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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学报 ( 哲学社会科学版) 一九九七年第四期

塞拉和他的小说创作

王 军

卡米洛·何塞·塞拉 (1916—) 是20世纪西班牙语世界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西班牙战


后新现实主义小说的开创者。 1989年瑞典皇家学院为 “奖励西班牙战后文学复兴的最杰出人
物” 而授予塞拉诺贝尔文学奖,认为 “他的叙事作品内容丰富,感情强烈,以克制的同情描
绘了无依无靠的人们触目惊心的生存世界”① 。1996年塞拉又摘取了西班牙语世界的最高文学
奖——塞万提斯奖,这份似乎有点迟到的奖励表明西班牙文坛对塞拉这位极具影响又极富争
议的作家有了较为统一的评价。 在此之前,他还获得过大大小小十几种奖,如西班牙国家文
学奖 (1984) ,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 (1987) ,“行星长篇小说奖” (1994,西班牙酬金最高的
文学奖) 。 应邀出访英、 法、 美、 东欧等许多国家的高等学府,被授予六、 七个荣誉博士头衔。
塞拉年青时大学肄业,如今功成名就,对此他诙谐地说: “这不太合乎情理。”
塞拉从40年代走上文坛起,就以善于标新立异,勇于文学实验,风格千变万化而著称,
很难将他纳入什么固定的文学流派或团体。 要想客观、 公正地评价塞拉对西班牙战后小说复
兴与发展所做出的贡献,首先有必要回顾一下1936—1939年西班牙内战结束后文坛的境状,
从当时特定的历史、 政治、 文化条件出发,实事求是地看待这位文学大师的功绩和作用。
30年代尽管西班牙小说界出现了一批新秀,像马克·绍伯,拉蒙·森德尔,本哈明·哈
尔内斯,但他们尚处于 “98年代” 大师皮奥·巴罗哈、 加尔多斯和阿索林等人的阴影之下,创
作手法和题材基本上延续19世纪末的现实主义流派,没有太多的创新之处。1939年内战结束
后,大批共和派作家被迫流亡国外,留在国内的作家由于受到佛朗哥军事独裁政府的严密控
制和新闻检审制度的束缚,创作天地十分有限,很少有人敢对战后西班牙百业凋零、 百废待
兴的严酷现实做客观和深刻的反思及揭露,甚至有些作家为佛朗哥政权歌功颂德。 另外,因
二次大战后联合国对西班牙实行制裁,伊比利亚半岛有近十年时间与西方世界隔绝,无法同
欧美当时流行的文化、 艺术思想交流,西班牙文坛呈现一片僵滞、 沉寂的局面。
然而生活还在继续,作家、 艺术家的创作欲望并未湮灭。 从40年代起,一部分不安于现
状的作家开始试图摆脱这种窒息的状态,重建西班牙战后文学。 塞拉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
一位。 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帕斯夸尔·杜阿尔特一家》 (1942) 拉开了西班牙战后小说的序
幕,而1951年发表的 《蜂房》 则标志着战后小说的美学方向发生了适时、 机智的转变,开始
进入新现实主义阶段,在这点上,塞拉对50年代年青一辈作家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
当 《帕斯夸尔·杜阿尔特一家》 问世时,塞拉年仅26岁。 他出生于西班牙西北部加利西
亚地区的伊利阿·弗拉比亚。 父亲是位海关官员,祖上曾出过不少知名人士: 一位元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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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伊莎贝尔二世的宫廷御医,两位著名的画家,但从未出过文学家,直到卡米洛·何塞·塞
