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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去中國化」:在華外企降級、裁員,「卷」起來了
全球「去中國化」:在華外企降級、裁員,「卷」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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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去中國化」:在華外企降級、裁
員,「卷」起來了|端傳媒 Initi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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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1 分鐘
愛立信廣州研發中心全員將被裁撤的消息傳出後,身在北京辦公室
的陳棟梁心裡沒有太大波瀾,而是一種「果真不出所料」的松快
感。儘管各路小道消息指向同一個結論:接下來,北京將迎來下一
波裁員動作。
工作20年,陳棟梁遇過三次裁員危機,都發生在近三年。
第一次是在2021年夏天,他供職15年的前公司——一家美國知名交
換機、路由器品牌,突然在某個忙碌的週三上午通知將關閉中國辦
公室,解散全部員工,同周週五為所有人的last day。
留給員工的時間只有兩天。
「非常突然」,陳棟梁說,當天上午他們還在和歐洲、印度、美國
等地辦公室的同事開會。公司提供了N+4的賠償方案,但除此之外
沒給員工留出任何討價還價的空間,「比方說,是否願意放棄賠償
以換取transfer(調動)到公司在全球其他辦公室的機會,就像此前
谷歌撤出中國時所做的那樣。」
2000年,陳棟梁碩士畢業於北京一所知名工科高校。彼時,外企魚
貫而入,在逐步開放的中國設立辦公室,以搶奪優惠政策、人才和
空白且龐大的市場,並將中國納入他們產業佈局的全球版圖。陳棟
梁們曾被稱為外企的黃金一代,進入外企在那時也成為一種身份象
徵——優秀、高薪、國際化。
但今日的外企比昔日谷歌在中國遭遇的處境艱難許多。中國經濟的
大幅度萎縮,疊加戰爭風險、法治不彰、民族保護、國家主義的崛
起以及黨政思維的滲透,對外企而言,中國已不再是應許之地。
中國外匯管理局公佈的數據顯示,2022年中國外商直接投資額為
1903億美元,相較2021年的3340億美元,降低了43%。
中國美國商會(AmCham China)發佈的2023年度《中國商務環境調
查報告》則顯示,49%的會員企業認為,相較前一年,他們在中國
更「不受歡迎」;同時,有55%的受訪美商表示,中國已不再是其
首要或前三大的投資目的地,這一比例創該調查25年來的歷史最
高。
宏觀數據背後,僅在2023年11月,便傳出多個外企撤離的消息:美
國科技企業思傑系統(Citrix System)宣佈退出中國市場並裁撤南
京研發中心的所有員工,美國網絡安全公司趨勢科技(Trend
Micro)撤出中國並裁撤大部分員工,美國芯片企業德州儀器
(Texas Instruments)裁撤中國MCU(Microcontroller Unit,中譯
為微控制器)團隊並將原MCU產品線全部遷往印度。
與很多外企「大張旗鼓」退出中國的動作相比,更多企業與中國的
解綁在沈默中悄無聲息的進行,只有身處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徹骨
