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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米修斯神话与民主政制的难题
——柏拉图《普罗塔戈拉》中的神话解析
刘小枫
摘 要 民主政制的正当性论证,是现代政治哲学的基础论题,其中的一些理论难题迄今没有世所
公认的答案。自然状态论是现代民主政制理论的基石,然而,政治哲学中的自然状态论并非 17 世纪
的西方理论家的发明,古希腊的政治理论中最为成形的自然状态论见于柏拉图的著名对话《 普罗塔
戈拉 》中的普罗米修斯神话。智术师普罗塔戈拉史称西方第一位政治学家,他通过编造普罗米修斯
神话提出了一种政治的自然起源说。但与 17 世纪的哲人通过自然状态论来论证民主政制不同,普罗
塔戈拉的自然状态论却是要论证君主制的正当性。可见,自然状态论也可以证明民主政制的正当性
难以成立。
关键词 柏拉图 苏格拉底 普罗塔戈拉 普罗米修斯 民主政制
作者刘小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北京 100872 )
。
现代民主政制的理论基础是霍布斯设计的政治社会的自然起源论证,也就是随后经洛克和卢梭发展的
著名自然状态说。从自然状态出发探究政治社会的起源并非霍布斯的发明,毋宁说,以这种方式论证某种
政治制度的正当性是一种古希腊传统。a 无论是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还是亚里士多德,都曾从自然状态
出发探究政治社会的起源,但他们并没有得出民主政制是最佳政制的结论。事实上,中国古代的圣人政制
论同样基于某种政治社会的自然起源论。因此,如今的我们很难说自然状态论堪称民主政制法理的坚实基
础 —— 毕竟,依据某种自然状态说,人们也可以得出君主制 - 贵族制的混合才是最佳政制的结论。
柏拉图的《 普罗塔戈拉 》为此提供了一个饶有兴味的例证 —— 在这篇对话中,著名智术师普罗塔戈拉
讲了一个神话故事,以此演示他对人类政治生活的自然起源的理解。就现存古希腊文献来看,霍布斯的自
然状态说与普罗塔戈拉的这个神话故事中的自然状态论最为相似。也许正因为如此,普罗塔戈拉被一些现
代学者视为现代政治科学的古代先驱。b 然而,尽管普罗塔戈拉的“ 政治学 ”甚至带有现代意味,他的自然
李猛:
a
《 自然社会:自然法与现代道德世界的形成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年,第 90 — 105 页。
米勒:
b
《 作为修辞共同体的城邦 》
,刘小枫编:
《 古希腊修辞学与民主政制 》
,冯庆、朱琦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 年,第 1 — 3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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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神话并没有引出与霍布斯一样的结论。通过析读普罗塔戈拉的这个著名神话,本文将表明民主政制的
根本困难在于道德秩序的建立。a
一、普罗米修斯神话故事的叙述背景
《 普罗塔戈拉 》记叙的是苏格拉底讲述的一段亲身经历 —— 普罗塔戈拉第二次来到雅典时,有个名叫
希珀克拉底的年轻人请求苏格拉底引荐他做普罗塔戈拉的学生。苏格拉底把希珀克拉底领到普罗塔戈拉面
前,问普罗塔戈拉能在哪方面让这个有政治抱负的年轻人进步,普罗塔戈拉回答说:他将传授“ 持家方面
的善谋,亦即自己如何最好地齐家,
[319a]以及治邦者方面的善谋,亦即如何在治邦者方面最有能耐地行
。b 苏格拉底听了后进一步问:
事和说话 ” “ 你对我说的似乎是治邦术,而且许诺造就[319a5 ]好城邦民?
