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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Thoughts on Existence and Death: Growth Writing in Lin Huai-min's


Novels

doi:10.6238/SIS.201009_(32-2).0009
中國學術年刊, (32_2), 2010
Studies in Sinology, (32_2), 2010
作者/Author: 石曉楓(Hsiao-Feng Shih)

頁數/Page: 257-281
出版日期/Publication Date:20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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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第三十二期(秋季號)頁 257~281(民國九十九年九月),臺北: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
Studies in Sinology Vol.32 (Autumn), pp.257–281 (2010)
Taipei: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NTNU
ISSN:1021-7851

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
──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石曉楓*
(收稿日期:99 年 3 月 30 日;接受刊登日期:99 年 8 月 30 日)

提 要
本文以林懷民小說集《變形虹》、《蟬》為本,指出「存在悲感」
及「死亡魅影」為其作品重大主題,並進而探討其中所投射的社會圖
象與時代意義。林懷民筆下青年生命意義的虛無,源由於寂寞的人
生、國族認同的焦慮以及情感定向的曖昧性;小說並反覆以不同方式
的死亡,對照賴活於虛假成人世界的厭煩。整體而言,政治高壓陰影
體現在林懷民小說裡,表現出強烈的「流浪失根」處境。在技巧方面,
作者也大量展示西方現代主義的特色,從而形成時序與意念之混亂,
由此亦可窺知當時知識份子如何以扭曲的方式,表現內在苦悶的用
心。本文最後指出,相對於七等生、陳映真,林懷民小說的意義,在
於體現出臺灣一九六○年代另一種「上層階級」知識青年的苦悶圖象。

關鍵詞:一九六○、林懷民、《變形虹》、《蟬》、成長

* 石曉楓,福建省金門縣人,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班畢業,現為該校國文
系專任副教授。著有《兩岸小說中的少年家變》、《白馬湖畔的輝光——豐子愷散
文研究》
。單篇論文有〈苦悶年代下的性格書寫——歐陽子成長歷程小說析論〉、
〈一
九九○年代台灣鄉土書寫的轉向——以袁哲生、童偉格為例〉、
〈少女成長紀事——
當代台灣女性成長小說書寫主題之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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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二期(秋季號)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一、前言:青澀年代的苦悶書寫

以「雲門舞集」創辦人知名於世的林懷民(1947-),在一九六、
七○年代曾是頗受矚目的青年作家,其小說目前結集出版者有《變形
虹》、《蟬》二書。
林懷民出生於台灣嘉義,屬於本省家庭的「上層階級」,其父林金
生為台灣光復後第一屆民選的嘉義縣長,後來歷任雲林縣長、交通部
長、內政部長,以至考試院副院長、總統府資政。家中藏書及音樂俱相
當豐富,自小林懷民看的,便是在美國哈佛求學的三叔越洋寄來的西洋
童書。1五歲時,林懷民曾隨家人前往觀賞電影「紅菱豔」,自此著迷
於舞蹈。十四歲時,首次看到美國荷西‧李蒙舞團的現場演出,深受激
勵,乃以生平第一筆稿費2報名舞蹈班。
雖然對於舞蹈的狂熱早於幼年時便有跡可尋,但父親素來重視家庭
教育,時時勉勵林懷民應以「服務人群」自許;而其家鄉所在的新港,
復為相當重視讀書的鄉鎮。從小林懷民便必須壓抑對於舞蹈的興趣,按
部就班應付聯考。父親希望長子學醫或學法,即連聯考志願亦由其代
填。一九六四年,林懷民自衛道中學畢業,考取政大法律系,次年自作
主張轉入新聞系。
在對成長歲月進行回顧時,林懷民曾自述當時「老是在家裡被禁
止、被罵,讀小說和寫小說,就成了我的擋箭牌。」3「不能夠成為一
名舞蹈家,我最感到難過,為了逃避這件事,我埋頭寫,我了解寫作更
有結果,所以我寫,同時也原諒自己不能成為一個舞蹈家。」4

1
參見楊孟瑜《少年懷民》(臺北:天下遠見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頁 15。
2
林懷民十四歲時發表首篇小說〈兒歌〉 ,刊登於 1961.4 的《聯合報‧副刊》
,當時
主編為林海音。
3
同註 1,頁 41。
4
見楊孟瑜《飆舞:林懷民與雲門傳奇》
(臺北: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8) ,
頁 20。

‧258‧
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觀察林懷民所創作的小說,《變形虹》收錄 1963 至 1967 年間的七


部作品;《蟬》則收錄 1968 至 1970 年間計五部作品。5除了 1963 年的
〈鐵道上〉寫小男孩欲搭乘火車尋母的渴望,以及 1970 年〈辭鄉〉寫
青年陳啟後即將赴美留學前的心理狀況外,其餘十部作品,以存在的空
茫與百無聊賴為素材者,有〈鬼月〉、〈兩個男生在車上〉、〈安德烈‧
紀德的冬天〉、〈變形虹〉、〈蟬〉;思考死亡之意義者,則有〈轉位
的榴槤〉、〈星光燦爛〉、〈穿紅襯衫的男孩〉、〈虹外虹〉、〈逝者〉
等。在為數不多的篇章中,為何「存在」與「死亡」,始終是林懷民作
品中揮之不去的主旋律?
胡耀恆曾經一針見血地指出,林懷民小說的「中心問題是一群年輕
人如何在探尋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人生理想」6,王德威亦觀察到林懷民
小說中的「敘事者都是年輕易感,猶缺世故的大男孩;他所要講的故事,
也多半與(遲來的)青春啟蒙有關。」7林懷民小說中的主角,無論就
年齡、背景或嗜好(文學、音樂、舞蹈)而言,皆有頗多個人投影,某
種程度上可視為其青春期的自陳。以青年作家的身份,講述主角為青少
年的成長故事,本就是一九六○年代的創作者如白先勇、歐陽子、王文
興、七等生等人所慣用的創作路數,然而,王文興、七等生筆下的愛情
與性苦悶描寫,本非林懷民之所著意;而其作品裡的「頹廢青年」,亦
與白先勇、陳映真筆下的知識份子不盡相同。林懷民小說中的青年有何
特殊形象?此與其個人背景及當時的社會氛圍有何關聯?綜而言之,這
位早熟創作者的成長敘事,又透顯出何種特殊意義?凡此俱為本文所欲

5
本文所引用版本為:《變形虹》 ,臺北:水牛出版社,1968;《蟬》,臺北:印刻出
版有限公司,2002。以下述及文本時將於正文中標明篇名及頁碼,不再另加註解。
6
見胡耀恆〈死亡與新生──評林懷民的小說〉 ,原載於《中外文學》2:4,1973.9,
頁 132。後收錄於葉維廉主編《中國現代作家論》(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1976),頁 542。
7
見王德威〈蟬與蟬蛻──重讀林懷民的《蟬》 〉,收錄於《蟬》 (臺北:印刻出版有
限公司,2002),頁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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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二期(秋季號)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嘗試釐清的問題。

