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are on page 1of 7

DOI :

10.
162
87/j.cnki.cn1
1—2
589/i.
200
5.0
4.0
08
作家作品研究

“梦中的女孩”

———鲁迅 《
在酒楼上》细读

张直心

内容提要:本文用文本细读的方法‚解释 《在酒楼上》中那种对理
想主义的憧憬‚认为在作品人物顺姑身上‚可见到鲁迅青春记忆的
重构‚又暗含着对至美追求的无望的悲哀。

论及鲁迅的 《
在酒楼上》‚周作人称:“本文里所说的吕纬甫
” 给
的两件事都是著者自己的‚虽然诗与真实的成分也不一样。
小兄弟迁葬‚那是民国八年的事;送剪绒花的一节原是小说化的
故事‚但后半却是有事实的根据的‚顺姑自有原型‚她的真名字
已记不清楚‚她是一个很能干的少女……①
如果说‚周作人的文章旨在 “纪事实” —
— —着力索引 “诗”
下所系 “真实”:人物原型、情节本事;那么本文则意在寻索
“真实” 后的 “诗”‚更多地关注那业已诗化了的情感符号、精神
意象。笔者无意细究顺姑的真名实姓;也无心考证 “吃荞麦粉”
一类的情节是否实有;因为‚笔者认定现实中的顺姑早已幻化② ‚
而呈现于文本里的那个叫顺姑的‚已然是鲁迅记忆中的 “重构”‚
她是吕纬甫抑或亦是作者所云 “旧日的梦” 的肉身化③ ;是 “梦
中的女孩”。
心理批评范畴的 “梦中的女孩” 这一命名‚暗示着人到中

9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0
5·第四期
年、入世渐深的作者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童年、青春。与其
把它视作笔下人物 (或作者) 曾经的初恋‚不如说那是理想主义
生命存在的憧憬‚是 “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 的希望‚是刻骨铭
心的 “心象”‚是苦于不能忘却的梦。“梦中的女孩” 是不会 “长
大” 的④ ‚永远那么的明净、清纯。如沈从文笔下湘西山水孕育
的 “翠翠”;又如汪曾棋 《
受戒》中的小英子‚在篇末脚注中‚
汪曾一语泄露天机:“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鲁迅又何尝不是在 “寻梦”!小说中作者对顺姑的肖像描写‚
似可印证此说。试读以下片断:她 “长得并不好看‚不过是平常
的瘦瘦的瓜子脸‚黄脸皮;独有眼睛非常大‚睫毛也很长‚眼白
又青得如夜的晴天‚而且是北方的无风的晴天”。鲁迅欲扬先抑‚
在写实地描写了顺姑那不无 “平常” 的脸形脸色后‚又反复不
已、极尽形容地状写她的眼白。与其说是 “画眼睛”‚不如说是
画心灵‚有意无意间赋予了笔下人物颇不平常的心象。恰是作者
对 “明净” 的刻意形容、着力强调‚透露了顺姑所具 “梦中的女
孩” 型清明、纯净的标志性品格。
长期以来‚研究者解读 《
在酒楼上》时‚每每重视 “迁葬”
一节;而对 “吃荞麦粉”、“送剪绒花” 等内容则一笔带过。不知
是因 着 前 者 更 具 “ 传 记 成 分”‚抑 或 它 更 其 直 观 地 呈 示 了
“坟” —
— —那可怖的深不可测的黑洞。其实比之后者‚“迁葬” 只
是小说印证生命的虚妄的预演:记忆的坟一经掘开‚那曾经实有
的被褥、衣服、骨骼 “都消尽了”‚“过去的生命” 踪影全无;而

后者— —那以 “梦中的女孩” 之死所象征的 “旧日的梦” 的轰
毁‚才是更其沉痛的悲剧。如果我们注意到林毓生对前述周作人

考订的如是理解— — “他的意思似乎是说鲁迅对那邻家女儿的感
情和吕纬甫一样。所以说第二个情节也是鲁迅自己的 ‘经历’”⑤ ;
注意到小说中吕纬甫即便饱经风尘、变得 “模模糊糊”、混浊不
堪‚依然在心底珍藏着顺姑的记忆‚言谈间词重意切地珍视着她

