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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的女孩" 魯迅《在酒樓上》細讀 - 张直心
"夢中的女孩" 魯迅《在酒樓上》細讀 - 张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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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作品研究
“梦中的女孩”
———鲁迅 《
在酒楼上》细读
张直心
内容提要:本文用文本细读的方法解释 《在酒楼上》中那种对理
想主义的憧憬认为在作品人物顺姑身上可见到鲁迅青春记忆的
重构又暗含着对至美追求的无望的悲哀。
论及鲁迅的 《
在酒楼上》周作人称:“本文里所说的吕纬甫
” 给
的两件事都是著者自己的虽然诗与真实的成分也不一样。
小兄弟迁葬那是民国八年的事;送剪绒花的一节原是小说化的
故事但后半却是有事实的根据的顺姑自有原型她的真名字
已记不清楚她是一个很能干的少女……①
如果说周作人的文章旨在 “纪事实” —
— —着力索引 “诗”
下所系 “真实”:人物原型、情节本事;那么本文则意在寻索
“真实” 后的 “诗”更多地关注那业已诗化了的情感符号、精神
意象。笔者无意细究顺姑的真名实姓;也无心考证 “吃荞麦粉”
一类的情节是否实有;因为笔者认定现实中的顺姑早已幻化②
而呈现于文本里的那个叫顺姑的已然是鲁迅记忆中的 “重构”
她是吕纬甫抑或亦是作者所云 “旧日的梦” 的肉身化③ ;是 “梦
中的女孩”。
心理批评范畴的 “梦中的女孩” 这一命名暗示着人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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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入世渐深的作者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童年、青春。与其
把它视作笔下人物 (或作者) 曾经的初恋不如说那是理想主义
生命存在的憧憬是 “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 的希望是刻骨铭
心的 “心象”是苦于不能忘却的梦。“梦中的女孩” 是不会 “长
大” 的④ 永远那么的明净、清纯。如沈从文笔下湘西山水孕育
的 “翠翠”;又如汪曾棋 《
受戒》中的小英子在篇末脚注中
汪曾一语泄露天机:“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鲁迅又何尝不是在 “寻梦”!小说中作者对顺姑的肖像描写
似可印证此说。试读以下片断:她 “长得并不好看不过是平常
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
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鲁迅欲扬先抑
在写实地描写了顺姑那不无 “平常” 的脸形脸色后又反复不
已、极尽形容地状写她的眼白。与其说是 “画眼睛”不如说是
画心灵有意无意间赋予了笔下人物颇不平常的心象。恰是作者
对 “明净” 的刻意形容、着力强调透露了顺姑所具 “梦中的女
孩” 型清明、纯净的标志性品格。
长期以来研究者解读 《
在酒楼上》时每每重视 “迁葬”
一节;而对 “吃荞麦粉”、“送剪绒花” 等内容则一笔带过。不知
是因 着 前 者 更 具 “ 传 记 成 分”抑 或 它 更 其 直 观 地 呈 示 了
“坟” —
— —那可怖的深不可测的黑洞。其实比之后者“迁葬” 只
是小说印证生命的虚妄的预演:记忆的坟一经掘开那曾经实有
的被褥、衣服、骨骼 “都消尽了”“过去的生命” 踪影全无;而
—
后者— —那以 “梦中的女孩” 之死所象征的 “旧日的梦” 的轰
毁才是更其沉痛的悲剧。如果我们注意到林毓生对前述周作人
—
考订的如是理解— — “他的意思似乎是说鲁迅对那邻家女儿的感
情和吕纬甫一样。所以说第二个情节也是鲁迅自己的 ‘经历’”⑤ ;
注意到小说中吕纬甫即便饱经风尘、变得 “模模糊糊”、混浊不
堪依然在心底珍藏着顺姑的记忆言谈间词重意切地珍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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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明净”;我们愈发体验到接踵而至的幻灭的严重性与深刻性。
吕纬甫之所以还乡显意识层自然是来为小兄弟迁葬、为顺
姑送剪绒花的;然而其深层却不知不觉兼负了作者由故乡这一生
命的始原处追问 “灵魂的有无”、生命的本体意义之使命。就在
九天前完成的 《
祝福》里那个叫祥林嫂的就曾如是追问过叙述
者 “我”:“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 “死掉的一家
” “我” (亦未尝不是作者) 无以言对“说不
的人都能见面的?
