义在实行上的危
机,故不能不说是共产主义的危机,因而也就是作为一种政治思想的马克思
主义的危机。不了解这一点的人,也就不能看出共产主义目前危机的深沉,
要是他也是共产主义运动中人,也就不能够另找途径。

科学上的疑虑(或许也因为没有时间)使马克思没有将他的见解组成一个哲
学的系统。但他却没有阻止恩格斯这样做。事实上他是鼓励恩格斯这样做的,
他细研恩格斯的《反杜林论》,并为之写第十章。无怪马克思的唯物论的教
条和他对于辩证法的见解成为马克思主义整个系统的内容和骨架。他在他的
最成熟最科学化的著作《资本论》中说,“所以我坦白地承认我是伟大的思
想家(黑格尔)的门徒,在价值的理论这一章中,我好玩地使用他所创造的
术语。在黑格尔笔下的辩证法的神秘性,并无碍于其为广泛地有意识地使用
辩证法一般形式的第一个人。……真的,用分析的方法来了解宗教的蒙昧主
义,比从某种特定的实际生活条件中去抽出宗教的理想形式还要容易些”。
老实说,马克思本人始终并未说明他自己的哲学和意识形态,但别人却从他
那里找到一种完全的教条主义化的哲学,而将其付诸实行。也正是因为这样,
所以今天的“救主们”和马克思主义的“复原者们”所给我们的,不是恩格
斯式或列宁式的更有一致性和更冷肃的社会主义,而是经过了“美化”的马
克思主义。幸而这只是他们自己的想法,特别是那些青年,他们因其久所期
待的共产主义之梦不能实现而陷于懊恼。这真是一桩可笑的事:马克思主义
的“复原论者们”试着在证明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不是马克思的,而我则
试着来证明马克思是一个辩证法唯物主义者!

当一种哲学被推崇为“科学的”之后,人们理不断地胡乱地强调它的合于科
学的一方面,孜孜不倦地利用最新发现的科学来证明它的正确性,并将这些
新发现强纳于其特殊的辩证法的模型之内。

67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
世界。”42恩格斯是知道由科学所显示的自然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的,但他提
出了这样的论点:“这一概念(指马克思的历史唯物论)使哲学在历史的领
域内到了尽头,一如自然辩证法概念使其他关于自然的哲学都成为不必要和
不可能一样。问题已不是在一己的脑中构想各种现象的联系,而是在实际世
界中去找这种联系。哲学既已从自然和历史的领域被赶了出来,剩下来的只
有纯粹的思想:也即思想、逻楫和辩证法实际过程之规律的科学。” 43进一
步的说:“一旦对每一门科学都提出了要求,要它弄清它在事物以及关于事物
的知识的总联系中的地位,关于总联系的任何特殊科学就是多余的了。于是,
在以往的全部哲学中还仍旧独立存在的,就只有关于思维及其规律的学说——
形式逻辑和辩证法。其他一切都归到关于自然和历史的实证科学中去
了。”44恩格斯便这样既误导了自己也误导了别人。

马克思和恩格斯之先后采取这样的立场,是由当时的科学风气使然。当时的
思想家和科学家(如赫克尔(Ernst Haeckel)以及在马克思以前的唯物主义
者费尔巴哈和多尔巴赫都已经体会到没有一种可以包罗万有的哲学,而且认
为理论上是一回事,实行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但恩格斯却不愿也不能用同样
的观点来对待他的朋友马克思的理论。他觉得若是采取这样的观点,他们两
个也就不得不放弃他们在社会主义运动中在理论上最高的领导地位,因而也
放弃他们在历史上的地位。恩格斯之创造“历史唯物论”这个新名词并不是
偶然的,而马克思理论之被应用于革命的俄国也不是偶然的 :普列汉诺夫

42
"Theses on Feuerbach," in Selected Works of K. Marx and F. Engels, Belgrade, 1949, Vol. I, p.
393.中译文引自人民出版社译本《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此句依据 1969 年原文补译。
——校注

43
"Ludwig Feuerbach and the End of Classical German Philosophy," in Selected Works of K.
Marx and F. Engels, 1950, Vol.II, pp. 388-389.