“梦中的女孩” 99
的 “明净”;我们愈发体验到接踵而至的幻灭的严重性与深刻性。
吕纬甫之所以还乡‚显意识层自然是来为小兄弟迁葬、为顺
姑送剪绒花的;然而其深层却不知不觉兼负了作者由故乡这一生
命的始原处追问 “灵魂的有无”、生命的本体意义之使命。就在
九天前完成的 《
祝福》里‚那个叫祥林嫂的就曾如是追问过叙述
者 “我”:“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 “死掉的一家
” “我” (亦未尝不是作者) 无以言对‚“说不
的人‚都能见面的?
清”。尽管叙述者 “我” 深觉不安‚已逃入城里;这一悬念却依
然如怨鬼似的纠缠着鲁迅。就这样 《
在酒楼上》接续了 《
祝福》:
那鲁镇 “团团飞舞的雪花” 与 S 城雪天的风景‚ “说不清” 的我
与 “模模糊糊” 的吕纬甫‚ “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见面的” 疑
虑与吕纬甫掘坟 “看一看我的小兄弟” 的爱念‚乃至二作中的
“地狱” 与 “坟”‚联系着上述追问前呼后应。作者无从回避。这

便解答了吕纬甫在掘坟前何以大词小用— — “这命令也是一个在
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敷敷衍衍的他此时居然毫不含糊‚
他是在替代作者对生命的本相穷根究底!
在上文如此真切地深味了 “过去的生命” 的虚妄后‚ “梦中
的女孩” 是真实还是虚妄‚显然已不止是 “身外” 的关注‚亦是
吕纬甫乃至作者 “身中” 的生命期待。就此意义而言‚ “吃荞麦
粉” 一节之意义远不止是旧梦重温‚而是作者力图向经验世界求
证梦的实有。一如论及爱罗先珂童话时鲁迅所力证的‚那是 “有
真实性的梦”⑥ 。他呼唤 “人们进向这梦中‚看定了真实的虹”。
缘于此‚吕纬甫以下的叙说‚情景尤为具体、清晰:前年 “我”
回故乡接母亲时‚邻居长富家请 “我” 吃荞麦粉。待长富的女儿
阿顺调好端来的时候‚ “我” 不觉一惊‚一大碗‚足够吃一天。
实在不可口‚却是非常甜。 “我漫然的吃了几口‚就想不吃了‚
然而无意中‚忽然间看见阿顺远远的站在屋角里‚就使我立刻消
失了放下碗筷的勇气。我看她的神情‚是害怕而且希望‚大约怕

100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0
5·第四期
自己调得不好‚愿我们吃得有味”。 “我由此才知道硬吃的苦痛‚
……然而我毫不抱怨‚因为她过来收拾空碗时候的忍着的得意的
笑容‚已尽够赔偿我的苦痛而有余了。所以我这一夜虽然饱胀得
睡不稳”‚“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福‚愿世界为她变好”。在小说
悉心渲染的一派冷漠的氛围里‚蓦然插入那么一段有情的文字‚
不免引人注目。执著现在的鲁迅笔下‚素来鲜见 “一切理想家”
那般津津于 “幸福” 的 “祝赞”;更难得有 “愿世界为她变好”
一类的柔情流露。温柔缘何而生?
米兰·昆德拉的如下说法或可解释上述疑问:“当我们被抛到
成年的门槛上‚当我们在童年时并未理解的童年的好处被我们不
”⑦ 这正是鲁迅写作此段
安地领悟到‚在那一刻‚温柔便产生了。
文字时的心境。他也 “间或休息于过去的已经失去的童心” 中‚
感同身受着那 “童心‚美的‚然而有真实性的梦”。那是一种深
入生命的感情‚事幻而情真。故而作者不在意讲故事‚而注重捕
捉印象、捕捉感觉‚捕捉那不可捉摸的感情:顺姑那 “希望” 的
神情‚那 “忍着的得意的笑容”‚那么的明亮、动人。那是少男
少女满溢着 “青春与春天” 的情思的写照‚抑或是记忆中的故乡
早已不复存在的幻美的投影?朦朦胧胧‚飘飘忽忽‚却又那样的
“真实”‚虽经岁月淘洗‚依然刻骨铭心。那抽取纯粹的精神感
情、虚化肉身的具体性的写法‚又一次印证了小说兼具 “梦中的
女孩” 型的特质。
是的‚梦幻本文中的顺姑出污泥而不染‚超脱世俗而明净‚
象征着乡情、人情、爱情‚早已逸出原有的意义界限。与此相
类‚那满盛的 “一大碗荞麦粉” 中‚那不免夸大的饱足感里‚则
潜隐曲折地透露出 “过客” 鲁迅的情感缺失、鲁迅的孤独。在以
后写作 《
过客》时‚记忆中先在的那 “一大碗荞麦粉” 便衍生为
女孩充溢着 “少有的好意” 的一杯水‚满含着 “少有的好意” 的
裹伤的一片布‚抚慰着身心饥渴的 “过客”。此刻的吕纬甫又何