”
这里的“ 治邦术 ”
(political technique)一词就是如今西方的“ 政治学 ”的词源,由于在现存古希腊文献中这
个语词是第一次出现,柏拉图的这篇对话通常也被视为西方政治学的原典之一。我们看到,首先用这个术
语的是苏格拉底,但苏格拉底用的是疑问句。苏格拉底问的是:治邦术的具体含义是否就是“ 造就好城邦
民 ”—— 今天所谓的培育好公民。如果是这个意思,就意味着普罗塔戈拉的政治学是为民主政制服务的,
因为,民主政制需要所有公民参政,如果没有培育出“ 好 ”公民,就不会有“ 好 ”的民主政治,或者说民主
政制就不可能好。
其实,普罗塔戈拉的原话是“ 如何最好地齐家,以及治邦者方面的善谋 ”——“ 治邦者 ”与“ 城邦民 ”
是两个有差异的语词。用今天的话说,
“ 治邦者 ”就是“ 政治家 ”
,凭常识我们也知道,即便在崇尚自由民
主的今天,也没可能让个个公民都成为政治家。政治家需要特别的政治德性,这往往来自天赋,不是大学
的政治学专业能够教出来的。换言之,苏格拉底的疑问句偷换了普罗塔戈拉的概念。事实上,普罗塔戈拉
明明说的是“ 如何最好地齐家 ”
,这意味着他的政治术是“ 齐家 ”式的( 即“ 家长制 ”或君主制式的 )
,因此
才需要培育“ 治邦者方面的善谋 ”
。翻开我国古代的治邦之书《 新序 》就会看到,刘向开章明义以孝为先,
继而推论仁道,最后以“ 善谋 ”两卷收尾。显然,普罗塔戈拉说的“ 治邦者 ”指少数人而非全体公民。换言
之,普罗塔戈拉的政治观念至多是贵族制式的。他懂得这样的常识:好政治绝不是人人可以参政的民主制。
毕竟,即便在普及高等教育的国家,也不可能每个公民都是“ 好 ”公民 —— 即便后来的民主理论家卢梭也
清楚这一点,除非像孟德斯鸠那样,用“ 爱民主共和 ”和“ 爱平等 ”取代用智慧、正义、节制等德性来界定
“好”
。
如果普罗塔戈拉的表述并没有含糊其辞,苏格拉底偷换概念就显得不地道。然而,苏格拉底为人太地
道了:普罗塔戈拉是外国人,他来到民主政制的雅典竟然说自己要传授君主制或贵族制式的政治术,岂不
是自找麻烦。换言之,苏格拉底偷换概念是在替他打掩护。聪明的普罗塔戈拉听出了这一点,他赶紧回答
说:
“ 我承诺的正是这个承诺。
”如果要看懂普罗塔戈拉接下来讲的神话故事,我们就得记住普罗塔戈拉的这
个承诺:他承诺的是要传授符合民主政制的政治术 —— 但他心底里认可的却是君主制式的政治术。换言
之,由于害怕在民主政制的雅典受到迫害,普罗塔戈拉不得不隐藏自己的真实政治观点。
苏格拉底接下来的说法就真有点儿不地道了 —— 他揪住这个并不真实的“ 承诺 ”当众给普罗塔戈拉出
了个难题。苏格拉底说,自己作为雅典人知道,雅典民主政制预设个个雅典公民都有政治“ 智慧 ”
,根本无
需普罗塔戈拉来教他们。不过,苏格拉底又说,
“ 即便我们最智慧、最优秀的城邦民,也没法把自己具有
的德性传授给其他人 ”
(319e)
。苏格拉底的说法显然前后矛盾:既然如此,雅典人何以可能个个是好公民
呢? 这个自相矛盾不是苏格拉底的脑子不清楚,而是故意为难普罗塔戈拉。为什么要如此为难? 因为普罗
塔戈拉在起初曾自鸣得意地宣称自己勇敢,不害怕民主的政治迫害。苏格拉底装样子地向普罗塔戈拉表达
关于这个神话故事的研究文献,参见莫尔甘:
a
《〈 普罗塔戈拉 〉:智术师与神话 》
,张文涛编: 《 神话诗人柏拉图 》,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
年,第 190 — 220 页;参见米勒:
《〈 普罗塔戈拉 〉中的普罗米修斯故事 》,刘小枫编:《 谁来教育老师: 〈 普罗塔戈拉 〉发微 》
,蒋鹏译,北京:
华夏出版社,2015 年。笔者的解析依循的是施特劳斯(Leo Strauss)的《 普罗塔戈拉 》讲疏( 未刊讲课稿 )
。
译文见刘小枫编:
b
《 柏拉图四书 》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年,方括号中的编码代替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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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米修斯神话与民主政制的难题
了自己的困惑:民主的雅典人自以为人人有政治智慧,或者优秀的政治家也没法把自己的儿子教成同样优
秀的政治家,因此,普罗塔戈拉宣称可以传授的政治德性要么不需要教,要么不可教。苏格拉底说,他希
望普罗塔戈拉开导自己。由于当时有很多人在场,好面子的普罗塔戈拉自信地说:
“ 我不会吝啬。不过,我
是该像老人给年轻人讲故事那样来给你们揭示呢,还是一步步论述?