拉和他的弟弟豪尔赫·塞拉,两兄弟日后均成为大名鼎鼎的作家。 塞拉从父辈身上遗传了加
利西亚人神秘莫测的严肃和忧郁感伤的情怀,以及悲观宿命的人生观。 同时这些名闻遐迩的
亲戚后来都成为塞拉笔下颇受偏爱的人物,为作家描写加利西亚绿草如茵、 栎树如林的田园
生活提供了许多创作灵感。
塞拉的母亲卡米拉虽然出生于西班牙,但她是高贵的英国人与富裕的意大利人的后裔,直
到与塞拉的父亲结婚时持的还是英国护照。 卡米拉具有非凡的审美和艺术天赋,温柔又刚烈
的矛盾性格。 “我母亲是位心肠极软,软得近乎病态的女性,但她也会大动肝火,有时火发得
也近乎病态。 我想,她的这种不平衡的随意性格是她的最大魅力之一。”② 这种激情冲动的性格
也 体现在塞拉文学创作的许多瞬间。 像 《帕斯夸尔·杜阿尔特一家》 和 《小赖子新传》
(1944) 等小说的人物,都是在柔情与致命的本能间苦苦徘徊挣扎。 可以说,塞拉从父母亲那
里承继了一种完善的结合: 温柔、 冷酷、 幽默、 严肃、 忧郁、 愤嘲。 他崇拜钢铁般坚强的意
志,尤其是对死神的蔑视,因而在塞拉的小说中,死神频频出现,是他钟爱的主题之一。
由于父亲工作的缘故,塞拉的童年是在不停的迁徙中度过的: 从拉科鲁尼亚到巴塞罗那,
从马德里到伦敦。 这段经历练就了塞拉遇事爱抱临时性的心态和乐于冒险,渴望逃避的精神,
在他小说中的人物身上我们或多或少能发现这一点。
塞拉九岁时来到首都马德里,生活开始安定一些,然而他的志向选择却变化不定。 在被
四所教会中学逐出校门后,塞拉终于领到中学毕业证书,进康普登赛大学医学系就学。 可他
第一年就放弃了这一专业,因为他觉得人文学科更有意思,便经常去听哲学和文学系的课。 父
亲见儿子在学业上反复无常,无一始终,就责令塞拉参加海关官员考试,以获取一份工作,为
此 塞拉上了两年海关考试复习班。 那几年的学生生活构成他自传体小说 《圣卡米洛,1936
年》 (1969) 的重要部分。
内战爆发后,塞拉在共和派控制下的首都呆了一年多,并在法西斯飞机狂轰马德里的
1936年11月1—10日写下了他的第一部诗集 《践踏着困惑的目光》,抒发作者对内战的困惑
和对战争灾难的真切感受。 这部处女作迟至1945年才与读者见面。
内战结束后,塞拉又回到了大学。 这次他选择了法律专业,可刚修完三年的课程就又中
途放弃了,最终也未得到任何一门专业的毕业证书。 走出校门后,他在全国纺织工会找到了
一份抄写员的饭碗。 就在那里,按塞拉日后的话是 “纯粹出于无聊”,他写出了成名作 《帕斯
夸尔·杜阿尔特一家》。 为出版这部小说,当时尚默默无闻的塞拉四处碰壁,有个出版商竟对
他说:
瞧,您的小说是不错,但我不能为您出这本书。 ……而且我得坦率地告诉您: 这本书顶多能卖出
十来本,咱们还是别自欺欺人了。③
谁知 《帕斯夸尔·杜阿尔特一家》 这部充满凶杀、 暴力、 淫乱的小说历经挫折,终于1942
年在马德里问世,立刻在死水一潭的西班牙文坛激起千层浪,读者反应也十分强烈,第一版
在几个月里便销售一空,塞拉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
同年塞拉考入刚创办的西班牙国立新闻学院,成为该学院的第一批毕业生。 以后他当过
新闻记者、 画家、 斗牛士、 电影演员、 柔道士,甚至流浪汉,可谓尝遍了人生的甜酸苦辣,体
验了底层人民的悲惨遭遇,结识了社会上的三教九流,积累了丰富的社会阅历。 这诱发塞拉
创作了新流浪汉体小说 《小赖子新传》 (1944) 。 艰辛的生活毁坏了塞拉的健康,他染上了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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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的难愈之症肺结核,被迫住院治疗。 这段时间为塞拉提供了静心自学的机会,他规定自己
