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法：堕天使还是异教神？

谁没有个中二期呢？想当年，我也是被“路西法”圈粉的无知少年之一。

路西法，传说是基督教神话中的堕天使，在某些文学作品被等价于撒旦（例如
米灵顿的《失乐园》和但丁的《神曲》），同时也是无数中二少年和迷妹少女
心中的偶像。对于叛逆的青春期孩子而言，“宁在地狱为王，不在天堂为奴”
这样的壮志豪言想想就很燃。然后就会想要去了解他的事迹。

关于路西法的事迹，最广为流传的版本如下：

“路西法（Lucifer），曾经是天国中最美丽、最强大的天使长，黎明之星（金
星）。他因傲慢而撒旦曾率领三分之一的天使反叛，挑战上帝的权力。失败后
带领反叛者堕落，坠入地狱，成为地狱之王。一说他即是七魔王中象征傲慢的
撒旦。”

传言他原名为路西菲尔（Lucifinil），堕天后改名为路西法的说法并无任何根据，
纯属国人杜撰和当代小说产物。

另一个比较流行的说法是，他并非反叛上帝，而是不肯跪拜圣子弥赛亚/一说亚
当才发动叛乱，说：“火之子焉可跪拜土之子。”事实是这个情节出自于回教
神话，而反叛的主角是伊比利斯（Iblis，等价于犹太教传说中的阿撒兹勒）。
[1]

但是若将他与“撒旦”等价，将他从天堂打落确实米凯尔，而他与米凯尔为双
生子的说法也是国人杜撰的。

但是这个如此有名，如此圈粉的路西法其实并不存在于《圣经》原文中。虽然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在基督教传统中将《以赛亚书》14 章 12 节中的路西法
被指认为路西法或撒旦：

“你是如何从天堂坠落的，路西法，黎明之子！你何竟从天坠落？你这攻败列国
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你在心里说: ‘我要升到天。我要将我的宝座举到神的星
辰之上。我要坐在集结军队的山上, 在撒弗山的最高高度上。我要登上云端的顶
部；我要让自己成为至高的存在。’但你被带到了死者的境界, 到了坑的深处…
…”[2]

根现代基督教观点认为，此处应指巴比伦之王尼布甲尼撒。一种说法是引发这
种误解的原因是英王詹姆斯版圣经（King James Version of the Bible，简称 KJV）
中将拉丁文版圣经的路西法直译，而没有意译为黎明之星，从而导致人们把这
个路西法当成了具体的人物。但是这个其实站不住脚――KJV 出版于 1611 年，
而在 14 世纪但丁的《神曲·地狱篇》中，就已经出现了魔王“卢齐菲罗”
（Lucifero，Lucifer 的意大利语对应）并且明确的指出来他是堕天使，因此这个
观点完全站不住脚――即便这是一个错误，那么关于撒旦名为路西法的流传也
由来已久，甚至有可能是因为这种的传言，KJV 的翻译者才选择了直译。[3]

在某段时间，网上盛传的说法是堕天使路西法是存在的，只不过由于教会要隐
瞒这段历史把它删除了。虽然这样“死”无对证，不好反驳。

但这也有个明显的漏洞，就是 lucifer 这个名词本身。而路西法（Lucifer）是个

纯粹的拉丁文，由词根 lux（光）和 ferre（携带）组成，意为带来光明的――可
以是指代晨星（金星），但也可以指代早上初升的太阳。[4]

圣经旧约原文大部分为希伯来文、少部分为亚兰文，而新约则主要是亚兰文和
希腊文。而《以赛亚书》是旧约的最后一篇，由希伯来文写成，对应“路西法，
黎明之子”的原文为 ‫( הילל בן שחר‬Hêlêl ben Šāḥar)。因此拉丁文版本的圣经此
处为纯粹的意译。不管你怎么开尽脑洞，也不可能在旧约中扒出一个不符合希
伯来书写规范的、拉丁文名字的天使或者堕天使来。即使旧约中隐瞒了某个堕
天使，他也不会叫路西法。此外，希伯来文中天使的名字一般都以 el 尾音结尾，
其含义为神的 xx――如加百利 ‫（גגבַּברריאאל‬Gavri'el）意思是神是我的力量，米凯尔

