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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卷 第 4 期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Vol. 41 No. 4

2021 年 07 月 JOURNAL OF DAQING NORMAL UNIVERSITY Jul. ,


2021

□文学研究

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涉梦作品比较

冯英善,孙来法
( 安庆师范大学 黄梅剧艺术学院,安徽 安庆 246133)

摘 要: 通过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涉梦之剧的情节梳理,总结两者在创作思想与主题表达的相似与不
同,进而阐述在文化与时代环境的影响下,相关作品均以各自文明中的伟大时代为背景,聚焦梦境
与现实中人物命运对比,在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之间建立起一种时代隐喻; 同时两人在主题的书写
上不约而同地融入时代启蒙思想。不同的是汤显祖以戏剧为手段来折射社会现实,但缺乏直接的
批判,神佛思想的介入弱化了作品的现实性; 莎士比亚则借助戏剧以实现直接批判现实的目的,呈
现出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在对文学传统的继承上,汤显祖表现出对六朝文风的沿袭与挪用,呈现
一定的时代闭锁性,而莎士比亚则是在英国中古诗歌传统的基础上进行革新和改造。
关键词: 比较文艺学; 汤显祖; 莎士比亚; 《仲夏夜之梦》; “临川四梦”
作者简介: 冯英善 ( 1994—) ,男,山东枣庄人,硕士研究生,从事戏曲文学研究; 孙来法 ( 1971—) ,
男,安徽霍山人,教授,从事艺术学理论研究。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明代传奇戏曲文体批评研究”( 17BZW107) 。
DOI 编码: 10. 13356 / j. cnki. jdnu. 2095-0063. 2021. 04. 008
中图分类号: I2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5-0063( 2021) 04-0066-08 收稿日期: 2021-04-08

在中国现代的文学史读本中,莎士比亚和汤显祖作为同时存在于 17 世纪的经典作家,经常
被读者和研究者进行比较式分析。莎士比亚被文论家们称之为“《牡丹亭 》的最佳知音 ”,汤显祖
则经常被称为“中国的莎士比亚 ”。 然而,这样的称呼与概括究竟是 17 世纪中西文学的一种实
态,还是出自于后人的一种建构与想象? 回答这一问题往往从追溯两人所扮演的角色于“文学
史”的形成开始。而如果我们对文学史自身的建构进行考察,不难发现,最早对汤显祖与莎士比
亚的比较分析,实际上出自于特定时期知识精英的国族主义心态,带有明显的价值倾向,而发展
到现代文学和文艺学研究中,这样的心态又进一步促成各个类型先验认识的形成,对莎士比亚和
汤显祖文学的认识成为伴随现代性发展而不断进化的观念集合,成为具有某种特定意识形态的
“历史叙事”。
学界此前众多研究者从不同角度对二人文学创作进行了比较分析。其中,和泉瞳《汤显祖的
创作方法———以〈还魂记〉中时间线索为中心 》( 1995) ① 引用西方戏剧叙事学方法,以莎士比亚
文学创作的时间表现为基准,分析与之相对应的《牡丹亭》的叙事节奏; 孙海西《莎士比亚与汤显
祖戏剧美学观比较》( 2005) ②梳理两人戏剧美学方面的理论与实践,
通过文化背景与个人背景两方
面分析比较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在戏剧美学观上的差异; 王维民《悲剧意识与共同体精神———关于汤显

① 参见和泉ひとみ: 《湯顕祖の創作方法———〈還魂記〉に於ける時間経過の表現を中心にして》,《関西大学中国文学会
紀要》1995 年第 16 期。
② 参见孙海西: 《莎士比亚与汤显祖戏剧美学观比较》,硕士学位论文,山东大学,2005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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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涉梦作品比较

祖与莎士比亚悲剧艺术的一种分析》(2017) ①则从艺术美学的立场展开对两人悲剧创作的文学分析,
认为他们都通过自身的创作诠释了理想中的共同体精神与道德人格; 刘凤涛《汤显祖戏剧与莎士比
亚戏剧的精神向度》( 2018) ②立足于精神向度的观照,分析两人对于一些基本概念与问题的态度
上的不同; 王萍《觉醒与反思———莎士比亚与汤显祖人文观比较研究 》( 2020) ③ 认为不同的哲学

