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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I:10.16027/j.cnki.cn31-2043/h.2011.01.

004

当代修辞学 2011 年第 1 期(总 163 期)

《专题研究:文学语言与修辞》主持人语 谭学纯
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的构成,主要依托两个学科群:语言学科群和文学学科群。文学语言研究,是两个学
科群的连接点和生长点。语言学科和文学学科的文学语言研究呈现为什么样的学术面貌?修辞研究如何介入文
学语言研究的前沿领域?这方面的成果需要总结和梳理,以转化为积极有效的理论资源和实践资源。
《理论与方
法:
新世纪文学语言研究之研究》部分地反映了作者对 21世纪第一个十年同类研究的观察与思考。
作为修辞研究介入领域语言研究的一种类型,文学语言研究可能被误读,例如认为(a)文学语言研究等于
文本佳词丽句欣赏,观察单位是词句,
无需向语篇延伸,
(b)文学语言研究不能提取形式化规则,
(c)文学语言研
究不具备有解释力的方法,
(d)文学语言研究的对象是“言语”,较少指向更具普遍意义的“语言”研究直接关注
的理论与实践。此类误解,同样影响着对修辞研究所具有的解释力的评判。
《〈废墟〉隐喻模式分析》、
《“废墟”

语义和〈废墟〉语篇叙述及相关问题再探讨》,或许可以部分地减少上述误解。这两篇文章,也是我所在博士点文
学语言学方向的师生面对同一个文学语篇的修辞解释和学术对话。
承蒙《当代修辞学》编辑部邀约,忝为本期一个学术专栏的特邀主持人,我愿借此机会,向所有为文学语言
与修辞研究奉献智慧成果的学者表示敬意,并期待这一研究领域更精彩的学术金秋。

“废墟”的语义和《废墟》语篇叙述
及相关问题再探讨*
谭学纯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 350007)

提 要 余秋雨散文《废墟》中复现率极高的关键词“废墟”存在语词义和修辞义的分化,记作
义位上的“废墟 0”和自设义位的“废墟 1……n”,
对应于两种认知:概念认知和修辞认知。从“废墟”的语
义到《废墟》语篇,再到《废墟》作者的言语运用和《废墟》读者的言语理解,体现两条规则,反映两个
问题。由此暴露出语言能力一般认证标准的偏颇和母语教育的缺失。
关键词 废墟 概念认知 修辞认知 语言能力

一个关键词,在 2 千多字的精短语篇中,语用频率为 60 次。余秋雨的《废墟》呈现了这样


的语言面貌。
“废墟”这个单义词,在词典中记录的语义范围十分有限,但《废墟》不断地让“废墟”的语
义临时扩容。事实上,如果余秋雨拘泥于“废墟”的词典语义,他写不出《废墟》;如果读者拘泥
于“废墟”的词典语义,他读不懂《废墟》。

*本文为福建省社科规划项目(2010B 086)系列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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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词典记录的语义范围之外,存在着语用主体关于“废墟”的一系列自定义。“废墟”的语
义公设和自定义,修辞化地合成《废墟》语篇叙述的动力系统,既是语篇生成的推动力,也是语
篇理解的关键点。由此延伸出相关的问题,它的探讨价值和实践意义,
也许超过文学语言的观
察与解释本身。

一、“废墟”:义位和自设义位
《废墟》的关键词“废墟”有两种语义,分别处于义位和自设义位①。
细读文本,可以观察到:
义位上的“废墟”,具有自然语言的词条身份和词自身的内涵义,是在静态词义系统中,能
够概括固定义项的、最小的、能独立运用的语义单位。记作“废墟 0”。
自设义位的“废墟”,具有自然语言的词条身份,但不具有它的内涵义,而是在静态词义系
统 之 外 ,能 够 提 取 临 时 语 义 的 、最 小 的 意 义 单 位 ,属 于 使 用 者 自 释 的 修 辞 义 。 记 作“ 废
墟 1”。
“废墟 0”在 2005 年版《现代汉语词典》中的释义是:城市、村庄遭受破坏或灾害后变成的荒
凉地方。根据释义, “废墟 0”的语义特征为:[+ 事物 + 空间 + 使毁损 + 完成态 + 荒废清冷]。上
述语义特征表明:
1)
“废墟”
是一个空间范畴。
2)这个空间区域遭受了人为破坏或自然灾害。
3)遭受破坏或灾害后的空间区域的自然面貌发生了负性变化。
4)自然面貌发生负性变化的结果,是空间区域荒废清冷。(即便作为景点,废墟自然面貌
的荒废清冷特征并不改变。)
文本显示,全文多处“废墟 1”不同程度地偏离“废墟 0”的基本义素。具体到《废墟》文本中
有两种模式:
“废墟 1 是 X”和“X 是废墟 1”。