的寒意。
2023年11月15日,中國北京,市民經過奢侈品牌Louis Vuitton的零
售店。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全球「去中國化」
2021年,楊明磊因無法忍受越發內卷的工作環境而辭去一家互聯網
大廠的程序員工作,加入某全球領先的美國半導體公司的北京辦公
室。在他看來,他趕上了好時代的末班車。
「我加入這家公司的時機,恰好是公司在中國最後一次開展大規模
招聘。2022年,公司開始陸續裁員,減員代替招聘成為人力部門的
主要工作內容。」他說。
這家美國半導體公司給出中國員工的裁員賠償方案為N+6,對工齡
10年以上的老員工來說,豐厚的裁員「大禮包」在某種程度上抵消
了裁員帶來的焦慮。「這些人大多都趕在北京房價飆升前買了房
子,作為外企黃金一代,他們有一定的財富積累。在技術層面,他
們處於程序員食物鏈的頂端,所以很多人非常自信可以在國內找到
其他工作。」楊明磊說。
不過,相較於有形的財富,諸如楊明磊一樣的年輕員工更想搭乘外
企的末班車,在對外的窗口完全關閉之前,從目前身處的大環境脫
身。
從2022年開始,他便時不時借助工作溝通的機會與美國辦公室的同
事套近乎,詢問相關的崗位有沒有空位。礙於自尊,在收到兩次否
定答案後,他放棄了這個方案。
2023年,他等到了新的機會。10月,他所在技術團隊的一個負責人
來中國出差,並與該團隊的中國員工一塊兒爬了長城。在長城的一
座烽火樓上,楊明磊向該負責人不斷兜售自己的項目經歷及解決技
術難題的能力。
這次溝通非常愉悅,楊明磊加上了該負責人的微信,準備穩步推進
自己的「潤」計劃。
但團建結束不到一個月,他收到公司發給中國區員工的一封信,表
示所有中國員工將被划入公司的中國序列,意即,大家所屬公司從
「××」降級到了「××中國」。雖然薪資待遇沒有發生變化,但業務
範疇將發生巨大改變。
「舉個例子,我們現在對接惠普全球的業務,但是划撥發生後,我
們只能做’惠普中國’的業務。這也意味著我無法通過公司內部的崗位
調整去到中國外的其他區域了,因為本質上中國公司與全球公司已
經是兩家企業了。」楊明磊說。
他指出,不是中國不需要這些公司,所以採取去全球化的策略,而
是全球在「去中國化」。
對於中國辦公室的「降級」,在楊明磊看來更像是公司高層將中國
視為高風險地區的一個信號,以免重蹈俄羅斯的覆轍。
2022年2月俄烏戰爭爆發,楊明磊所在公司俄羅斯辦公室的員工有
人流離失所;有人攜家人逃亡;有人被迫去往一線戰場、生死不
明。
戰爭導致該公司俄羅斯辦公室僅有30%的員工可以正常工作,對公
司的全球業務造成沈重打擊。高層不得不緊急協調其他區域的員工
承接團隊空缺,並將願意離開的員工緊急轉移到公司位於中東的辦
公室。但時至今日,因此受損的全球業務仍未完全恢復。
2023年11月15日,中國北京,工人人進入正在建造的外國奢侈品牌
零售店的門。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此前俄羅斯一直是全球業務的一環,但俄烏戰爭的爆發給公司敲
響了警鐘。而台海局勢的不穩定,加上中國包括經濟數據在內的多
項數據、信息的不透明,以及『人質外交』的發生,共同促成了公
司高層對中國辦公室的決策」,楊明磊認為,「這是全球化公司去
風險的基本操作」。
此前,中國一直與歐洲、美國並駕齊驅,是這家全球領先的半導體
公司的三大研發中心之一。在中國被剔除出全球業務的鏈條後,原
有的業務將被陸續轉移至波蘭、馬來西亞、新加坡以及印度。
全球業務的對外轉移意味著該公司會繼續縮減中國辦公室的人員,