”大家让普罗塔戈拉随意,于是,普罗
塔戈拉选择了讲故事。
普罗塔戈拉需要解答苏格拉底的两个困惑:第一,雅典人何以个个是好公民即有政治德性;第二,何
以伯利克勒斯这样的民主政治家也没法把自己有的政治德性教给儿子 —— 我们说过,这两个困惑相互矛
盾。对于普罗塔戈拉来说,苏格拉底的第二个困惑其实不是问题,因为,他主张的是家长制式的君主制或
贵族制。这种政制需要对少数天素优异的人施行教育,因此需要普罗塔戈拉这样的教育家。但是,普罗塔
戈拉不敢这样直接回答,否则有违民主意识形态。他只能被迫回答前一个问题:雅典人何以个个有政治德
性 —— 这样一来就成了为民主政制作论证。普罗塔戈拉面临一个两难:讲真话可以很容易回答苏格拉底,
但会得罪民主意识形态,不讲真话可以逃过这一劫,但在苏格拉底面前就会丢脸。他毕竟懂得,在几个聪
明人面前丢脸,远比在一大群没脑筋的人面前丢脸更伤自尊心,因为他认为自己属于聪明人。
二、普罗塔戈拉如何讲神话故事
搞清了上述背景,我们来看普罗塔戈拉如何通过讲故事解答这两个问题 —— 普罗塔戈拉这样开始:
从前那个时候,诸神已经有了,会死的族类[320d]还没有。后来,会死的族类诞生的命定时刻到了,
神们就搀和土和火以及由火和土混合起来的一切,在大地的母怀里打造出他们。
“ 从前 ……”是神话故事的起头方式 —— 普罗塔戈拉要解答的问题是何以雅典公民人人有政治德性,
故事却从人类的诞生开始讲起,这表明普罗塔戈拉认为,政治秩序的起源应该追溯到人类生成的自然开
端。这是哲人一类人探究政治制度的起源的惯常做法,这类人不会相信什么凭靠神的启示人类就有了某种
政治秩序的说法。不过,在不同的哲人那里,对自然起点的设定相当不同。比如,苏格拉底从人吃饭穿衣
的自然需要出发( 参见《 王制 》369b 以下 )
,亚里士多德则从男女两性的自然结合出发( 参见《 政治学 》
1252a25 — 30 )
。普罗塔戈拉从“ 神们 ”造人开始探究政治制度的起源,看起来似乎很传统,其实不然。由
于“ 搀和土和火以及由火和土混合起来的一切 ”需要计算比例,普罗塔戈拉强调的其实是某种算术式的技
术。在 17 世纪,算术或数学的确成了政治学的基础 —— 且不说霍布斯本人就是数学迷,一个名叫佩蒂(Sir
William Petty)的学人甚至写了《 论政治算术学 》
,更不用说 18 世纪的启蒙政治家好些是数学家出身( 如达
朗贝尔、杜尔哥、孔多塞 )
。普罗塔戈拉还提到“ 土和火 ”一类自然元素,这表明他的自然状态观与自然哲
学有渊源关系。因此,我们可以说,普罗塔戈拉的政治起源说与现代的自然状态说更为相似,两者都以某
种自然科学式的知识为前提。无论苏格拉底说的自然需要还是亚里士多德说的两性结合,都不属于自然科
学式的形而上学知识。
普罗塔戈拉用一句话铺设了故事的时间、地点甚至角色 ——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人与其他会死的族
类还没有分化,人与动物具有共同的浑然未分的自然性。随后我们会看到,普罗塔戈拉的自然状态说具有
一个发展进程,这一点对他来说相当重要。
到了神们想到该把会死的族类引向光亮的时候,神们便吩咐普罗米修斯和[d5 ]厄琵米修斯替每个[ 会
死的族类 ]配备和分配相适的能力。厄琵米修斯恳求普罗米修斯让他来分配:
“ 我来分配,
”他说,
“ 你只管
监督吧 ”
。这样说服普罗米修斯后,他就分配。
普罗塔戈拉的自然状态有一种莫名的紧迫感,打造动物本性有“ 命定的时刻 ”
,不能无限期拖延。我
们看到,无名的“ 神们 ”把活儿扔给名叫普罗米修斯和厄琵米修斯的两兄弟,他们属于奥林珀斯神族成
员 —— 打造者的角色变了。这两兄弟的名字都包含“ 聪明、机灵 ”
(mētheus)这个语词:
“ 普罗米修斯 ”的
含义是“ 事先聪明 ”
,“ 厄琵米诺斯 ”的含义是“ 事后聪明 ”