1.废墟 1 是 X

(1)废墟是毁灭,是葬送,是诀别,是选择。
(2)废墟是课本,
让我们把一门地理读成历史;废墟是过程,人生就是从旧的废墟
出发,走向新的废墟。营造之初就想到它今后的凋零,因此废墟是归宿;更新的营造
以废墟为基地,因此废墟是起点。废墟是进化的长链。
(3)废墟是垂死老人发出的指令,使你不能不动容。
(4)废墟是古代派往现代的使节,经过历史君王的挑剔和筛选。废墟是祖辈曾经
发动过的壮举,会聚着当时当地的力量和精粹。
(5)废墟是一个磁场,一极古代,一极现代,
心灵的罗盘在这里感应强烈。

2.X 是废墟 1

(6)
(废墟有一种形式美,把拨离大地的美转化为皈附大地的美。)再过多少年,
它还会化为泥土,完全融入大地。将融未融的阶段,便是废墟。
观察例(1)~(6)话语组合中的“废墟 1”
,除语义特征偏离“废墟 0”以外,释义用语规避语逻辑化
表述,采用修辞化表述,语言模式呈现为超逻辑的修辞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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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 + 是 + X X + 是 + 废墟

本体 + 喻词 + 喻体 喻体 + 喻词 + 本体

这种修辞结构注重的是“废墟 1”和当前语境中释义用语之间的相似认同,而不是对“废墟 0”所


指对象的理性认识和抽象概括。
对照
“废墟 0”和“废墟 1”,可以发现:
规则 1 义位上的
“废墟 0”语义是封闭的、
可复制的,具有公共强制性;自设义位
的“废墟 1” 语义是开放的、不可复制的,具有个体强制性。
义位上的“废墟 0”语义空间在词典释义中封闭,凡是基于“废墟”的语义公设使用或理解
“废墟 0”
的语用主体, 必须复制权威工具书对“废墟 0”的现有释义,不可以随意改变。这种语义
复制,
固化了语用主体关于“废墟 0”的语义公设。不管是庞贝古城,还是古罗马陷落,抑或印度
洋海啸毁灭的家园,留下的废墟,都成为一种公共记忆。 “废墟 0”
作为承载公共记忆的符号,体
现着词语释义的公共强制性。如果试图对“废墟 0”的现有释义略做修正,必须提供充足的依
据,
证明现有释义的公共强制性需要进行某些方面的技术修补。
自设义位的“废墟 1”语义在文本语境中不断变换,在开放性的修辞处理中被不断重建。而
且,在理论上不可以复制。如果复制,结果将不是固化而是弱化“废墟 1”的语义新颖度。所以,
“废墟 1”的语义生成, 就是不断地将人们关于“废墟 0”
的公共记忆,改写为个人记忆。改写的方
式,是以个人修辞重新定义“废墟”,形成“废墟 1”的语义离散性特征。
从“废墟 0”到“废墟 1”,封闭的语义场转化为开放的临时语义场,释义的公共强制性转化
为个体强制性:经余秋雨修辞化重释的“废墟”
,以“废墟 1”的语义形象强制性地彰显语言使用
者的话语权力,并且强制性地引导读者进入“废墟 1”的语义空间。更重要的是,余秋雨不是唯
一有权利自行定义“废墟”的语用主体,其他按照个人方式使用或理解“废墟 1”的语用主体,也
可以为
“废墟 1”自定义。据此,
“废墟 1”应重新记作
“废墟 1……n”。

二、从“废墟”
到《废墟》:语词义和修辞义交叉推动的语篇叙述
结合规则 1,可以观察到——

规则 2 《废墟》的语篇叙述,由“废墟 0”和“废墟 1……n”交叉推动。
《废墟》全文 29 个自然段,
“废墟 0”和“废墟 1……n”所处叙述位置如下表:

义位 义位/自设义位 义位
┃ ┃ ┃
废墟 0 → 废墟 0/废墟 1……n → 废墟 0
┃ ┃ ┃
语词义 → 语词义/修辞义 → 语词义
┃ ┃ ┃
1、2 自然段 3—14 自然段 15—29 自然段

进入《废墟》语篇的关键词“废墟”,不仅仅是词典中的一个词条,同时也是《废墟》语篇结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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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个不可变成分(废墟 0)和可变成分(废墟 1……n)的结合体。
“废墟 0”和
“废墟 1……n”合成了《废墟》语篇叙述的动力系统。出于叙述结构的需要,叙述起
始位置和全篇后半部分,锁定在义位上的“废墟 0”,消除所指的含混,确保语篇叙述始于并终
于一个固定的语义对象。但语篇中段的叙述展开, 在“废墟 0”与
“废墟 1……n”之间频频切换,以免
拘于“废墟 0”语义而使思想空间受挤压,同时阻止文中不断临时生成的“废墟 1……n”在自设义位
造成“撒得开,
收不拢”的思想漫游。语义开放的“废墟 1……n”对“废墟 0”的语义偏离方向是离散
的,但不是杂乱无章,
而需要汇聚为一个有序的系统,形成语篇。
“废墟 0”展现的是一个灾难性事件的现场。由于认知主体的心理参与,这个现场的物理形
态,可以转化为审美现场和文化现场。这个现场的过去形态,可以转化为重新建构的废墟记忆
和感悟。于是语篇叙述从“废墟 0”出位,在“废墟 1……n”重新定位。后者在自设义位进行话语扩
张。在语篇叙述中被追踪的“废墟 1……n”不断携带新的语义,重建关于“废墟”的修辞构式。这让
人想到德里达的精彩表述: 所指在能指的漂移中不断偏离自身。
德里达的表述很睿智,但需修正:一方面,当前文本中“废墟 1……n”的所指在能指的漂移中
不断偏离“废墟 0”的语词义;另一方面,
“废墟 1……n”语义的修辞化变异,不是为了抛开“废墟 0”
的语词义而走向与人们关于“废墟 0”的公共经验无关的“废墟 1……n”。作家在自设义位构建“废
墟 1……n”的语义,同时间或启动义位上的“废墟 0”。已知的世界在“废墟 0”中定格,未知的世界从
“废墟 1”
开始。义位上的 “废墟 0”和自设义位的“废墟 1……n”,轮番为语篇输入叙述能量。
作为对“废墟 0”和“废墟 1……n”的认知支持,
《废墟》全文轮番依托概念认知与修辞认知,交
叉调动认知主体的公共经验和个人经验(谭学纯,2005、 2008a、2009a、2009b),义位上的“废墟
0”和自设义位的“废墟 1……n”
在概念认知和修辞认知之间游移, 一步步地接近文本主题。
余秋雨散文被称作文化散文,余秋雨本人被认为是有着深沉的文化批判意识的文化人。
《废墟》较好地体现了作者的文化批判意识。
严肃的文化批判,需要一个语义确定的对象。这个对象是“废墟 0”,而不能是多次被修辞
化的“废墟 1……n”,所以《废墟》的叙述进入文化批判层面,回到“废墟 0”确定的话语秩序:
并非所有的修缮都属于荒唐。小心翼翼地清理,不露痕迹地加固,再苦心设计,让
它既保持原貌又便于观看。这种劳作,是对废墟的恩惠,全部劳作的终点,是使它更成
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废墟,一个人人都愿意凭吊的废墟。修缮,总意味着一定程度的损
失。把损坏降到最低度,是一切真正的废墟修缮家的夙愿。也并非所有的重建都需要否
定。如果连废墟也没有了,重建一个来实现现代人吞古纳今的宏志,那又何妨。但是,那
只是现代建筑家的古典风格, 沿用一个古名,出于幽默。黄鹤楼重建了,
可以装电梯;阿
房宫若重建,可以作宾馆;滕王阁若重建,可以辟商场。这与历史,干系不大。如果既有