二、「賴活」之必要:面向成人世界的存在悲感

林懷民早期小說裡的人物充斥虛無的呻吟,「存在」往往展現為欠
缺目標的茫然。〈變形虹〉(1965.8)裡塑造了三個面目模糊的形象:
我、她和沙夷,「她」因未經世事而憧憬流浪之美,渴望掙脫規範尋找
自己;「我」則因略經世事之挫折而丟棄自尊,在呼吸、吃飯和睡覺間
麻木度日;而在我自欺性的傷悼裡,名為「沙夷」的女子曾經為自我的
欲望而生、而死,而付出代價。然而追根究底,沙夷的追尋亦不過是在
空洞、佔有、厭倦、失落之間的輪迴罷了!
無論是身體的放逐抑或是性愛的流浪,生命意義之匱乏是青春根本
的病因,〈變形虹〉裡的我慨嘆「你永遠抓不到任何東西,除了一片空」
(《變形虹‧變形虹》,頁 65),〈鬼月〉(1966.6)裡的兩名青年則
是鎮日晃蕩,「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東西?要什麼東西?」(《變形
虹‧鬼月》,頁 91) 相較於〈變形虹〉,〈鬼月〉雖以較為輕鬆的對
話,以及天馬行空式的筆觸,展示了十九歲的尷尬、彆扭與苦惱,以及
兩名主角東拉西扯的百無聊賴,然而從「我」瞎編的故事裡,亦可以感
受到對於無聊生活的鄙視和憎恨,以及對於生命一文不值的厭倦。
不知為何而活,卻一直活著;不知在等待什麼,只能面對一團未知,
是林懷民這兩篇小說裡人物的共同困境。與陳平(三毛)約莫寫於同期
的作品〈惑〉8相較,該文主角體現的亦是煩悶、封閉而黑暗的生活體
驗,以及在虛無裡的奔跑與追尋。只不過在陳平的小說裡,人物的精神
型態更為空渺,藉由電影「珍妮的畫像」裡的歌聲,「我」甚至意圖跌

8
刊於《現代文學》15 期,1962.12,頁 77-80。陳平(1943-1991)寫作此文時的年
齡為 19 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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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入淒迷空無一物的世界裡,以幻覺感受存在之謎。
究竟這些二十歲不到的作者,是在怎樣的情境下體認到此種青春的
空無?隔著迢遞歲月回望年少,林懷民於三十餘年後自陳:「少年時提
筆,往往出於不知拿自己怎麼辦的無聊。還未真正介入生活,只能把某
些情緒,某些聽來的事情,一點點因為沒有切身經驗所導致的渴望與恐
懼,誇張地寫下來。只是一些感覺。」9這些感覺的表述容或抽象,然
而對於時代精神面貌的描摹,自然也有一定程度的體現。
在台灣唯聯考是尚的升學制度裡,一九六○年代的青年都曾經歷以
「分數」衡量個人存在意義的社會價值觀。在聯考成績的檢驗下,挫敗
者形象一如陳映真、七等生筆下的人物,形成自卑愁悒的性格10;至於
僥倖高分通過升學窄門的青年,則較類近林懷民小說裡的人物形象,他
們將承受的壓力與不滿,轉化為生命意義的空無與失落。〈蟬〉裡陶之
青的抱怨,可視之為這批「菁英份子」借題發揮的撻伐:「你的毛病就
是想得太多!誰要你想?人家只要你讀書。小學惡性補習是為了考初
中,念中學是為升大學……誰要你想來著?」(《蟬‧蟬》,頁 158)
如果從此角度觀察,林懷民小說裡的青年雖然尚未真正介入生活,
但這些空無情緒的表達,恐怕亦不應被視為無聊的呻吟11,他們已過早
體會到成人世界的現實規則。關於此,讀者另可由〈兩個男生在車上〉
(1967.3)裡的閒聊,「聽」到即將踏入社會的大學生心聲,林懷民藉
由此篇小說,傳達出對於成人世界裡充斥著「虛假的好人」之不耐,以

9
見林懷民自序〈前世煙塵〉,《蟬》(臺北: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2),頁 15。
10
關於一九六○年代聯考制度對於青年學子自我認同的挫傷,呂正惠曾以七等生、
陳映真作品中的主角形象,與作者個人生命歷程互為對照,參見氏作〈青春期的
壓抑與「自我」的挫傷——二十世紀六○年代台灣現代主義文學的反思〉 (《淡江
,頁 168-171。相較之下,林懷民的成長歷程則與李昂
中文學報》19 期,2008.12)
較為接近,二人雖未在聯考中遭遇重大挫敗,但同樣採取默默承受體制價值觀,
並以文學進行反叛的進路。
11
葉石濤曾經評價林懷民「小說裡的人物全都是思維的蘆葦,個個都是以觀念來餵
飽肚子的一群人。」見《變形虹‧序——兼評「安德烈‧紀德的冬天」》 ,頁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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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二期(秋季號)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及青年仍須活著混下去的憊懶。
〈轉位的榴槤〉裡以「好多灰塵呵!」之喟嘆,暗示慘綠少年蒙塵
的生命、封鎖的青春。〈變形虹〉中則反覆出現悶悶的鼓聲,「彷彿鼓
裡封藏了個小孩,間歇地做沒有效果的掙扎。」(《變形虹‧變形虹》,
頁 42)這些黯淡的意象,其實一再提示了青春生命找不到著力點的無
奈。一如劉大任的小說〈大落袋〉所展示,人生宛如大落袋遊戲,青年
們在急切地推桿之後,難免自問「為什麼我們總想做些自以為有益的
事,為什麼我們總想說服自己是活著,為什麼我們總想打落什麼,為什
麼總有長長的夜與黑黑的街以及窄窄的門與高高的扶梯」12,一九六○
年代青年的苦悶,從這些同期作家的作品裡約略可以得見。
就「存在意義」的追尋與體認此一命題而言,林懷民較晚發表的〈穿
紅襯衫的男孩〉(1968),則塑造了較乎前作更為血肉鮮明的人物──
小黑。小黑的長髮百結蛇纏、小黑喜歡穿紅襯衫,因為「鮮紅的顏色提
醒你,你還活著,要幹下去!不要睡覺!」(《蟬‧穿紅襯衫的男孩》,
頁 28)這個自然而率真的男孩,是林懷民小說作品裡最具有生命力的
形象;而其在小說中的作用,正是作為一群大學生的對照。相較於嘉克、
彬美和我,小黑並不因學歷、經歷的低下而自卑,反而極有自我想法,
大學生們自以為是地評論他「混日子有什麼意思」,他卻反問高尚的大
學生:「如果不愛讀書,只是看人家念,自己也跟著念,又算什麼?」
(頁 20)小黑以打零工為樂,享受「高興接多少就接多少」的自由,
大學生們卻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小黑有為夢想履險的實踐力,大學生
卻安於平凡人生,凡事以「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去」來搪塞。
相較於遵循體制內價值而存活的優等生,小黑想要擁有紅色摩托車
的夢想,正彰顯出鮮明的自我存在感。「一個人總要有屬於自己的東西,

