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远不⽌我的表⾯样⼦”⸺作为诗⼈的毕加索 | 此刻夜读 2023/12/10 21:40

“我远不⽌我的表⾯样⼦”⸺作为诗⼈的毕加索 | 此刻夜读
原创 简平 ⽂学报 2023-12-01 20:30 发表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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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 年 是 毕 加 索 逝 世 50周 年 ， 全 世 界 都 在 以 各 种 ⽅ 式 纪 念 这 位 ⼆ ⼗ 世 纪 富

有创造性和影响深远的艺术家，不过，当⼈们经久不息地称赞他的绘画
时 ， 却 少 有 ⼈ 知 道 ， 他 还 是 ⼀ 位 诗 ⼈ 。 毕 加 索 的 诗 歌 创 作 始 于 1935年 ，
⼀ 直 持 续 到 1959 年 ， 他 留 下 的 三 百 五 ⼗ 多 ⾸ 诗 歌 ， 与 他 的 绘 画 作 品 ⼀
样，想象丰富，词语奇特，形象诡异，在语⾔的线性或⾮线性流淌中，
引⼊了⽴体意象，充满⽂学的探索精神和创造⼒，与其画作相得益彰。

作为诗⼈的毕加索
⽂/简平
刊于2023年11⽉30⽇《⽂学报》

对毕加索来说，1935年是个多事之秋。⼀⽅⾯，他与妻⼦、芭蕾舞演员奥尔加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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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的离婚程序却因奥尔加的不⽢陷入了困境，⽽他的情⼈、模特玛丽·德蕾
莎即将分娩，这使他有些焦头烂额；另⼀⽅⾯，⻄班牙处在内战爆发的前夜，弗朗
哥在意⼤利和纳粹德国的⽀持下，正在密谋政变，这让⽀持共和政府的毕加索⼼怀
不满，他甚⾄给希特勒发了⼀份电报，要求他免除两名德国反法⻄斯主义者的死
刑。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年届54岁的毕加索开始了他的⽂学创作。这⼀年⾥，他画得很
少，他甚⾄对⾃⼰的朋友兼私⼈秘书萨瓦特斯说，他准备丢下⼀切，包括油画、雕
塑、版画，⽽进入到写作状态。他没有选择艺术理论，也没有选择⼩说、⾃传，他
选择的是诗歌，说要“全⾝⼼地投入于歌唱之中”。他真的拿起了笔，并且让萨瓦特
斯将他的⼿写稿⽤打字机打出来。

毕加索⼏乎天天都写诗，他的每⼀⾸诗都没有标题，但都标注了创作⽇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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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加索诗集》，译林出版社2016年版

1935年11⽉4⽇，毕加索写了两⾸诗。

第⼀⾸是分⾏的：

我看到今晚上 / 从加弗⼤厅 / 的⾳乐会 / 走出来 / 最后的 / 那个⼈ / 然后我走到同⼀条街的

稍远处去杂货铺买火柴

第⼆⾸是不分⾏的：

在你软⽊框中的镜⼦ — 扔在汪洋中央的波浪中 — 你并非只看到闪电 — 天空 — 和云彩

— 你张开的嘴准备 — 吞噬太阳 — 但是⻦⼉经过 — 在你的⽬光中活了⼀瞬间 — 它就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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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双眼 — 落入⽔中 — ⽬盲 — 于是好⼀通笑 — 恰在那⼀时刻 — 波浪将不会兴起