。普罗塔戈拉似乎暗示,无名的神们打造动物本
性时拖拖拉拉,是由于自己的智慧不够用。可是,厄琵米修斯的天性是“ 事后聪明 ”
,同样等于智慧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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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政治共同体的自然成因
接下来出现了关键性段落 —— 普罗塔戈拉开始说到人类如何形成自己的政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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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世人分有了属神的命分。首先,由于与这个神沾亲带故,唯有世人信奉神们,
[a5 ]着手建祭坛
和替神们塑像;第二,凭靠这门技艺,世人很快就发出语音甚至叫出名称,还发明了居所、衣物、鞋子、
床被,以及出自大地的食物。如此得到配备以后,起初[322b]世人分散居住,没有城邦。于是,世人就被
野兽给灭了,因为,世人在所有方面都比野兽孱弱。对于世人填饱肚子,艺匠技艺倒是足够,但要与动物
斗,
[ 这技艺 ]就贫乏喽[b5 ]—— 毕竟,世人还没有治邦的技艺嘛,战争术就是其中一部分。于是,世人
寻求聚居,靠建立城邦来保存自己。可是,一旦聚居在一起,他们又相互行不义,因为没有治邦的技艺嘛,
结果他们又散掉,逐渐灭了。由于担心[322c]我们这个族类会整个儿灭掉,宙斯吩咐赫尔墨斯把羞耻以及
正义带给世人,以便既会有城邦秩序又会有结盟的友爱纽带。
普罗塔戈拉强调,人类即便凭靠普罗米修斯偷来的属神技艺“ 发明了 ”种种生活必需品,甚至发明了语
言并懂得祭神,不等于自己已经完全走出自然状态,因为,人类还生活在散居状态 —— 人类的文明状态必
须是聚居,用今天的术语来说,必须是社会状态。普罗塔戈拉说,散居的人类仍然斗不过别的动物。不难
设想,就身体强健而言,人不及马或牛,遑论狮子老虎,就敏捷而言不及兔子或鸟类。可是,难道政治术
是人用来对付动物的? 凭常识我们也知道,人类对付动物仅需要制作的技艺就够了,哪里需要政治的技艺,
对付人才需要这门技艺。普罗塔戈拉紧跟着就提到“ 战争术 ”
,对付动物并不需要发动战争。所谓“ 人就被
野兽给灭了 ”的说法,意思应该是指起初就说到的所有动物都具有的相互残害趋向,亦即人人相残的自然
趋向 —— 这正是霍布斯所谓的“ 自然状态 ”的要害。战争的技艺最能突显人类政治生活的复杂性和属人的
性质,普罗塔戈拉提到“ 战争术 ”无异于进一步凸显政治术与其他技艺有本质上的不同。
普罗塔戈拉的神话故事在这里出现了新起点:人类如何获得自己的生存必不可少的政治“ 能力 ”
。普罗
塔戈拉区分了人类的基本生存能力和政治能力,而且明显更重视政治能力。这无异于说,制作生活必需品
的技艺并非人的完满第二天性,政治技艺才是人的第二天性的完满。普罗塔戈拉说,
“ 起初人分散居住,没
有城邦 ”
,这不仅意味着散居也是人类生活的形式,而且意味着人类并非天生就是“ 政治的动物 ”
。这一点
正是近代从霍布斯、洛克到卢梭的自然状态说的关键:人的政治性得归因于一种人为约定。柏拉图笔下的
苏格拉底或亚里士多德在探究人的本性时即便从自然需要开始,却认为人类在一开始就是政治的动物,并
没有什么人的自然属性。换言之,苏格拉底或亚里士多德作为哲人虽然知道人天生是自然性的,却并不从
“ 自然 ”出发看政治。
普罗塔戈拉接下来还进一步说,即便有了城邦,世人“ 又相互行不义 ”
,仍然因相互毁灭而自我毁