因為現有的中國業務帶來的利潤無法承擔中國辦公室的人力成本。
「中國市場並沒有小粉紅們想象中的那麼大,相比全球,中國市場
真的非常非常小。事實上,我們這些員工都是靠全球業務養活
的」,楊明磊指出。
對於這一點,陳棟梁也深表贊同。他認為,沒有任何一家全球化的
公司會為了某個區域的小市場而不顧戰爭可能為全球業務和全球市
場帶來的風險。「這是很多外企在陸續裁掉中國研發團隊,只留下
客戶服務和銷售人員的主要原因」,他表示。
楊明磊非常後悔沒能抓住最後的逃離機遇,範晶晶對此也深有體
會。她是陳棟梁在愛立信的同事,已在愛立信工作13年。加入愛立
信的北京辦公室之前,她在一家同樣全球領先的美國互聯網公司工
作,並在2008年拿到了transfer到該公司硅谷辦公室的機會。
至於後來為什麼從美國回到中國,範晶晶坦言,那時太年輕,看待
問題的方式不夠深刻。
「當時在硅谷,那些老外知道我們要排隊等綠卡,故意把所有髒
活、累活都推給我們這些潛在的新移民,而我當時的民族自尊心不
允許我忍受這種屈辱。再加上當年北京舉辦了奧運會,我真心覺得
國家會越來越好,我們會在未來的國際競爭中佔據優勢。」她說。
在愛立信工作的最初幾年,她也幾次因稅收、整體收入、家人等問
題而放棄transfer到瑞典的機會。如今,愛立信在歐洲和北美辦公室
的崗位已不再公開對中國辦公室的員工開放,她再也無法通過內部
調崗去到更開放的世界。
在範晶晶看來,相較於前二十年的黃金時代,現在外企員工已進入
了一個「爹不疼娘不愛」的新階段。公司層面的業務剝離、國家層
面對民族產業的扶持,均在壓縮中國外企員工的生存空間,「雙方
博弈的過程中,我們永遠是會被最先放棄的棋子」,她說。
2009年7月22日,中國北京,孩子們戴著谷歌(Google)護目鏡觀
察日全食。攝:Bao Fan/Visual China Group via Getty Images
激蕩的民族保護主義
2021年是愛立信在中國的一個分水嶺。
在這之前的2020年10月,瑞典電信監管機構宣佈,出於安全考量,
將禁止華為和中興參與該國的5G網絡建設。瑞典成為繼英國之後,
又一個明確將華為等中國企業排除在外的歐洲國家。
隨後的2021年,愛立信在中國市場連續兩個季度營收暴跌。財報顯
示,2021年第二季度該公司在華營收為15億瑞典克朗,同比下滑
63%;第三季度營收13億瑞典克朗,同比下滑74%。其相關市場份
額至今沒有恢復,並在持續萎縮。
「愛立信根本無法中標中國國內的很多項目」,陳棟梁說。另據財
政系統消息人士透露,各政府部門、各地方機構使用中央財政和地
方政府財政採購設備,只能採購新華三、華為以及中興等中國民族
企業的產品。這使得愛立信的日子更加不好過。
不過,陳棟梁也強調,對跨國公司而言,始於市場競爭的國家政治
博弈是在所難免的,不能因此而簡單地苛責任何一個國家的政治行
為。比如,「在禁止華為和中興參與本國項目後,瑞典郵政和電信
管理局批准的四家可以參與其5G頻譜拍賣的通信服務商均為瑞典企
業」。
但Kathy Xu無法這麼冷靜。她供職於一家國際知名體育品牌的中國
辦公室,負責品牌在中國大陸的市場營銷與推廣。2021年3月,瑞
典時裝公司H&M在前一年發佈的一則聲明引發中國互聯網熱議。該
聲明對新疆少數民族被強迫勞動、受宗教歧視的報道表示了關切,
並承諾「不與任何位於新疆的服裝製造廠合作,也不從該地區採購
產品或原材料」。
隨後,Kathy供職的品牌也被憤怒的中國網民扒出曾發表抵制新疆棉
花的聲明,並成為繼H&M後被網民大規模抵制的對象。
公司總部要求Kathy及其團隊立即停止該品牌在中國大陸的一切推廣
工作,她的工作瞬間停擺。她非常擔心這種停擺會成為常態,更擔
心大規模抵制會導致外國品牌被迫退出中國或對中國市場望而卻