这两⾸诗，总体氛围是平和的，显现出毕加索正⼒图重建平静的内⼼⽣活。那时，
妻⼦奥尔加带着他们的⼉⼦保罗搬出了位于法国巴黎的公寓，⽽为了不让怀孕的情
⼈德蕾莎受到⼲扰，毕加索则将她安置到了别处隐藏起来，这样，他独⾃⼀⼈住在
波蒂埃⼤街的公寓⾥。如今，这⾥⼀片沉寂。毕加索也远离了原先纷繁的布尔乔亚
的圈⼦，这使他得以沉下⼼来，把⽬光投向普通⼈的⽣活。从他的诗⾥可以想象，
夜深时分，他寂静地坐在街边，看着⾳乐会散场后从加弗⼤厅⾥走出来的⼀个⼀个
观众，直到最后⼀个⼈，然后，悠悠地起⾝，走到杂货铺⾥去买火柴，这么⼀个向
来狂放不羁的⼈，此刻却是如此的平淡清平，如同汪洋中的波浪都已平息。

德蕾莎⽣下女⼉玛雅后，毕加索更是不再作画了，虽然法律不允许他有资格承认这
个孩⼦，但他决定悄悄地搬去与⺟女俩住在⼀起。他整天待在家⾥，洗衣服、做
饭，照顾婴⼉，还给她洗尿布，⼀刻不停地⽤相机拍摄她，捕捉到了玛雅学会走路
的第⼀步。

毕加索在1936年3⽉22⽇的诗⾥写道：

⾯包屑被他的⼿指头那么亲切地放在如此湛蓝的天边叹息被缚的⻉壳笛⼦演奏者随
着每⼀滴⽔拍打翅膀在春天⾥开花在她裙底由窗户形成的裂缝中它膨臌起并充满了
房间并带它随⻛飘荡她⻓⻓的头发

温情⽽柔软，恳切⽽真挚，这是毕加索在其诗歌⾥透露的他的另⼀种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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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加索画作，下同

1936年7⽉，弗朗哥发动军事政变，⻄班牙内战全⾯爆发。⾝在法国的毕加索向共和
政府给予了⽀持，作为回报，共和政府任命他为⻄班牙第⼀个国家博物馆——⻢德
⾥普拉多博物馆馆⻓，虽然这只是⼀个名誉头衔，因为共和政府已经把馆内的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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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转移，不过，毕加索从此更加关⼼政治了，他认识到⼀个艺术家在政治⽅⾯的
责任担当。

1937 年 4 ⽉ 26 ⽇ ， ⻄ 班 牙 、 意 ⼤ 利 和 德 国 的 联 合 空 军 ， 为 试 验 纳 粹 制 造 的 新 型 炸
弹，对⻄班牙北部巴斯克地区的格尔尼卡⼩镇狂轰滥炸，从下午四点半到晚上七点
半，⼤轰炸持续了整整三个⼩时。毕加索得知消息后深为震惊和愤怒，于是，他决
定把法⻄斯施与格尔尼卡的暴⾏画进共和政府委托他创作的巨幅油画中。他义愤填
膺 地 说 ： “ 绘 画 并 不 是 ⽤ 来 装 饰 公 寓 的 …… 它 是 对 敌 ⼈ 进 ⾏ 战 争 的 进 攻 和 防 御 ⼯
具。”

《格尔尼卡》⽆疑是⼀幅伟⼤之作，控诉了法⻄斯战争给⼈类带来的巨⼤灾难，也
表达了毕加索⾯对痛苦、受难和兽性⽽积蓄于内⼼深处的各种复杂情绪。从1937年5
⽉1⽇到6⽉4⽇，毕加索完成了该画的45张前期草图，⽽在6⽉，他还创作了⼀⾸同
样堪称“巨幅”的⻓诗。这⾸⻓诗由八个段落组成，每个段落⽂字连绵浩荡，⼀⽓呵
成，如同江河奔流，容不得喘息和停留，因⽽根本⽆法标点。

《格尔尼卡》

这⾸⻓诗的最后⼀段中有这么⼏句：

在⽻箭的眼睛中脖⼦周围密密⿇⿇地编制了上千个疔疮的猴⼦带腐败⽓味的祭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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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是屎的旗帜的缺了牙的嘴巴假如敌⼈露出⿐⼦尖假如⻛流欲望的号⾓要油炸⼀⼤
堆在阳台上被抓住⻓着兽⽑的愤怒的⼤⼈阁下独⾃在其哨所中立正火被控制住将军
的命令冻结成果酱深彻骨髓耳朵贴着芬芳的百⾥香倾听拦阻的射击声和鞭挞的炮轰
声径直落到城墙上在其脚踵的迷宫中⽽何等凄惨的命运绑在刑柱上的囚徒黎明就要
痛苦地受死 ……

