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哲学

2010 年第 4期 (总第 111 期 ) /七月号 MODERNP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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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庇米修斯的哲学
———赫西俄德的人类起源叙事
＊
吴雅凌

【摘要 】在 《神谱 》 和 《劳作与时日 》 中 , 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最早讲述了普罗米 修斯挑 战神王 宙斯为人 类盗火 的神

话 。 他还讲到 , 作为还击 , 宙斯送给厄庇米修斯一件礼物 :潘多拉 。一直以 来 , 普罗 米修斯的启蒙斗士形象深入人 心 。
本文通过细致阅读和 分析文本 , 揭示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这 两个神话形 象的辩证 关系 , 领会赫西 俄德隐藏 于神话
诗歌背后的对人类生 存处境的哲学沉思 , 同时考察普罗米修斯形象从古至今的嬗变 。
【关键词 】赫西俄德 ;普罗米修斯 ;厄庇米修斯
中图分类号 :B50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 1000 -7660 (2010) 04 -0095 -06

　　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众所周知 。 我们很早就知 修斯挑战奥林波斯神王宙斯 , 为人类盗取火种 ;

道 , 普罗米修 斯不仅创 造人类 , 还是 人类的 教 作为还击 , 宙斯送给厄庇米修斯一件礼物 , 也就
师 , 他为人类造福 , 不惜反抗神王宙斯 , 牺牲自 是最初的女人潘多拉 。
我 。从赫西俄德起 , 这位 “天庭 的盗火 者 ” 出 赫西俄德的神话叙事与流传后世的说法至少
现在西方历代无数作家的笔下 , 柏拉图 、 埃斯库 有两个根本区别 :
罗斯 、 品达 、 萨福 、 伊索 、 路吉阿诺斯 、 奥维德 第一 , 普罗米修斯不像是扮演一个 “英雄角
等古代作者均纷纷追述过普罗米修斯在人类起源 色 ”, 而更像一个 “反面角色 ”。 在 赫西俄德 笔
神话中的重要作用 。 到了近代 , 卢梭在 1751 年 下 , 人类本来 “只要劳作一天 , 就能得到一整年
《论科学与艺术 》 卷首放了一张执火把的普罗米 的充足粮食 ” (《劳 》, 行 43 -44), ①但由于 “狡
修斯的插画 , 曾引发各式各样的评议和争论 。 歌 猾多谋的普罗米修斯企图蒙骗宙斯 ”, 惹恼了神
德 、 席勒 、 贝多芬分别以文字和音乐的形式颂赞 王 , “宙斯心中恼恨 , 才为人类安排下致命的灾
过这位启蒙斗士 。马克思更是多次借用普罗米修 难 ” ( 《劳 》, 行 47 -49)。 普罗米修斯不仅救人
斯的形象 , 力 主反对宗 教束缚 , 为人 类争取 自 不成 , 还害苦 了自 己 , 他 “无 法逃避 宙斯的 意
由 。毫不夸张地说 , 几个世纪以来 , 普罗米修斯 志 ”, “也逃脱不了他的愤怒 ”, 反倒 “被治服 ,
这个启蒙斗士的形象已深入人心 , 作为古希腊诸 困在沉重的锁链里 , 足智多谋也无用 ” ( 《神 》,
神之一 , 他 的 风 头 远 远 盖 过 奥 林 波 斯 的 神 王 行 613 -616)。
宙斯 。 第二 , 普罗米修斯有个弟弟叫厄庇米修斯 。
然而 , 在迄今所知最古老的叙事版本里 , 也 厄庇米修斯接受了神的礼物 , 也就是最初的女人
就是在赫西俄德的神话诗里 , 普罗米修斯的形象 潘多拉 , 从而给大 地上的人 类带来巨 大的不 幸
与此截然不同 。 赫西俄德是公元前八至七世纪的 (《神 》, 行 512 -514;《劳 》, 行 84 -89)。在后
古希腊 诗人 , 也 是最早讲 述普罗米 修斯神话 的 来的版本里极少提及厄庇米修斯 ;换言之 , 赫西
人 。在他的两部诗篇 《神 谱 》 (Th
eog
oni
a, 行 俄德只有半个神话故事流传后世 。
507 -616)和 《劳作与时日 》 (Er
gak
aiHme
rai
, 普罗米修斯原来不是人类的解救者 ;盗火原
行 42 -105)中 , 我们读到同一个神话 :普罗米 来没有解决人类的生存问题 , 反倒使得 “人类将