“梦中的女孩” 101
尝不是一个 “过客”。自然‚有别于 《
野草》中那个执著于 “走”
的过客;他应是一个走了一个圈子‚难耐身心 “劳顿”‚终于
“回转去” 的过客。
如果说‚吃荞麦粉一节隐隐透露着 “旧日的梦” 的幻美印
痕;送剪绒花一节则分明是旧日梦寻的诗美延伸。有研究者称‚

在酒楼上》中‚ “ ‘进化’ 现在被代之以 ‘圆圈’‚‘改变中国’
被代之以为久已不见踪影的尸骨迁葬或者为一位久已逝去的姑娘
”⑧ 此处
献上一束剪绒花‚简言之‚这是传统对 ‘旧梦’ 的胜利。
所谓 “传统”‚应指 “念旧” 一类的中国传统价值观‚这一观点
源自林毓生那篇影响深广的 《
鲁迅的复杂意识》篇中。倘若我们
注意到吕纬甫之 “旧日的梦” 也即其早年理想主义追求的代名
词‚那么送剪绒花一事则恰恰隐喻着 “旧梦” 对 “传统” 给定的
生存方式的最后力争。它表达着吕纬甫对 “梦中的女孩” 的最直
接、最诗意的献礼‚尽管最终衍为献祭。
在 “旧梦” 的蛊惑下‚行动 “格外迂缓” 的吕纬甫变得格外
敏捷、热情。他 “先在太原城里搜索了一遍”‚又到济南搜索;
还为送花 “特地耽误了一天”。虽不知顺姑喜欢什么颜色‚但还
是买了一朵大红、一朵粉红的。这颜色应是阿顺的欢喜‚也是鲁
迅着意选择的 “亮色”。不然如何照亮故乡 “铅色的天” 与同样
“晦气色” 的长富的家。
那剪绒花不由得令人联想到小说中浓墨渲染的那株山茶树‚
据说‚那原是故家书房里的故物。在作者笔下‚二者神采互发‚
彼此照应。恍惚间‚让人直是怀疑‚这小花似乎不是从店铺里买
的‚而是径直从记忆中那株同样亮丽的山茶树上摘下。梦中的顺
姑的笑容‚一如那与之般配的红的剪绒花、那 “明得如火” 的红
山茶‚脱颖于雪天密织的铅色的罗网里。那是鲁迅建立于绝望基
础之上的希望的诗意外化。

鲁迅一面寻梦— —愿现实如梦‚“愿世界为她变好”;一面却

102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0
5·第四期
清醒地意识到梦与现实间有着难以逾越的距离‚深知旧梦难以重
温‚正如童年永不复返。他不愿遁入梦境。也许梦的位置只应深
藏于心的最为柔软的一角 (这一角由于平素冷枪暗箭相逼‚由冰
冷、坚硬的 “铁甲” 遮挡着‚故常为研究者忽略);在现实中则
不得不无情地打破心造的幻影。
前文曾论及 《
在酒楼上》与 《
祝福》的连通。由二作中复沓
出现的 “祝福” 二字‚可想见鲁迅应已产生如是的联想、如是的
自省:《
祝福》中凡夫俗子们买福礼、放爆竹、点香烟式的传统
“祝福” 形式固然纯属迷信;《
在酒楼上》缘于那纯情女孩而生的
用心的 “祝福”‚与之虽有着本质的区分‚又何尝就能轻信?于
是 “献礼” 于顷刻间颠覆为 “献祭”。阿顺死了‚而她的妹妹