读完西班牙作家图书馆收藏的70卷古典名著丛书,从洛佩·德·维加④ 到塞万提斯,从盖维
多⑤ 到流浪汉小说,他一页一页细细研读。 哲学家奥尔特加一加塞特的著作加深了他对尼采思
想体系的了解,完善了塞拉的人生哲学。 在疗养期间他还有心观察同院的肺结核患者的生活
和内心世界,并根据这一经历创作了小说 《疗养所》 (1944) 。 塞拉以自然主义的手法,客观、
冷静,甚至有点显得残酷地描写了一群被迫与世隔绝,做强制性休息——这往往是死亡的前
奏——的肺结核病人。 情节缓慢,平和,一反 《帕斯夸尔·杜阿尔特一家》 的血腥和暴力。 小
说以连载的方式刊登在当时首屈一指的杂志 《西班牙人》 上。 但许多读者在读了 《疗养所》 之
后,觉得会对肺结核病人产生毁灭性的消极影响,最后竟要求中止 《疗养所》 的连载。
恢复健康后,塞拉的文笔一发不可收拾,他为许多报刊杂志撰稿,如 《文学通讯》,《周
末小说》、 《今日小说家》 等,发表了大量的随笔、 游记和短篇小说,歌唱生活的快乐——这
种乐观的基调在塞拉以后的创作中是少见的。 这些著作后来被分别收集在短篇小说集 《加利
西亚人和他的伙伴及其他西班牙风情志》(1955) 和 《堂克里斯托比塔的新故事》 (1957) 里。
游记中最优秀的要数 《阿尔卡里亚之行》 (1948) ,文笔清新自然,对阿尔卡里亚地区的风土
人 情、 自然景观和社会历史环境做了生动的描绘。 当然也不能忘了像 《从米尼奥到比达索
阿》 (1952) 及随笔 《犹太人、 摩尔人和基督徒》 (1956) 这样的佳作。
塞拉1946年完成了代表作 《蜂房》 的创作,但屡遭新闻检审官员的刁难,不得不于1951
年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版,然后再秘密传回国内。 《蜂房》 的发表一方面标志着西
班牙战后小说开始转入新现实主义阶段,另一方面表明塞拉的文学创作进入成熟鼎盛时期。他
虽然因 《蜂房》 的发表而最终确立了在西班牙文坛的旗手地位,却被开除出马德里新闻协会,
并禁止他的名字出现在西班牙的报刊上。
塞拉尽管开新现实主义之先河,成为同辈及50年代文学青年效仿的榜样,但他并没有沿
着这条道路走下去。 在紧随其后的另一部小说 《考德威尔太太和儿子谈话》 (1953) 中,塞拉
试图摆脱传统叙事文学的模式,描写精神不正常的考德威尔太太因陷于乱伦的臆想而不停地
给死去的儿子写信。 全文以她独白的形式抒发了女主人公对儿子清白而又荒诞,直率而又躲
闪的爱恋之情。 小说没有连贯的叙述,读者可以从任何一页开始阅读作品。 唯一表明这个故
事真实性的是小说的开头和结尾出版商的几句简短的话,说明这些信是如何落到他的手里,谁
是信的作者等等。 这部小说完全靠人物的语言刻画考德威尔太太复杂晦涩心理,显示了塞拉
深厚的语言功底。
1955年问世的小说 《拉卡蒂拉》⑥ 则有一番有趣的来历。1954年塞拉出访哥伦比亚、 厄瓜
多尔、 智利和阿根廷,途中应邀在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做一个有关加利西亚的讲座,并被
授予荣誉市民的称号,但条件是塞拉得写一部以委内瑞拉为故事背景的小说。 塞拉只好遵命,
在短短八个月时间里便写就了 《拉卡蒂拉》,没想到小说给他招来一场不小的麻烦。 小说以委
内瑞拉蛮荒、 充满原始激情的乡村为背景,描写女主人公拉卡蒂拉传奇的一生: 她为摆脱生
文的纠缠而杀死了他;不久又眼看着第一个丈夫死去;拉卡蒂拉再婚,生了一个儿子,却不
幸早失爱子……驾驭整个故事情节的是美洲这块土地专横的激情和无法约束的原始力量。 塞
拉有意使用了896个委内瑞拉土语词汇,不惜笔墨地描写热带雨林和大草原的美丽壮观,生
命的骚动与死亡的威胁,原始本能与没落文明之间的对抗。 可以看出作者本人对拉美这片新
大陆是相当欣赏和陶醉的,但由于小说对委内瑞拉现实生活采取了变形夸张的视角,同时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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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塞拉对工人、 农民、 庄园帮工的同情和对乡村有产阶级的轻蔑,《拉卡蒂拉》 出版后竟遭