12
見《現代文學》2 期,1960.5,頁 84。劉大任(1939-)寫作此文時的年齡為 21
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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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自己的顏色」(頁 28),顏色的選擇猶在其次,重點在於那是完全屬
於「自己」的。追尋速度與刺激的人生雖然終需付出死亡的代價,然而
小黑在大學生心中留下的印象,是「有個人,有個人有那麼件紅得像火
的襯衫……」(頁 44),相較於大學生們的隨俗浮沈,小黑短促但絢
燦的人生,反而明確展現出存在價值。
從人物形象的塑造而言,〈穿紅襯衫的男孩〉雖仍延續《變形虹》
諸作裡「做人總要抓住一點東西」等概念的痕跡,但敘事者「我」已稍
減憊懶之態,以比較正面的思考面對存在命題;即令小黑的死亡,也被
13
理解為壯烈無悔的生命實踐,這是林懷民在軍旅生活訓練 裡,對於存
在思考的初步深化。以此觀之,葉石濤所謂「未能鑄造更新穎的境界」
14
之評論,或有重新商榷之必要。

三、一青蒼之少年:林懷民筆下的典型人物

如果對於林懷民筆下的人物形象作一歸納,這批青年所經受的,幾
乎都是青蒼的歲月、倦乏的人生。十六歲時所創作的〈鐵道上〉
(1963.5)
一文,已初步展露林懷民對於「求死」的思考。想念母親的孩子明仔意
圖搭火車上臺北尋母,他那迎向火車衝去的姿態,不妨解釋為一種對於
內在渴望的奔死以赴。
鐵道上的孩子猶有童稚的夢想,然而隨著時間流逝,十八歲的林懷
民對於生命的空茫感受愈加深沈,〈變形虹〉題名之用意,正是以三個
青春正盛,如彩虹般燦爛的年輕生命,指涉一扭曲之世代,隱喻歪斜的

13
林懷民於 1968 至 1969 年間服預官役十個月,
〈穿紅襯衫的男孩〉、
〈虹外虹〉、
〈逝
者〉
、〈蟬〉四文,俱為此段時間的產品。見〈前世煙塵〉 (
《蟬》,臺北:印刻出版
有限公司,2002),頁 14。
14
葉石濤曾經指出「『穿紅襯衫的男孩』……這一系列的小說沿襲著他一貫的風格和
技巧。然而,與他自己的舊作相較,似乎未能鑄造更新穎的境界」 ,見《台灣鄉土
作家論集‧評林懷民的「逝者」》(臺北:遠景出版社,1979),頁 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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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型態。小說開首「Whe-re the boys are-?……」的歌聲是全文哀嘆


的主旋律,美與快樂已過早遠離,青春生命的活力如今安在?一如沙夷
所言:「常常有一串長長的無根源可尋的煩悶把我綑起來,一種比不快
樂更難受的空洞。」(《變形虹‧變形虹》,頁 52)因為空洞,故需
佔有;因為快樂難尋,故需不顧流俗,為自己而活。然而即令風裡的歌
聲幽婉唱著「Sum-mer-time-……And the living is easy……」,活著卻委
實不易,對於二十一歲便死在手術台上的沙夷,「我」以為其所展現的
反而是淒涼破滅之美,沙夷之死遂成為一種悲劇式的結束。
同樣以死亡終結失落的生命型態者,尚有〈星光燦爛〉(1966.12)
裡的思民。在朋友眼中萬事俱足的思民,卻受困於沒有理想的茫然、空
洞寥寂的生活以及冷酷分裂的自我剖析,最終以「哲學式的自殺」15結
束生命。「我們何必以為這是一種懦弱的結束。也許他覺得快樂,無憂,
現在。……」(《變形虹‧星光燦爛》,頁 76)因為體認並理解到生
之艱難與無歡,因此〈變形虹〉、〈星光燦爛〉裡的旁觀者,不約而同
都視死亡為生命的快樂解脫。
至於苟活於人世者,在林懷民小說中則宿命性地必須進行存在意義
的自我答辯。〈轉位的榴槤〉(1965.6)裡從北國僑居地來台灣求學的
少女,兩段情愛的追尋導致二度墮胎,在手術台上因「母親創造我,我
卻毀了我所創造」而生發悲痛與自我罪疚感。本文敘事觀點的轉換雖不
成熟,通篇嘆詞充斥亦可見其稚嫩,但至少誠懇表達、提示了青年作者
所觀察到的問題。
關於愛情與慾念的處理猶為餘事,作者真正意在引發者,為對於存
在、家國命題的思考。生的渴求與死亡陰影之承受,個人精神性的死亡
與復活,所謂「一切都會過去的」期待,到底是毀滅後的新生,抑或成
為永恆的陰影?至於歷經滄桑而感到疲憊的少女,想要回家的渴望又引

