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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i:10.6238/SIS.201009_(32-2).0009
中國學術年刊, (32_2), 2010
Studies in Sinology, (32_2), 2010
作者/Author: 石曉楓(Hsiao-Feng Shih)
頁數/Page: 257-281
出版日期/Publication Date:20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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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
──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石曉楓*
(收稿日期:99 年 3 月 30 日;接受刊登日期:99 年 8 月 30 日)
提 要
本文以林懷民小說集《變形虹》、《蟬》為本,指出「存在悲感」
及「死亡魅影」為其作品重大主題,並進而探討其中所投射的社會圖
象與時代意義。林懷民筆下青年生命意義的虛無,源由於寂寞的人
生、國族認同的焦慮以及情感定向的曖昧性;小說並反覆以不同方式
的死亡,對照賴活於虛假成人世界的厭煩。整體而言,政治高壓陰影
體現在林懷民小說裡,表現出強烈的「流浪失根」處境。在技巧方面,
作者也大量展示西方現代主義的特色,從而形成時序與意念之混亂,
由此亦可窺知當時知識份子如何以扭曲的方式,表現內在苦悶的用
心。本文最後指出,相對於七等生、陳映真,林懷民小說的意義,在
於體現出臺灣一九六○年代另一種「上層階級」知識青年的苦悶圖象。
關鍵詞:一九六○、林懷民、《變形虹》、《蟬》、成長
* 石曉楓,福建省金門縣人,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班畢業,現為該校國文
系專任副教授。著有《兩岸小說中的少年家變》、《白馬湖畔的輝光——豐子愷散
文研究》
。單篇論文有〈苦悶年代下的性格書寫——歐陽子成長歷程小說析論〉、
〈一
九九○年代台灣鄉土書寫的轉向——以袁哲生、童偉格為例〉、
〈少女成長紀事——
當代台灣女性成長小說書寫主題之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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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二期(秋季號)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一、前言:青澀年代的苦悶書寫
以「雲門舞集」創辦人知名於世的林懷民(1947-),在一九六、
七○年代曾是頗受矚目的青年作家,其小說目前結集出版者有《變形
虹》、《蟬》二書。
林懷民出生於台灣嘉義,屬於本省家庭的「上層階級」,其父林金
生為台灣光復後第一屆民選的嘉義縣長,後來歷任雲林縣長、交通部
長、內政部長,以至考試院副院長、總統府資政。家中藏書及音樂俱相
當豐富,自小林懷民看的,便是在美國哈佛求學的三叔越洋寄來的西洋
童書。1五歲時,林懷民曾隨家人前往觀賞電影「紅菱豔」,自此著迷
於舞蹈。十四歲時,首次看到美國荷西‧李蒙舞團的現場演出,深受激
勵,乃以生平第一筆稿費2報名舞蹈班。
雖然對於舞蹈的狂熱早於幼年時便有跡可尋,但父親素來重視家庭
教育,時時勉勵林懷民應以「服務人群」自許;而其家鄉所在的新港,
復為相當重視讀書的鄉鎮。從小林懷民便必須壓抑對於舞蹈的興趣,按
部就班應付聯考。父親希望長子學醫或學法,即連聯考志願亦由其代
填。一九六四年,林懷民自衛道中學畢業,考取政大法律系,次年自作
主張轉入新聞系。
在對成長歲月進行回顧時,林懷民曾自述當時「老是在家裡被禁
止、被罵,讀小說和寫小說,就成了我的擋箭牌。」3「不能夠成為一
名舞蹈家,我最感到難過,為了逃避這件事,我埋頭寫,我了解寫作更
有結果,所以我寫,同時也原諒自己不能成為一個舞蹈家。」4
1
參見楊孟瑜《少年懷民》(臺北:天下遠見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頁 15。
2
林懷民十四歲時發表首篇小說〈兒歌〉 ,刊登於 1961.4 的《聯合報‧副刊》
,當時
主編為林海音。
3
同註 1,頁 41。
4
見楊孟瑜《飆舞:林懷民與雲門傳奇》
(臺北: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8) ,
頁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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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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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所引用版本為:《變形虹》 ,臺北:水牛出版社,1968;《蟬》,臺北:印刻出
版有限公司,2002。以下述及文本時將於正文中標明篇名及頁碼,不再另加註解。
6
見胡耀恆〈死亡與新生──評林懷民的小說〉 ,原載於《中外文學》2:4,1973.9,
頁 132。後收錄於葉維廉主編《中國現代作家論》(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1976),頁 542。
7
見王德威〈蟬與蟬蛻──重讀林懷民的《蟬》 〉,收錄於《蟬》 (臺北:印刻出版有
限公司,2002),頁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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嘗試釐清的問題。
二、「賴活」之必要:面向成人世界的存在悲感
林懷民早期小說裡的人物充斥虛無的呻吟,「存在」往往展現為欠
缺目標的茫然。〈變形虹〉(1965.8)裡塑造了三個面目模糊的形象:
我、她和沙夷,「她」因未經世事而憧憬流浪之美,渴望掙脫規範尋找
自己;「我」則因略經世事之挫折而丟棄自尊,在呼吸、吃飯和睡覺間
麻木度日;而在我自欺性的傷悼裡,名為「沙夷」的女子曾經為自我的
欲望而生、而死,而付出代價。然而追根究底,沙夷的追尋亦不過是在
空洞、佔有、厭倦、失落之間的輪迴罷了!