到了委内瑞拉政府的抗议。
多年以来塞拉远离世俗名利纷争,他对生活和文学的无政府主义观念只能与他的作家志
向相提并论。 塞拉厌恶喧嚣的大城市,从1954年起他离开首都到地中海的帕尔马·德·马略
卡岛上过隐居生活。 1956—1979年塞拉在岛上创办并新编了一本优秀文学刊物 《松·阿尔玛
斯报》 ( 取之于他家所在的街区之名) 。 与其他文学杂志一样,它也经历了西班牙文坛20年的
风风雨雨,为探索西班牙文学发展的方向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1957年5月塞拉被选为西班牙
皇家语言学院院士,从此开始得到西班牙官方的承认。
1959年塞拉开始陆续发表四卷回忆录《玫瑰》( 以优美、温馨的文笔回忆作者金色的童年、
多病的少年和青春初期的生活) 、 《空中的城堡》、 《凋谢的花儿》 和 《篝火》。 同年还出版了另
一部游记 《第一次安达卢西亚之行》。 1960、 1961年发表的两集文学随笔 《老朋友们》 则对他
过去小说中的人物进行了一番反思,颇受评论界的注目。
随后是长达将近十年的沉默,评论家和读者都忍不住在问: 塞拉怎么啦?江郎才尽啦?少
了这位叱咤风云的人物,西班牙文坛冷清了许多。 正当人们颇觉失望时,塞拉终于又把经过
三年艰苦创作写成的自传体小说 《圣卡米洛,1936年》 (1969) 献给了读者。 这是一部十分新
颖独特的小说,与塞拉过去所有的作品都不相同。 从风格上看,一方面塞拉以纪实的手法引
用了大量当年报纸和广播的原文,另一方面艺术地再现了1936年内战爆发前后马德里越来越
动荡的社会、 政治、 革命事件。 两者间形成强烈的对比。 从总体结构上讲,全书分三部分: 第
一部分描写1936年马德里的夜生活,尤其是红灯区声色犬马的场面;第二部分描写主人公主
观意识中出现的梦魇和庞然怪物,预示着灾难的降临;第三部分写怪物的诞生,它象征着爆
发的内战和同胞之间的互相仇杀。 虽然 《圣卡米洛,1936年》 与 《蜂房》 都是以马德里为背
景和舞台,但两部作品所呈现的氛围是极为不同的。 在 《蜂房》 中描写的是一幅中下层居民
灰色、 单调、 日常的生活场景,而在 《圣卡米洛,1936年》 中则是一阵阵炽热的浪潮,无休
止的爆发: 从纸醉金迷到暴力犯罪,从英雄主义到疯狂失常。 为了使小说更具真实性,作家
采用第二人称 “你” 来述说他自己的经历。 在小说的第一页便出现下面这段话:
“可能你已经死了,但你不知道,死人也不知他们自己死了,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此外
塞拉还在小说情节的发展中插入一些与故事无关的,选自当时报纸或广播中的消息、 逸闻,给
情节主线平添一层荒诞、 嘲讽而又真实的色彩。 同时塞拉在描写众多的人物时,使用了 “一
分钟素描” 手法,像电影镜头似地将人物一个接一个地亮相给读者。 这一小说技巧在后来的
《为两位死者弹奏的玛祖卡舞曲》 (1983) 中更显成熟和完善,为他赢得1984年国家文学奖。
总之,塞拉在他这部自传体小说中通过回顾年青时那段难忘的生活,想要阐明一个主题,即
西班牙这个民族在长达几个世纪的革命与反革命的对抗中,使用了最血腥的暴力。 要想彻底
结束这样自我残杀的局面,合适的途径是爱情和谦恭,重视性爱,给爱以自由发展的空间。
70年代塞拉再次归于沉寂,只发表了一部实验性小说 《复活节早祷式》 (1973) ,影响不
大。 进入八九十年代,塞拉重振雄风,又推出不少力作,如1988年的 《基督摒弃亚历桑
那》 ——全书都是逗号,只有最后一个句号——1992年的 《暗杀失败者》 及1994年的 《圣安
德烈斯的十字架》。 最后一部作品描写一桩发生在某个宗教派别内的信徒集体自杀事件,此书
荣获当年的 “行星” 长篇小说奖。