15
同註 6,《中外文學》,頁 136;《中國現代作家論》,頁 550。

‧264‧
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發國/家族認同問題,家在此端的祖國抑或是彼端的北地?「歸國以
前,我們毫不懷疑地肯定自己的根在祖國,憶念著自幼分別未曾謀面的
母親般地嚮往。歸來之後,才發覺在台灣我們是半個異鄉人,我們尋不
得自我;正如在台灣我們永尋不到榴槤。」(《變形虹‧轉位的榴槤》,
頁 19)在這些自我質疑裡,「我由那兒來?我回到那兒去?」的詰問
乃從精神性存在的迷惘,一轉為土地家國的歸向。
綜而觀之,林懷民小說人物的無根與漂泊心態,或源由於寂寞的人
生,或源由於國族認同的焦慮,也可能肇因於情感定向的曖昧性。〈安
德烈‧紀德的冬天〉(1967)裡的康齊即為顯例。對於同性之愛的合理
性,雖然在小說裡康齊假借觀影心得發言:「其實,所謂正常是相對的,
任何人多多少少都有不對勁的地方;從這個觀點來說,正常不正常的分
法根本不必要。」(《變形虹‧安德烈‧紀德的冬天》,頁 154)然而
一旦投映到自身,康齊仍免不了對自我充滿憎恨、鄙視及憐憫。這種罪
孽感的情慾掙扎,導致小說人物雖然死不了,卻也對活著充滿厭倦。失
落、孤獨與罪惡感所造就的,是人物內在精神性的死亡。凡此俱可見在
林懷民小說中,情愛追求充其量只是青春的點綴,「存在」意義才是個
體必須面對的更深切命題。
這些迷惘蒼白的青年形象,至五萬餘字的中篇〈蟬〉(1969)裡乃
有了集其大成的展示,陶之青、莊世桓、朱有白、劉渝苓、郭景平、吳
哲、范綽雄等一群大學生,在臺北地標諸如明星咖啡廳、圓山育樂中心、
野人酒吧裡,演繹著頹廢的青春記事。〈蟬〉裡的吳哲,不妨視為〈安
德烈‧紀德的冬天〉中康齊一角的濃縮版;范綽雄則與〈星光燦爛〉裡
的思民同樣衣食無憂,卻罹患精神性失眠;一心做著留學夢的朱有白,
早在〈穿紅襯衫的男孩〉裡便藉由嘉克、彬美這對情侶檔現身;不想出
國怕吃苦的劉渝苓,亦儼然是〈穿紅襯衫的男孩〉裡甘於平凡生活的芸
康再現。至於莊世桓,則一如林懷民小說中其他以「我」為名發聲的角
色,稱職地旁觀並描摹同儕的性情格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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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二期(秋季號)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蟬〉裡無所事事的大學生們,言談間動輒穿插英文字彙,看的是
藝術電影,背誦的是瘂弦的詩,至於音樂,他們則在 Bob Dylan、Joan
Baze、Beatles 的歌聲裡尋求共鳴。這些「類村上春樹」小說裡常出現的
名牌式標記,相當具體地彰顯出一代文藝青年的品味,至於其所產生的
效果,則正如楊照所言:

……這些滿盈的六○年代符號,從一個角度看,多麼像後來在台
灣大流行的村上春樹。林懷民跟村上春樹一樣,善於利用這些高
16
度象徵感染性的符號,讓閱讀者快速跌入那個特殊的氣氛裡。

在此氛圍下生活的青年男女們,以陶之青形象最為鮮明。她的個子瘦小
但行事獨特,可以不拘小節,於初識之日便要求在莊世桓居處過夜;可
以毫不留情地批評表親范綽雄的作為;更可以經常性地發表憤世嫉俗的
言論,批評五千年文化在中國人身上所造成的 bondage,也抱怨美國學
生鬧學潮的無聊。至於素為其所看不慣的范綽雄,所表徵者則是另一種
精神軟弱者的形象,他飽受家庭的管束,是個敏感症以及長期的失眠症
患者,隨身攜帶著藥丸,隨口抱怨連連。對於生活,這些青年們有諸多
的不滿與厭膩。
小說裡另有一名隱形人物──吳哲,在陶之青與莊世桓的對話以及
莊的記憶裡呈現,這是個英挺、高傲,有同性戀傾向卻欠缺安全感的孤
僻角色。與范綽雄類近的是,他們俊俏皮囊下都隱藏著青春生命裡難以
言說的黑洞。林懷民在小說裡藉由范綽雄所閱讀的《心是孤獨的捕手》17
一書,暗示麥卡勒斯式的主題:孤獨是絕對的,最深切的愛也無法改變
人類最終極的孤獨,這些染患著世紀病的青年,精神上的隔絕孤立,正

16
見楊照〈林懷民的小說世界〉,《印刻文學生活誌》創刊前號,2003.8,頁 105。
17
“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Carson McCullers 著,或譯為「同是天涯淪落人」。

‧266‧
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是造成其生命迷惘的根本病因。
作為敘事者的莊世桓,旁觀著一群年輕大學生們的虛無:陶之青牢
騷滿腹,范綽雄心理狀態欠佳,吳哲則為個人性取向所苦,各人都有生
命中過不去的片段。至於莊世桓自己,則亦徘徊於對陶之青與吳哲的曖
昧情感之間。在野人酒吧裡,他一方面渴望狂歡青年們教導他快樂的秘
訣,另一方面卻也不禁提出「但是,他們快樂嗎」的詰問。至於小說下
半部將場景安排在溪頭之旅,讓這群青年於其間生活與對話,其實亦意
在以霧氣瀰漫的溪頭,隱喻這群迷失於理想與情愛中的虛無者,此可與
王德威對於野人酒吧裡那隻空可樂瓶子的觀察,互為對照:

這隻空瓶子顯得毫無意義,但它枯寂的「死魚眼珠般」的反射光
芒,卻照出了林懷民青春視野裡的洞,一種絕然沒有意義的意
義。18

〈蟬〉裡的男女形象對於林懷民其他小說裡的人物,以及一九六○年代
知識青年身影的統括性正在於此。一如溪頭河水的潺潺,青春之美誠然
值得歌頌,然而這個青春的世界浸淫在充滿頹廢氛圍的時代裡,則宛如
西門町偶然聽聞的蟬唱般,清亮卻短促,個人迷惘的嘶鳴在大環境裡,
遂顯得格外微弱難辨。

「明年,如果明年我們再來,還會有蟬嗎?」
「當然有,可是那是另一批新蟬。」(《蟬‧蟬》,頁 199)

陶之青與莊世桓在溪頭的對話,暗示了青春的繼起者代有傳人,然而生
命裡的蟬唱終究是稍縱即逝。〈蟬〉收束於西門町色彩閃爍的霓虹裡,

18
同註 7,頁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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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二期(秋季號)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感官視覺的繽紛正對應了世事之混亂;在混亂無序的世代裡,林懷民小
說裡的人物如是度送了迷惘苦悶的青蒼歲月。

四、青春的劫毀與哀歌:無所不在的死亡魅影

如果稍作觀察,便不難發現在一九六○年代的青春書寫中,關於性
愛認同、自我認同、國族認同等「苦悶」的描繪誠多,但躋身於白先勇、
王文興、七等生、歐陽子、陳若曦、施叔青等青年作家群裡,林懷民卻
對死亡議題更感興趣,此點與陳映真頗為類近。
關於「死亡」的思考自然亦關涉到存在苦悶,〈星光燦爛〉裡的思
民在尼采的著作裡尋求解答,最終仍以自殺結束生命;〈變形虹〉裡的
沙夷堅持為自己而活,最終則死在產台上,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這兩
名小說人物所面臨的「生之艱難」,都在於「自我」與「生存」有著本
質性的衝突:欲在成人世界裡存活,前提是必須認同虛偽的做作和形
式,必須戴著面具麻木生活;換言之,存活的方式首先是將自我隱藏,
否則唯有死亡,「去赴一個永恆的約會」方是真正解脫。
小說裡的敘事者,一方面痛恨自己軟弱而苟且的生存,另一方面卻
也痛惜這些蒼白赴死的年輕生命。〈星光燦爛〉裡描寫思民、康平、智
蕙與我四個死黨過去經常散步的小徑上,「秋天未過,葉子未黃,翠綠
翠綠就落了一地,每年都這樣。」(《變形虹‧星光燦爛》,頁 70)
至於〈變形虹〉一文裡,也有「幾片葉子由我們踝際奔過,全是嫩綠的,
一定有人摘下它們,又扔了」(頁 60)的場景書寫,這些以葉子為隱
喻的文字,正凸顯出青春生命的早凋與虛擲。
相對於以死亡終結涉足世故人生的安排,林懷民在〈虹外虹〉
(1969.1)裡,則清楚描繪出思考轉變的歷程與痕跡。此文的寫作背景,
19
或涉及個人實際的溺水經驗 ,小說的情節即以年輕預官為主角,描述