無論是身體的放逐抑或是性愛的流浪,生命意義之匱乏是青春根本
的病因,〈變形虹〉裡的我慨嘆「你永遠抓不到任何東西,除了一片空」
(《變形虹‧變形虹》,頁 65),〈鬼月〉(1966.6)裡的兩名青年則
是鎮日晃蕩,「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東西?要什麼東西?」(《變形
虹‧鬼月》,頁 91) 相較於〈變形虹〉,〈鬼月〉雖以較為輕鬆的對
話,以及天馬行空式的筆觸,展示了十九歲的尷尬、彆扭與苦惱,以及
兩名主角東拉西扯的百無聊賴,然而從「我」瞎編的故事裡,亦可以感
受到對於無聊生活的鄙視和憎恨,以及對於生命一文不值的厭倦。
不知為何而活,卻一直活著;不知在等待什麼,只能面對一團未知,
是林懷民這兩篇小說裡人物的共同困境。與陳平(三毛)約莫寫於同期
的作品〈惑〉8相較,該文主角體現的亦是煩悶、封閉而黑暗的生活體
驗,以及在虛無裡的奔跑與追尋。只不過在陳平的小說裡,人物的精神
型態更為空渺,藉由電影「珍妮的畫像」裡的歌聲,「我」甚至意圖跌
8
刊於《現代文學》15 期,1962.12,頁 77-80。陳平(1943-1991)寫作此文時的年
齡為 19 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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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淒迷空無一物的世界裡,以幻覺感受存在之謎。
究竟這些二十歲不到的作者,是在怎樣的情境下體認到此種青春的
空無?隔著迢遞歲月回望年少,林懷民於三十餘年後自陳:「少年時提
筆,往往出於不知拿自己怎麼辦的無聊。還未真正介入生活,只能把某
些情緒,某些聽來的事情,一點點因為沒有切身經驗所導致的渴望與恐
懼,誇張地寫下來。只是一些感覺。」9這些感覺的表述容或抽象,然
而對於時代精神面貌的描摹,自然也有一定程度的體現。
在台灣唯聯考是尚的升學制度裡,一九六○年代的青年都曾經歷以
「分數」衡量個人存在意義的社會價值觀。在聯考成績的檢驗下,挫敗
者形象一如陳映真、七等生筆下的人物,形成自卑愁悒的性格10;至於
僥倖高分通過升學窄門的青年,則較類近林懷民小說裡的人物形象,他
們將承受的壓力與不滿,轉化為生命意義的空無與失落。〈蟬〉裡陶之
青的抱怨,可視之為這批「菁英份子」借題發揮的撻伐:「你的毛病就
是想得太多!誰要你想?人家只要你讀書。小學惡性補習是為了考初
中,念中學是為升大學……誰要你想來著?」(《蟬‧蟬》,頁 158)
如果從此角度觀察,林懷民小說裡的青年雖然尚未真正介入生活,
但這些空無情緒的表達,恐怕亦不應被視為無聊的呻吟11,他們已過早
體會到成人世界的現實規則。關於此,讀者另可由〈兩個男生在車上〉
(1967.3)裡的閒聊,「聽」到即將踏入社會的大學生心聲,林懷民藉
由此篇小說,傳達出對於成人世界裡充斥著「虛假的好人」之不耐,以
9
見林懷民自序〈前世煙塵〉,《蟬》(臺北: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2),頁 15。
10
關於一九六○年代聯考制度對於青年學子自我認同的挫傷,呂正惠曾以七等生、
陳映真作品中的主角形象,與作者個人生命歷程互為對照,參見氏作〈青春期的
壓抑與「自我」的挫傷——二十世紀六○年代台灣現代主義文學的反思〉 (《淡江
,頁 168-171。相較之下,林懷民的成長歷程則與李昂
中文學報》19 期,2008.12)
較為接近,二人雖未在聯考中遭遇重大挫敗,但同樣採取默默承受體制價值觀,
並以文學進行反叛的進路。
11
葉石濤曾經評價林懷民「小說裡的人物全都是思維的蘆葦,個個都是以觀念來餵
飽肚子的一群人。」見《變形虹‧序——兼評「安德烈‧紀德的冬天」》 ,頁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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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青年仍須活著混下去的憊懶。
〈轉位的榴槤〉裡以「好多灰塵呵!」之喟嘆,暗示慘綠少年蒙塵
的生命、封鎖的青春。〈變形虹〉中則反覆出現悶悶的鼓聲,「彷彿鼓
裡封藏了個小孩,間歇地做沒有效果的掙扎。」(《變形虹‧變形虹》,
頁 42)這些黯淡的意象,其實一再提示了青春生命找不到著力點的無
奈。一如劉大任的小說〈大落袋〉所展示,人生宛如大落袋遊戲,青年
們在急切地推桿之後,難免自問「為什麼我們總想做些自以為有益的
事,為什麼我們總想說服自己是活著,為什麼我們總想打落什麼,為什
麼總有長長的夜與黑黑的街以及窄窄的門與高高的扶梯」12,一九六○
年代青年的苦悶,從這些同期作家的作品裡約略可以得見。
就「存在意義」的追尋與體認此一命題而言,林懷民較晚發表的〈穿
紅襯衫的男孩〉(1968),則塑造了較乎前作更為血肉鮮明的人物──
小黑。小黑的長髮百結蛇纏、小黑喜歡穿紅襯衫,因為「鮮紅的顏色提
醒你,你還活著,要幹下去!不要睡覺!」(《蟬‧穿紅襯衫的男孩》,
頁 28)這個自然而率真的男孩,是林懷民小說作品裡最具有生命力的
形象;而其在小說中的作用,正是作為一群大學生的對照。相較於嘉克、
彬美和我,小黑並不因學歷、經歷的低下而自卑,反而極有自我想法,
大學生們自以為是地評論他「混日子有什麼意思」,他卻反問高尚的大
學生:「如果不愛讀書,只是看人家念,自己也跟著念,又算什麼?」
(頁 20)小黑以打零工為樂,享受「高興接多少就接多少」的自由,