‫（רמיככאאל‬Mîkhā'ēl）意为与神相像的，诸如此类。从此我们也再度证实了为什么
lucifinil 不大可能是路西法的原名。[5]

是不是很失望？但是作为路西法的神明是确实存在的。但是，这里要讨论的并
不是在罗马神话中黎明女神奥罗拉之子晨星路西法、也不会去计较乌干达神话
中金星神被丢下天界与路西法的传说存在什么隐含的对应。

这里关注的是路西法这个名字本身，以及它在意大利罗马神话、以及更早的伊
特鲁里亚（伊特拉斯坎）神话中的一些内涵。

罗马神话一般被视为希腊神话的翻版或者山寨。但是令人震惊的是，一些我们
耳熟能详的“希腊神话”其实是在希腊史诗和喜剧中完全没有出现的，而很有
可能是罗马时代后的产物。举个例子阿尔克涅与智慧女神密涅瓦比赛织布被变
成蜘蛛的故事出自于罗马故事奥维德的《变形记》、阿波罗和达芙妮的故事也
来源于此书。[6]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独立于希腊神话只属于罗马的内容又来自何方呢？

其中一部分来自于一些民间传说、另一些来自于在希腊化时代之前就存在于意
大利地区的伊特鲁里亚神话中。

举个例子，罗马神话中的狄安娜女神，虽然融合了阿尔忒弥斯的部分特征，但
是她很重要的原型之一是内米的狄安娜，其希腊化约发生在公元前四世纪。内
米湖是这位本土女神的圣地，被成为“狄安娜的镜子”。[7]
你可能要问，你扯这么多但是这到底和路西法有什么关系？而我这里要谈到的
狄安娜女神还真的与路西法渊源匪浅。

如果你读过弗雷泽的《金枝》（The Golden Bough），你一定对内米这个地方十

分熟悉。在《金枝》的开篇就讲到狄安娜的祭司――“内米之王”。[8]

内米祭司与金枝之间的关系是贯穿全书的线索，虽然书中一度跑偏到很诡异的
话题，但最终也还是回归内米对整个系列书籍作出了总结。（事实上《金枝》
并非一次性发表完毕，而是分为十二卷逐年发表。）

根据弗雷泽的观点，内米祭司是狄安娜的配偶迪安纳斯的化身、橡树国王。当
狄安娜是朱诺时他就是朱庇特，当狄安娜是雅娜时他就是雅努斯；当狄安娜是
带来光明的卢齐菲拉时，他就是卢齐菲罗/路西法。[8]

纵观罗马神话，雅努斯是唯一一个非常重要却找不到任何希腊对应的神明。虽
然很多中国人都没有听说过雅努斯，但是一定听说过他的别称——“双面神”，
关于罗马“双面神”的故事[但是我真的找不到出处了]你们小时候应该听烂了：

“一位西方哲学家无意间在古罗马城的废墟里发现了一尊‘双面神’神像，于是
就问神像：‘你为什么一个头，两副面孔呢？’
双面神回答说：‘有了两副面孔，我才能一面察看过去，牢牢吸取曾经的教训。
另一面又可以瞻望未来，去憧憬无限美好的明天。’
哲学家说：‘过去的只能是现在的逝去，再也无法留住，而未来又是现在的延
续，是你现在无法得到的。你不把现在放在眼里，即使你能对过去了如指掌，
对未来洞察先知，又有什么具体的实在意义呢？’
双面神听了哲学家的话，不由得痛哭起来，原来他就是没有把握住‘现在’，
罗马城才被敌人攻陷的。”

好吧，虽然这个故事确实有一定的教育意义，但是作为罗马最主要的神明之一，
把雅努斯的职能归结于“回顾过去”和“展望未来”是不正确的。雅努斯既是
开始之神又是终结之神——具有二元性，同时他也是时间与变化之神、罗马的
看门人、诸神中的首祭之神，在罗马神话体系之中享有十分特殊的地位。[9,
10]当然，也有人根据他作为月神狄安娜配偶的身份，将他等价于太阳神阿波罗。
[10, 11]与狄安娜一样，他也被认为是伊特鲁里亚起源。