19
林懷民在《蟬‧「最後一本書」
(代序)
》(臺北:仙人掌出版社,1969)中曾含蓄

‧268‧
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其假日前往碧潭划船、游泳的所聞所見所經歷。此外,《現代文學》曾
選譯並評介了海明威〈結束〉、〈印地安營〉、〈醫生夫婦〉等七篇小
說。而林懷民在此文開首即援引〈印地安營〉裡的句子,文中青年預官
的思維亦屢屢沈浸在《老人與海》與〈印地安營〉的情節中,可見〈虹
外虹〉的創作動機,或為當時個人閱讀與生活經驗相互交揉而成。20
林懷民在小說裡藉由預官之思維,指出《老人與海》中聖提亞哥與
大海搏鬥的經驗,表徵著「一無所獲」(《蟬‧虹外虹》,頁 50)的
人生;海明威之所以選擇自殺,則正如〈印地安營〉裡的醫生父親對於
孕婦丈夫自殺的評論般:「我猜他受不了」(頁 53)。雖然海明威這
兩篇作品裡所展示的另一面,其實是面對生命挫敗的光榮與尊嚴,以及
對於缺乏生存勇氣者的諷刺,然而年輕預官對於海明威文本的詮釋,顯
然延續了林懷民前期小說中「生之枉然與艱難」的命題,也因此,這名
預官在冥想中所獲得的結論,在此際仍為:

他覺得死是一種 happy ending,在小說及真實生活中。人生下來,


並不是自己選擇的,可沒跟誰訂過合同,死不死是自己的事,問
題是你拋得開不。他準備隨時死去。(《蟬‧虹外虹》,頁 53)

這些空想在之後的情節發展中面臨實際考驗,而有了層次上的轉折。年

提及:「……經過了『虹外虹』 『逝者』裏的一些意外,我更感受到一份前所未有
的壓力:不寫出來會發瘋,再不寫就沒得寫!」 (頁 2)張秀民則更明確地指出:
「林懷民在經過碧潭淹水及其表哥在非洲車禍喪生後,寫了好幾篇小說,虹外虹、
逝者都是」 。此外,余思也曾在評論中表示:「『虹外虹』是描寫一個年輕的軍官在
碧潭游泳差點淹死的故事(自然這是林懷民親身對死的體驗) 。文中那位軍官曾寫
過一打以上各式各樣的死亡,然而卻未見過一個死人(這也是影射林懷民他自
己。)」二文分見張秀民〈我看黃春明和林懷民的小說〉 《台灣文藝》7:29,1970.10,

頁 68;余思〈虹與蟬──談林懷民的小說〉 《東吳青年》卷 62,1975.1,頁 38。

20
《現代文學》第 35 期以「短篇小說研究」專題的形式刊登海明威作品,出刊日期
為 1968.11;林懷民〈虹外虹〉的發表時間則註明為 1969.1,二者的時間點頗為接
近。

‧269‧
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二期(秋季號)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輕預官將船拖上灘下水游泳之後,竟爾接連面臨兩次死亡的衝擊:先是
無意間挽回了一條溺水的生命,緊接著自己也溺水獲救。小說以繽紛的
色彩描繪落水時的視覺經驗,展示了死亡的豔麗與魅惑性。經此切身的
體感,預官但覺恍若隔世,他離開碧潭後,充滿重履現世的感動以及強
烈的飢餓感,然而在「明星」裡一頓飽餐,「那份怵心的餘悸在煙霧中
融失,代之而起的是平日如影隨身的落寞和無聊。」(頁 73)
小說裡兩次關於「虹外虹」的描寫,都出現在與死亡近身接觸之後,
而預官眼中雖見著七色虹彩,「但,心中了無感覺,一片空白」(頁
59),「他楞坐著,一點也摸不清心底深處絞亂得近於空白的感受」(頁
69)。雖然劫後餘生,目睹青春生命的虹彩重現,預官在震驚的情緒裡
仍產生空茫的迷惑;雖然重履現世的欣喜之後,仍得面對日常生活的無
聊與落寞,然而〈虹外虹〉裡的主角歷經「除非自己死過一次」的情境
演練,對於死亡的思考,顯然與前此紙上談兵,率爾說出「他準備隨時
死去」的想法,已有所差異。
林懷民在服役期間所創作的〈虹外虹〉,中心意念實仍延續著前期
作品〈變形虹〉、〈星光燦爛〉等,基本上也仍肯定死亡為生命的解脫。
然而人在面臨死亡的魅惑之際,是否真能義無反顧?生存難道沒有它自
身存在的意義?在這篇小說裡,作者提出了更進一步的思辨。相較於〈變
形虹〉與〈星光燦爛〉,〈虹外虹〉或因為加入切身體感,表現已較前
期沈穩,主角對於生命虛無的看法經過實際的體會,已不再無條件地肯
定死亡,對於視死亡為生存解脫的樂觀,也開始略帶保留。小說末尾收
束於〈印地安營〉裡的父子對話,然而那「被煙灰沾得污跡斑斑的兩行
對白」(頁 73-74),對照最初預官手中乾淨的紙頁,意義已然不同,
它其實暗示了生命所經受的磨練與思索。
同樣寫死亡逼臨自身情境者,同時期尚有〈逝者〉(1969.3)一文。
〈逝者〉以敘事時間交錯的方式,寫喆生所面臨的兩段死亡情境:大表
哥車禍喪生,以及好友尤景欽在戰地的犧牲。作者採用蒙太奇式的場景

‧270‧
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剪接,以大表哥之死對照宴客場景,以尤景欽之死對照曾救喆生一命的
事件。景欽死去那夜,敵人的砲火如常;大表哥死去之際,家中宴客、
過節一切照舊;喆生聽聞死亡事件後儘管悲痛,然而規律的日子依然得
走下去:

第二天,他起床,上洗手間,洗臉,漱口,修面,穿衣服,打領
帶。九點半有個約,已經快九點了,喆生依然慢條斯理地吃早餐;
兩大杯牛奶,一個雞蛋,五片麵包,麵包間塗了厚厚的牛油……
(《蟬‧逝者》,頁 108)