44
Anti-Diihring, Belgrade, 1955, p. 33.中译文引自人民出版社《马克思恩格斯选集》,2 版,第
3 卷,400 页。

68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Plekhanov)把“辩证法唯物论”这个名词介绍到俄国,列宁则把这个名词
的“法则”捧到他们的新信仰的最高地位,而斯大林则凭这种新的信仰清算
了以百万计的“异己分子”和以千计的“偏差者”。这样,“日耳曼式”的
教条主义和“俄罗斯式”的神秘主义结合了起来而使马克思的哲学被定为
“辩证法历史唯物论”。但这样的一个口号却是荒诞的,因为第二个形容词
不过是指把第一个形容词应用到人类的历史上,而第一个形容词则是依据一
切现象都是历史的这个原理而已。恩格斯否定了一切的哲学系统,而为他自
己和马克思僭据了一个,这一个系统新奇的地方只在于他们把辩证法与形式
避辑并列。

一直到今天,哲学的地位也还没有被恰切地解释过。恩格斯是不是以为辩证
法是逻辑以外的另一种人类思想的科学呢?是一种新的辩证法逻辑?或者是
逻辑的“更高的阶段”?许多马克思主义者都曾烦恼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他
们通常是达到这样的结论:形式逻辑作为思想方式的科学是仍然“有效”的,
但辩证法却是更广泛的概念。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一书里说,“辩证法不
过是自然、人类社会和思想运动和发展的一般规律的科学。”正如他把黑格
尔的辩证法从自然界赶了出来,以便把自己的辩证法摆进去一样,恩格斯也
把其他的哲学,从马克思的理论赶了出来,以便摆进他自己的哲学,来阐发,
同时也损害了马克思的理论。

自从马克思和恩格斯以来,其实是自从黑格尔以后,从未有人能够在辩证法
这种“科学”上增添了什么,因为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手里,辩证法已被作
为思想的科学工具。马克思对物质的概念也一样,仍然是十八世纪狄特罗
(Diderot)和从费尔巴赫那一套。整个世纪以来,许多马克思主义的教授和
宣传家们都曾沉思冥想,写过了千万本的书,但对于物质的概念,对于阿里
士多德的逻辑或者对于黑格尔的辩证法,都不能有新的见解。事实上,有许
多人只是把原来的见解弄得更为贫乏而已。那些以为唯物主义辩证法仍可向
前发展的希望并未兑现。反之,倒是“理想主义”的科学家们对于物质的了
解还有了新的进展,而“资产阶级”的、以罗素 (Russell)、维根斯坦

69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Ludwig Wittgenstein)和穆尔(G.E.Moore)为首的逻辑分析学派也使形式
逻辑的内容更为丰富。

这是不可避免的,恩格斯虽然坚持马克思的理论并不是一种哲学,而是一种
可以由精密科学来加以证实的世界观,理论的精要却已被构成一个哲学体系:
辩证法唯物论。同时,马克思和恩格斯所积极参加的劳工阶级的社会主义运
动也需要一种新的“科学”的哲学来作为斗争的基本思想。他们两个都是
“第一国际”最重要的发起人。

有人说,马克思主义并不能算是像数学物理那样精密的科学,但它却是一种
社会科学,一种依其发现而形诸行动的学问。因为这样,所以它不能没有不
正确的地方,不能不有所修改,不能不随机应变。这种说法很有理由。但既
然如此,当代的那些马克思主义者便不应该再在那里大吹大擂,说辩证法是
一种科学,说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科学的世界观,说马克思最后发现了社会发
展的规律,更进而凭这种“科学”,这种“科学的理论”和这种“规律”来
控制社会。只有一个狡黠的诡辩才能强分出“世界观”与“哲学”有什么不
同。所有受过教育的人都知道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特殊的哲学,虽则恩格斯以
后的马克思主义传播者都极少用同样的说法。他们称之为“辩证的方法”,
“辩证法唯物论”(如列宁和斯大林),“马克思主义哲学”,“无产阶级
意识形态的完整的体系”(如毛泽东)。但无论他们用的是什么词句,他们
指的都是一种待殊的哲学或哲学体系。他们之所以不愿用“哲学”这个名词,
正足以表示心中有愧,因为哲学这个名词总隐藏着多少非科学的意味,这是
他们之所必须不承认的。