大學生們卻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小黑有為夢想履險的實踐力,大學生
卻安於平凡人生,凡事以「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去」來搪塞。
相較於遵循體制內價值而存活的優等生,小黑想要擁有紅色摩托車
的夢想,正彰顯出鮮明的自我存在感。「一個人總要有屬於自己的東西,
12
見《現代文學》2 期,1960.5,頁 84。劉大任(1939-)寫作此文時的年齡為 21
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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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顏色」(頁 28),顏色的選擇猶在其次,重點在於那是完全屬
於「自己」的。追尋速度與刺激的人生雖然終需付出死亡的代價,然而
小黑在大學生心中留下的印象,是「有個人,有個人有那麼件紅得像火
的襯衫……」(頁 44),相較於大學生們的隨俗浮沈,小黑短促但絢
燦的人生,反而明確展現出存在價值。
從人物形象的塑造而言,〈穿紅襯衫的男孩〉雖仍延續《變形虹》
諸作裡「做人總要抓住一點東西」等概念的痕跡,但敘事者「我」已稍
減憊懶之態,以比較正面的思考面對存在命題;即令小黑的死亡,也被
13
理解為壯烈無悔的生命實踐,這是林懷民在軍旅生活訓練 裡,對於存
在思考的初步深化。以此觀之,葉石濤所謂「未能鑄造更新穎的境界」
14
之評論,或有重新商榷之必要。
三、一青蒼之少年:林懷民筆下的典型人物
如果對於林懷民筆下的人物形象作一歸納,這批青年所經受的,幾
乎都是青蒼的歲月、倦乏的人生。十六歲時所創作的〈鐵道上〉
(1963.5)
一文,已初步展露林懷民對於「求死」的思考。想念母親的孩子明仔意
圖搭火車上臺北尋母,他那迎向火車衝去的姿態,不妨解釋為一種對於
內在渴望的奔死以赴。
鐵道上的孩子猶有童稚的夢想,然而隨著時間流逝,十八歲的林懷
民對於生命的空茫感受愈加深沈,〈變形虹〉題名之用意,正是以三個
青春正盛,如彩虹般燦爛的年輕生命,指涉一扭曲之世代,隱喻歪斜的
13
林懷民於 1968 至 1969 年間服預官役十個月,
〈穿紅襯衫的男孩〉、
〈虹外虹〉、
〈逝
者〉
、〈蟬〉四文,俱為此段時間的產品。見〈前世煙塵〉 (
《蟬》,臺北:印刻出版
有限公司,2002),頁 14。
14
葉石濤曾經指出「『穿紅襯衫的男孩』……這一系列的小說沿襲著他一貫的風格和
技巧。然而,與他自己的舊作相較,似乎未能鑄造更新穎的境界」 ,見《台灣鄉土
作家論集‧評林懷民的「逝者」》(臺北:遠景出版社,1979),頁 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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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註 6,《中外文學》,頁 136;《中國現代作家論》,頁 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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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國/家族認同問題,家在此端的祖國抑或是彼端的北地?「歸國以
前,我們毫不懷疑地肯定自己的根在祖國,憶念著自幼分別未曾謀面的
母親般地嚮往。歸來之後,才發覺在台灣我們是半個異鄉人,我們尋不
得自我;正如在台灣我們永尋不到榴槤。」(《變形虹‧轉位的榴槤》,
頁 19)在這些自我質疑裡,「我由那兒來?我回到那兒去?」的詰問
乃從精神性存在的迷惘,一轉為土地家國的歸向。
綜而觀之,林懷民小說人物的無根與漂泊心態,或源由於寂寞的人
生,或源由於國族認同的焦慮,也可能肇因於情感定向的曖昧性。〈安
德烈‧紀德的冬天〉(1967)裡的康齊即為顯例。對於同性之愛的合理
性,雖然在小說裡康齊假借觀影心得發言:「其實,所謂正常是相對的,
任何人多多少少都有不對勁的地方;從這個觀點來說,正常不正常的分
法根本不必要。」(《變形虹‧安德烈‧紀德的冬天》,頁 154)然而
一旦投映到自身,康齊仍免不了對自我充滿憎恨、鄙視及憐憫。這種罪
孽感的情慾掙扎,導致小說人物雖然死不了,卻也對活著充滿厭倦。失
落、孤獨與罪惡感所造就的,是人物內在精神性的死亡。凡此俱可見在
林懷民小說中,情愛追求充其量只是青春的點綴,「存在」意義才是個
體必須面對的更深切命題。
這些迷惘蒼白的青年形象,至五萬餘字的中篇〈蟬〉(1969)裡乃
有了集其大成的展示,陶之青、莊世桓、朱有白、劉渝苓、郭景平、吳
哲、范綽雄等一群大學生,在臺北地標諸如明星咖啡廳、圓山育樂中心、
野人酒吧裡,演繹著頹廢的青春記事。〈蟬〉裡的吳哲,不妨視為〈安
德烈‧紀德的冬天〉中康齊一角的濃縮版;范綽雄則與〈星光燦爛〉裡
的思民同樣衣食無憂,卻罹患精神性失眠;一心做著留學夢的朱有白,
早在〈穿紅襯衫的男孩〉裡便藉由嘉克、彬美這對情侶檔現身;不想出
國怕吃苦的劉渝苓,亦儼然是〈穿紅襯衫的男孩〉裡甘於平凡生活的芸
康再現。至於莊世桓,則一如林懷民小說中其他以「我」為名發聲的角