21
論者曾謂此篇小說的收束「既敬重又漠然」 ,所謂逝者已矣,生者如
常,是為〈逝者〉最終的意念表述。
整體而言,無論是《變形虹》時期頹靡青年的自殺,或是《蟬》時
期意外的目睹或身受,林懷民在其作品裡,反覆以不同方式的死亡對照
賴活著的「我」,從而展開對於存在的思考,並表現出面對虛假成人世
界的厭煩。然而,即使活著是多麼令人倦怠的事,林懷民在每篇小說裡,
依然有向上的「微光」鼓舞,〈鬼月〉中百無聊賴的青年對著雲後出現
的月亮許願;〈星光燦爛〉裡的我慨嘆著自殺的思民一定沒有見過燦爛
的星空。這些思考延續到〈蟬〉裡,在經歷范綽雄死亡的衝擊之後,陶
之青曾經自省:雖然本意是想訓練他好好控制自己,但「我自己又比他
強多少?」小說以陶之青赴美後的來信,完整表達了作者對於死亡與生
命的看法:

當我被生活折磨得懊喪時,我常想小范是比我們幸福的,他一走
了之,省去了好多煩惱和痛苦。可是有更多的時候,我又想,他

21
見胡衍南〈林懷民小說初探〉 ,收錄於《井上義彥教授退官記念論集‧東西文化會
通》(臺北:學生書局,2006),頁 187。

‧271‧
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二期(秋季號)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這麼早結束自己,也失去了許多生命中值得叫人欣慰的事情,像
家、孩子。……其實我們什麼都不要想,而我們就會活下去,而
我們就活過來了,我們什麼都不必想,不要去想……(《蟬‧蟬》,
頁 207)

這究竟是對於死亡的妥協或擺脫?是宣戰的姿態、放棄的手勢抑或是和
平共存的覺悟?從〈變形虹〉以迄的諸篇小說裡,林懷民展現出曲折的
思考痕跡,最終雖然定調於「不必去想」的結論,但活著已非麻木憊懶,
而是歷經成長煎熬後所獲得的真實體驗。

五、時代的溫度計:
林懷民及其小說所展示的現實投影

存在的虛無與死亡的思考,為何始終是林懷民小說中揮之不去的陰
影?此或與時代氛圍及個人背景有關。呂正惠曾經指出一九五○、六○
年代的青年知識份子之所以強烈感受到存在困境,應該根源於三大因
素:一是高壓政治,二是過度超前的現代化教育,三則為自由戀愛與升
學的不順利。22
還原當時整體的社會情境,林懷民在訪談中曾經提及解嚴前,政府
對文化的種種限制,使藝術家內心充滿苦悶,「攻打那堵牆,變成我們
很重要的目標。」23白先勇對於一九六○年代的創作背景亦有類似說法,
至於早逝的王尚義,則尤其是讓自己活在思想中,而與現實生活隔離的

22
相關論述詳見呂正惠〈現代主義在台灣〉 ,收錄於《戰後台灣文學經驗》 (臺北:
新地出版社,1992),頁 3-42;〈青春期的壓抑與「自我」的挫傷──二十世紀六
○年代台灣現代主義文學的反思〉 ,收錄於《淡江中文學報》19 期,2008.12,頁
168-171。
23
見成章瑜等著《探索名人的精采人生》 (臺北:天下遠見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2) ,
頁 24。

‧272‧
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知識份子典型。24這些青年在封閉的環境裡找不到自身定位,衍化出來
的感受,一者便表現為「流浪失根」的處境擬想,一則希望藉由「出國
留學」為人生解套。也因此,在〈轉位的榴槤〉、〈變形虹〉及〈安德
烈‧紀德的冬天〉裡,我們不斷看到漂泊、流浪、失根的變形演繹;在
〈穿紅襯衫的男孩〉、〈蟬〉及〈辭鄉〉裡,我們也見到出國留學成為
某些大學生的人生目標。
關於漂泊感的演繹,正如呂正惠所言,當時的知識份子已將巨大的
社會困境轉化為人的普遍「存在處境」25,「每個人都只是流浪的葉子,
不知要飄到那裡、走到那裡」(《變形虹‧變形虹》,頁 44)。在這
種流浪意識裡,青年或空茫度日,或尋求脫離軌範的滿足和快意,凡此
都是對於壓抑情境的抵抗。而處於封閉、缺乏自由的社會氛圍裡,如欲
突圍而出,留學似乎成為唯一選項。林懷民在大學畢業後往美國密蘇里
新聞學院唸書時,曾寫給黃肇珩一封信,其中提及:

我們並不十分明白出來找什麼東西,也許唯一的原因只是我們太
自私、太愛自己,而國內的環境不適合保存自我,如果出來有個
原因的話,那就是出來找自己。26

當時的年輕人也許不知出國的目的與前景為何,但卻都想方設法離開台
灣。林懷民在小說裡反映了其時此種盲目的青年心態,〈穿紅襯衫的男
孩〉中,嘉克和彬美終於如願留學,兩人卻以分手收場;在〈蟬〉裡,

24
關於王尚義及其作品分析,參見朱芳玲〈虛無,也是一種抗議的姿態──論林懷
民與王尚義的存在主義小說〉,《漢學研究集刊》第六期,2008.6,頁 235-262。
25
同註 10,頁 175。
26
同註 1,頁 9。此部分承蒙匿名審查委員提示一基本思維問題,即關於生死、存在
的思索,有「宗教我」與「社會我」不同層面的思考,因此小說人物「出國仍無
法真解決,因為只是以『社會我』的位置轉換來延緩問題而已。」對此觀點補充
謹致謝忱。

‧273‧
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二期(秋季號)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朱有白成天作著留學夢,陶之青最終亦遠赴異鄉求學、成家。及至〈辭
鄉〉(1970),林懷民更藉由主角陳啟後,展現青年對於新世界的憧憬
以及對於落後故鄉的鄙夷。小說以登陸月球的新聞,對照小鎮耆老的短
視與無知。陳啟後的返鄉掃墓成為徒具形式的安撫,而收尾他將老家的
鑰匙鎖進黑色小皮箱,不亦正暗示著鎖上舊家園、結束老家族的心念?
這篇小說裡的主角心態,或許可與以下的文字互為對照:

受過比較完整的現代化教育的知識份子,一旦他們的現代理念遠
超過他們所生活在其中的落後社會時,他們就會過度責備自己的
社會,而成為社會的特異份子。……開發中國家的知識份子的疏
離感則來自他們對自己的社會的落後的厭惡。……自開發中國家
開始和西方工業國家接觸以來,西化的知識份子這種無法和自己
的社會和諧相處的困境即已存在。27