＊ 作者简介 :吴雅凌 , 女 , 法国巴黎第四大学比较文学博士 , (上海 200020)上海社会科学院宗教所研究人员 。

①　本文中涉及赫西俄德著作的所有引文 , 均为笔者本人所译 。 《劳作与时日 》 简称为 《劳 》 , 《神谱 》 简称为 《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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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哲学 》 2010年第 4期

来要有大祸 ” (《劳 》, 行 56);哥哥普罗米修斯 普罗 米 修 斯 和 缺 心 眼 儿 的 厄 庇 米 修 斯 。

“做坏事 ”, 却由弟 弟厄庇米 修斯担当 后果 … … ( 《神 》 , 行 507 -511)
在赫西俄德笔下 , 有关普罗米修斯的种种叙 说 , 老大是阿特拉斯 (At
las
), 在大地边缘迫不
实在让熟悉那个革命英雄形象的后现代的我们不 得已地支撑着无边的天 ( 《神 》, 行 517 -518),
知所措 。据说 , 普罗米修斯的启蒙斗士形象并不 宙斯判他与生俱来的力气反过来对抗自身 。 据有
起源于启蒙时代 , 早在一般认为出自埃斯库罗斯 些晚期神话学家的记载 , 阿特拉斯是提坦之一 ,
手笔的诗剧 《被缚 的普罗米 修斯 》 中就已初 露 和克洛诺斯一起搞过反叛 , 罪状包括密谋反抗宙
端倪 。 在这部诗剧中 , 普罗米修斯盗火 , 给人类 斯 、 把狄俄尼索斯撕成碎片等 。②
带来技术文明 , 虽受重罚却不以为然 , 反而公开 二哥是墨诺提 俄斯 (Me
noi
ti
os), 参加过 提
炫耀自己的功劳 。① 同样 , 重述普罗米修斯神话 坦之战 , ③ 傲慢而勇气十足 , 最后遭到宙斯的冒
也不起 源于近代 。 在柏拉图的 对话 《普罗塔 戈 烟霹雳的打击 , 被抛入幽冥 (《神 》 , 行 515 -
拉 》 (Pr
ota
gra
s)中 , 公元前五世纪的智术师普 516)。
罗塔戈 拉第一次 去雅典 , 为了向苏 格拉底证 明 三弟四弟就是大名鼎鼎的普罗米修斯和厄庇
“美德可教 ” , 他讲过一个 有别于赫 西俄德版 本 米修斯 。这哥俩一个 “狡黠无比 ” , 一个 “缺心
的人类起源神话故事 :诸神派普罗米修斯和厄庇 眼儿 ”。 从 名字 的 词 源 看 , 一 个 “先 行 思考 ”
米修斯去分配地上生物的秉性 , 厄庇米修斯把所 (Pr
o-me
the
us), 一个 “太迟 思考 ” (Ep
i-
有生存能力分配给各种生物 , 单单剩下赤条条的 me
the
us)。 光看这个 , 读者不免会心一笑 :这是
人类无所依赖 , 普罗米修斯只好从天庭偷走火和 赫西俄德故意的安排 , 背后必有文章 。