如果说《格尔尼卡》将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法融为⼀体，以抽象的造型、剧烈
的变形、扭曲和夸张的笔触、⼏何线条的组合，表现了战争的残酷和⼈们内⼼的绝
望，那么这⾸⻓诗同样具有这样的⾯貌和⻛格。画中有抱着死去孩⼦的⺟亲、握着
断剑战死的⼠兵、被火焰吞噬的房⼦、惊慌中歇斯底⾥呼叫着奔逃的妇⼈，诗⾥相
对应的是⻓着疔疮的猴⼦、满是屎的旗帜、缺了牙的嘴巴、密集的枪炮声、绑在刑
柱上等待处死的囚徒，⼀个个充满动感与刺激的形象⽆⼀不是立体般交叠、拼贴在
了⼀起，⽽这些形象⼜全都通过变形夸张形成让⼈印象深刻的象征符号。绘画以单
纯的⿊⽩灰三⾊营造出低沉悲凉的氛围，诗歌则以连续不断的铺排造成“内部膨
胀”，形成紧张急迫的节奏，渲染出凝重的悲剧感。立体主义强调从多个⾓度来表现
意象，经过碎裂、分离、重新组合，从⽽更加完整，毕加索的这⾸⻓诗与《格尔尼
卡》异曲同⼯，将单⼀⽅向的线性⽂字化为⼆维（甚⾄三维）画⾯中的⾊块、线
条，增进了⽂字的表现⼒，拓展出了更⼤的空间，视觉语⾔与⽂学语⾔体现出⾼度
的⼀致性。

《格尔尼卡》于1937年7⽉12⽇在巴黎世界博览会的⻄班牙馆正式展出，当即引起
轰动，同⼀天，毕加索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 远处细⻓的笛⼦⾯包还有啦哦啦啦像河蚌那样紧紧包住玩跳房⼦游戏的孩⼦们
还有被粘在钥匙孔⾥的⻦⼉的绝望叫声 ……

可以说，毕加索其实是⽤绘画和诗歌共同完成了他的这⼀杰作，由此“清晰地表达了
我对令⻄班牙陷入痛苦与死亡的深渊的军事集团的恐惧和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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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9⽉，毕加索前往波兰参加知识分⼦促进和平⼤会，他以⾃⼰的影响⼒声援正
在智利遭受迫害的诗⼈、后来的诺⻉尔⽂学奖得主巴勃罗·聂鲁达。会后，毕加索访
问了华沙和克拉科夫的犹太⼈区，还去了奥斯维辛和比克瑙，德国法⻄斯在⼆战中
的暴⾏让他深受触动，于是积极投⾝于保卫和平运动。就是从那时起，他将⼀个非
常古老的意象“鸽⼦”⽤在了⾃⼰的艺术创作中。他画了许多在神话中受到维纳斯宠
爱的这种⻦，使鸽⼦成为全世界公认的和平的象征。1949年4⽉，毕加索创作的和平
鸽的图案⽤在了巴黎举⾏的和平⼤会的海报上。⼀年后的10⽉，毕加索出席了在英
国举⾏的第⼆次和平⼤会，⽽⼤会的海报也是毕加索画的展翅⾼⻜的和平鸽。

当然，毕加索的诗歌中也出现了鸽⼦的意象。1952年3⽉30⽇，希腊抵抗运动领导
⼈⻉洛扬尼斯被当局的军事法庭处决，曾经为⻉洛扬尼斯画过《男⼈与康乃馨》的
毕加索，于激愤中挥笔写下了《1952年3⽉31⽇巴黎》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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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洛扬尼斯》