色,稱職地旁觀並描摹同儕的性情格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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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裡無所事事的大學生們,言談間動輒穿插英文字彙,看的是
藝術電影,背誦的是瘂弦的詩,至於音樂,他們則在 Bob Dylan、Joan
Baze、Beatles 的歌聲裡尋求共鳴。這些「類村上春樹」小說裡常出現的
名牌式標記,相當具體地彰顯出一代文藝青年的品味,至於其所產生的
效果,則正如楊照所言:
……這些滿盈的六○年代符號,從一個角度看,多麼像後來在台
灣大流行的村上春樹。林懷民跟村上春樹一樣,善於利用這些高
16
度象徵感染性的符號,讓閱讀者快速跌入那個特殊的氣氛裡。
在此氛圍下生活的青年男女們,以陶之青形象最為鮮明。她的個子瘦小
但行事獨特,可以不拘小節,於初識之日便要求在莊世桓居處過夜;可
以毫不留情地批評表親范綽雄的作為;更可以經常性地發表憤世嫉俗的
言論,批評五千年文化在中國人身上所造成的 bondage,也抱怨美國學
生鬧學潮的無聊。至於素為其所看不慣的范綽雄,所表徵者則是另一種
精神軟弱者的形象,他飽受家庭的管束,是個敏感症以及長期的失眠症
患者,隨身攜帶著藥丸,隨口抱怨連連。對於生活,這些青年們有諸多
的不滿與厭膩。
小說裡另有一名隱形人物──吳哲,在陶之青與莊世桓的對話以及
莊的記憶裡呈現,這是個英挺、高傲,有同性戀傾向卻欠缺安全感的孤
僻角色。與范綽雄類近的是,他們俊俏皮囊下都隱藏著青春生命裡難以
言說的黑洞。林懷民在小說裡藉由范綽雄所閱讀的《心是孤獨的捕手》17
一書,暗示麥卡勒斯式的主題:孤獨是絕對的,最深切的愛也無法改變
人類最終極的孤獨,這些染患著世紀病的青年,精神上的隔絕孤立,正
16
見楊照〈林懷民的小說世界〉,《印刻文學生活誌》創刊前號,2003.8,頁 105。
17
“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Carson McCullers 著,或譯為「同是天涯淪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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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造成其生命迷惘的根本病因。
作為敘事者的莊世桓,旁觀著一群年輕大學生們的虛無:陶之青牢
騷滿腹,范綽雄心理狀態欠佳,吳哲則為個人性取向所苦,各人都有生
命中過不去的片段。至於莊世桓自己,則亦徘徊於對陶之青與吳哲的曖
昧情感之間。在野人酒吧裡,他一方面渴望狂歡青年們教導他快樂的秘
訣,另一方面卻也不禁提出「但是,他們快樂嗎」的詰問。至於小說下
半部將場景安排在溪頭之旅,讓這群青年於其間生活與對話,其實亦意
在以霧氣瀰漫的溪頭,隱喻這群迷失於理想與情愛中的虛無者,此可與
王德威對於野人酒吧裡那隻空可樂瓶子的觀察,互為對照:
這隻空瓶子顯得毫無意義,但它枯寂的「死魚眼珠般」的反射光
芒,卻照出了林懷民青春視野裡的洞,一種絕然沒有意義的意
義。18
〈蟬〉裡的男女形象對於林懷民其他小說裡的人物,以及一九六○年代
知識青年身影的統括性正在於此。一如溪頭河水的潺潺,青春之美誠然
值得歌頌,然而這個青春的世界浸淫在充滿頹廢氛圍的時代裡,則宛如
西門町偶然聽聞的蟬唱般,清亮卻短促,個人迷惘的嘶鳴在大環境裡,
遂顯得格外微弱難辨。
「明年,如果明年我們再來,還會有蟬嗎?」
「當然有,可是那是另一批新蟬。」(《蟬‧蟬》,頁 199)
陶之青與莊世桓在溪頭的對話,暗示了青春的繼起者代有傳人,然而生
命裡的蟬唱終究是稍縱即逝。〈蟬〉收束於西門町色彩閃爍的霓虹裡,
18
同註 7,頁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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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視覺的繽紛正對應了世事之混亂;在混亂無序的世代裡,林懷民小
說裡的人物如是度送了迷惘苦悶的青蒼歲月。
四、青春的劫毀與哀歌:無所不在的死亡魅影
如果稍作觀察,便不難發現在一九六○年代的青春書寫中,關於性
愛認同、自我認同、國族認同等「苦悶」的描繪誠多,但躋身於白先勇、
王文興、七等生、歐陽子、陳若曦、施叔青等青年作家群裡,林懷民卻
對死亡議題更感興趣,此點與陳映真頗為類近。
關於「死亡」的思考自然亦關涉到存在苦悶,〈星光燦爛〉裡的思
民在尼采的著作裡尋求解答,最終仍以自殺結束生命;〈變形虹〉裡的
沙夷堅持為自己而活,最終則死在產台上,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這兩
名小說人物所面臨的「生之艱難」,都在於「自我」與「生存」有著本
質性的衝突:欲在成人世界裡存活,前提是必須認同虛偽的做作和形
式,必須戴著面具麻木生活;換言之,存活的方式首先是將自我隱藏,
否則唯有死亡,「去赴一個永恆的約會」方是真正解脫。
小說裡的敘事者,一方面痛恨自己軟弱而苟且的生存,另一方面卻
也痛惜這些蒼白赴死的年輕生命。〈星光燦爛〉裡描寫思民、康平、智
蕙與我四個死黨過去經常散步的小徑上,「秋天未過,葉子未黃,翠綠
翠綠就落了一地,每年都這樣。」(《變形虹‧星光燦爛》,頁 70)
至於〈變形虹〉一文裡,也有「幾片葉子由我們踝際奔過,全是嫩綠的,