赫 淮 斯托 斯 的 技艺 给 人 类 (《普 罗 塔 戈拉 》, 普罗米修斯最为人熟知的事迹就是挑战神
8 -322d
320c 5)。 从赫 西俄德的年代到 《被缚的 王宙斯 。在赫西俄德笔下 , 这一切始于墨科涅聚
普罗米修斯 》 和 《普罗塔戈 拉 》 问世的几 个世 会 。在古老的世界里 , 神和人共同生活 , 共同用
纪里 , 恰好经历了希腊民主城邦的兴衰过程 。 看 餐 。但是 , 普 罗米修斯 在墨科 涅聚会 上使用 计
来 , 想要弄清楚 普罗米修 斯形象从 古至今的 嬗 谋 , 不公平地分配牛肉 , 一份是用光亮的脂肪裹
变 , 关键还在于古希腊的这几个世纪里的民主政 好的骨头 , 一份是丰肥的牛肉和内脏 , 宙斯代替
治变迁 , 而重新阅读赫西俄德文本 , 还原普罗米 诸神选取骨头 , 人类则分到牛肉 (《神 》, 行 538
修斯的 最初形象 , 无疑是 至关重要 的基础工 作 -541)。 这次聚会以 后 , 人不再像神一样生活 。
之一 。 人在下界 , 神在天庭 , 就此分离 。 “从那以后 ,
在下文中 , 我们将通过阅读和分析赫西俄德 生活在大地上的人类为永生者们在馨香的圣坛上
的诗歌文本 , 揭示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这两 焚烧白骨 ”, 祭祀神灵 (《神 》, 行 556 -557)。
个神话形象的辩证关系 , 从而领会赫西俄德隐藏 宙斯遭到这一次蒙骗 , 愤怒之中 , “不再把
于神话 诗 歌 背 后 的 、 对 人 类 生 存 处 境 的 哲 学 不熄的火种丢向梣木 ” (《神 》 , 行 563), 以阻止
沉思 。 人类用火煮熟分配中得到的牛肉 。但普罗米修斯
第二次蒙骗他 , 盗走天上的火 , 藏在一根空阿魏
伊阿佩托斯的孩子们 杆里 , 带给大地上的人类 (《神 》, 行 565 -566;
《劳 》, 行 50 -52)。
赫西俄德讲到 , 普罗米修斯家有四个兄弟 。
伊阿佩托斯娶了美踝的大洋神女 ① 参见刘小枫 :《昭告幽微 》 , “普罗米修斯之罪” , 香港 :
牛津大学出版社 , 2008, 第 1 -94 页 。
克吕墨涅 。 他俩同床共寝 ,
② 俄耳甫斯辑语 215;参见吴 雅凌编译 , 《俄耳甫 斯教辑
生下了刚硬不屈的阿特拉斯 。 语 》 , 北京 :华夏出版社 , 2006, 第 377页 。
她还生了忤逆的墨诺提俄斯 、 狡黠无比的 ③ 阿波洛多罗斯 , 《藏书 》 , 1, 2,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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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厄庇米修斯的哲学