观念与哲学基础,
使两人在人文主义观念上存在差异。
在之前学者的研究中,大部分集中在故事情节、主题等方面的比较。 本文将从梦的角度切
入,通过对文本内部脉络的基础性解读,联系时代背景与文学传统,来比较分析汤显祖与莎士比
亚作品中梦之异同背后的文化与文学世界。对汤显祖和莎士比亚戏剧作品中的梦创作进一步审
视,创新研究内容,丰富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作品的研究成果。

一、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涉梦之剧的概述
梦最主要的意义在于梦是人愿望的表达,
是对现实的抚慰。梦境的故事或是曲折动人的,
梦中的
情景或如荒诞派戏剧一样混乱不堪,
或如《俄狄浦斯王》里的斯芬克斯之谜一样。在汤显祖与莎士比亚
的文学创作中,
都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共同母题———以梦境情节为主题的戏剧创作。
( 一) “临川四梦”
“临川四梦”是汤显祖于万历年间所作,包括《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 》四种。
主要有爱情题材两种: 其一《牡丹亭》写南宋时南安太守杜宝之女杜丽娘因梦生情,伤情而死,人
鬼相恋,起死回生,终于与柳梦梅永结同心。其二《紫钗记 》描写霍小玉与书生李益喜结良缘、被
卢太尉设局陷害、豪侠黄衫客从中帮助,终于解开猜疑,消除误会的悲欢离合的幻梦。 描写官宦
仕途的两种: 其一《邯郸记》完成于万历二十九年,写邯郸卢生梦中娶妻,中状元,建功勋于朝廷,
后遭陷害被放逐,再度返朝做宰相,享尽荣华富贵,死后醒来,方知是一场黄粱梦,因此而悟道警
醒。其二《南柯记》写了书生淳于棼于梦中做大槐安国驸马,任南柯太守,荣华富贵梦醒而皈佛的
故事。在这四部作品中,既有对人物内心情感的肯定与赞颂,又有对其所身处环境的否定与批
判。儿女情长中的真善美与官僚政治中的假恶丑,在梦境与现实的对比中展露无遗。
( 二) 莎翁之梦
莎士比亚作为世界文学史上的明星之一,生活在开放又富有创造力的英国大治时期。 时代
不仅仅是巨人的背景墙,也浇灌着巨人的成长,莎士比亚恰恰是在这个需要巨人的时代中成长起
来的。他以其大胆的创造力从人本主义出发,强调情感的解放与个性需求,并将这种主张贯彻在
他的作品中,在创作中一以贯之和谐与仁爱的理想,莎士比业的四大喜剧被誉为“莎士比亚之
梦”。《仲夏夜之梦》作为四大喜剧的杰出代表,同时也是莎士比亚的第一部杰作,便是在这样的
思想环境中孕育诞生,可以说《仲夏夜之梦》是西方文艺复兴运动自身一朵华美无比的浪花涌现。
在莎士比业作品中,梦代表的是一种圆满,一种近乎完美的圆满。 正如莎士比亚最后一部完
整的戏剧作品《暴风雨》中说: “我们都是梦中的人物,我们的一生,是在酣睡之中! ”这是莎士比
亚借普罗士丕罗之口传递他的梦境人生观。据不完全统计,莎士比亚的戏剧中有 99 个地方说到
过“梦”,而《仲夏夜之梦》可以说是最完整,也是最具有代表性的。 剧中以两对雅典青年男女,海