也因此,林柏燕曾批評林懷民將留學本身「當作一種『逃避』去處理,
一種沒有真正理想的憧憬,一種現世紀青年無可奈何的『異國遠景』」28。
林懷民也許只是揣摩當時青年心態,將其投射於「陳啟後」的角色塑造
中,但此一角色卻恰恰勾勒出一九六○年代某些知識份子因為「超前西
化」,所呈現出的思考盲點。
同樣地,其時台灣普遍受到西方文化/文學影響的狀況,在林懷民
小說裡亦可得見,最明顯的例子便是中篇〈蟬〉裡的一群年輕人,成天
泡在野人酒吧裡,聽的是 Bob Dylan、Joan Baze、Beatles 等人的歌曲。
作為美國一九六○年代反叛文化的代言人,Bob Dylan 的民謠搖滾(Folk
Rock)反映和影響了當時一代青年的情感和願望,然而此種對於人生、

27
呂正惠〈現代主義在台灣〉,《戰後台灣文學經驗》,頁 26-27。
28
見林柏燕〈林懷民的「蟬」(上)〉,《中華日報》9 版,1973.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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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對於世界的看法,卻隨著音樂巧妙移植到時代情境迥異的台灣。〈蟬〉
裡那些年輕人對於音樂的學舌,顯示出在封閉的社會情境下,年輕人如
何尋求精神出口,將他們內在的鬱悶與抗議,寄託於反叛既有規範的歌
曲當中。
至於西方文學的薰染,則主要可由其時《現代文學》雜誌的內容,
以及青年作家們的創作技巧上得見。一如王禎和對於詹姆斯的欣賞、歐
陽子受佛洛依德等人的啟發,林懷民亦私淑海明威「行為主義」式的筆
法。其小說中對於環境鉅細靡遺的描寫,以事件的直陳、場景的切換取
代人物心理描摹的技巧,處處可見海明威影響之跡。而這些「大師」在
《現代文學》各期中,都可見到作品及相關評介的選譯。
西方的現代主義文學,顯然廣泛流行於一九六○年代的台灣。身為
時代的弄潮兒,林懷民在創作技巧上,當然也大量展示了現代主義的藝
術特色。以意象的表現言,可舉〈安德烈‧紀德的冬天〉為例,此篇小
說以四節四意象的方式呈現:首節以「鏡子」演示同志間虛幻的灰色情
感,次節以「昏鴿」寫康齊暈眩嘔吐的人生,三節則以「水蛭」寫秦對
康齊情感的吸附與黏膩之感,末節更以「孤燈」隱喻康齊在黑暗中的掙
扎與向光。此外,諸如潮水滅頂、水草纏人等意象書寫亦時現於文中。
林懷民經由這些意象,經營出糾纏陰鬱的文本氛圍,以展示主角對於性
別認同的徬徨。
至於意識流及蒙太奇手法的運用,更屢見於林氏小說創作中。葉石
濤曾盛讚〈逝者〉是一九六○年代「最好的死亡故事之一;以其技巧而
言,也是現代小說技巧達到登峰造極的作品之一」29,林懷民在小說中
以視覺和聽覺銜接時間,大量切換場景,藉由溶入溶出的轉換、蒙太奇
式的電影感,造成敘事時間的混亂,可視為實驗手法極強的作品。〈變

29
見葉石濤〈評林懷民的「逝者」
〉,《台灣鄉土作家論集》
(臺北:遠景出版社,1979)

頁 251。

‧275‧
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二期(秋季號)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形虹〉一文則以場景的跳接與意識流的運用為其特色,此外〈虹外虹〉
裡年輕預官獨自於碧潭划船的心理活動,林懷民亦用意識流手法呈現。
這些現代主義技巧所造成的時序與意念之混亂,其實從另一個側面觀
察,也可窺知知識份子如何以扭曲的方式,表現其內在苦悶的用心。
再論及林懷民小說中對於「死亡」意義的頻繁探討,可能亦與個人
因素有所關聯。以家世背景而言,自小背負的家族期待以及無法習舞的
遺憾,應當已在少年懷民心中交織成「為何而活」、「為誰而活」的困
惑,這些成長的煩惱在少作中以較為誇大的方式呈現,可視為所謂「上
層階級」的苦悶書寫與抒發。不同於七等生筆下人物自卑心態的如影隨
形,林懷民小說裡的人物所苦惱者,厥為自由之不可得與存在意義之失
落。〈星光燦爛〉裡所塑造的思民,「長相好,人聰明,功課好,家庭
又這樣令人羨慕」(《變形虹‧星光燦爛》,頁 69)。作為一名廿五
歲就想死去的年輕人30,思民彷彿是林懷民少年時代的投影,行文間處
處可見兩個分裂的自我(思民/我)彼此的對話、辯論與鼓舞;而康平
吶喊著「劉、思、民我看不起你!」彷彿也可視為作者對自我所進行的
批判。
此外,林懷民小說中唯一以性別認同為主題的小說〈安德烈‧紀德
的冬天〉,可視為同志文學的早發先聲之作。在此之前,白先勇其實已
在《現代文學》發表了〈月夢〉、〈青春〉及〈寂寞的十七歲〉31等文。
相隔五年,林懷民在〈安德烈‧紀德的冬天〉裡關於道德感、罪孽感的
掙扎與書寫,與〈寂寞的十七歲〉中楊雲峰臉上的「墮惡之痕」互為呼
應。而文中關於「生來就流著這種血」的同志宿命,以及將性傾向與戀
父情結結合的安排,亦可與其後白先勇的《孽子》遙相對照。〈安德烈‧
紀德的冬天〉裡康齊對自我的厭棄與無奈;〈蟬〉裡莊世桓對於吳哲的

30
同註 23,頁 25。
31
此三文的發表時間及卷期如下:〈月夢〉, 《現代文學》第 1 期,1960.3;〈青春〉,
《現代文學》第 7 期,1961.3;
〈寂寞的十七歲〉《現代文學》第 11 期,1961.11。

‧276‧
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嫌惡與憐憫,難道不是作者在思考同志問題時,所體現出的內在情感掙
扎?