宙斯远远看见人间的火 , “心里似被虫咬 ” 斯和潘多拉是丢卡利翁的父母 , ③ 还有的干脆说

(《神 》, 行 568), 使出了最后一招 , 也就是把最 普罗米修斯就是丢卡利翁本人 。④ 我们从现存的
初的女人潘多拉送给厄庇米修斯 , 从而给人类带 《列女传 》 (Ca
tal
ogu
esd
esf
emme
s)残篇中看到 ,
去不幸 (《劳 》, 行 56 -58)。 赫西俄德本人甚至也称潘多拉是普罗米修斯的妻
普罗米修斯挑战宙斯 , 上演了一场接一场的 子 !⑤ 那么 , 赫西俄德为什么要在这里一反通常
斗智好戏 , 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 的说法 , 让缺心眼的厄庇米修斯取代兄弟普罗米
———宙斯用牢固的绳索 修斯 , 娶潘多拉为妻 , 成为人类的祖先 ?
和无情的锁链把他缚在一根柱子上 ,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 , 必须从赫西俄德在 《神
又派一只长翅的鹰停在他身上 , 啄食 谱 》 中的叙事手法谈起 。 顾名思义 , “神谱 ” 讲
他的不朽的肝脏 :夜里它又长回来 , 述的是诸神的世家 。在赫西俄德的神谱中 , 最初
和那 长 翅 的 鸟 白 天 啄 去 的 部 分 一 样。 的神有 三个 :混 沌卡 俄斯 (Ch
aos
)、 大 地该 亚
( 《神 》 , 行 521 -525) (Ga
ia)和爱若斯 (Er
os)。 最初的繁衍均与世界
鹰的吞噬日复一 日 , 没个尽 头 , 令人绝 望 。 的生成有关 , 带有宇宙起源论的意味 。 混沌生幽
普罗米修斯忍受的苦楚远甚于两个兄长 。后 来 , 冥 (Er
ebo
s)和黑夜 (Nu
it);幽冥和 黑夜又 生
在宙斯的授意下 , 英雄赫拉克勒斯杀死这头 鹰 ,
天光 (Ai
the
r)和白昼 (He
mer
e);混 沌家族 的
才免除了他的不幸 (《神 》, 行 527 -528)。但宙
生成皆呈现 为明暗 对立的 二元形 式 (
行 123 -
斯的愤怒没有完全平息 , 普罗米修斯始终被 “困
125)。与 此不同 的是 , 大地 孕育了她 自己的 配
在沉重的锁链里 ” (
行 616)。在 《神谱 》 中 , 只
偶 , 即天神乌兰诺斯 (Ou
ran
os, 行 126 -128),
有神王的强敌才会被困在沉重的锁链里 , 比如克
这使得乌兰诺斯 和该亚的 家族演变 呈现为三 元
洛诺斯 所 忌惮 的 百 手 神 (
行 618, 行 652, 行
(
或 3的 倍数 )的 累积形式 , 永 远向未来开放 。
659), 还 有宙斯历时十 年才战败的提坦 神 (
行
这个家族的第三代子女包括 :
718)。
六男六女的提坦神 (
行 133 -138);
在四兄弟中 , 厄庇米修斯显得最独特 。 他仿
三个库克洛佩斯 (
行 139 -140);