从历史的观点来看,马克思主义是最后一种有完整系统的哲学。黑格尔以来,
虽然在某一领域内或几个领域内,都有过重要的哲学家—思想家,但却没有
一个尝试着去发现普遍的规律,一种对自然、社会和人类的思想都可适用的
规律。黑格尔以后的哲学家,没有一个可以说曾创立过一种广泛而不可驳穿
的哲学系统,尼采(Nietzsche)与其说是一位哲学家,无宁说是一位带悲剧

70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性的惯于沉思冥想的诗人,詹姆士(William James)驳斥了所有的哲学,认
为哲学思考的价值只在实用方面;柏格森(Bergson)只对生物学和艺术作精
微的分析;罗素则主要地是研究社会和探索人类的思想。只有马克思主义形
成了一种完全和自成一格的哲学系统,其所以自成一格,因为它和权力的夺
取与行使不可分。但这也就是作为一个哲学系统的马克思主义的弱点:它愈
是教条化,愈想借科学以自重,而科学又加以拒绝。结果其所感召的运动和
所照的远景,快越来越和它的理论违离。

这里有须注意的是,当共产党人谈论到他们整个的哲学和政治理解时,他们
不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或“辩证法唯物论”这些名词,而宁可用“意识形
态”以及由这个字所组成的短语如“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共产主义意识
形态”,“无产阶级意识形态”,“意识形态观点”,“意识形态工作”和
“意识形态上的偏袭”等等。

需要注意“意识形态”一词的起源和发展是很有意思的。它是第 ·德拉斯
(Destutt de Tracy)于一九七六年创造的,用来表示思想的科学,后来却为
拿破仑所推广,后者讽刺性地将与德拉斯相关的群体称为“思想家”。马克
思和恩格斯随后用它来表示社会思想的领域——“道德、宗教、形而上学和
其他意识形态……”。 45最后,马克思又将这一术语应用如下:“那些法律
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
46
马克思的这种解释是源于他对社会的观点,他设想的是整个社会的上层建
筑矗立与他理解的物质“基础”之上。“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
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
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47 并且“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是

45
The German Ideology, Belgrade, 1964, Vol. I, p. 23.中译引自《德意志意识形态》,人民出版
社。

46
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Political Economy in Selected Works of K. Marx and F. Engels,
Vol. I, p. 338.中译引自《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人民出版社。

71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阶级斗争的历史。” 48,马克思的另一条格言在这里也是适用的:“统治阶
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
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49

马克思使用“意识形态”这个字眼来说明统治阶级(常指资产阶级)的整个
精神活动,却并未曾创造出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的继承者
这才创造了这种意识形态的一部分。依据马克思的说法,每一种意识形态都
是群体的或阶级的意识形态,因而也就是不科学的。这就是为什么在他早年
的著作中,他认为意识形态只是被歪曲了的意识:“意识永远只能是有意识
的存在,而人的存在是他们真正的生活过程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
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实际生活过程。如果在全部意识形态中人
们和他们的关系就象在照像机中一样是倒现着的,那么这种现象也是从人们
生活的历史过程中产生的,正如物象在眼网膜上的倒影是直接从人们生活的
物理过程中产生的一样。”50

这些马克思早期的、黑格尔式的错综复杂的观点只是暂时的;但,既然这已
是他的观点了,那么遗憾的是,作为“无产阶级”政党意识形态的经纬线,
剩下的也就只有唯物主义和黑格尔辩证法了,这是多大的遗憾啊!如果意识
形态是一个阶级、群体或阶级的心理活动的总称,那么便不能由个人或由组
织的一群人所创造出来,而必须经由长期的、多少是自发的过程产生出来,
虽说如此,然而一种运动的理论、纲领和技术却是可以制订出来的。马克思