① 参见王维民: 《悲剧意识与共同体精神———关于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悲剧艺术的一种分析》,《汉语言文学研究》2017 年
第 8 期。
② 参见刘凤涛: 《汤显祖戏剧与莎士比亚戏剧的精神向度》,《四川戏剧》2018 年第 10 期。
③ 参见王萍: 《觉醒与反思———莎士比亚与汤显祖人文观比较研究》,《枣庄学院学报》2020 年第 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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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娜与狄米特律斯,赫米亚与拉山德间的爱情纠葛为主线,仙王奥布朗与仙后提泰妮娅的争吵、
雅典公爵忒修斯与阿玛宗女王希波吕特的结婚,以及雅典艺人“戏中戏 ”的排练与演出为副线,
组成一个错综复杂的人性关系网。“作为一部人的神话浪漫剧,《仲夏夜之梦 》以大自然的和谐
宁静、仙人精灵的奇妙神力、男女恋人的终成眷属 ”① 等表现生命存在的幻美境界做出最为生动
的展示。剧中直白又富有深意的台词,在营造幻境氛围的同时表现了莎翁创造性想象,他们每一
个人几乎都声称自己生活在梦中,波顿说: “咱做了一个梦,没有人说得出那是怎样的一个梦。”狄
米特律斯说: “你们真能断定我们是现在醒着的吗? 我觉得我们还是在睡着做梦。”仙灵迫克则是
对多彩的浪漫人生以局外人的身份唱到: “这种种幻景的显现,不正是梦中的妄念?”正基于此,
《仲夏夜之梦》成为诸多“莎士比亚之梦”描写浪漫梦境的代表作。
从故事的脉络来看,汤莎二人的剧作都以所谓“盛世 ”为故事背景,彰显出超越时代的启蒙
性。汤显祖的“四梦”着力于“情”的哲理,包括对“至情 ”的颂扬,以及对代表封建阶级的骄奢的
“矫情”的批判,彰显其作品的进步品质。而莎士比亚的梦,在西方文艺复兴强调人文主义,追求
人性解放的浪潮中弱化了这种“至情”的表现,从而突显对“人情 ”即个人欲望的追求。 基于此本
文重点探以何和为何呈现出这种同与不同。

二、取材与主旨的梦境相似
作品的取材与主旨包含创作者对时代的思考以及创作者对生活的态度,对于汤显祖与莎士
比亚来说,虽然两人所处的社会与文化环境不同,但通过对两人作品的深入研究不难发现,取材
与主旨所传递出的价值取向具有一定相似性,都有对“梦”的相似体现,一是聚焦伟大时代背景与
人物命运,二是推崇以人为本的启蒙思想。
( 一) 梦境取材的时代性
取材方面,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与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都将背景放在了一个理想的黄
金时代。汤显祖的“临川四梦”尽管故事的发生时代与背景各有不同,但大都属于当时人眼中中
国古典王朝的盛世,需要指出的是,虽然汤显祖在戏剧创作中将时代背景置放于中国古代的王朝
盛世,但这种置放仍然是虚实相间的,甚至在一些场合之下,对戏剧中所涉及的时代背景的构拟
方才形成他戏剧中梦的独有张力。 因此,我们与其说汤显祖选择了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盛世作为
戏剧的时空,不如说他创作出一个可以与戏剧情节相因应的“伟大之世”。
以《邯郸记》为例,
汤显祖运用相当多的笔墨渲染和营造主人公所身存的时空背景,
在戏剧中多次
提到“开元”这一具有特定意义的年号, 犹唱开元太平曲”②,
强调“大唐年开元圣朝”“绣岭宫前鹤发翁,
将开元同“圣朝”“太平“连接在一起。但与此同时,《邯郸记》摒弃了唐人传奇中将时空背景设置在开
元七年的做法,在行文过程中仅仅强调戏剧的发生时间是在开元年间,
即便提到具体的年月,也只是说
“开元某年某月某日”。就戏剧自身脉络的内文来看,
这一时空背景的设置是别有深意的,
一方面来说,
开元在经济和文化上都称得上盛世王朝,借用唐代的另外一位中兴之主唐宪宗的评价,开元前期是“锐
意求理”③的伟大时代,
著名诗人杜甫回忆过往时也说“忆昔开元全盛日”,④可见在古人的历史记忆和
表述中,
开元是一个真正的儒家式的“治世”时代,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代传统儒家式的个人成功才有可