综观塞拉一生的创作,可谓著作等身,佳篇不断。 限于篇幅,笔者接下去只能重点评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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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两部代表作 《帕斯夸尔·杜阿尔特一家》 和 《蜂房》,总结塞拉小说创作的艺术成就。
1.“恐怖派” 文学鼻祖 《帕斯夸尔·杜阿尔特一家》 (1942) 在创作 《帕斯夸尔·杜
阿尔特一家》 之前塞拉曾写过不少短篇小说,像著名的 《那片漂过的云》 和 《堂克里斯托比
塔的新故事》 等。 在这些作品中他以抒情的笔调描绘了加利西亚地区阴郁的自然景色、 朦胧
梦幻般的乡村环境,对世系家族理想化、 传奇化的回忆。 但这一浪漫主义的风格很快就被作
家本人悲观的人生态度所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人性的野蛮和原始本能的破坏力。 他的成名作
《帕斯夸尔·杜阿尔特一家》 便是这股力量的体现,小说一问世即被评论界贴上 “恐怖派” 的
标签。
《帕斯夸尔·杜阿尔特一家》 讲述了30年代西班牙巴达霍斯省贫苦农民帕斯夸尔一家人
在特定的社会、 历史条件下所演绎的一出充满血腥暴力和丑态的人生悲剧。 帕斯夸尔的父母
是一对儿穷困愚昧、 粗俗暴虐的农民,经常以互相殴打对骂来发泄对生活和家庭的不满。 帕
斯夸尔及两个弟妹从小在这个环境中长大,对暴力已熟视无睹,但他内心仍保留了一份善良
和温柔。 父亲死后,母亲又跟村里另一个男人同居,更加顾不上照顾子女,致使他生来痴呆
的弟弟被猪咬去耳朵,溺死在水缸里。 妹妹爱上一个流氓恶棍式的斗牛士,靠卖淫来养活他,
而这个无赖不仅百般羞辱帕斯夸尔,甚至勾引他的妻子,使她怀孕在身。 帕斯夸尔忍无可忍,
打死了这个恶棍,第一次被判监刑。 出狱后,母亲视他为路人,得不到任何母爱的帕斯夸尔
终于无法控制对母亲的怨恨而将她杀死。 第二次落入法网,被处以死刑。 临终前,他回顾自
己充满不幸和罪孽的一生,写下了悔过的自白书。 这份手稿以后又落到一个药店主手里,最
后辗转问世。
塞拉在构思此作时,采取了西班牙特有的流浪汉小说形式,以第一人称 “我” 来讲述主
人公一生的遭遇。 针对当时绝大多数作家粉饰现实的创作倾向,塞拉有意使用社会现实主义
和自然主义的白描手法,将西班牙战后农村愚昧落后、 贫穷封闭的真相揭示出来。 有人认为
他在描写社会阴暗面时过于夸张、 恐怖,但这正是作品在西班牙引起强烈反响的主要原因,它
的问世对当时偏狭的社会伦理道德观念及顺从官方旨意的正统文学创作产生巨大冲击。 它不
仅描写了帕斯夸尔一家的生存危机,而且是对三四十年代整个西班牙社会尖锐、 无情、 深刻
的揭露和写照。
小说最成功之处在于帕斯夸尔这个反英雄人物的塑造。 他并非天生就是个丧尽天良的无
耻之徒,小说中村里的牧师称他是 “插在牛粪上的一朵鲜花”。 虽然处于社会最底层,没有任
何理想可言,但他仍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似地与险恶的环境抗争,与孤独和绝望拼杀,根本
顾及不到伦理道德问题。 塞拉试图通过塑造像帕斯夸尔这样的底层人物来揭示人类最野蛮又
最无知的一面,反映人类生存的无意义、 无出路,抗议现存的不公平的社会结构和秩序:
帕斯夸尔·杜阿尔特,总是觉得无法不杀人,至死也不清楚是何种意识不到的奇怪力量驱使他去杀
人。 其实是我们合伙杀死了帕斯夸尔,因为让他活着会令大家都极不舒服,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一
直被称为罪犯的不过是个工具,真正的罪犯是制造工具的—— 或允许制造工具的—— 社会。⑦
显然,塞拉在围绕着帕斯夸尔的生存问题上受到二次大战后欧洲存在主义思潮的影响,但
又与欧洲存在主义小说有所不同,这些作品中的人物一般都能够进行自我反思和剖析,而塞