一定有人摘下它們,又扔了」(頁 60)的場景書寫,這些以葉子為隱
喻的文字,正凸顯出青春生命的早凋與虛擲。
相對於以死亡終結涉足世故人生的安排,林懷民在〈虹外虹〉
(1969.1)裡,則清楚描繪出思考轉變的歷程與痕跡。此文的寫作背景,
19
或涉及個人實際的溺水經驗 ,小說的情節即以年輕預官為主角,描述
19
林懷民在《蟬‧「最後一本書」
(代序)
》(臺北:仙人掌出版社,1969)中曾含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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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假日前往碧潭划船、游泳的所聞所見所經歷。此外,《現代文學》曾
選譯並評介了海明威〈結束〉、〈印地安營〉、〈醫生夫婦〉等七篇小
說。而林懷民在此文開首即援引〈印地安營〉裡的句子,文中青年預官
的思維亦屢屢沈浸在《老人與海》與〈印地安營〉的情節中,可見〈虹
外虹〉的創作動機,或為當時個人閱讀與生活經驗相互交揉而成。20
林懷民在小說裡藉由預官之思維,指出《老人與海》中聖提亞哥與
大海搏鬥的經驗,表徵著「一無所獲」(《蟬‧虹外虹》,頁 50)的
人生;海明威之所以選擇自殺,則正如〈印地安營〉裡的醫生父親對於
孕婦丈夫自殺的評論般:「我猜他受不了」(頁 53)。雖然海明威這
兩篇作品裡所展示的另一面,其實是面對生命挫敗的光榮與尊嚴,以及
對於缺乏生存勇氣者的諷刺,然而年輕預官對於海明威文本的詮釋,顯
然延續了林懷民前期小說中「生之枉然與艱難」的命題,也因此,這名
預官在冥想中所獲得的結論,在此際仍為:
這些空想在之後的情節發展中面臨實際考驗,而有了層次上的轉折。年
提及:「……經過了『虹外虹』 『逝者』裏的一些意外,我更感受到一份前所未有
的壓力:不寫出來會發瘋,再不寫就沒得寫!」 (頁 2)張秀民則更明確地指出:
「林懷民在經過碧潭淹水及其表哥在非洲車禍喪生後,寫了好幾篇小說,虹外虹、
逝者都是」 。此外,余思也曾在評論中表示:「『虹外虹』是描寫一個年輕的軍官在
碧潭游泳差點淹死的故事(自然這是林懷民親身對死的體驗) 。文中那位軍官曾寫
過一打以上各式各樣的死亡,然而卻未見過一個死人(這也是影射林懷民他自
己。)」二文分見張秀民〈我看黃春明和林懷民的小說〉 《台灣文藝》7:29,1970.10,
,
頁 68;余思〈虹與蟬──談林懷民的小說〉 《東吳青年》卷 62,1975.1,頁 38。
,
20
《現代文學》第 35 期以「短篇小說研究」專題的形式刊登海明威作品,出刊日期
為 1968.11;林懷民〈虹外虹〉的發表時間則註明為 1969.1,二者的時間點頗為接
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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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預官將船拖上灘下水游泳之後,竟爾接連面臨兩次死亡的衝擊:先是
無意間挽回了一條溺水的生命,緊接著自己也溺水獲救。小說以繽紛的
色彩描繪落水時的視覺經驗,展示了死亡的豔麗與魅惑性。經此切身的
體感,預官但覺恍若隔世,他離開碧潭後,充滿重履現世的感動以及強
烈的飢餓感,然而在「明星」裡一頓飽餐,「那份怵心的餘悸在煙霧中
融失,代之而起的是平日如影隨身的落寞和無聊。」(頁 73)
小說裡兩次關於「虹外虹」的描寫,都出現在與死亡近身接觸之後,
而預官眼中雖見著七色虹彩,「但,心中了無感覺,一片空白」(頁
59),「他楞坐著,一點也摸不清心底深處絞亂得近於空白的感受」(頁
69)。雖然劫後餘生,目睹青春生命的虹彩重現,預官在震驚的情緒裡
仍產生空茫的迷惑;雖然重履現世的欣喜之後,仍得面對日常生活的無
聊與落寞,然而〈虹外虹〉裡的主角歷經「除非自己死過一次」的情境
演練,對於死亡的思考,顯然與前此紙上談兵,率爾說出「他準備隨時
死去」的想法,已有所差異。
林懷民在服役期間所創作的〈虹外虹〉,中心意念實仍延續著前期
作品〈變形虹〉、〈星光燦爛〉等,基本上也仍肯定死亡為生命的解脫。
然而人在面臨死亡的魅惑之際,是否真能義無反顧?生存難道沒有它自
身存在的意義?在這篇小說裡,作者提出了更進一步的思辨。相較於〈變
形虹〉與〈星光燦爛〉,〈虹外虹〉或因為加入切身體感,表現已較前
期沈穩,主角對於生命虛無的看法經過實際的體會,已不再無條件地肯
定死亡,對於視死亡為生存解脫的樂觀,也開始略帶保留。小說末尾收
束於〈印地安營〉裡的父子對話,然而那「被煙灰沾得污跡斑斑的兩行
對白」(頁 73-74),對照最初預官手中乾淨的紙頁,意義已然不同,
它其實暗示了生命所經受的磨練與思索。
同樣寫死亡逼臨自身情境者,同時期尚有〈逝者〉(1969.3)一文。
〈逝者〉以敘事時間交錯的方式,寫喆生所面臨的兩段死亡情境:大表
哥車禍喪生,以及好友尤景欽在戰地的犧牲。作者採用蒙太奇式的場景
‧270‧
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剪接,以大表哥之死對照宴客場景,以尤景欽之死對照曾救喆生一命的
事件。景欽死去那夜,敵人的砲火如常;大表哥死去之際,家中宴客、
過節一切照舊;喆生聽聞死亡事件後儘管悲痛,然而規律的日子依然得
走下去:
第二天,他起床,上洗手間,洗臉,漱口,修面,穿衣服,打領
帶。九點半有個約,已經快九點了,喆生依然慢條斯理地吃早餐;
兩大杯牛奶,一個雞蛋,五片麵包,麵包間塗了厚厚的牛油……
(《蟬‧逝者》,頁 108)