清”。尽管叙述者 “我” 深觉不安已逃入城里;这一悬念却依
然如怨鬼似的纠缠着鲁迅。就这样 《
在酒楼上》接续了 《
祝福》:
那鲁镇 “团团飞舞的雪花” 与 S 城雪天的风景 “说不清” 的我
与 “模模糊糊” 的吕纬甫 “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疑
虑与吕纬甫掘坟 “看一看我的小兄弟” 的爱念乃至二作中的
“地狱” 与 “坟”联系着上述追问前呼后应。作者无从回避。这
—
便解答了吕纬甫在掘坟前何以大词小用— — “这命令也是一个在
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敷敷衍衍的他此时居然毫不含糊
他是在替代作者对生命的本相穷根究底!
在上文如此真切地深味了 “过去的生命” 的虚妄后 “梦中
的女孩” 是真实还是虚妄显然已不止是 “身外” 的关注亦是
吕纬甫乃至作者 “身中” 的生命期待。就此意义而言 “吃荞麦
粉” 一节之意义远不止是旧梦重温而是作者力图向经验世界求
证梦的实有。一如论及爱罗先珂童话时鲁迅所力证的那是 “有
真实性的梦”⑥ 。他呼唤 “人们进向这梦中看定了真实的虹”。
缘于此吕纬甫以下的叙说情景尤为具体、清晰:前年 “我”
回故乡接母亲时邻居长富家请 “我” 吃荞麦粉。待长富的女儿
阿顺调好端来的时候 “我” 不觉一惊一大碗足够吃一天。
实在不可口却是非常甜。 “我漫然的吃了几口就想不吃了
然而无意中忽然间看见阿顺远远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
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气。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约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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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调得不好愿我们吃得有味”。 “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
……然而我毫不抱怨因为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的
笑容已尽够赔偿我的苦痛而有余了。所以我这一夜虽然饱胀得
睡不稳”“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福愿世界为她变好”。在小说
悉心渲染的一派冷漠的氛围里蓦然插入那么一段有情的文字
不免引人注目。执著现在的鲁迅笔下素来鲜见 “一切理想家”
那般津津于 “幸福” 的 “祝赞”;更难得有 “愿世界为她变好”
一类的柔情流露。温柔缘何而生?
米兰·昆德拉的如下说法或可解释上述疑问:“当我们被抛到
成年的门槛上当我们在童年时并未理解的童年的好处被我们不
”⑦ 这正是鲁迅写作此段
安地领悟到在那一刻温柔便产生了。
文字时的心境。他也 “间或休息于过去的已经失去的童心” 中
感同身受着那 “童心美的然而有真实性的梦”。那是一种深
入生命的感情事幻而情真。故而作者不在意讲故事而注重捕
捉印象、捕捉感觉捕捉那不可捉摸的感情:顺姑那 “希望” 的
神情那 “忍着的得意的笑容”那么的明亮、动人。那是少男
少女满溢着 “青春与春天” 的情思的写照抑或是记忆中的故乡
早已不复存在的幻美的投影?朦朦胧胧飘飘忽忽却又那样的
“真实”虽经岁月淘洗依然刻骨铭心。那抽取纯粹的精神感
情、虚化肉身的具体性的写法又一次印证了小说兼具 “梦中的
女孩” 型的特质。
是的梦幻本文中的顺姑出污泥而不染超脱世俗而明净
象征着乡情、人情、爱情早已逸出原有的意义界限。与此相
类那满盛的 “一大碗荞麦粉” 中那不免夸大的饱足感里则
潜隐曲折地透露出 “过客” 鲁迅的情感缺失、鲁迅的孤独。在以
后写作 《