拉笔下的帕斯夸尔则枉活了一辈子,不知道为何活在这世上,也不知是受什么魔鬼的驱使一
次又一次情不自禁地犯罪,连死刑也未能减轻他的负罪感,真是一个可怜又可悲的人物。
塞拉在 《帕斯夸尔·杜阿尔特一家》 中已经显示了一个伟大作家的不凡之处。 他在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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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时所使用的不加雕琢的粗鄙是一种特殊的文学手段,里面时常流露出一丝柔情的诗意,被
评论家们称之为 “暴力美学” 。 这种进攻型暴力使战后一度停滞的西班牙小说创作得以复活,
这也是 《帕斯夸尔·杜阿尔特一家》 在西班牙现代文学史上占据一席之地的最重要原因。
2.新现实主义的经典之作 《蜂房》 《蜂房》 的创作前后花了塞拉五年的时间。 这是
一部描写战后马德里中下层居民日常生活的全景式群像小说。 塞拉有意使用 “蜂房” 作为40
年代马德里社会的象征,以罗莎太太开的咖啡馆为主要活动舞台,描写三天之内在这里出没
的形形色色人物和发生在他们身上及周围的各种事件。
《蜂房》 与 《帕斯夸尔·杜阿尔特一家》 虽然在小说情节和技巧上十分不同,但有一点是
共同的,即揭露一个在官方宣传的歌舞升平的西班牙背后被人遗忘的另一个边缘西班牙。 尤
其是 《蜂房》,以首都中下层居民的日常生活为题材,“是对日常的、 苦涩的、 痛苦的、 令人
心酸的现实所做的苍白反映,是现实世界所投下的卑微阴影。”⑧
《蜂房》 没有一根情节主线,也没有一个贯穿全书的主人公。 在它交响曲式的结构中,饥
饿、 性、 恐怖成为小说的三大主旋律,尤以前二者为最强。 小说由一个全知全能的旁观者/叙
事者像拍摄城市生活场景似地将出没于罗莎太太的咖啡馆的芸芸众生以及周围发生的各种的
琐碎的事件一一展现给读者,有时一件事则由不同的当事人从不同的角度加以叙述。 小说中
的集体人物多达160多个,他们中的核心人物是一群咖啡馆的老主顾,通过他们错综复杂的
社会关系又引出另一些朋友、 邻里、 亲戚之类的人物。 这种 “群像小说”,我们在美国小说家
多斯·帕索斯1925发表的,以一次大战前纽约社会为背景的 《曼哈顿中转站》 中已经见过,
但在四五十年代的西班牙仍属一种艺术创新。 在 《蜂房》 中传统的个体英雄因无法体现新的
历史环境下现代人的不同要求而失去了重要性,取而代之的是集体英雄: 咖啡馆老板娘罗莎,
一个母夜叉式的人物,贷款投资生意却被人骗的堂哈伊梅·阿尔塞,做买卖从不赚钱的堂莱
奥波尔多,有钱的同性恋者苏阿雷斯,高利贷者特立尼达,印刷厂老板堂马里奥,面包房主
拉蒙和他的会计罗伯特,电话局职员马里西奥,寡妇堂娜伊莎贝尔,靠吃养老金度日的马蒂
尔德和阿松森,妓女劳拉、 埃尔维拉和埃斯特雷娅,身无分文的年青诗人马丁,法院文书何
塞,乐师马卡里奥,……这些人物的遭遇和经历在小说中并行、 穿插展开,互相之间只有一
些松散的联系,每个人都在为生存问题而终日奔波忙碌,无论是没落困顿的中产阶层还是与
贫穷为伍的下层人,都是些平庸无聊的灰色人物,为日常生活的油盐柴米等最基本的需求所
困扰,毫无幻想和希望。 塞拉通过这组群像人物的塑造为我们展示了一幅马德里战后现实生
活的真实画面。
《蜂房》 的另一个情节要素是性。 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忘却现实生活的烦恼,《蜂房》 中
的人物都热衷于在各种正常、 不正常的性爱游戏中寻求解脱,这是他们唯一能够得到的廉价
娱乐。 有妇之夫莱昂西奥移情别恋,看上妓女埃尔维拉;劳拉为给未婚夫治病,毫不犹豫地
跟嫖客上床;苏阿雷斯则靠腰包里的钱不断地与男妓约会 ( 这在天主教影响极大的西班牙是
一种罪孽) ;面包房会计罗伯特虽然已有五个子女,生活窘迫,但夫妻仍恩恩爱爱,性生活成
为他们每日不可或缺的仪式;马蒂尔德和阿松森整天在咖啡馆对那里的男性顾客评头论足,