佛脱离了神族 , 更像是一个有死的凡人 。虽然普
三个百手神 (
行 147 -149);
罗米修 斯曾经吩 咐他 , 不 要接受宙 斯的任何 礼
厄里倪厄斯 , 癸干忒斯巨人族 , 自然神女墨
物 , 他还是从赫耳墨斯手中接下了潘多拉 , 最初
的女人 , 这使他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最初的男 人 。 利亚 (
行 183 -187);
阿佛洛狄特 , 有爱若斯和愿望女神为伴 , 仍
一般认为 , 《劳作与时日 》 中的这段描述 (
行 84
-89)是古希腊人对婚姻的最早记述 :神的使者 呈现为三个一组 (
行 201 -202)。

赫耳墨斯护送穿着 “白袍 ” (《神 》, 行 574)的 第四代子女 , 仅以提坦神后代为例 :

新娘到新郎家中 。人类的历史似乎在宙斯实现计 俄刻阿诺斯和特梯斯生有 “三千个细踝的女

谋的那一瞬间展开了 。厄庇米修斯和潘多拉双双
① 品达最早讲到远 古时代 的洪水 , 参见 《奥 林匹亚 竞技
进入人的世界 , 成为人类的祖先 。
凯歌 》 , 9, 49 -53。
然而 , 据许多古代作者的记载 , 在人类祖先 ② 参 Ac
usi
lao
s辑语 , 2 F35; St
rab
on, 9, 5, 23;阿 波罗
的神话叙事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不是厄庇米修斯 , 多洛斯 , 《藏书 》 , 1, 7, 2;3, 14, 5。 完整叙述见拉丁诗人奥
维德的 《变形记 》, 1, 383。
而是普罗米修斯 。古希腊人广泛流传着一个与人 ③ He
sychi
us辑语 2;St
rabo
n, 9, 5, 23。
类 起 源 有 关 的 传 说 :洪 水 ① 之 后 , 丢 卡 利 翁 ④ 赫西俄德辑语 2;参 Epi
ch.辑语 114 -122;品达 《奥
(De
uca
lio
n)和妻子皮拉 (Py
rha
)成为唯一幸存 林皮 亚 竞技 凯 歌 》 注 疏 , 9, 68b;柏 拉 图 《蒂 迈 欧 》 注 疏 ,
22a。
的人类 , 他们往身后不停地丢土块 , 土块纷纷落 ⑤ 参见 We
st, 《劳作与时日 》 (He
siod
e.Wor
ksa
ndDay
s),
地 , 化作人形 。② 许多古代作者均称 , 普罗米修 Oxf
ordUn
ive
rsi
tyPr
ess
es, 1978, 第 164 -167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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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代哲学 》 2010年第 4期