47
同上

48
K. Marx and F. Engels, Manifesto of the Communist Party, Belgrade, 1948, p. 15. 中 译 引 自
《共产党宣言》,人民出版社。

49
The German Ideology, Vol. I, p. 47.中译引自《德意志意识形态》,人民出版社。

50
K. Marx and F. Engels, Early Writings, Zagreb, 1953, P- 293. 中译文引自马克思、恩格斯:
《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1 卷,第 29-30 页。此段依据 1969 年原文补
译。——校注

72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和马克思主义实际上所做的便是后面这一点。摸索出一种科学方法,并创立
了一门科学,即社会学,马克思就不能不构建一种意识形态,原因很简单,
他是一个革命的斗士和一个幻想家。51

后来,“意识形态”这个名词的意义又有所变更,一如共产主义的理论和实
际在马克思之后有所变更一样。今天,“意识形态”这个名词所指的,已不
是像马克思所说的,是一个阶级心理活动的总称,而是指那些活动在政治上
和哲学上的一致性。共产党的理论家们之所以爱用“意识形态”这个名词而
不爱用“哲学”,决不是偶然的。就是那些根本不懂得“意识形态”的正确
意义是什么的共产党人也能意味到它所指的是什么东西,因为“意识形态的
一致性”是他们生活方式的一部份,而“意识形态的斗争”一类的词语则是
指他们对于社会在精神方面的专制。此外,共产党人还把“意识形态”一词
的相同或类似的含义强加给他们的对手,因此,长期以来,人们一直在说,
所有国家都被各种意识形态所侵袭,而各种意识形态专家也在急于使人们获
得幸福的同时,也沉沦在这种活动之中。52

直到最近为止,共产主义自称是唯一具有世界性的意识形态,至今亦未改口。
事实上,从一开始,共产主义也便是一种世界性的意识形态。它宣称自己是
无产阶级和世界上所有被压迫人民的一种运动,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则是关于
自然和人类思想方法的唯一科学化的哲学。

我们若说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人类历史上唯一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实质和骨架
的哲学,则大概不会错到那里去。但我们切不要以为共产主义哲学或意识形
态有与中世纪的基督教,中国的儒家理论或印度的婆罗门教相似的地方。它
们之间有一种主要的区别。各种社会或政治集团,为了其不同的目的,尽管
可以对一种宗教的原理作不同的解释,经常相互抵触,53但这种原理却可以
51
此处中译本有严重的漏译,现依据 1969 年原文重译。——校注

52
依据 1969 年原文补译最后一句。——校注

53
依据 1969 年原文补译。——校注

73
第一部分 意识形态的黄昏

为不同的集团所共有。社会制度可以一变再变,宗教却可照样生存下去,有
时甚至可以不必有所修改。但共产主义者却自以为他们有权利可以废除一切
社会上的区别,而使他们的意识形态定于一尊——所有这些都被理解为是无
愧于心的。

他们的的确确地这样相信,因为他们以为得着那主宰着自然和人类的辩证法
唯物论规律的启示,已受命于历史来在这个有罪的世界上建立天堂。路德认
为无罪之人自然不需要法律,而加尔文则试图用强制的办法创造出这样的人。
如果共产主义式的“无罪”,即“无阶级”的社会是可能的话,如果他们能
够拥有对社会和历史规律的详尽知识的话,并能按照这些规律来推动活生生
的社会现实,那么他们可能是正确。也许,完美的共产主义社会并不比路德
的无罪之人更有可能实现,因为面对有罪的人和不完美的社会,我们更有可
能确保自己不会陷入冷漠,我们也可继续成为有创造力的人。54

54
依据 1969 年原文进行了重译,但保留了第一句。原文直译如下:
当共产党人声称自己已然掌握了人类支配自然及辩证唯物主义法则的启示时,怎会容纳
别的什么呢?当他们认为被一种更高的力量--他们称之为历史--钦点出来在这罪恶的世上
建立天国,统治弱小的人类生物时,他们怎么可能还会接纳别的主张呢?

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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