当乐师奏起 “快乐的寡妇” 曲子时,她们便像换了个人似的兴奋、 高兴。 可以说,驱使这些
集体人物苟且偷生的主动力之一便是性,无论它成功与否,都是 “蜂房” 中芸芸众生的生活
高潮。 塞拉对小说中性爱生活的渲染旨在抨击当时社会虚伪的道德伦理体系。 这点在四五十
年代的西班牙小说创作中是相当大胆新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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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班牙评论界,对塞拉一直存在着两种极端的看法,一派认为他是个对所处的时代和
社会持强烈批评的作家,另一派则视他为唯美作家,耽于对现实做逃避性、 边缘性的阐释。 我
想这两个方面在塞拉40年的文学创作中是互补互容的。 《蜂房》 和 《帕斯夸尔·杜阿尔特一
家》 等小说虽然都没有对佛朗哥军事独裁统治提出质疑,也没有宣扬什么危险的、 煽动性的
社会意识理论,但在这两部小说中很明显的是塞拉没有采取当时一般作家粉饰太平,为佛朗
哥歌功颂德的姿态,而是表现出对战前、 战后西班牙社会极为消极的评价和感受。 他曾公开
表示:
我得开始申明我不相信有什么人会无缘无故地创作,也就是说,没有任何重大目的—— 伦理的、 社
会的、 政治的、 宗教的、 道德的、 甚至审美的—— 纯粹为写作而写作的作家。⑨
另一方面,塞拉虽然与佛朗哥官方政权保持一定的距离,但与某些政府要员私交良好,因
而他的作品尽管对当时的西班牙现实生活进行揭露并遭官方检审的刁难,但最终总是能与西
班牙读者见面,其文学创作没有受到过多的阻碍和打击。 有些评论家对塞拉在政治上所表现
出的谨慎、 有城府颇有微词即源于此。
综观塞拉的小说创作,我们不难看出他是位乐于创新,“喜新厌旧” 的作家。 这一方面是
因为他对自己的创作从不满足,总是希望另辟蹊径,开创一片新天地;另一方面,西班牙战
后十几年的封闭停滞,平庸沉寂的社会文化环境使作家感到乏味无聊,需要通过文学上的变
革来寻找一种人生的刺激。 同时西班牙传统的流浪汉小说、 讽刺文学和像陀思妥耶夫斯基这
类的俄国作家对塞拉的影响也不小,使他对人类的悲惨境状有了深切的了解,对贫困无助的
人们充满同情和友善之心,对人云亦云的生活和城市的贫富差距怀有一种本能的厌恶。 这些
都驱使他笔下的人物踏上自我流放的征途,不知疲倦地逃避社会,在大自然中寻找安身立命
之处。
从语言上看,塞拉喜爱使用重复、 素描、 对偶等修辞手段,热衷挖掘土语和美洲方言的
有益成分,对现代西班牙语的发展和创新做出了独特的贡献,被公认是位语言大师。
塞拉以他独特的人生经历、 丰硕的文学创作而成为西班牙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家。

注: ① 《圣巴尔维纳大街37号》 序,第5页,西班牙阿基拉尔出版社,1994年。
② 《塞拉回忆录》 第1卷 《玫瑰》 第62页,巴塞罗那 “命运” 出版社,1968年。
③⑦ 《塞拉作品全集》 第1卷第557、 582页,巴塞罗那 “命运” 出版社,1962年。
④ 洛佩·德·维加 (1562—1636) : 西班牙黄金世纪民族戏剧的创始人。
⑤ 盖维多 (1580—1645) : 西班牙巴洛克诗人。
⑥ 指拉丁美洲白人与黑白混血人生的孩子,一般头发呈棕红色,绿眼睛。
⑦ 《塞拉作品全集》 第1卷第582页,巴塞罗那 “命运” 出版社,1962年。
⑧ 《蜂房》 序言,第5页,RBA 出版社,巴塞罗那,1994年。
⑨ 《服务于某个目的》 第9页,马德里阿尔法瓜拉出版社,1969年。

( 作者 北京大学西语系讲师 责任编辑 真漫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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