而他具有二元对立性的双面形象，也引发了关于双生子的联想——即冬至和夏
至，至于这个观点是否影响到威卡中有关“橡树国王”和“冬青国王”的学说，
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虽然弗雷泽之后的一些人，试图推翻这些论点，认为雅努斯（迪安纳斯）=卢齐
菲罗（路西法）纯属无稽之谈，但事实上，在查尔斯·G·利兰的《阿拉狄亚：女
巫福音书》中也能窥见一些雅努斯与路西法间关联的证据。
在《阿拉狄亚：女巫福音书》中，女神狄安娜是至高女神，她诞生于世界之前，
即是光明也是黑暗，她将自己一分为二，诞下自己当儿子与弟弟——光明之神
路西法。她利用计谋与路西法结合，生下世间的第一个女巫，阿拉狄亚。阿拉
狄亚从她那里得到启示，到穷人中去、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并向他们传授了巫
术与月亮的仪式。[12]

《阿拉狄亚》中提到，狄安娜纺织命运之线，而路西法帮她转动纺轮——暗示
她与季节变化、时间轮转相关的职能——这与雅努斯的职能相似。同时文中也
有提到，路西法既是开始也是结束——再次与雅努斯的神职重合。所以我们可
以合理猜测，雅努斯和路西法之间的重合在中世纪的意大利巫术中可能已经存
在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阿拉狄亚》中，保留了前文提到的已被证伪的圣经中路西
法堕落的桥段，但是具体的细节有很大差异。再说说阿拉狄亚（Aradia）这个
名字本身，在《阿拉狄亚》中明确的指出她的另一种称呼是希罗底亚
（Herodias），和新约中唆使莎尔美索要圣施洗约翰的女人同名，后者是大希律
的嫂子和情妇[13]。而根据拉文·格里姆塞的推测，Aradia 由词根 arabilis（大
地）和 dea（女神）组成——即丰产大地的女神，卡洛·金兹伯格认为而
Herodias 可能是对于 Herodiana 的一种缩合——更像是狄安娜的一个称号而非独
立的女神。这可以松散的视为太阳（路西法）、月亮（狄安娜）和大地（阿拉
狄亚）的组合。[14]

学界也有很多人指责《阿拉狄亚》是利兰编造出来的。但是鉴于《阿拉狄亚》
和《金枝》几乎是同时间作品，但他们不谋而合的指向同一个原型，这绝非一
个偶然，而互相影响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这对雅努斯/迪安纳斯即路西法/卢
齐菲罗是有一定佐证的。

在意大利语维基百科中，有一个专门的词条“迪安纳斯·卢齐菲罗”，全文翻译
过来如下：

“迪安纳斯·卢齐菲罗是古代意大利巫术宗教（Stregheria）之神，他说女神狄安
娜的兄弟、儿子和配偶，光明与荣耀之神。
卢齐菲罗或者路西法是古罗马荣光之神，晨星与暮星之神。他后来被基督教与
恶魔关联起来。值得注意的是犹太教和基督教的路西法（恶魔），由于他的多
面性被基督教徒视为与卢齐菲罗神等同。
迪安纳斯·卢齐菲罗（神光的承受者），他作为死神和冥界之神的面相被称为迪
斯，而他作为承诺之子、希望与光明的承受的面相则被称为卢波库斯。
一般认为迪安纳斯·卢齐菲罗有三个侧面：
角神：野外森林之主，丰产、性爱、生命与死亡之神。
帽神：田野和种植之主，丰收之王与植物之神；内米的祭司；类似于凯尔特的
“绿人”（即赫恩/瑟努诺斯）。
老人神：智慧之主、庇护所的守护者。意大利巫术宗教中将迪安纳斯·卢齐菲罗
和古代伊特鲁里亚神明塔尼（Tagni）以及传统的男神如潘、巴克斯、狄奥尼索
斯以及阿波罗联系起来。”
诚然，《阿拉狄亚》对于后来的威卡宗教有着一定的影响（虽然有些人否认这
一点），仪式上也有很多平行之处，关于这个可参考格里姆塞的《意大利巫术
与现代威卡的平行关系》[15]，但是在仪式内涵上还是有着较大差异。