废墟,又要重建,那么,我建议,千万保留废墟,傍邻重建。在废墟上开推土机,让人心
痛。
不管是修缮还是重建,对废墟来说,要义在于保存。圆明园废墟是北京城最有历史
感的文化遗迹之一,如果把它完全铲平,造一座崭新的圆明园,多么得不偿失。大清王
朝不见了,熊熊火光不见了,民族的郁忿不见了,历史的感悟不见了,抹去了昨夜的故
事,
去收拾前夜的残梦。但是,收拾来的又不是前夜残梦,只是今日的游戏。
废墟的历史感是废墟文化的重要元素,中国缺少废墟的历史感,因而:
中国历来缺少废墟文化。废墟二字,在中文中让人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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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叙述文字为全文的文化批判做最后的准备,既是进入文化批判的过渡句,也可以看作
文化批判在语篇叙述层面的标记句:废墟是悲剧性场景,喜欢大团圆的中国人在心理上难以
接受“废墟”令人心惊肉跳的中文含义。
此后,
“废墟”的语用频率减少,但语义确定性增强,为全文的思想提升设置语义确定的义
场。作者认为,大气的民族,无需驱逐废墟。坦然面对历史悲剧的民族不相信掩盖,因此废墟不
需要掩盖。不掩盖圆明园废墟,不会贬损中华民族形象。不掩盖“九·一一”废墟,不会贬损美国
精神。直面悲剧而保存废墟,是对悲剧的净化。因为“废墟的留存,是现代人文明的象征”。只
有在这个意义上,才可以读懂:
“古代的废墟,实在是一种现代构建。”也只有在这种价值判断
的基础上,才顺理成章地生成全篇结句:
我们,挟带着废墟走向现代。
这是一个不掩盖历史,而指向未来的叙述中止。
《废墟》的言语运用是鲜亮的,带着某种华贵,但不是无可挑剔。全文的语言情绪强起强
收,只是起的有些失衡,收的有些累赘。起始句定下的叙述基调是:
我诅咒废墟,我又寄情废墟。
表层的话语组合中,作家的“诅咒”和“寄情”同时指向“废墟”。深层的价值判断悄悄分离:作家
“诅咒”的是“废墟 0”,
“寄情”的是“废墟 1……n”。接下来的叙述展开却是“诅咒”
虚过一笔,仅一段
“诅咒”
作为“寄情”的修辞对比,
没有为全篇输入足够的对比能量:
废墟吞没了我的企盼,我的记忆。片片瓦砾散落在荒草之间,
断残的石柱在夕阳下
站立,书中的记载,
童年的幻想,全在废墟中殒灭。昔日的光荣成了嘲弄,创业的祖辈在
寒风中声声咆哮。夜临了,什么没有见过的明月苦笑一下,躲进云层,投给废墟一片阴
影。
从语篇修辞说,允许叙述有虚实之分、详略之别,但全文的思想含量寓于“寄情”,关于“废墟 1
”的连绵思绪,与
……n “诅咒”似乎没有多少关系,弱化了“诅咒”和
“寄情”之间的话语张力。
语篇后半部分用了太多的笔墨表达古代废墟是现代建构的思想,以至陷入叙述循环,甚
至冗余信息挤压了必要信息。尤其是接近叙述终端,关于“现代”的连锁阐释,夹在“古代的废
墟,实在是一种现代构建”和“我们,挟带着废墟走向现代”之间,破坏了语言情绪的流畅,在表
意方面也似蛇足。
行文至此,也许应该顺便澄清一些可能的误解——
—分析“废墟”语义和《废墟》语篇结构,
切入点是文学语言。而关于文学语言研究,往往被误认为:
1)文学语言研究=文本佳词丽句欣赏,观察单位是词句,无须向语篇延伸。
2)文学语言研究不能提取形式化规则,科学化意味不强,影响信度。
3)文学语言研究不具备有解释力的方法,影响研究自身的可复制性。
4)文学语言研究的对象是“言语”,较少指向 “语言”研究直接关注的理论与实践。
针对文学语言研究误解 1)~3),谭学纯(2007、
2008a、2009c)曾述及。冯胜利(2010)论述韵律文
体学基本原理,理论支持和技术操作用于文学语言研究,同样可以做得很漂亮。
同类研究针对误解 4)的回应似不多见,但这是更具开发价值的学术话题——
—它直接触发
了下文的讨论。