— — “长得全不像她姊姊‚简直像一个鬼” 一样的阿昭才是吕纬
甫必须正视的现实。阿顺与阿昭、象与物、幻与真、旧梦与现
实、正题与反题……重重悖论‚反映出别一意义上的鲁迅意识的
“复杂” (不止是前引林毓生之文所归纳的趋新与念旧的矛盾)。
阿顺之死又一次凸显了鲁迅那冷峻得近乎 “残酷” 的现实主
义精神。他不仅没有一厢情愿地让游子与其 “梦中的女孩” 在故
乡圆梦;更借吕纬甫的形似 “随便” 之举 “无情” 地戏谑了 “旧
日的梦” 的化身:如果我们认同剪绒花的象征意义‚那么赠于阿
顺还是赠于阿昭则绝非无关紧要;一如哈姆莱特著名独白中的生
存还是毁灭‚“这可是个问题”!
尽管 “实在不愿意送她”;但那花终于还是送给阿昭了。其
心理心境无异于 《
孤独者》中 “孤独者” 躬行 “先前所憎恶、所
反对的”、亵渎 “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 一类的自虐、自戕。
作者抉心自食‚解构心象‚以宣泄梦的面纱下那 “无所不爱‚然

而不得所爱的悲哀”。— —所谓蚌病生珠‚那才是 “梦中的女孩”
的 “真实性” 蕴含⑨ 。
与吕纬甫送剪绒花给阿昭的 “随便” 适成呼应‚阿顺之死小

“梦中的女孩” 103
说何以处理得如此轻易?缘于作者深恐记忆中的女孩明净不再‚
重逢时如成年闰土那样不无隔膜地唤一声 “老爷”?缘于 “同我
有关的活着‚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因此 “得了谁的
0
1

布施”‚“祝愿她的灭亡”? ……我更倾向于作如是解:顺姑愈是
稍纵即逝‚便愈印证了她的梦幻性、彼岸性:她永远诉诸作者的
心灵‚可遇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及‚暗含着对至美的追求终是
无望的恒长的悲凉。

注① 参阅周遐寿 《
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中 “酒楼”、 “迁葬”、 “小兄弟”、 “故乡风物”、 “ 剪绒
鲁迅的故家》中 “阿有与阿桂” 一节‚以及 《〈呐喊〉 索隐》 篇。止庵编:
花” 诸节‚《

关于鲁迅》‚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91~298页;89~90页;585~586页。
② “幻化” 一词移自 《
朝花夕拾·小引》篇。笔涉故人旧事‚鲁迅称:“ 带露折花‚色香自然
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
” 《
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 鲁迅全集》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29页。
③ 《
在酒楼上》中‚吕纬甫曾说及 “这一夜虽然饱胀得睡不稳”‚ “ 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福‚
愿世界为她变好。然而这些意思也不过是我的旧日的梦的痕迹”‚ 《鲁迅全集》2卷‚第
31页;另参阅 《
呐喊·自序》:“我在年青时候也曾经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而
” 《
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 鲁迅全集》1卷‚第415页。
④ 有感于某一类型少女精神的早熟‚鲁迅曾援引俄国作家梭罗古勃颇传神的概括:“ 说是还
” 参阅 《
是小孩子‚而眼睛却已经长大了。 上海的少女》‚《
鲁迅全集》4卷‚第564页。
⑤ [美 ] 林毓生:《
鲁迅的复杂意识》‚收入乐黛云编 《
国外鲁迅研究论集》‚北京大学出版
社‚1981年‚第73页。
⑥⑨ 在编译 《
爱罗先珂童话集》后所写的 《
序》中‚鲁迅称:“我觉得作者所要叫彻人间的
是无所不爱‚然而不得所爱的悲哀‚而我所展开他来的是童心‚美的‚然而有真实性
的梦。这梦‚或者是作者的悲哀的面纱罢?那么‚我也过于梦梦了‚但是我愿意作者
” 《鲁
不要出离了这童心的美的梦‚而且还要招呼人们进向这梦中‚看定了真实的虹。
迅全集》10卷‚第197页。
⑦ 米兰·昆德拉:《
小说的艺术》‚转引自黄子平 《边缘阅读》‚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
第17页。
⑧ [德 ] 沃尔夫冈·顾彬:《“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 〈鲁迅文集〉 后记》‚载

鲁迅研究月刊》‚2001年第5期‚第50页。
0
1
〇 参见 《
两地书》‚《
鲁迅全集》11卷‚79页;《
过客》‚《
鲁迅全集》2卷‚第192页。

[张直心 杭州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邮编3


100
36]

104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0
5·第四期

You might also li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