步。
這一切讓她寢食難安。焦灼中,Kathy每天會準時收看外交部舉行的
例行記者會,以期發現事態得以被遏制或扭轉的蛛絲馬跡。
但她的期待落空了。2021年3月25日的外交部例行記者會上,發言
人華春瑩在回應中國網民的抵制行為時表示,中國人民的民意不可
欺、不可違。
兩年後回想當時的心境,Kathy坦言,那是她工作中的「至暗時
刻」。
彼時,恰逢包括李寧、安踏、鴻星爾克甚至老牌體育用品飛躍在內
的中國品牌被官方媒體和民間輿論極力推崇,在「民族」「愛國」
的保駕護航下,國潮一度取代國際大牌成為了時尚的代名詞。
而在這兩年時間內,很多外企不得不學習根據互聯網輿論生態去不
斷修正在中國的品牌傳播策略。
2023年4月11日,中國上海,市民在智能手機的廣告前經過。
攝:VCG/VCG via Getty Images
Janice Cheng在一家國際公關公司的上海辦公室工作,主要幫助在
中國的外企進行品牌聲譽和危機管理。她坦言,2021年新疆棉事件
爆發之前,外企在中國需要規避的風險主要為,涉民族、疆域(主
要為西藏和新疆)、港澳台歸屬以及南海爭議等問題。在遇到這些
問題時,企業需嚴格照搬中國外交部的外交辭令,而在保證在上述
問題上不越界的前提下,其他一切危機都可以在事後進行管理。
但現在,這一套理論行不通了。「在中國輿論場,作為一個外國品
牌,不積極擁護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便會被認為在掙著中國人民
的錢的同時還在砸中國人民的鍋,然後會被在網絡平台喊話離開中
國。大家現在必須要積極做出改變,以迎合中國的主流輿論場」。
其次,獲得官方媒體的背書也是外企獲得免死金牌的一大法寶,而
如果能與國家高級官員見到面,「那一切就妥了」,Janice說。她
將這種策略定義為——用魔法打敗魔法。
完美執行這些策略的經典案例是,某美國咖啡品牌因拒絕中國國家
公職人員使用自己的桌椅,在社交平台引發中國網民的口誅筆伐和
大規模抵制。在漫長的品牌聲譽重建和市場輓回過程中,該品牌創
始人親自來到中國,對中美貿易戰中美國政府的行為提出了批評,
並成功以外資企業代表的身份與中國國家某領導人會面。該會面被
包括新華社、《人民日報》、中央電視台在內的多家官方媒體以報
道中國國家領導人行程的方式全平台發佈。毫無疑問,國家力量戰
勝了民間輿論場的「烏合之眾」,該企業在中國順利翻身。
Janice也很幸運,新疆棉事件爆發時,正值北京冬奧會舉辦前夕,
她所供職的運動品牌是多個外國國家體育隊以及明星運動員的品牌
贊助商。據知情人士透露,因擔心引發國外對北京奧運會的抵制,
所以對於涉及新疆棉事件的體育品牌,相關部門決定網開一面。再
一次,國家意志改變了事態的走向。
2022年6月7日,中國北京,男士在辦公大樓外抽煙休息。
攝:Bloomberg
我們辦公室在被逐漸中國化
工作間隙,範晶晶同事們閒聊的話題已不再是項目進展、哪個國家
的外國同事不好相處,而是公司的裁員進展、如何與公司談判以拿
到更多賠償、公司內部的轉崗機會等。
「最近討論的最多的是,上海辦公室一個團隊的技術大佬被調到愛
立信在加拿大新成立的研發中心,他走時帶走了很多他手下的技術
人員。這是近期我們辦公室里人人艷羨的一件事」,範晶晶說。
此外,如何發現公司內部機會、並找到相關人脈實現內部調動也成
為躲避裁員的一個途徑。範晶晶舉例稱:「有一位在愛立信工作20
餘年的員工,其所在的團隊被整體裁撤,他提前打聽到另一個項目
團隊缺人,並通過人際關係的運作成功加入那個團隊」。
範晶晶所在團隊的負責人甚至毫不避諱地告訴他們,公司正在西班
牙的辦公室組建他們這個團隊的backup(候補團隊),以防突發事