六、結語:蒼白虛無之外

林懷民停筆較早,小說創作量亦不算多。過往論者對其作品的評價
反差甚大:葉石濤曾指出其作品缺少「濃厚的鄉土性和堅強的民族性」,
並憂心若循此風格創作,林懷民的小說將走入死巷。32高全之則反其道
而行,高度讚譽其作品具有「感時憂國」33的精神風貌。此外,胡耀恆
折衷二者,斷言「『虹外虹』以前的作品,都帶著極端而不健康的個人
主義的色彩,『虹外虹』以後的作品,則透露著儒家的人道主義。」34於
今觀之,凡此論述皆不免以道德判斷涉入小說作品,所言雖有部分真實
性,但卻不盡準確。
林懷民小說裡所呈現者,其實是「我正百無聊賴,青春正美麗」的
青年成長敘事。歪斜的世代裡,一群知識份子在無所作為的情境下,將
封閉的社會氛圍轉化為存在的哲學命題,於其中抒發苦悶、展演困惑。
此中性愛認同、國族認同等「苦悶」的描繪誠然亦有,如〈安德烈‧紀
德的冬天〉、〈轉位的榴槤〉等,但整體而言,作家所關懷的基本主題
始終一致,亦即環繞著存在、死亡等意義性命題所做的開展。
「自我認同」概念在林懷民小說裡常以茫無目標的青年形象反向呈
現,形成頹廢無根的存在;而同樣書寫死亡命題,陳映真早期作品裡那
種沈重的原罪感,便不存在於林懷民作品中,也因此,林懷民筆下的青
年便自有其不同於陳映真的姿態,他們彷彿更虛無、更輕飄於隨風飛蕩

32
同註 11,頁 4-5。
33
見高全之〈林懷民的感時憂國精神〉 ,收錄於《從張愛玲到林懷民》
(臺北:三民
書局,1998),頁 1-16。
34
同註 6,《中外文學》頁 133;《中國現代作家論》頁 544。

‧277‧
中國學術年刊 第三十二期(秋季號) 民國九十九年九月

的無所歸依裡。由此可見,在一九六○年代的作家群體裡,每個人都是
獨特的存在,在相似的時代背景下演繹出各自不同的關注面向與成長記
事。
七、八年的創作時間不算長,我們卻在林懷民作品裡看到對於存在
思索轉趨成熟的探討,此中自有其嚴肅的成長意義與對於時代的側面反
映。一九七○年,林懷民於愛荷華留學期間完成〈辭鄉〉後,便未再有
小說問世。七○年代正當台灣現代主義由盛而衰、鄉土文學漸成氣候之
際,林懷民此文的發表,彷彿一方面昭告了個人現代主義創作的階段性
結束,另一方面亦隱然標識了自我苦悶青春的終結。
返國後,林懷民於一九七三年創立雲門舞集,提出「中國人作曲,
中國人編舞,中國人跳給中國人看」的主張。在後來的訪談中,林懷民
結合其舞蹈創作,曾經如此定義〈辭鄉〉一文:「基本上,『辭鄉』已
脫離強說愁的階段,比較觀念化地以一個點敘說時代的變遷;『我的鄉
愁我的歌』則以更廣面的寫照去觸動問題,直接表現一些人在時代變遷
中的掙扎,……」35可見青年林懷民在〈辭鄉〉之後,確實面臨了重大
的衝擊、思考與心境轉換,他已自有定見;對於人在時代變遷中掙扎的
洞悉力,他也依然敏銳,只是轉以舞蹈開出另一程新路。
文學果真是苦悶的象徵?投入「雲門舞集」之後的林懷民遂完全斷
絕小說創作,這誠然是舞蹈界之幸,卻也是台灣文學界之憾。在黑暗中
摸索世界的波赫士曾經表示,失明是一種封閉狀態,但同時也是種解
放,是有利於創作的孤寂,是鑰匙和代數學。一九六○年代相對封閉的
社會環境,對於創作者亦何嘗不是一把創作之鑰?至少它讓我們見識了
在當時的時空裡,施叔青、林懷民這批二十歲不到的青年作家,曾經展
示了多麼早熟,並且完全不顯生澀的文學飛翔。

35
見何聖芬〈我的鄉愁‧我的愛──林懷民專訪〉
,《幼獅月刊》410 期(1987.6),
頁 11。

‧278‧
死亡魅影下的存在思索──林懷民小說的成長敘事

徵引文獻(依作者姓氏筆畫順序排序)
(一)專 書
成章瑜等著:《探索名人的精采人生》,臺北:天下遠見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2002。
林懷民:《變形虹》,臺北:水牛出版社,1968。
林懷民:《蟬》,臺北: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2。
楊孟瑜:《飆舞:林懷民與雲門傳奇》,臺北:天下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1998。
楊孟瑜:《少年懷民》,臺北:天下遠見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

(二)期刊論文及單篇文本
朱芳玲:〈虛無,也是一種抗議的姿態──論林懷民與王尚義的存在主義小
說〉,《漢學研究集刊》第六期,頁 235-262,2008。
呂正惠:〈現代主義在台灣〉,《戰後台灣文學經驗》(臺北:新地出版社),
頁 3-42,1992。
呂正惠:〈青春期的壓抑與「自我」的挫傷──二十世紀六○年代台灣現代主
義文學的反思〉,《淡江中文學報》19 期,頁 161-182,2008。
余思:〈虹與蟬──談林懷民的小說〉,《東吳青年》卷 62,頁 37-38,1975。
何聖芬:〈我的鄉愁‧我的愛──林懷民專訪〉,《幼獅月刊》410 期,頁 8-12,
1987。
林柏燕:〈林懷民的「蟬」(上)〉,《中華日報》9 版,1973。
胡耀恆:〈死亡與新生──評林懷民的小說〉,《中外文學》2:4,頁 132-141,
1973。
胡衍南:〈林懷民小說初探〉,《井上義彥教授退官記念論集‧東西文化會通》
(臺北:學生書局),頁 179-191,2006。
高全之:〈林懷民的感時憂國精神〉,《從張愛玲到林懷民》(臺北:三民書
局),頁 1-16,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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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術年刊第三十二期(秋季號)頁 257~281(民國九十九年九月),臺北: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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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ipei: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NTNU
ISSN:1021-7851

Thoughts on Existence and Death:


Growth Writing in Lin Huai-min’s Novels
Shih, Hsiao-feng
( Received March 30, 2010 ; Accepted August 30, 2010 )

Abstract

The article discusses Lin Huai-min’s collections of short stories The


metamorphic rainbow and Cicada, pointing out that “the sorrow of
existence” and “the shadow of death” are major themes of his work. We then
proceed to discuss the aspect of society and the meaning of times reflected in
Lin’s novels. Due to the lonely life, the anxiety of national identity and the
confusion of gender identity, the young in Lin’s novels feel life is nothing.
The novels repeatedly use a variety of death to contrast the tiredness of living
in the hypocritical adult world. Overall, the characters in Lin Huai-min’s
novels all have the anxiety of “floating root” because of repressive politics.
Regarding to the writing skill, the author uses a lot of techniques of
Modernism to create confusion in time and thoughts, which also shows how
the intellectuals of that time perform the inner anguish in a distorted way.
The article concludes that, compared with Ci deng sheng and Chen Ying-jhen,
the significance of Lin’s novels is to demonstrate the depressive image of the
“upper class” Taiwan young intellectuals of 1960’s.

Keywords: 1960’s, Lin Huai-min, The metamorphic rainbow, Cicada, grow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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