灭 —— 普罗塔戈拉刻意区分了“ 聚居 ”与“ 创建城邦 ”
。这意味着,即便人类以聚居为自己的生存方式,仍
然没有与动物的生活方式完全区别开来。用今天的话说,聚居表明人具有了社会性。然而,我们凭常识也
知道,并非所有动物都过的是散居生活,有的动物过聚居生活,有的则过既散居又聚居的双重生活。要说
人类的聚居与动物的聚居生活有所不同,那么,人过聚居生活不是出于动物天性,而是出于一种意愿 ——
普罗塔戈拉说的是“ 世人寻求聚居 ”
,这里的“ 寻求 ”这个动词表明,建立城邦的聚居是人类才有的意愿。
凡意愿都涉及到选择更好的生活方式,活着与生活得好或坏是两回事。生活得好的愿望基于选择 —— 所谓
我有自己的生活梦想,单纯的聚居并不基于这样的前提。换言之,普罗塔戈拉的说法强调了社会性与政治
性的根本差异:聚居的社会性在本质上仍然是动物性的,聚居的政治性才使得人类与其他动物的生活方式
区别开来。用今天的话来说,社会学远不如政治学更为触及到人世生活的性质。聚居的社会性是人与生俱
来的东西,人在任何条件下都是社会生物,即便人生活在散居中或生活在孤寂之中。
人还寻求好的生活,这是人的聚居不同于其他动物聚居的关键。然而,按照普罗塔戈拉的说法,人类
聚居所寻求的“ 好 ”是什么呢? 是“ 靠建立城邦来保存自己 ”
,免受同类相残的威胁。这样一来,人的政治
生活的意愿性动机就仍然与动物本能没有区别,毕竟,所有动物都有“ 保存自己 ”的本能。我们知道,霍布
斯政治哲学的立足点 —— 或者说现代自由主义政治理论的立足点正是这种动物性的“ 保存自己 ”的本能,
并由此引申出所有人的生命权利。在这种权利面前,
“ 寻求 ”好坏对错都不具有正当性,因为,按照自由主
义的政治法理,十恶不赦的罪犯也有自己的生命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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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政治德性与民主政制
到此为止,普罗塔戈拉用讲故事的方式证明了两个要点:第一,人类的生存目的与动物一样是为了
“ 保存自我 ”;第二,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人类需要的根本能力是政治生活的技艺,这种技艺与其他技艺在
根本上不同。普罗塔戈拉想要由此得出的推论是:政治术只能是人的智性发明,而发明出来的东西是可教
的。言下之意,他自己就是政治术的发明者,并因此理所当然地是传授政治术的教师。可以说,普罗塔戈
拉即席编造的这个神话故事成功地实现了自己的目的,却偏离了苏格拉底要求他解答的困惑,即为什么在
民主的雅典人人认为自己有政治德性,从而并不需要普罗塔戈拉这样的传授政治术的教师。一旦意识到这
一点,他马上转而说,
“ 可是,一旦聚居在一起 ”
,世人“ 又相互行不义,因为没有治邦的技艺 ”
,并说“ 宙
斯吩咐赫尔墨斯把羞耻以及正义带给世人 ”
,以免“ 族类会整个儿灭掉 ”
。这里明显出现了语无伦次:普罗
塔戈拉一直说的是人类生活需要“ 政治术 ”
,宙斯送来的却是羞耻感和正义感,这两种东西显然是政治德
性,而非政治术。宙斯在这里出场,并非是普罗塔戈拉虔敬的证明,而是为了给自己救急。事实上,宙斯
与政治术的发明没有任何关系。为了回答苏格拉底的困惑,普罗塔戈拉赶紧为自己本来想要就此结束的神
话故事加了一个结尾:
于是,赫尔墨斯问宙斯,他应当以怎样的方式把正义和羞耻带给世[c5 ]人:
“ 我是否该像分配技艺那样
来分配这些,也就是这样来分配,即一个人拥有医术对于多数常人已经足够,其他手艺人也如此。我是不
是该这样子让[322d]世人具备正义和羞耻,抑或应当分给所有人?