儿” (
行 364)和 “三千 个水 波喧 哗的河 神 ” 对 , 可 以想象 , 所 有别的 器官也 都是 双的 ”
(
行 367); ( 《会饮 》, 189d-190a);然而 , 宙斯为了限制
许佩里翁和忒娅有三个子女 :太阳 、 月亮和 人类的力量 , “让人虚弱 ”, “就把人们个个切成
黎明 (
行 371 -374); 两半 ” (190d):
克利俄斯有三个儿子 :阿斯特赖俄斯 、 帕拉 我们个个都只是人的一块符片 , 像被切成两
斯和佩耳塞斯 (
行 375 -377); 片的比目鱼 。所以 , 人人都总在寻求自己的另一
科伊俄斯和福柏虽生有两个女儿 :勒托和阿 )①
片 。 (109d
斯忒里亚 , 但加上本节重点提及的赫卡忒 , 同样 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犹如一个苹果的两
是三个一组 (
行 404 -411); 半 , 彼此认同为对方的残缺 。 只有合二为一 , 他
克洛诺斯 和瑞 娅生 下三女 三男 (
行 453 - 们才能成就一个完整的个体 。从这个角度来看 ,
457)。 赫西俄德果然没有违背自己的叙事规则 , 伊阿佩
在第五代中 , 宙斯家族更加鲜明地遵循了这 托斯的孩子们不是四个 , 而是三个 :刚硬的阿特
个叙事结构 。诗中提及宙斯的 9次婚姻和 21 组 拉斯 、 忤逆的墨诺提俄斯 、 双生的普罗米修斯和
子女 。 这些子女有的是三个一组 , 比如时辰女神 厄庇米修斯 。
(
行 901)、 摩伊赖女神 (
行 217, 行 904), 美惠 厄庇米修斯与普罗米修斯的关系一经得到解
女神 (
行 907), 有 的 是 九 个 一 组 , 比 如 缪 斯 决 , 我们也就面临新的问题 :赫西俄德为什么要
(
行 76 -79), 还有的是三个兄弟姊妹 , 比如赫 把一个个体分成两半来写 ? 厄庇米修斯与普罗米
柏 、 阿瑞斯 和埃 勒提 亚 (
行 922)。 凡此 种 种 , 修斯的并存 , 究竟要解决人神分离这一关键时刻
我们不难得出如下结论 :赫西俄德在叙述天神乌 的何种分歧 ?
兰诺斯 和大地该 亚的后代 时 , 严格 遵循了三 元
(
或 3的倍数 )的叙事规则 。 哲人厄庇米修斯
但是 , 唯独伊阿佩托斯的孩子们没有遵循这
个规则 。我们在疑惑之余 , 不禁要提出一个大胆 无论在 《神谱 》 还是在 《劳作与时日 》, 赫
的假设 :四兄弟 , 莫非其实只是三兄弟 ? 正如上 西俄德赋予厄庇米修斯的使命仅止于一个动作 ,
文所述 , 阿特拉斯和墨诺提俄斯是传统意义的提 那就是接受宙斯送来的女人 。 《神谱 》 中仅有两
坦神 , 都反叛宙斯 , 也都受到惩罚 。 这两个神具 行半的介绍 :
有明显的相似性和统一性 , 作为老提坦伊阿佩托 他从一开始就是吃五谷人类的灾难 ,
斯的儿子再合适不过 。剩下的两个 , 也就是普罗 他最先接受了宙斯造出的女人 :
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 , 才是问题所在 。 一个处女 … … ( 《神 》 , 行 512 -514)
有一点可以肯定 , 倘若没有普罗米修斯 , 厄 《劳作与时日 》 略微详细些 , 共六行诗 :
庇米修斯的存在将毫无意义 。因为 , 厄庇米修斯 [父 神 ] 派光 荣 的弑 阿 尔戈 斯 者 、 迅 捷 的
从始至终都以普罗米修斯为自身的存在依据 。 无 神使
论命名 、 天性 , 还是实际行动 , 他宛如普罗米修 把神们的礼物送给厄庇米修斯 。 他倒是
斯分身而出的一个影子 , 始终站在普罗米修斯的 没多想 , 当初普罗米修斯吩咐他莫要
反面 。 兄弟俩一实一虚 , 一正一反 , 让人不由想 接受奥林波斯宙斯的任何礼物 , 送来了
起 , 柏拉 图 在 《会 饮 》 中 曾 经 借 泡 赛 尼 阿 斯 也要退回去 , 以免使人类蒙受不幸 。
(P
aus
ani
as)之口讲过一个奇异的神话 :从前的 他收 下 礼 物 , 等 遭 遇 了 不 幸 才 明 白 。
人类与如今不同 , 有 “四只手 , 四条腿 ”, 颈上
有两张 “一模一样的脸 , 属于同一个脑袋 , 只不 ① 参见刘小枫译 , 《柏拉图 的 <会 饮 >》 , 北京 :华夏出
过方向刚好 相反 ;耳朵 有四个 , 生殖 器则有 一 版社 , 2003 年, 第 47 -55 页 。