三、语言能力和母语教育:
质疑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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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语言研究视野中的“废墟”语义和《废墟》语篇叙述,观察角度和论述空间不限于文学
语言自身。本文正是由此引发了有关语言能力认证标准和母语教育理念的质疑与思考。
关于语言能力,从不同的角度,可以有不同的类型划分。我们认为:语言能力是语言活动
主体在运用和理解进入动态语用环境的语言材料方面所具有的个人条件。体现语言能力的语
言活动主体包括表达者和接受者。基于这一认识,本文对语言能力做如下粗线条的区分:

语言能力

言语运用能力 言语理解能力

言语常规运用能力/言语变异运用能力 理解常规言语运用的能力/理解变异言语运用的能力

根据规则 1、2,结合《废墟》的言语运用和言语理解,可以发现:
问题 1 《废墟》的常规言语运用围绕“废墟 0”的语词义展开,言语变异运用围绕“废墟 1……

n的修辞义展开。如果仅仅工于前者,则偏于沉泥,文本的思想会稀释;如果仅仅巧于后者,可
能由于个人经验对公共经验的过度冲击,弱化读写者之间心灵共振的基础。
读写者之间的心灵交流,最直接的媒介,是语言,是读者通过对文本的言语理解,走近作
家的心灵世界。由此引出———
问题 2 《废墟》的言语理解,要求读者同时具有理解常规言语运用的能力和理解变异言
语运用的能力。如果仅仅拘于前者,不能识别“废墟 1……n”,则跟不上文本语境中频繁转换认知
角度的“废墟”的修辞义重建;如果仅仅擅于后者,丢失“废墟 0”的固定语义,则可能丢失“废
墟”的公共理解前提。
综合规则 1、2 和问题 1、2,我们关于语言能力的一般认证标准暴露出一些较少被理论关
注的晦暗角落。认证语言活动主体的语言能力,有不同的层次和要求。
在词汇层面的一般的要求是:以权威性词典所收词目和所释语义为考量标准,测试受试
者掌握的词汇量和掌握语词义的准确度。问题是:掌握词汇量的多少、掌握语词义的精准度,
只说明一个人掌握了一定量的静态语言系统中的备用语言单位。至于这些语言单位进入动态
语用环境中的种种变异现象,单从词汇量和语词义的掌握程度很难合理地认证。
不能排除下列情况,不同语用主体掌握的词汇量相近,但认知优势有差异。例如:
a. 掌握语词义的准确程度 + 掌握修辞义的丰富程度 +
b. 掌握语词义的准确程度 + 掌握修辞义的丰富程度 -
c. 掌握语词义的准确程度 - 掌握修辞义的丰富程度 +
d. 掌握语词义的准确程度 - 掌握修辞义的丰富程度 -
当我们面对 b 和 c 的时候,究竟认同谁的语言能力更强呢?也许,
我们可以假定,让余秋雨准确
地写出
“废墟 0”的词典语义,他未必能够像重建“废墟 1……n”的修辞义那样得心应手。也许,我们
也可以假定,在非强制性语用环境中,让余秋雨解释“废墟”,他的优先选择是指向“废墟 0”还
是指向
“废墟 1……n”?这些,
需要考虑余秋雨对“废墟 0”语义的记忆牢固程度和瞬间被激活程度,
还要基于“人是语言的动物,更是修辞的动物”的存在状态,考虑余秋雨在概念认知和修辞认
知之间的博弈结果。(谭学纯,2008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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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余秋雨的语言能力如何认证呢?当然,这种假设可能招致反诘—— —从
理论上说,识记和理解“废墟 0”,是重建“废墟 1……n”的基础,但是语言实践清楚地告诉我们:
“背”不出词义,未必“造”不出词义,而“背”得出词义,未必“造”得出词义。很多人可以通过背
记词典释义,识记和理解“废墟 0”,只有很少的人能够重建“废墟 1……n”。而重建“废墟 1……n”并富
有思想含量和智慧含量,则少之又少。
语言能力认证在语法层面的一般要求是:以权威性语言学教科书所列语法规则为标准,
测试受试者掌握这些规则的情况。无须置疑,
掌握教科书知识谱系中的语法规则十分重要,但