”“ 得分给所有人,
”宙斯说,
“ 让所有人
都分有;毕竟,倘若极少数人才分有,就像其他技艺那样,恐怕就不会有城邦。而且,得依我的命令立下
一条法律:把凡没能力[d5 ]分有羞耻和正义的人当作城邦的祸害杀掉 ”
。
这个结尾与前面的讲法不同,文体不是叙述而是对话:由于宙斯对赫尔墨斯的吩咐不清楚,赫尔默斯
问宙斯怎样分配。普罗塔戈拉让赫尔墨斯问,他是否该像分配实用技术理性那样来分配敬畏和正义,也就
是仅分配给少数人。普罗塔戈拉在前面并没讲到如何在人类中有差异地分配技术能力。技术是给与整个人
类的,并没有出现仅让少数人拥有抑或让所有人拥有的问题,或者说并没有出现少数人与多数人的区分。
但在这里,赫尔墨斯甚至具体举例说,就像“ 一个人拥有医术对于多数常人已经足够 ”
。
让少数人抑或让所有人分有敬畏和正义这两种政治德性有什么实质性的不同呢? 如果少数人才有敬畏
和正义这样的政治德性,政制就必须是少数人施行统治的君主制或贵族制;如果所有人都有敬畏感和正义
感,政制就应该是所有人施行统治的民主政制。普罗塔戈拉让宙斯给出的回答是:让所有人都分有政治德
性,否则城邦根本没法建立起来。显然,宙斯的回答完全符合民主政制的政治正确。可是,普罗塔戈拉让
宙斯又追加了一条立法,
“ 把凡没能力分有羞耻和正义的人当作城邦的祸害杀掉 ”
。这样一来,宙斯的整个
回答成了两条相互矛盾的命令:如果宙斯神把敬畏感和正义感分配给了所有人,就意味着每个公民天生就
有政治德性,既然让所有人都分有敬畏感和正义感,何以可能会有人“ 没能力分有 ”政治德性呢? 连注释
家们都发现,宙斯的这一说法自相矛盾得太过明显。
普罗塔戈拉在讲神话之前宣称自己要传授的是家长制式的政治术,亦即他赞同的是君主制或贵族制而
非民主制。在这里他之所以让宙斯说把政治德性分配给所有人,是为了让自己在民主的雅典不犯政治不正
确的错误,他让宙斯追加的立法才是自己的真实观点 —— 因此,他让宙斯在这样吩咐时口吻非常严厉。深
察著微的大政治家其实都懂得,每个公民都有很高的政治德性的共同体过去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作为
政治理论大家,普罗塔戈拉甚至懂得,政治秩序的建立不可能仅仅诉诸对个人的德性要求,必须配以严酷
的压制性刑罚。能够要求每个公民的仅是简朴的、最低限度的德性,比如敬畏感和正义感,然而,即便这
种最低限度的政治德性也不是所有人天生就有,遑论更高的政治德性( 如智慧、节制 )
。在任何一个政治共
同体中,天生具有卓越政治德性( 正义、智慧、节制、勇敢 )的人都是少数,而且是极少数。如今自由主
义的“ 公民不服从 ”主张如果成立的话,前提得是所有公民天生或经过教育都“ 有能力 ”具备政治德性。事
实上,即便在美国这样的民主国家,也并非所有人都有羞耻感和正义感,否则,美国根本无需任何政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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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和刑罚制度。
政治德性与政治术还不是一回事。按照普罗塔戈拉的论证,政治术是一种治邦的技艺,战争术是其中
最复杂的一门技艺。任何一个文明国家都要求其国民具有最低限度的政治德性,却没有哪个国家要求其国
民个个懂得政治术,正如没有哪个国家要求其国民个个懂医术。对于苏格拉底提出的关于民主政制的困惑,
普罗塔戈拉给出的回答是:民主政制仅仅是表面上凭靠所有公民的政治德性,实际上凭靠的是严酷的刑罚。
( 责任编辑:王胜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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