① 洪忠煌: 《情与梦: 以至性至情之人入戏———中西同时代剧圣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创作精髓一瞥》,《贵州大学学报》( 艺


术版) 2017 年第 1 期,第 99 页。
② 汤显祖: 《汤显祖戏曲全集: 邯郸梦》, 南昌: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2016 年,
第 84 页。
③ 刘昫等撰: 《旧唐书》, 北京: 中华书局,1975 年,
第 470 页。
④ 仇兆鳌: 《杜诗详注》, 北京: 中华书局,1979 年,
第 116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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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涉梦作品比较

能被建立,
《邯郸记》的主角才会有机会实现他建功立业的理想。
另外一方面来说,卢生在梦境之中将近五十年的生命轨迹里,并未提到“安史之乱”的发生和
唐朝的衰弱,这当然可以解释为作者对于具体情节的一种“幻设 ”处理手法,也正因如此,汤显祖
才故意不在戏剧中强调具体的时间点。但假如我们跳出戏剧文本,以当时读者的视角来审视《邯
郸记》,不难发现其文本背景更大的一个意涵: 以开元时代国力之强盛、民众之富足,到了天宝末
年,居然在不到一年之内盛世景象就土崩瓦解,连唐朝的皇帝都感慨“兴盛顿殊 ”,以这样富强的
政治局面,在外力面前也不过就是过眼云烟,那么个人的荣华富贵呢? 汤显祖在戏剧之梦中给出
明确的答案。卢生假如真的在开元年间入仕,等待他的自然也只有十数年后天崩地坼一般的安
史之乱。与之相较之下当然是更不值得一提的虚无和梦幻。“安史之乱”对盛唐造成的破坏性打
击可以说是人所尽知的常识,也就是说,当时的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就能意识到在现实的历史世界
中,并不可能发生卢生的故事,但汤显祖在文本的内部却插入许多实际发生的史事 ( 比如剧中数
次提到的宇文融与萧嵩就确为开元年间之宰相,且两人确实曾经发生数次政争,① 甚至连剧中没
有正式出场,仅仅出现在朝臣奏章中的热龙莽,在唐代都实有其人②) ,这又向读者呈现出了文本
之“实相”,正是在这样的虚实相间的处理手法之中,汤显祖创造出一个真实历史上并不存在的
“伟大时代”,在这样的时代中,士人可以轻易完成出将入相的功业抱负,时而拓边至万里之外的
天山,时而开河治水利民万载,也只有在这样的伟大时代中,梦的破灭才尤其显明,人面对历史巨
变的无力感亦由此而生,戏剧自身的主题也得以深化,其思想内容也从微观的个人扩展到宏观的
时代命运。
而到了《仲夏夜之梦》中,莎士比亚同样在这部戏剧中试图营造出一个伟大时代的背景。 在
这部戏剧作品中,“雅典宫中”与“森林中”③作为布景反复出现。雅典作为西方文明的兴起之地,
在英伦的古典文学中有重要的地位,以中世纪时代的诺丁汉郡为例,不仅巡幸当地的亨利四世在
此地模仿雅典执政官建立纪念石柱与公园,而且当时贵族也出现模仿雅典的风潮,贵族在命名和
日常语言中也吸收希腊语与拉丁语的精华,可以说英格兰中世纪贵族特定的精神文明,实际上就
是建立在雅典思潮的影响之下。莎士比亚在这部戏剧中以相当反讽的笔法讽刺了雅典的政体与
律法: 在雅典的政体当中,个人自由被神权和父权掩盖。 而在雅典的法条当中,年轻人们所面临
的命运也只有在强迫之下成婚和在强权之下赴死这两种而已。
但在这样具有反讽意味的书写之下,莎士比亚同样将带有启蒙思想的雅典元素融入戏剧创
作中,主要体现在作品中所描绘的森林世界。 在这一森林世界中,青年男女放下了束缚与限制,
尽情表达着他们的爱恋之情,精灵们竭力为他们创造自由的环境。在两个世界的对比之下,雅典
宫廷在历史上象征着文明与繁荣,无疑是当时英国人心目中的“伟大之世”,但在莎士比亚笔下却
饱受批评。《仲夏夜之梦》中,森林世界中的男男女女与精灵们才是作者所期待的启蒙存在,在与
雅典文明“伟大之世”的对比之下,向往自由与启蒙的森林世界才显得弥足珍贵。 这正是莎士比
亚这部作品取材上的绝妙之处。
综上所述,虽然汤显祖和莎士比亚戏剧作品中的时代背景各有不同,但都以各自文明的伟大
时代作为背景,展演出“伟大之世”的种种面相,这正是两人戏作之中梦在背景取材上的一大会通
之处。在这种相似性背后是作者试图以梦境的形式还原历史想象,进而在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