过客》时记忆中先在的那 “一大碗荞麦粉” 便衍生为
女孩充溢着 “少有的好意” 的一杯水满含着 “少有的好意” 的
裹伤的一片布抚慰着身心饥渴的 “过客”。此刻的吕纬甫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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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不是一个 “过客”。自然有别于 《
野草》中那个执著于 “走”
的过客;他应是一个走了一个圈子难耐身心 “劳顿”终于
“回转去” 的过客。
如果说吃荞麦粉一节隐隐透露着 “旧日的梦” 的幻美印
痕;送剪绒花一节则分明是旧日梦寻的诗美延伸。有研究者称
《
在酒楼上》中 “ ‘进化’ 现在被代之以 ‘圆圈’‘改变中国’
被代之以为久已不见踪影的尸骨迁葬或者为一位久已逝去的姑娘
”⑧ 此处
献上一束剪绒花简言之这是传统对 ‘旧梦’ 的胜利。
所谓 “传统”应指 “念旧” 一类的中国传统价值观这一观点
源自林毓生那篇影响深广的 《
鲁迅的复杂意识》篇中。倘若我们
注意到吕纬甫之 “旧日的梦” 也即其早年理想主义追求的代名
词那么送剪绒花一事则恰恰隐喻着 “旧梦” 对 “传统” 给定的
生存方式的最后力争。它表达着吕纬甫对 “梦中的女孩” 的最直
接、最诗意的献礼尽管最终衍为献祭。
在 “旧梦” 的蛊惑下行动 “格外迂缓” 的吕纬甫变得格外
敏捷、热情。他 “先在太原城里搜索了一遍”又到济南搜索;
还为送花 “特地耽误了一天”。虽不知顺姑喜欢什么颜色但还
是买了一朵大红、一朵粉红的。这颜色应是阿顺的欢喜也是鲁
迅着意选择的 “亮色”。不然如何照亮故乡 “铅色的天” 与同样
“晦气色” 的长富的家。
那剪绒花不由得令人联想到小说中浓墨渲染的那株山茶树
据说那原是故家书房里的故物。在作者笔下二者神采互发
彼此照应。恍惚间让人直是怀疑这小花似乎不是从店铺里买
的而是径直从记忆中那株同样亮丽的山茶树上摘下。梦中的顺
姑的笑容一如那与之般配的红的剪绒花、那 “明得如火” 的红
山茶脱颖于雪天密织的铅色的罗网里。那是鲁迅建立于绝望基
础之上的希望的诗意外化。
—
鲁迅一面寻梦— —愿现实如梦“愿世界为她变好”;一面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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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地意识到梦与现实间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深知旧梦难以重
温正如童年永不复返。他不愿遁入梦境。也许梦的位置只应深
藏于心的最为柔软的一角 (这一角由于平素冷枪暗箭相逼由冰
冷、坚硬的 “铁甲” 遮挡着故常为研究者忽略);在现实中则
不得不无情地打破心造的幻影。
前文曾论及 《
在酒楼上》与 《
祝福》的连通。由二作中复沓
出现的 “祝福” 二字可想见鲁迅应已产生如是的联想、如是的
自省:《
祝福》中凡夫俗子们买福礼、放爆竹、点香烟式的传统
“祝福” 形式固然纯属迷信;《
在酒楼上》缘于那纯情女孩而生的
用心的 “祝福”与之虽有着本质的区分又何尝就能轻信?于
是 “献礼” 于顷刻间颠覆为 “献祭”。阿顺死了而她的妹妹
—
— — “长得全不像她姊姊简直像一个鬼” 一样的阿昭才是吕纬
甫必须正视的现实。阿顺与阿昭、象与物、幻与真、旧梦与现
实、正题与反题……重重悖论反映出别一意义上的鲁迅意识的
“复杂” (不止是前引林毓生之文所归纳的趋新与念旧的矛盾)。
阿顺之死又一次凸显了鲁迅那冷峻得近乎 “残酷” 的现实主
义精神。他不仅没有一厢情愿地让游子与其 “梦中的女孩” 在故
乡圆梦;更借吕纬甫的形似 “随便” 之举 “无情” 地戏谑了 “旧
日的梦” 的化身:如果我们认同剪绒花的象征意义那么赠于阿
顺还是赠于阿昭则绝非无关紧要;一如哈姆莱特著名独白中的生
存还是毁灭“这可是个问题”!