98
 厄庇米修斯的哲学
( 《劳 》 , 行 84 -89)
除此之外 , 赫西俄德诗中再无对厄庇米修斯
的任何叙述 。 《劳作与时日 》 中接着讲到 , 最初
的女人潘多拉来到人间 , 随身带着一个神秘的瓶
子 。她用手揭去瓶上的大盖子 , 瓶中的不幸从此
散布在人间 , 充满整个大地和海洋 , “疾病有的
在白天有的在黑夜肆意流行 ”, 唯有希望留在瓶
口内 , 没有飞出去 ( 《劳 》, 行 94 -104)。
尽管在赫西俄德笔下 , 神王宙斯才是独一无
二的正角 , 普罗米修斯至多算个反串的配角 ———
最终的胜利英雄是宙斯 , 普罗米修斯所象征的革
命性颠覆与胜利并不存在于古典文明之 中 ——— ,
但长久以来 , 听故事的人只要比较 “先行思考 ”
的普罗 米修 斯 和 “太迟 思考 ” 的厄 庇米 修 斯 ,
难免叹息连连 , 仿佛哥哥 苦心 “为人类 谋福 ”,
弟弟一个不小心 , 竟至败坏了大事 。 如果说盗火
乃至对宙斯的一系列挑战让普罗米修斯有倨傲的
理由 , 并且随着时光的流逝和历代的解读 , 他逐
渐成为众人眼里的英雄 , 人类的解放者 , 那 么 ,
厄庇米修斯和潘多拉却似乎分别因为一个极其简
单的动作而成为历史的罪人 :他接受不幸的潘多
拉 , 而她揭开不幸的瓶盖 。只是 , 在古希腊人的
眼里 , 人类的祖先 怎可能和亚当 夏娃 ( 《创 世
记 》, 3:16 -24)一样 带着原 罪呢 ? 两千多 年
来 , 在人类的 记忆里 , 厄庇米 修斯始 终一脸 蠢
相 , 站在尘土 飞扬的大 地之上 。 我们 几乎能 想
象 , 他就像西班牙人布努埃尔的 《欲望的隐晦目
的 》 (Ce
tobs
curo
bje
tdud
ési
r)等影片中那些扛
着麻布袋的奇异的陌生路人一样 , 不仅肩上负荷
沉重 , 连肉身也一并是沉重的 。 相形之下 , 普罗
米修斯始终以轻盈的姿态飞翔在暴风雨的夜里 ,
拥抱闪电和霹雳 , 质问诸神和世人 , 一如青年马
克思在诗中歌颂的革命者形象 。① 这样两个反差
巨大的人物形象 , 既是出 自同一个 “苹 果 ” 的
两半 , 就不能分开理解成两个独立的苹果 。 接下
来的问题就是 , 如何在赫西俄德的文本里重新把
他们还原为一个完整的个体 ?
赫西俄德写到 , 普罗米修斯曾经吩咐厄庇米
修斯 :
莫要接受奥林波斯宙斯的任何礼物 ,
99
送来了也要退回去 。 (
行 84— 89)
这里的表述发人深省 , 值得再三推敲 。 从普
罗米修斯 的吩咐 看来 , 人类 似乎还有 选择的 权
利 , 似乎还能够拒绝宙斯的礼物 , 把它退回去 。
换言之 , 人和神似乎还是墨科涅以前的平等关系
———在墨科涅之后 , 人类只剩祭祀神灵的权利 ,
哪里可能还有拒绝神意的权利 ? 然后 , 正是在这
个似乎可能拒绝的前提下 , 厄庇米修斯收下致命
的礼物 。 《神 谱 》 中连 续两行 使用 “一开 始 ”
(
行 512)和 “最先 ” (
行 513), 仿佛在暗示读
者 , “太迟思考 ” 的厄庇米修斯这回比 “先行思
考 ” 的普罗米修斯更早更先 。
在赫西俄德的精心遣词下 , 普罗米修斯先为
人类创造了一个似乎可能的选择 , 厄庇米修斯再
在有可能拒绝的时候选择接受 。接受神的礼物 ,
也就是接受神和人不再平等的事实 , 接受人类自
身的脆弱和有死的必然 。 在那个人神分离的关键
时刻 , 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一个拒绝神意 ,
一个接受人性 , 一个代表机智 , 一个强调审慎 。
兄弟二人的分歧 , 如苹果的两半般不离不弃 , 在
彼此的张力之中重建 了正义的尺度 (Di
ke), 也
成就了人类的历史 。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 ———厄庇米修斯接受礼物
在行 83 -89, 潘多拉打开瓶子自行 94 讲起 , 赫
西俄德犹如一位高超的电影导演 , 不仅运用蒙太
奇手法 , 还在两段叙事之间插入了一段画外音般
的追述 (
行 90 -93)——— , 我们的耳边响起 了
一段对从前美好时光的咏唱 :
从前 , 人类种族生活在大地之上 ,
远离一切不幸 , 无须辛苦劳作 ,
也没有可怕的疾病把人带往死亡 。 (《劳 》,
行 90 -92)
这是收下礼物的厄庇米修斯心中的歌唱 , 如
凤凰的悲歌 , 充满哀伤 , 然而坚定 。 从前的好时
光宛然还在眼前 , 却就此远去 , 远去了 。在那个
① 有关普罗米修斯的意象取 自马 克思 的诗 歌 《暴风 雨之
歌 》 。 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曾引用 《被缚的普罗米修斯 》 中的一
句告白 : “我恨所有的神灵 ”, 从而把反叛上帝 的历史追 溯至希
腊时期 。 另参沃格林 , 《没有 约束的现代 性 》 , 张新樟 、 刘景联
译 , 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 2007年 , 第 36 -40页 。
 《现代哲学 》 2010年第 4期