① 参见丁俊: 《李林甫研究》,南京: 凤凰出版社,2014 年,第 39—44 页。


② 参见严寅春、王守芝: 《唐五代涉蕃小说整理与研究》,北京: 民族出版社, 2017 年,第 95 页。
③ 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全集》第 1 卷,朱生豪译,南京: 译林出版社, 2016 年,第 317—31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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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间建立起一种时代隐喻,汤显祖的黄粱一梦是如此,莎士比亚的精灵森林亦是如此。
( 二) 梦境主题的启蒙性
《仲夏夜之梦》中,精灵和青年男女们与身处雅典宫殿内的诸神和贵族形成了鲜明的二元对
立,精灵们崇尚自由,利用魔法为青年男女提供庇护; 诸神和贵族则保守落后,试图以强权压抑人
的感情,代表着传统时代规训限制的力量。由此观之,莎士比亚试图在这部巨著中表现的正是启
蒙的原初叙事,赫米亚由宫殿逃向森林,正是现实中文艺复兴运动推崇个人自由的征象体现。 而
在对启蒙进行歌颂之外,《仲夏夜之梦》中还有着针对启蒙话语的文本反思,在这部剧中,“启蒙 ”
的实现是依靠超自然的魔法而成真的,文艺复兴运动中一再被推许的“理性 ”反而成为作者所欲
疏离的对象,精灵们作为主角一再被渲染。这反映出作者在支持文艺复兴运动启蒙的同时,也反
思了启蒙所带来的理性话语对人情感状态的压制,踊跃其间的,正是人本主义的启蒙精神。 莎士
比亚所身处的中古英格兰国家,当时正处于近代化启蒙的阵痛与焦虑时期,社会上既有批判贵族
的理性思潮,又有呼唤传统道德、反思启蒙带来的社会变动的古典保守主义。 这种思想构造上的
不再统一与不能统一造就了莎士比亚戏剧的独特社会语境①。《仲夏夜之梦 》所表现出的对启蒙
话语的反思,也应当在这一思想史的系谱上加以理解。
在“临川四梦”中,这种隐喻的启蒙性同样渗透于汤显祖的创作历程中。《牡丹亭 》中杜丽娘
因情而死,又因情而生,体现出作者眼中人之情的超然力量; 《紫钗记 》中,士人李益面对官场黑
暗,却能够以至情至性对待同僚和恋人,最终将卢太尉这样的强权人物扳下马来; 《邯郸记》中,作
者在前期花费了大量的笔墨,用极富喜剧色彩的大段唱词和念白烘托卢生出将入相所取得的巨
大事功,但在第三十出拈尾总结时却仅以“害了人民”四字落笔,由此可以看到作者对儒家所谓士
人功业的批判,背后所渗透的依然是对人民的温情; 《南柯记 》中主人公淳于棼困于蚁穴浮世,最
终却能摒除物质的影响,取得精神上的自主与超越。以上种种,本于临川所提倡的至情说与情本
说,都代表了汤显祖戏剧作品中一种初步的启蒙意识。
而就其历史渊源来看,其所继承的既有中国古代传统哲学中已有的启蒙认识( 儒家之仁与道
家之清静无为同超然物外) ,也有晚明思想界普遍启蒙思潮下时人的启蒙新认识 ( 如对实政的追
求和对民本思想的改造 ) 。 其形成的过程与汤显祖所身处的社会背景与文化结构密不可分,首
先,汤显祖出身于江南地区,其所交游者大多属于当时吴中的名士,他颇受浙东地域所流行的闽
学与王阳明后学泰州学派影响,在思想倾向上有着天然的朴素启蒙主义。 其次,汤显祖青年与中
年时代饱受流离各地与沉沦下僚之苦,对社会中下层的民间疾苦比较清楚和同情,这在他的诗作
与戏剧作品中,都有许多具体而微的体现。最后,汤显祖对代表宫廷文化的格套化严重的贵族文
学体裁不甚青睐,反而是醉心于戏剧创作。 当然,汤显祖在思想上所表现出的这种启蒙性格,同
样是有历史局限性的。他未能超脱于传统儒家的眼界与格局,在戏剧作品中也经常流露出一些
典型的书生之见: 期待明君贤臣,宣传纬言迷信 …… 但如若从创作者个人的思想世界来看,汤显
祖的这种启蒙意识在精神追求与具体旨趣上与莎士比亚所流露出的启蒙思想并无二致。
在莎士比亚与汤显祖的笔下,强权与暴力退场之后,大写的“人 ”字逐渐登上了思想的舞台。
这正是启蒙戏剧作品《仲夏夜之梦 》和“临川四梦 ”的共有特征与意义所在。 莎士比亚与汤显祖
的涉梦剧作中,在取材与主旨上,均呈现出一定的类似与同一,在取材方面来说,莎士比亚与汤显
祖都将自身戏剧的故事背景置放在己方文明的繁盛时代,这样的设置安排,既使得情节可以顺利
展开,也巧妙地以对比的形式回应了时代问题。在创作主旨上两人均有一定的启蒙性格,只是在