21
論者曾謂此篇小說的收束「既敬重又漠然」 ,所謂逝者已矣,生者如
常,是為〈逝者〉最終的意念表述。
整體而言,無論是《變形虹》時期頹靡青年的自殺,或是《蟬》時
期意外的目睹或身受,林懷民在其作品裡,反覆以不同方式的死亡對照
賴活著的「我」,從而展開對於存在的思考,並表現出面對虛假成人世
界的厭煩。然而,即使活著是多麼令人倦怠的事,林懷民在每篇小說裡,
依然有向上的「微光」鼓舞,〈鬼月〉中百無聊賴的青年對著雲後出現
的月亮許願;〈星光燦爛〉裡的我慨嘆著自殺的思民一定沒有見過燦爛
的星空。這些思考延續到〈蟬〉裡,在經歷范綽雄死亡的衝擊之後,陶
之青曾經自省:雖然本意是想訓練他好好控制自己,但「我自己又比他
強多少?」小說以陶之青赴美後的來信,完整表達了作者對於死亡與生
命的看法:
當我被生活折磨得懊喪時,我常想小范是比我們幸福的,他一走
了之,省去了好多煩惱和痛苦。可是有更多的時候,我又想,他
21
見胡衍南〈林懷民小說初探〉 ,收錄於《井上義彥教授退官記念論集‧東西文化會
通》(臺北:學生書局,2006),頁 187。
‧271‧
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二期(秋季號)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這麼早結束自己,也失去了許多生命中值得叫人欣慰的事情,像
家、孩子。……其實我們什麼都不要想,而我們就會活下去,而
我們就活過來了,我們什麼都不必想,不要去想……(《蟬‧蟬》,
頁 207)
這究竟是對於死亡的妥協或擺脫?是宣戰的姿態、放棄的手勢抑或是和
平共存的覺悟?從〈變形虹〉以迄的諸篇小說裡,林懷民展現出曲折的
思考痕跡,最終雖然定調於「不必去想」的結論,但活著已非麻木憊懶,
而是歷經成長煎熬後所獲得的真實體驗。
五、時代的溫度計:
林懷民及其小說所展示的現實投影
存在的虛無與死亡的思考,為何始終是林懷民小說中揮之不去的陰
影?此或與時代氛圍及個人背景有關。呂正惠曾經指出一九五○、六○
年代的青年知識份子之所以強烈感受到存在困境,應該根源於三大因
素:一是高壓政治,二是過度超前的現代化教育,三則為自由戀愛與升
學的不順利。22
還原當時整體的社會情境,林懷民在訪談中曾經提及解嚴前,政府
對文化的種種限制,使藝術家內心充滿苦悶,「攻打那堵牆,變成我們
很重要的目標。」23白先勇對於一九六○年代的創作背景亦有類似說法,
至於早逝的王尚義,則尤其是讓自己活在思想中,而與現實生活隔離的
22
相關論述詳見呂正惠〈現代主義在台灣〉 ,收錄於《戰後台灣文學經驗》 (臺北:
新地出版社,1992),頁 3-42;〈青春期的壓抑與「自我」的挫傷──二十世紀六
○年代台灣現代主義文學的反思〉 ,收錄於《淡江中文學報》19 期,2008.12,頁
168-171。
23
見成章瑜等著《探索名人的精采人生》 (臺北:天下遠見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2) ,
頁 24。
‧272‧
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知識份子典型。24這些青年在封閉的環境裡找不到自身定位,衍化出來
的感受,一者便表現為「流浪失根」的處境擬想,一則希望藉由「出國
留學」為人生解套。也因此,在〈轉位的榴槤〉、〈變形虹〉及〈安德
烈‧紀德的冬天〉裡,我們不斷看到漂泊、流浪、失根的變形演繹;在
〈穿紅襯衫的男孩〉、〈蟬〉及〈辭鄉〉裡,我們也見到出國留學成為
某些大學生的人生目標。
關於漂泊感的演繹,正如呂正惠所言,當時的知識份子已將巨大的
社會困境轉化為人的普遍「存在處境」25,「每個人都只是流浪的葉子,
不知要飄到那裡、走到那裡」(《變形虹‧變形虹》,頁 44)。在這
種流浪意識裡,青年或空茫度日,或尋求脫離軌範的滿足和快意,凡此
都是對於壓抑情境的抵抗。而處於封閉、缺乏自由的社會氛圍裡,如欲
突圍而出,留學似乎成為唯一選項。林懷民在大學畢業後往美國密蘇里
新聞學院唸書時,曾寫給黃肇珩一封信,其中提及:
我們並不十分明白出來找什麼東西,也許唯一的原因只是我們太
自私、太愛自己,而國內的環境不適合保存自我,如果出來有個
原因的話,那就是出來找自己。26
當時的年輕人也許不知出國的目的與前景為何,但卻都想方設法離開台
灣。林懷民在小說裡反映了其時此種盲目的青年心態,〈穿紅襯衫的男
孩〉中,嘉克和彬美終於如願留學,兩人卻以分手收場;在〈蟬〉裡,
24
關於王尚義及其作品分析,參見朱芳玲〈虛無,也是一種抗議的姿態──論林懷
民與王尚義的存在主義小說〉,《漢學研究集刊》第六期,2008.6,頁 235-262。
25
同註 10,頁 175。
26
同註 1,頁 9。此部分承蒙匿名審查委員提示一基本思維問題,即關於生死、存在
的思索,有「宗教我」與「社會我」不同層面的思考,因此小說人物「出國仍無
法真解決,因為只是以『社會我』的位置轉換來延緩問題而已。」對此觀點補充
謹致謝忱。
‧273‧
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二期(秋季號)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朱有白成天作著留學夢,陶之青最終亦遠赴異鄉求學、成家。及至〈辭
鄉〉(1970),林懷民更藉由主角陳啟後,展現青年對於新世界的憧憬
以及對於落後故鄉的鄙夷。小說以登陸月球的新聞,對照小鎮耆老的短
視與無知。陳啟後的返鄉掃墓成為徒具形式的安撫,而收尾他將老家的
鑰匙鎖進黑色小皮箱,不亦正暗示著鎖上舊家園、結束老家族的心念?