瞬间 , 紧紧拉住潘多拉的手的人 , 不只是审慎的 待 ”)。 当不幸散布人间时 , 唯有希望留在瓶中 。

弟弟 , 还有机智的哥哥 。 当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 希望是什么 ? 古往今来的人们努力解释它 , 却始
修斯重新合二为一时 , 人类才成为真正意义的大 终无法有一个完满的答案 。希望是苦难的人类的
地上的人类 。 唯一寄托 , 还是人类灾难里的最大不幸 ? 面对希
荷马在 《奥德 赛 》 第十一 卷中讲 到 , 奥 德 望 , 人类不知所措 。诗人说 , 黑铁时代初生的婴
修斯在冥府遇见各种各样的魂灵 :提梯奥斯被罚 儿 , 两鬓斑白 , 沧桑 如老人 (《劳 》, 行 181)。
横躺在地 , 两只秃鹰停在两侧啄食他的肝脏和内 从此 , 在永远倾斜向一边的天平上 , 人类恐怕只
腑 ;坦塔洛斯全身淹没在湖中 , 却喝不到湖 水 , 有求诉哲学的慰藉 , 也就是赫西俄德所说的 “宙
他站在果实累累的树下 , 却摘不到果子 ;西绪福 斯的正义 ”。 这也正是从 《神谱 》 过渡到 《劳作
斯一次次推动巨大的石头上山 , 又一次次眼看着 与时日 》 的意旨 。
石头从山顶滚下 。① 这些人的命数与伊阿佩托斯 当年 , 卢梭 在 《论科学 与艺术 》 卷首不 仅
的儿子们何其相似 ! 阿特拉斯在大地边缘支撑着 加进普罗米修斯的插画 , 还做了图注 :“萨图尔 ,
天 , 他天生刚硬不屈 , 却不得不屈服于自己与生 你不懂 (S
aty
re, t
unel
eco
nno
isp
as)!” 并在正
俱来的力气 ;墨诺提俄斯有无与伦比的傲慢和勇 文中加注说明 。④ 如果说插画表明 《论科学与艺
气 , 却无法逃脱永久地消失于大地之下的命 数 ; 术 》 的作者以普罗米修斯自居 , 行将发表惊动世
普罗米修斯在忍受过老鹰吞噬的苦楚之后 , 还有 人的真知灼言 , 那么注释则以厄庇米修斯的姿态
坚实的枷锁长久相伴 。事实上 , 这里所描绘的状 告诫读者 , 不要轻易碰触智慧 , 也不要轻易碰触
况均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人类的生存处境 。 二十 他的书 。如果说卢梭的做法无愧哲人的名号 , 那
世纪法国作家加缪曾解读西绪福斯神话 , 阐释哲 么普罗米修斯形象从古至今的嬗变 , 则恰恰起源
人与荒 诞的关系 。 在 《西绪福斯 神话 》 中 , 他 于厄庇米修斯在赫西俄德之后的不在 , 或哲人的
想象一 个从山顶 走回山脚 的西绪福 斯 , 汗水 淋 审慎的缺失 。 在审视当下的历程中 , 我们发现 ,
淋 , 浑身沾满了尘土 , 却近乎是幸福的 :这个传 重拾赫西俄德古老教诲的时机已悄然来临 。
说中最有才智的人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荒诞而绝望
的处境 , 他安详而沉默地接受了命中注定的那块 (
责任编辑 　行 　之 )
石头 。 加缪没有想象一个幸福的提梯奥斯或坦塔
洛斯 , 而想象一 个有勇气 宣布 “一切皆 善 ” 的
西绪福斯 , ② 个中原因 , 大概与赫西俄德让厄庇
米修斯而不是普罗米修斯接受神的礼物一样 。
柏拉图说 , 普罗米修斯从天庭偷走火和赫淮
斯托斯的技艺给人类 , 但宙斯小心藏在身边的政
治技艺却无从偷起 (《普罗塔戈拉 》, 321c-d)。 ① 参荷 马, 《奥 德赛 》 , 11, 576 -81;581 -92;593 -
在黄金时代远去之后 , 人类需要火 , 需要生存的 600。
② Al
ber
tCa
mus
, Lemyt
hedeSi
syphe, Ga
ll
ima
rd, 1942,
诸种技艺 , 但尤其需要哲学 , 以弥补宙斯的技艺
pp. 161 -166。
的缺失 , 弥补神的不在 。 神终于离去 , 人反而要 ③ 参见马特 : 《柏拉图 与神话 之镜 》 , 吴 雅凌译 , 上海 :
努力趋向神 。③ 在黑铁时代的苦难人类之中 , 恰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 2008年 , 第 94 -95页 。
④ 这张插画是 J
. -B.Pi
err
e的铜版作品。 在 《论科学与
恰是看 似 “缺 心 眼 儿 的 ” 厄 庇 米 修 斯 , 而 非 艺术 》 正文的第五条注释中 , 卢梭为了解释这 幅插画及 其图注 ,
“狡黠无比的 ” 普罗米修斯 , 默默地担当起哲人 讲了一则古老的 寓言 :萨图 尔第一 次看 见火时 , 想 要拥抱 和亲
的重任 。 吻它 , 普罗米修斯告诉他 : “萨 图尔 , 你的胡子会着火 , 哭都来
不及 。” 另参迈尔 , 《卢梭论哲学生活 :〈孤独漫步者的遐思 〉 的
这样 , 最初的男人主动接受了潘多拉 , 也接 修辞和意图 》 , 中译见 《经典与 解释 11:回想托克 维尔 》 , 朱雁
受了 她 所 带 来 的 神 秘 的 希 望 (El
pis
, 或 “等 冰译 , 北京 :华夏出版社 , 2006年 , 第 188 -216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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