① Cooper,Shakespeare and the Medieval World,London: Arden Shakespeare,2010,p. 10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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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涉梦作品比较

文化思潮与社会制度的影响下,汤显祖“四梦”中还是难以摆脱帝王、神佛的影子,呈现出一定的
时代局限性。

三、并世双星的梦之不同
除去相同点的描勒之外,相异点的比勘也是比较文学个案研究中经常使用的探究方法。 汤
显祖的“临川四梦”与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对于梦在作品中的安排本质上是有所区别的,前
者是以梦作为手段,剖析人物心理与时代命运; 莎翁则把梦作为一种目的,让梦能动反映生命活
力与生存和谐,所表现的是人文主义的时代基调。此外,两者的存异还体现在对前代文学传统继
承与改造的态度上,进而形成不同的梦境呈现方式。
( 一) 梦境对现实的关怀相异
在汤显祖的涉梦作品中,
梦的存在更像是一种手段,或是为了痴情人圆梦,或是为了平步青云。
在至情至性的主导之下,
“临川四梦”的主人公们呈现出纷异的面相: 或者像《紫钗记》一样因情至
遇,
或者像《邯郸记》一样因情破幻,或者像《牡丹亭》那样用情贯穿人世与鬼世。相较于莎剧,“临
川四梦”进入梦境的方式是主动的,大抵都是主人公在现实生活中不如意,在梦境中得以如愿。但
是梦醒后现实并未得以改变,
主人公也没能主动觉醒找寻到出路。正因如此,在汤显祖的戏剧作品
中,
呈现出些许消极避世的观点,这在《邯郸记》和《南柯记》中尤为明显。汤显祖分别在二剧中都
有对社会黑暗现实与官场腐败的影射,但是却又没有给予剧中人物以恰当的出路,而是在虚无缥缈
的神佛世界中寻找解决社会问题的答案。《邯郸记》即便对明代腐朽统治有深刻揭露,却借助神仙
的点化,
将阴暗社会统归为一梦中所见。在《南柯记》中梦醒的淳于棼亦是如此,经高僧指点,皈依
佛门。汤显祖的涉梦剧作中有对社会现实的深刻反映,但对问题的成因和解围之策缺乏具体的指
明。梦成为一种手段,
在梦中去复刻现实,梦境的出路即是作者避世的体现; 但对于如何改变梦中
之事,
汤显祖并未有继续讨论,
因此剧作一定程度上带有消极色彩。
需要指出的是,汤显祖的涉梦戏剧作品中,确实经常出现现实的印记,几乎可以随处见到明
代政治与社会的种种故实,例如,《紫钗记》中,刘公济所担任的关西节镇一职,其辖下既有规模庞
大的幕府,有参军和记事等文职幕僚,又兼领兵镇军事,节制边境地区的将官与蕃部,征伐大河
西、小河西等政权,显然是对现实中明代总督制度的一种敷衍。除了对明代制度与社会现象的直
接套用之外,“临川四梦”中俯拾皆是明代民间俗谚和语辞亦能很好地验证笔者的这一看法。 但
是,在汤显祖的涉梦戏剧作品中,却很少有与时代的直接对话,寥若晨星的直接表现对时代的关
怀与批判,如《邯郸记》中对万历三大征的讥评,也都是相当隐晦的。 当然,明代晚期的政治环境
下,言论管制日益严厉,涉及影射世事的戏剧纷纷被禁毁,①非不行也,盖不能也。
而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里,梦境可以说是作为一种目的来呈现,让梦能动反映生命活力
与生存和谐。通过梦里荒诞与阴差阳错的情节设置,实现文学理想与社会思想的表达。 莎士比
亚的梦境呈现具有被动性,赫米娅等人进入梦境是在仙王、仙后、精灵等干预下,受到外来魔力的
影响,并非靠自己的意识。而之所以说莎士比亚的梦更像是一种目的在于,梦境情节的出现,不
仅使剧情发生了反转性转变,人物关系由相对和谐走向变异,还使得整个剧情的矛盾冲突得以集
中且激烈的爆发,让人物在梦境中完成蜕变,借由梦醒后人物的行为表现来表达对现实与理想的
思考。最终推动情节走向大团圆的力量是来自于人的觉悟与觉醒,对梦境中的问题做出了完美