然而，在狄安娜被抬高为威卡及一些其他异教敬奉的母神时，却很少有人把狄
安娜和卢齐菲罗（路西法）摆在一起崇拜。巫师们宁可使用迪安纳斯、阿波罗
抑或是伊特鲁里亚神话的塔尼，对于路西法这个名字，他们讳莫如深。

这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为了和自由石匠会（共济会）、撒旦信仰等针对圣经神
话的路西法崇拜者以示区分。但是在意大利本土以及一些美籍意大利巫师中，
依然沿用了路西法的名字。

拉文·格里姆塞创造了基于《阿拉狄亚》文本本身的现代意大利巫术宗教
（Stregheria），自称 Stregas。他们借鉴了一些威卡的思想，但是却宣称自身是
独立的宗教。现在国内基本上没有关于 Stregheria 的资料，而即便是在国外，也
一些威卡也不承认它们的独立地位——这与中世纪意大利的传承本身十分隐秘
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拉文认为 Stregheria 是直接承袭于意大利民间巫术传统、而且与教会是完全对立

的、反基督的，而不是像威卡一样宽容的把雅赫维视为父神的化现。如《阿拉
狄亚》中开篇所说：“……你们的圣父、圣子和玛丽亚是三个恶魔……我会在
摧毁邪恶的人同时也摧毁他……”[12]

究其原因，Stregheria 对于基督教以及其神明的敌视，来源于中世纪时期女巫社
会和教会间的对立；而威卡诞生在近代，接受了不同宗教和文化的碰撞与交流，
因此对于信仰差异能够持一个平和的态度。

关于进一步了解 Stregheria，推荐可阅读拉文·格里姆塞的 The Holy Book of

Strega，你可以在美亚上购买或者联系我兑换一份该书的电子版。
对于 Stregheria 和威卡孰优孰劣，笔者在这里不作评价，只是希望对于本文的阅
读能够让读者有一个感性的认知，能够有更多的巫术体系可供选择，而非因为
威卡资料众多就全去学威卡。

顺便打个广告，本公众号将于今年开始连载《阿拉狄亚：女巫福音书》的全文
翻译，译者梅里耶、校对莉塔瑞，敬请期待。

愿神与女神与你同在！

参考文献：
[1] Patrick Hughes, Thomas Patrick Hughes Dictionary of Islam Asian Educational
Services 1995, p. 135.
[2] The Old Testament, Isaiah 14:12–17.
[3] Dante Alighieri, Inferno, Canto XXXIV, Mandelbaum translation.
[4] "Lucifer" entry in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5] "Isaiah 14 Biblos Interlinear Bible". Interlinearbible.org. Retrieved 22
December 2012.
[6] Metamorphoses. Translated by A. D. Melville;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E. J.
Kenne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7] Andrew Alfoldi, Diana Nemorensis. American Journal of Archaeology, Vol. 64, No.
2, 137-144.
[8] Sir James Frazer, The Golden Bough, Internet Sacred Text Archive. 1992.
[9] C. Bailey, Phases in the Religion of Ancient Rome(Berkeley, 1932), p. 46.
[10] Cicero, De Natura Deorum II, p. 67.
[11]Macrobius, Saturnalia I 9, 8–9.
[12] Charles G.Lerland, Aradia or the Gospel of the Witches, Internet Sacred Text
Archive. 2002.
[13] The New Testament, Matthew 14:3-12; Luke 3:18-20.
[14] Raven Grimassi, Herodias in Witchcraf. www.stregheria.com/Herodias.html
[15] Raven Grimassi, Mediterranean / Aegean Parallels in Modern Wicca.
http://www.stregheria.com/parallels.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