教科书中语法规则的“备战”价值,能不能在“实战”中很好地体现,还要看进入“实战”的言语
运用和言语理解。
邢福义(1998)强调汉语语法教学与测试应处理好四对关系,其中“违律与合法”、
“一般与
特殊”、
“偏误与切境”这三对关系进入动态语用领域时,显示出的复杂性,往往对静态规则构
成冲击。邢福义先生跟我谈到的一个细节,更发人深思:邢先生在美国的公子被公认为英语很
好,可是邢公子感到自己只是入了美国国籍,没有融入美国社会,将来也很难融入美国社会。
这里有来自非本土文化的压力,包括语言压力。对此,我的理解是:邢公子英语好,是他很好地
掌握了语义和句法层面的英语交流,但是语句之外的涵义往往成为跨文化交际的深层障碍。
从邢公子语句之内的娴熟和语句之外的困惑,联系韩礼德的“小句之外”
(表达的隐喻模式),
我倾向于认为影响跨文化交际的深层障碍,主要在修辞,而不是语义和句法。语义规则和句法
规则一般是从自然语言总结出来的,语义障碍、句法障碍基本上“可控”。自然语言进入语用环
境产生的修辞变体,会不同程度地松动现成规则。规则松动产生的修辞障碍涉及因素多, 开放
性强,有一些“不可控”的成分。如果我们能够解释清楚这些“不可控”的成分“是什么”、
“怎么
样”、
“为什么”
,语句之外的涵义也就清晰起来。而语句之外的涵义主要是由修辞承载的。保
罗·德曼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认为修辞和语法之间存在着紧张关系,修辞是这种关系中的活力
因素③。
德曼所说的语法和修辞的紧张关系,指的是语法规则和修辞对规则的冲撞产生的不平
衡,这导向了言语运用在遵循语法规范和超越规范的修辞话语之间重建平衡点的努力。语法
和修辞在言语运用和理解中出现的紧张关系的消除,需要考虑静态规则和动态的言语运用与
理解的不同参数。
可是按照我们对“语言能力”的常规认证标准,也许更多地体现了语用主体把握静态语
义、遵循语法规范的能力,不能保证这种语言能力进入动态语用环境的有效性。实际上,动态
语用环境中的言语运用能力和言语理解能力,各自在“常规”和“变异”方式的配置上,都有四
种可能:
a.言语运用能力
a1 言语常规运用能力 + 言语变异运用能力 +
a2 言语常规运用能力 + 言语变异运用能力 -
a3 言语常规运用能力 - 言语变异运用能力 +
a4 言语常规运用能力 - 言语变异运用能力 -
b.言语理解能力
b1 理解常规言语运用的能力 + 理解变异言语运用的能力 +
b2 理解常规言语运用的能力 + 理解变异言语运用的能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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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3 理解常规言语运用的能力 - 理解变异言语运用的能力 +
b4 理解常规言语运用的能力 - 理解变异言语运用的能力 -
对语言能力的一般认证,重视 a1、a4、b1、b4,忽视 a2、
a3、b2、b3。基于此,
需要再思考的是:
我们的母语教育,从理念到操作,重视静态的识记和规则,这对指导常规的言语运用和言
语理解是有意义的、也必不可少。但是,动态语用环境中言语运用和言语理解的变异元素多于
常规元素。人是语言的动物,更是修辞的动物,决定了进入动态语用环境的语言活动主体会更
多地启动修辞认知、重建语词的修辞义、设计语言的修辞组合,完成修辞行为。在这一点上,我
们的母语教育是不是偏离了语言能力培养中更具心智开发意义的理论与实践?
早在 20 世纪 80 年代初,吕叔湘先生就对中国的母语教育低效表示过忧虑。90 年代以来
俗文化对社会语言生活的负面影响,增加了问题的严重性。近年高等教育由精英化向大众化
转轨,扩大了语言素质偏低群体,这一现象甚至向高学历层次扩散。陆俭明(2000)认为 21 世
纪的竞争涉及教育水平、教育质量、人的素质等很多方面,都离不开母语修养,
“而目前我国的
情况是,一般人的语文修养、语文水平都不尽人意,单就大学生(包括研究生在内)来说,语文
修养和语文水平都有每况愈下的趋势”。
任继愈毫不讳言国家图书馆“博士生文库”中“不少论文语法不通,标点不对”。《光明日