解决,展现出积极的人生态度。

① 参见曹婧: 《明代戏剧禁毁现象研究》,硕士学位论文,江西师范大学,
2014 年,第 1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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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莎士比亚还直接又大胆地借助戏剧来观照与批判社会现实。 莎士比亚生活的年代,正
是英国大肆在海外进行殖民扩张,国内民众矛盾日益加深的转型时期。 在那个资本主义宣告形
成的年代,一方面英国资产阶级逐渐壮大起来,在社会中逐渐占据了经济优势,并通过启蒙与自
由话语的宣传主张个人自由与民主共治制度。另一方面贵族阶级由于英格兰国家在政治结构上
仍然实行贵族领主分权制度,不论在地方郡政还是中央议会,他们都顽固地抵制资产阶级的政治
主张,通过复古论和血统论试图确立自身“天命所定 ”的超然政治地位。 因此在《仲夏夜之梦 》
中,莎士比亚通过对雅典城内神与帝王的讽刺性书写,批判他们唯我独尊与权力至大的自我意
识; 又通过对森林中精灵和工匠天真而质朴的性灵的描绘,展现出下层民众独特的人格魅力。 这
所书写与代表的,并非是公元前 2 世纪的雅典,而是作者所身存的大英帝国的真实写照。
( 二) 对文学传统接续的相异
汤显祖和莎士比亚所身存的文学世界都是在“历时”与“当时”传统下形塑与型构而诞生的。
但是,
中国古典的文学传统与莎士比亚所承续的西方戏剧传统显然有着本质性差别, 本研究这一部
分就拟从文学的“前史”与创作的“端点”探讨两人之梦创作在接续传统上所呈现出的不同。
晚明以降,文学与时代相契的经典性逐渐成为诗歌与戏曲创作的主基调,“汉魏”“唐贤 ”成
为文士们摹拟的对象,体现在戏剧创作上,就是对若干经典文风与诗风的回溯上,身处其间的汤
显祖也自不能外。
在汤显祖的“临川四梦”中,我们甚少看到作为“近世 ”之元剧传统的指涉与影响,却能够看
到六朝传统对他戏剧文本、内容与思想的强而有力的“进入”。
例如: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 《牡丹亭》第十出惊梦) ①
【醉扶归】( 旦)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
然。( 《牡丹亭》第十出惊梦)
《牡丹亭》中为人所激赞的那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实出自谢灵运《拟魏太
子邺中集八首五言》的序言。其序曰: “建安末,余时在邺宫,朝游夕宴,究欢愉之极。 天下良辰、
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昆弟友朋,二三诸彦,共尽之矣。”②两段文字皆是情理并茂,将自
我对生命的热情、对人生的慨叹,以及其中的缺憾与欢愉都抒写出来。 由于作品的接受者不同,
汤显祖的表达贴近世俗,抒情性更浓,“赏心乐事谁家院 ”,那些让人欢欣的事情正在谁家的庭院
中上演呢? 谢灵运的“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 ”则是抒情中透露出思考人生的智
慧,是美景与生命、留恋与颓废并存的哲理。
第二则材料“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与《紫钗记》十一出《懒画眉》中“小生从来带一种
爱好的性子”,都提到爱“美”是天性使然。如“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直言
衣裳裙衫美玉金珠之美,这些对美的追求与六朝唯美之风不无关系。 在六朝唯美主义盛行,这个
“中国美学思想史上最富有审美精神的时代”,③各类文献词汇措意丰富、形容精炼、意味隽永,对
美的比类与描摹将后代审美引向一个高峰,包括对人物美的品藻,对形式美的追捧。 汤显祖显然
在语言风格与用词方式上继承了六朝的传统。