件影響公司的全球項目進展。領導甚至要求他們將正在做的項目轉
移一部分工作給西班牙候補團隊的同事,並要求他們對候補團隊的
同事進行業務培訓。
範晶晶於是決定利用閒暇時間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其他機會。經此前
共同在美國互聯網公司共事的前同事內部推薦,她獲得某發展勢頭
迅猛的中國互聯網大廠的面試邀約,HR通知她,第一輪面試安排在
晚上9點。
獲悉這一時間安排後,範晶晶直接拒絕了這次面試邀請。「我不能
接受剝奪生活的工作,晚上9點的時間應該屬於我自己,而不是公
司」,她說。
但她對前同事的選擇表示了理解,「很多人有孩子後都要鉚足勁買
學區房,即使大家都知道北京的房子在降價。」
在觀察人士看來,很多人在經濟好的時候貿然高估了形勢和自己的
能力,以致盲目加槓桿。其中,投資、買房以及生孩子都屬於加槓
桿,而在自身的年齡紅利、社會紅利甚至時代紅利都結束後,這輩
子再難以擁有翻身的機會。
因此,在外企式微、收入下滑的情況下,很多背負財務壓力的職場
人只好投奔包括互聯網、通信技術領域在內的中國企業。
「活得像牲口」——楊明磊如此形容自己在之前的互聯網大廠的狀
態,「生活毫無質量可言,而最可怕的是這種奴性會成為一種行為
習慣」,他說。
剛加入現在的美國企業時,到了下午六點——公司規定的下班時
間,他根本不敢離開辦公室。直至團隊領導幾次委婉提醒,最後言
辭稍顯嚴厲的告訴他,到點兒後,他就應該下班,而不是繼續工
作。
但是這種幸福時光正在逐漸消逝。在中國辦公室被降級後不到一個
月的時間內,楊明磊再次感覺到了「卷」。「可怕又熟悉的氣氛重
新向我襲來,最明顯的一個表徵是,到了六點,大家都不下班了,
甚至之前要求我准點下班的領導都會主動待到七點再走。」楊明磊
說,「我們辦公室在被逐漸中國化」。
對於這種職場氛圍的轉變,大家私下總結原因:沒有了外國人的規
則壓制,每三個中國人就能組建一個小江湖,「卷」也因此成為內
部競爭的主要手段。出於對這種環境的抗拒,脈脈上一項不記名的
統計顯示,楊明磊所在中國辦公室的員工有超過一半的人想跟著美
國總部的團隊調動到美國。
2023年6月7日,中國北京,兩名男子站在地鐵站外等候。
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如今,這種期待中的調動顯然不可能發生。雪上加霜的是,人力資
源部門有同事私下對楊明磊透露,在中國辦公室降級後,公司準備
與包括已經簽訂了無限期勞動合同在內的全部中國辦公室員工重新
簽訂勞動合同,這是公司全盤中國化過程中的一個環節。這種變動
意味著,當裁員再次來臨時,公司再也不會像外企一樣「文明」且
守法的給足賠償金,而是會採取各種手段非法解約或逼迫員工離
職。
在辦公室逐漸中國化的過程中,Joyce Chen在2022年主動離職。離
職前,她在一家位於上海的外企辦公室已工作21年,做到區域行政
部門負責人的職位。對於離職的原因,她給公司的說法是要去歐洲
陪女兒讀書。但真實原因是,她認為「中國化」後的公司價值觀已
與她的個人理念漸行漸遠,「我不想助紂為虐」,她說。
「作為行政工作人員,在外企,我們工作的主要內容是更好地為公
司員工服務,關注員工的精神心理健康,並會時常開展反性騷擾、
反歧視、反賄賂等員工培訓。總而言之就是打造平等、自由、多元
的職場氛圍,而不是一味想著如何去壓制和壓榨員工,這突破了我
個人的道德底線。」Joyce表示。
對於離職後想要去中國企業的人來說,後者的情況也相當不樂觀。
中國企業也在「去全球化」
在跨國企業「去中國化」的同時,中國企業也在被迫「去全球
化」。
「愛立信背後好歹還有瑞典政府的支持,還有除中國外的全球市場