這篇小說裡的主角心態,或許可與以下的文字互為對照:
受過比較完整的現代化教育的知識份子,一旦他們的現代理念遠
超過他們所生活在其中的落後社會時,他們就會過度責備自己的
社會,而成為社會的特異份子。……開發中國家的知識份子的疏
離感則來自他們對自己的社會的落後的厭惡。……自開發中國家
開始和西方工業國家接觸以來,西化的知識份子這種無法和自己
的社會和諧相處的困境即已存在。27
也因此,林柏燕曾批評林懷民將留學本身「當作一種『逃避』去處理,
一種沒有真正理想的憧憬,一種現世紀青年無可奈何的『異國遠景』」28。
林懷民也許只是揣摩當時青年心態,將其投射於「陳啟後」的角色塑造
中,但此一角色卻恰恰勾勒出一九六○年代某些知識份子因為「超前西
化」,所呈現出的思考盲點。
同樣地,其時台灣普遍受到西方文化/文學影響的狀況,在林懷民
小說裡亦可得見,最明顯的例子便是中篇〈蟬〉裡的一群年輕人,成天
泡在野人酒吧裡,聽的是 Bob Dylan、Joan Baze、Beatles 等人的歌曲。
作為美國一九六○年代反叛文化的代言人,Bob Dylan 的民謠搖滾(Folk
Rock)反映和影響了當時一代青年的情感和願望,然而此種對於人生、
27
呂正惠〈現代主義在台灣〉,《戰後台灣文學經驗》,頁 26-27。
28
見林柏燕〈林懷民的「蟬」(上)〉,《中華日報》9 版,1973.9.14。
‧274‧
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對於世界的看法,卻隨著音樂巧妙移植到時代情境迥異的台灣。〈蟬〉
裡那些年輕人對於音樂的學舌,顯示出在封閉的社會情境下,年輕人如
何尋求精神出口,將他們內在的鬱悶與抗議,寄託於反叛既有規範的歌
曲當中。
至於西方文學的薰染,則主要可由其時《現代文學》雜誌的內容,
以及青年作家們的創作技巧上得見。一如王禎和對於詹姆斯的欣賞、歐
陽子受佛洛依德等人的啟發,林懷民亦私淑海明威「行為主義」式的筆
法。其小說中對於環境鉅細靡遺的描寫,以事件的直陳、場景的切換取
代人物心理描摹的技巧,處處可見海明威影響之跡。而這些「大師」在
《現代文學》各期中,都可見到作品及相關評介的選譯。
西方的現代主義文學,顯然廣泛流行於一九六○年代的台灣。身為
時代的弄潮兒,林懷民在創作技巧上,當然也大量展示了現代主義的藝
術特色。以意象的表現言,可舉〈安德烈‧紀德的冬天〉為例,此篇小
說以四節四意象的方式呈現:首節以「鏡子」演示同志間虛幻的灰色情
感,次節以「昏鴿」寫康齊暈眩嘔吐的人生,三節則以「水蛭」寫秦對
康齊情感的吸附與黏膩之感,末節更以「孤燈」隱喻康齊在黑暗中的掙
扎與向光。此外,諸如潮水滅頂、水草纏人等意象書寫亦時現於文中。
林懷民經由這些意象,經營出糾纏陰鬱的文本氛圍,以展示主角對於性
別認同的徬徨。
至於意識流及蒙太奇手法的運用,更屢見於林氏小說創作中。葉石
濤曾盛讚〈逝者〉是一九六○年代「最好的死亡故事之一;以其技巧而
言,也是現代小說技巧達到登峰造極的作品之一」29,林懷民在小說中
以視覺和聽覺銜接時間,大量切換場景,藉由溶入溶出的轉換、蒙太奇
式的電影感,造成敘事時間的混亂,可視為實驗手法極強的作品。〈變
29
見葉石濤〈評林懷民的「逝者」
〉,《台灣鄉土作家論集》
(臺北:遠景出版社,1979)
,
頁 251。
‧275‧
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二期(秋季號)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形虹〉一文則以場景的跳接與意識流的運用為其特色,此外〈虹外虹〉
裡年輕預官獨自於碧潭划船的心理活動,林懷民亦用意識流手法呈現。
這些現代主義技巧所造成的時序與意念之混亂,其實從另一個側面觀
察,也可窺知知識份子如何以扭曲的方式,表現其內在苦悶的用心。
再論及林懷民小說中對於「死亡」意義的頻繁探討,可能亦與個人
因素有所關聯。以家世背景而言,自小背負的家族期待以及無法習舞的
遺憾,應當已在少年懷民心中交織成「為何而活」、「為誰而活」的困
惑,這些成長的煩惱在少作中以較為誇大的方式呈現,可視為所謂「上
層階級」的苦悶書寫與抒發。不同於七等生筆下人物自卑心態的如影隨
形,林懷民小說裡的人物所苦惱者,厥為自由之不可得與存在意義之失
落。〈星光燦爛〉裡所塑造的思民,「長相好,人聰明,功課好,家庭
又這樣令人羨慕」(《變形虹‧星光燦爛》,頁 69)。作為一名廿五
歲就想死去的年輕人30,思民彷彿是林懷民少年時代的投影,行文間處
處可見兩個分裂的自我(思民/我)彼此的對話、辯論與鼓舞;而康平
吶喊著「劉、思、民我看不起你!」彷彿也可視為作者對自我所進行的
批判。
此外,林懷民小說中唯一以性別認同為主題的小說〈安德烈‧紀德
的冬天〉,可視為同志文學的早發先聲之作。在此之前,白先勇其實已
在《現代文學》發表了〈月夢〉、〈青春〉及〈寂寞的十七歲〉31等文。
相隔五年,林懷民在〈安德烈‧紀德的冬天〉裡關於道德感、罪孽感的
掙扎與書寫,與〈寂寞的十七歲〉中楊雲峰臉上的「墮惡之痕」互為呼
應。而文中關於「生來就流著這種血」的同志宿命,以及將性傾向與戀
父情結結合的安排,亦可與其後白先勇的《孽子》遙相對照。〈安德烈‧
紀德的冬天〉裡康齊對自我的厭棄與無奈;〈蟬〉裡莊世桓對於吳哲的
30
同註 23,頁 25。
31
此三文的發表時間及卷期如下:〈月夢〉, 《現代文學》第 1 期,1960.3;〈青春〉,
《現代文學》第 7 期,1961.3;
〈寂寞的十七歲〉《現代文學》第 11 期,1961.11。
,
‧276‧
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嫌惡與憐憫,難道不是作者在思考同志問題時,所體現出的內在情感掙
扎?