灯笼的微光照亮了⿊夜那是五⽉的⻢德⾥的夜晚在⼽雅的绘画中被奇特的贪婪者枪
杀的⼈⺠ …… ⼀只巨⼤的⽩鸽在⼤地上挥洒下她那哀伤的愤怒

诗中，⽩鸽⻜过⼤地，哀伤⽽愤怒，但也有⼀种唤起⼈们制⽌暴⼒与强权，呼吁和
平与⾃由的强⼤的⼒量。虽然或许只有⼀点微光，但映照着⼈⺠⾼贵的精神和意
志。毕加索正是通过“鸽⼦”意象的诗歌与绘画，⽽被⼈们誉为“⼈类的希望”。毕加索
如此渴望和平，希望⼈们能够⽣活在没有战争阴影、恐惧和喧嚣的蓝天⽩云之下，
所以他还特地给⾃⼰刚刚诞⽣的⼜⼀个孩⼦起名为“帕洛玛”，在⻄班牙语中，就是
“鸽⼦”的意思。

《和平鸽》

毕加索认为：“总⽽⾔之，凡艺术必为相通；⼈们可以写出⼀幅词语的画来，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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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可以在⼀⾸诗中画出种种的感觉。”毕加索正是通过⾃⼰的绘画和诗歌创作，证明
了艺术的相通。在绘画上，毕加索是个不断变化艺术⼿法的探求者，⽽他的诗歌同
样具有惊⼈的多样性和实验性。“夜/在泉池中/梦扭弯⾓喙/叩击/空⽓/挣脱/颜⾊的/肠
衣……”（《1935年12⽉30⽇》）注重诗⾏、诗节和⾳律的结构，具有古典意味；
“在满满当当地遍布了散乱的神明的张开的扇⼦的蕾丝花边的新鲜黄油的墨⽔的灌⽊
丛之上在玫瑰树的蜂蜡上振翅⾼歌的炽⽩火热的⽔晶细腻⽽⼜温柔地⼀勺勺地采集
涂 了 ⼀ 路 油 的 ⽻ ⽑ 的 芬 芳 清 香 的 歌 队 的 空 中 的 纸 牌 城 堡 ……” （ 《 1944 年 11 ⽉ 8-9
⽇》）江河直下，⼀个个意象喷涌⽽⾄，想象在不断的流变中⽆有穷尽。毕加索⾃
⼰说：“我宁可⼼⾎来潮⾃作主张地造它⼀种语法，也不愿让我的词语屈服于并不属
于我的规则。”

⾝⾼⼀米六⼗五的毕加索⼀⽣以突破羁绊的艺术创作，努⼒为⾃⼰弥补“我还缺五厘
米”的缺陷，他的绘画已世⼈皆知，可他的诗歌才刚刚入⼈眼帘。毕加索曾以嘲弄的
⼝吻谈到⾃⼰诗⼈⾝份的确认，“但愿⼈们最终能相信，我真的就跟其他⼈⼀样，是
⼀个作家。”“我远不⽌我的表⾯样⼦，但⼈们并不很拿我当真。他们只是拿作为画
家的我当真。”事实上，在纪念毕加索逝世50周年之际，⼈们对他的诗歌创作已经有
了相当的认识，诚如《毕加索诗集》的编者安德露拉·米夏艾尔所说——毕加索锚定
在最当下的现实中，让现在时成为他写作中的凯旋时间。现在的⼀瞬间伸展开来，
包含了所有的时间维度，毁掉了⽇历时间，变得永恒。“时刻坠落到地⾯后在撞击中
爆裂”（1936年5⽉8⽇），“⼀滴⼀滴地融化”（1935年8⽉9⽇）。

（⽂中毕加索诗歌均选⾃余中先所译《毕加索诗集》，译林出版社2016年2⽉）

新媒体编辑：何晶
配图：出版书影、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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