报》为此刊发的短讯坦言:
“现代汉语尚且如此,古汉语的素质更让人不敢恭维。” 值得注意的
是,母语教育通行的知识谱系强调语法管“通不通”,修辞管“好不好”。然而,作为修辞之“好”
基础的语法之“通”,却被“博士生文库”中“不少论文语法不通”所解构。如果说高学历层次的
精英教育似乎还没有完全夯实言语通顺的基础,那么,母语教育的缺失可能更需要冷静的反
思。母语教育的产品——
—包括部分高端产品存在质量问题, 更需要语言工作者认真面对。
应该肯定,中国的母语教育有精品课程,也有阳光课堂和魅力教授,但是凤毛麟角。更为
普遍的情况是:母语教育课程资源不能满足日益扩大的需求,母语教育目标定位和学生智力
开发之间的矛盾, 使得学生语言能力提升缺少有力的教学支撑。对此, 已经有一批学者表示了
关注。(蒋绍愚、邢福义、刘焕辉、黄德宽,2001; 曾宪通、王宁、黄国营、尉迟治平,2001;李宇明,
2002;
马庆株,
2002;王宁,2005;于龙、陶本一,2010)
由于我们重视的语言能力偏于静态规则,疏于动态的运用,语言研究也在有意无意之间,
把注重“解释力”和“科学化”的有效性,指向常规的言语运用和言语理解。言语的变异运用和
理解每每成为语用主体不按规则“出牌”的例外,可是偏偏言语运用中的“出彩”又常常是“例
外”。这在一定程度上突出了一种现象:以提升语言能力为目标的母语教育在 “例外”面前变得
尴尬。如果说得严重一点,有时也导致母语教育的“备战”价值在“实战”
中的解释力弱化。
要改变这种状况,是否需要调整语言能力认证思路,调整我们的母语教育理念?我们在重
视常规言语运用和言语理解的同时,是否应该同时重视言语的变异运用和理解?而言语变异
运用和理解的研究空间很大一部分在目前仍处于边缘化状态的修辞学。如何让修辞学研究更
好地介入语言活动主体的语言能力培养,提升修辞学研究的科学化、学术信度和影响因子,形
成与公众语言生活的良性互动,需要修辞学研究拿出对此有干预力和解释力的成果,需要面
对语言学强势学科的成功,探寻并理性地选择自己再出发的位置。当然,也需要和谐的学术生
态环境,
以及“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学术胸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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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结 论
分析《废墟》标题词和正文关键词的语词义与修辞义,得出的规则 1、2 表明:
《废墟》的句段
组合、语篇衔接和语篇定型,可以描述为一个模式相同的写作程序:交叉使用义位上的“废墟 0”
自设义位的“废墟 1……n”、交叉启动认知主体的概念认知与修辞认知、交叉激活认知主体的公共
经验与个人经验。出于语篇结构的需要,全文起始叙述和全篇后半部分,锁定在“废墟 0”的语
词义上,消除所指的含混,确保全篇叙述始于并终于一个固定的语义对象。语篇中段的叙述展
开,在“废墟 0”与“废墟 1……n”之间频频切换,一方面避免与概念认知对应的公共经验限制认知
主体的思想空间, 另一方面限制与修辞认知对应的个人经验的无界扩张。
由规则 1、2,延伸出问题 1、
2:《废墟》的常规言语运用围绕“废墟 0”的语词义展开,言语变
异运用围绕“废墟 1……n”的修辞义展开。
《废墟》的言语理解,要求读者同时具有理解常规言语运
用的能力和理解变异言语运用的能力。由于动态语用环境中言语运用和言语理解的变异元素
多于常规元素,我们对
“语言能力”的常规认证标准和以提升语言能力为目标的母语教育,暴露
出了一些值得探讨的问题。

注 释
①“自设义位”是本文作者参照“义位”提出的三个相关概念之一(另两个相关概念是“亚义位”和“空义位”,详细
讨论见另文。
②参见汪民安《解构之图·前言》,
《解构之图》,保罗·德曼著,
李自修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8:5。
③参见《光明日报》2005 年 9 月 1日短讯《博士生论文质量下降》。按:
这是一个总体判断,不否定比例有限的优
秀博士论文存在,不影响笔者对其中一些语言流畅、表达精当的智慧成果的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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