尽管 “实在不愿意送她”;但那花终于还是送给阿昭了。其
心理心境无异于 《
孤独者》中 “孤独者” 躬行 “先前所憎恶、所
反对的”、亵渎 “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 一类的自虐、自戕。
作者抉心自食解构心象以宣泄梦的面纱下那 “无所不爱然
—
而不得所爱的悲哀”。— —所谓蚌病生珠那才是 “梦中的女孩”
的 “真实性” 蕴含⑨ 。
与吕纬甫送剪绒花给阿昭的 “随便” 适成呼应阿顺之死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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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何以处理得如此轻易?缘于作者深恐记忆中的女孩明净不再
重逢时如成年闰土那样不无隔膜地唤一声 “老爷”?缘于 “同我
有关的活着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因此 “得了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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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施”“祝愿她的灭亡”? ……我更倾向于作如是解:顺姑愈是
稍纵即逝便愈印证了她的梦幻性、彼岸性:她永远诉诸作者的
心灵可遇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及暗含着对至美的追求终是
无望的恒长的悲凉。
注① 参阅周遐寿 《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中 “酒楼”、 “迁葬”、 “小兄弟”、 “故乡风物”、 “ 剪绒
鲁迅的故家》中 “阿有与阿桂” 一节以及 《〈呐喊〉 索隐》 篇。止庵编:
花” 诸节《
《
关于鲁迅》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91~298页;89~90页;585~586页。
② “幻化” 一词移自 《
朝花夕拾·小引》篇。笔涉故人旧事鲁迅称:“ 带露折花色香自然
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
” 《
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 鲁迅全集》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29页。
③ 《
在酒楼上》中吕纬甫曾说及 “这一夜虽然饱胀得睡不稳” “ 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福
愿世界为她变好。然而这些意思也不过是我的旧日的梦的痕迹” 《鲁迅全集》2卷第
31页;另参阅 《
呐喊·自序》:“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而
” 《
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 鲁迅全集》1卷第415页。
④ 有感于某一类型少女精神的早熟鲁迅曾援引俄国作家梭罗古勃颇传神的概括:“ 说是还
” 参阅 《
是小孩子而眼睛却已经长大了。 上海的少女》《
鲁迅全集》4卷第564页。
⑤ [美 ] 林毓生:《
鲁迅的复杂意识》收入乐黛云编 《
国外鲁迅研究论集》北京大学出版
社1981年第73页。
⑥⑨ 在编译 《
爱罗先珂童话集》后所写的 《
序》中鲁迅称:“我觉得作者所要叫彻人间的
是无所不爱然而不得所爱的悲哀而我所展开他来的是童心美的然而有真实性
的梦。这梦或者是作者的悲哀的面纱罢?那么我也过于梦梦了但是我愿意作者
” 《鲁
不要出离了这童心的美的梦而且还要招呼人们进向这梦中看定了真实的虹。
迅全集》10卷第197页。
⑦ 米兰·昆德拉:《
小说的艺术》转引自黄子平 《边缘阅读》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
第17页。
⑧ [德 ] 沃尔夫冈·顾彬:《“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 〈鲁迅文集〉 后记》载
《
鲁迅研究月刊》2001年第5期第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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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 参见 《
两地书》《
鲁迅全集》11卷79页;《
过客》《
鲁迅全集》2卷第1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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