可以去開拓。但是中國的民營企業遠沒有外企的這種幸運,對內,
企業永遠無法完成對政治的穿越,對外,則受限於全球市場對中國
的天然不信任。尤其是在去風險、脫鈎成為國際主流輿論後,中國
企業在國際市場步履維艱。」中國某互聯網大廠的前高管表示。
程磊對此深有感觸。他在一家互聯網大廠已經工作了十餘年,經歷
了所在業務條線從高歌猛進在全球多個區域設立辦公室、到海外客
戶紛紛棄之如敝履的全過程。
在前幾年行業發展的鼎盛時期,程磊所在公司的員工只要在公司工
作滿兩年即可申請調動到海外更發達的地區工作,程磊的多個同事
借此機會去了英國、法國、西班牙和比利時等國家定居。
但中美貿易戰以來,海外市場對中國的不信任加劇,海外客戶不再
購買程磊所供職的大廠的服務。該大廠不得已將目標客戶轉向了出
海的中國公司,但隨著中國公司出海業務的萎縮,程磊所在公司的
海外業務量銳減,相對應的,「潤」到海外辦公室工作也成為了奢
談。
不僅如此,據程磊說,兄弟部門幾乎每個季度都有裁員指標,之所
以沒有同時大規模裁員,是擔心引發外界對公司的猜測,以及帶來
社會風險。
「公司的頹勢在員工身上的反應是,我手裡公司股票的現在市值與
2020年的高點相比,打了三折。」他表示。
在分析了公司財報、業務架構調整以及公司所在城市的官員任免
後,程磊得出結論,公司被拖入「囚徒困境」的主要原因是,業務
前景幾乎被牢牢鎖定在國內市場、業務出海的難度極大。
轉了一圈後,又回到了中國與世界的關係。
2020年2月1日,中國北京,一名員工坐在蘋果專賣店內。
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國內所謂的模式創新其實都是新瓶裝舊酒,市場對此已經去魅。
現行制度下,包括監管制度、政治資本博弈等,國內沒有幾家公司
真正在做產業創新、在研究技術迭代、在引領行業的發展。不是不
想做,而是被無形的手卡住了脖子,做不了。」程磊說。
他繼續指出,出海業務難度加大的原因,除了中美貿易戰引發的國
外對中國科技公司的天然不信任、以及種種政策障礙外,公司內部
的意識形態泛濫也是非常大的一個原因。「說白了就是,政治風險
比較高,公司高管因為種種原因很難再大施拳腳。」
無獨有偶,原某互聯網大廠旗下的金融公司也因為類似的原因近期
在大幅裁撤國際業務及相應的員工。
高明即在此次被裁的行列。他今年38歲,不準備再去應聘其他公司
和年輕人拼體力、拼熬夜、拼加班了。「我的年齡也不允許我再像
之前那樣拼了」,他說。但他自認為很幸運,前幾年沒有跟風買
房,於是在清點積蓄後決定進入半躺平狀態。接下來的日子,他準
備在小紅書做旅行博主,「為自己而活」。
而在遭遇晚上9點的面試「鬧劇」後,範晶晶也下定決心絕不加入中
國的民營企業,尤其是互聯網企業。她做好了打算,假如愛立信最
後真的辭退了她,她也不會再應聘其他外企了,「因為最後的結局
都會是一樣的」。她準備失業後在小紅書或騰訊視頻開設一個科普
賬號,為大家普及一些科學知識。「學會用科學思維思考問題後,
人會不會就不容易被情緒裹挾了?」她問到。
楊明磊則打算利用新年假期去加拿大考察技術移民的路徑,他是一
個悲觀並且危機感很強的人,很擔心行動慢了,對外的窗口會一縮
再縮,導致他再次喪失走出去的機會。「誰知道下一步國家會不會
收護照?」他說。
在上一次從互聯網大廠離職時,楊明磊在網絡社區給公司的同事們
留言:「大家,江湖再見了」。「江湖再見」是很多人在換工作時
喜歡使用的告別語,因為在中國頂尖級別的公司不論外企還是民營
企業只有那麼幾家,離開的人兜兜轉轉後,總能再次遇到。但這
次,他和範晶晶以及高明的想法一致:江湖,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