六、結語:蒼白虛無之外
林懷民停筆較早,小說創作量亦不算多。過往論者對其作品的評價
反差甚大:葉石濤曾指出其作品缺少「濃厚的鄉土性和堅強的民族性」,
並憂心若循此風格創作,林懷民的小說將走入死巷。32高全之則反其道
而行,高度讚譽其作品具有「感時憂國」33的精神風貌。此外,胡耀恆
折衷二者,斷言「『虹外虹』以前的作品,都帶著極端而不健康的個人
主義的色彩,『虹外虹』以後的作品,則透露著儒家的人道主義。」34於
今觀之,凡此論述皆不免以道德判斷涉入小說作品,所言雖有部分真實
性,但卻不盡準確。
林懷民小說裡所呈現者,其實是「我正百無聊賴,青春正美麗」的
青年成長敘事。歪斜的世代裡,一群知識份子在無所作為的情境下,將
封閉的社會氛圍轉化為存在的哲學命題,於其中抒發苦悶、展演困惑。
此中性愛認同、國族認同等「苦悶」的描繪誠然亦有,如〈安德烈‧紀
德的冬天〉、〈轉位的榴槤〉等,但整體而言,作家所關懷的基本主題
始終一致,亦即環繞著存在、死亡等意義性命題所做的開展。
「自我認同」概念在林懷民小說裡常以茫無目標的青年形象反向呈
現,形成頹廢無根的存在;而同樣書寫死亡命題,陳映真早期作品裡那
種沈重的原罪感,便不存在於林懷民作品中,也因此,林懷民筆下的青
年便自有其不同於陳映真的姿態,他們彷彿更虛無、更輕飄於隨風飛蕩
32
同註 11,頁 4-5。
33
見高全之〈林懷民的感時憂國精神〉 ,收錄於《從張愛玲到林懷民》
(臺北:三民
書局,1998),頁 1-16。
34
同註 6,《中外文學》頁 133;《中國現代作家論》頁 544。
‧277‧
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二期(秋季號)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的無所歸依裡。由此可見,在一九六○年代的作家群體裡,每個人都是
獨特的存在,在相似的時代背景下演繹出各自不同的關注面向與成長記
事。
七、八年的創作時間不算長,我們卻在林懷民作品裡看到對於存在
思索轉趨成熟的探討,此中自有其嚴肅的成長意義與對於時代的側面反
映。一九七○年,林懷民於愛荷華留學期間完成〈辭鄉〉後,便未再有
小說問世。七○年代正當台灣現代主義由盛而衰、鄉土文學漸成氣候之
際,林懷民此文的發表,彷彿一方面昭告了個人現代主義創作的階段性
結束,另一方面亦隱然標識了自我苦悶青春的終結。
返國後,林懷民於一九七三年創立雲門舞集,提出「中國人作曲,
中國人編舞,中國人跳給中國人看」的主張。在後來的訪談中,林懷民
結合其舞蹈創作,曾經如此定義〈辭鄉〉一文:「基本上,『辭鄉』已
脫離強說愁的階段,比較觀念化地以一個點敘說時代的變遷;『我的鄉
愁我的歌』則以更廣面的寫照去觸動問題,直接表現一些人在時代變遷
中的掙扎,……」35可見青年林懷民在〈辭鄉〉之後,確實面臨了重大
的衝擊、思考與心境轉換,他已自有定見;對於人在時代變遷中掙扎的
洞悉力,他也依然敏銳,只是轉以舞蹈開出另一程新路。
文學果真是苦悶的象徵?投入「雲門舞集」之後的林懷民遂完全斷
絕小說創作,這誠然是舞蹈界之幸,卻也是台灣文學界之憾。在黑暗中
摸索世界的波赫士曾經表示,失明是一種封閉狀態,但同時也是種解
放,是有利於創作的孤寂,是鑰匙和代數學。一九六○年代相對封閉的
社會環境,對於創作者亦何嘗不是一把創作之鑰?至少它讓我們見識了
在當時的時空裡,施叔青、林懷民這批二十歲不到的青年作家,曾經展
示了多麼早熟,並且完全不顯生澀的文學飛翔。
35
見何聖芬〈我的鄉愁‧我的愛──林懷民專訪〉
,《幼獅月刊》410 期(1987.6),
頁 11。
‧278‧
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徵引文獻(依作者姓氏筆畫順序排序)
(一)專 書
成章瑜等著:《探索名人的精采人生》,臺北:天下遠見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2002。
林懷民:《變形虹》,臺北:水牛出版社,1968。
林懷民:《蟬》,臺北: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2。
楊孟瑜:《飆舞:林懷民與雲門傳奇》,臺北: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1998。
楊孟瑜:《少年懷民》,臺北:天下遠見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
(二)期刊論文及單篇文本
朱芳玲:〈虛無,也是一種抗議的姿態──論林懷民與王尚義的存在主義小
說〉,《漢學研究集刊》第六期,頁 235-262,2008。
呂正惠:〈現代主義在台灣〉,《戰後台灣文學經驗》(臺北:新地出版社),
頁 3-42,1992。
呂正惠:〈青春期的壓抑與「自我」的挫傷──二十世紀六○年代台灣現代主
義文學的反思〉,《淡江中文學報》19 期,頁 161-182,2008。
余思:〈虹與蟬──談林懷民的小說〉,《東吳青年》卷 62,頁 37-38,1975。
何聖芬:〈我的鄉愁‧我的愛──林懷民專訪〉,《幼獅月刊》410 期,頁 8-12,
1987。
林柏燕:〈林懷民的「蟬」(上)〉,《中華日報》9 版,1973。
胡耀恆:〈死亡與新生──評林懷民的小說〉,《中外文學》2:4,頁 132-141,
1973。
胡衍南:〈林懷民小說初探〉,《井上義彥教授退官記念論集‧東西文化會通》
(臺北:學生書局),頁 179-191,2006。
高全之:〈林懷民的感時憂國精神〉,《從張愛玲到林懷民》(臺北:三民書
局),頁 1-16,1998。
陳平:〈惑〉,《現代文學》15 期,頁 77-80,1962。
張秀民:〈我看黃春明和林懷民的小說〉,《台灣文藝》7:29,頁 66-68,
1970。
‧279‧
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二期(秋季號)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楊照:〈林懷民的小說世界〉,《印刻文學生活誌》創刊前號,頁 101-107,
2003。
葉石濤:〈評林懷民的「逝者」〉,《台灣鄉土作家論集》(臺北:遠景出版
社),頁 249-255,1979。
劉大任:〈大落袋〉,《現代文學》第 2 期,頁 82-85,1960。
‧280‧
中國學術年刊第三十二期(秋季號)頁 257~281(民國九十九年九月),臺北: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
Studies in Sinology Vol.32 (Autumn), pp.257–281 (2010)
Taipei: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NTNU
ISSN:1021-7851
Abstract
‧2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