① 汤显祖: 《汤显祖戏曲全集: 牡丹亭》,南昌: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2016 年,第 68 页。


② 穆克宏: 《魏晋南北朝文论全编》,上海: 远东出版社, 2014 年,第 128 页。
③ 李泽厚: 《美的历程》,北京: 三联书店,
2009 年,第 17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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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涉梦作品比较

通过以上的文本对照,我们可以发现,汤显祖《牡丹亭》对六朝文学传统的继承更多是在字词
与内旨的挪用上,甚少进一步的创作。
在莎士比亚所身处的文学时代,
占据英国文坛主流的无疑是诗歌,这一传统对他的戏剧语言具
有相当大的影响。例如,
莎士比亚时代的戏剧作品在句式上往往强调对称长句的运用,对短句在戏
剧作品中的作用不够重视。而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中借鉴了英国诗歌使用对称短句的传统,
相应改造了自身的戏剧语言,
用其描摹和书写主人公的梦境, 在语言上具有一定的诗化特征。
例如,《仲夏夜之梦》第四幕第一场中曾在对话中插入如下的两个分句: But,like in sickness,
did I loathe this food; But,as in health,come to my natural taste,Now I do wish it,love it,long for it,
And will for evermore be true to it.
以“but”开头作重叠咏叹,显然受到 17 世纪英国宫廷诗歌“word poetry”技法的影响,又没有
局囿于宫廷诗歌的固有格套,而是用生活化的语言将两个短句串联起来,在文本的长度上看似不
对称,不符合当时诗歌的法则,但在语音音调上却若合符节,突破 17 世纪英国诗歌的固有表达方
法,又有对中古英国宫廷诗歌传统神髓的继承,读来典雅又颇有音韵之美。
统而言之,在对自身所处文学传统系谱的回应上,汤显祖与莎士比亚的“梦 ”有着很大的不
同。前者是继承多于超越,对六朝时代的文学传统构成了一层又一层的文本转喻,后者则更多是
将英国的中古诗歌传统视作创作的基质资源,以生发和再改造为主。
汤显祖的涉梦戏剧作品中虽然经常出现晚明之故实,但由于晚明时代的特殊性以及汤显祖
个人的生平经历,他较少在涉梦戏剧作品中积极表达对时代的关怀,而莎士比亚则是身怀人文主
义精神的剧作家,他的涉梦作品中许多特定的表达都与时代息息相关,因应时代成为他梦剧创作
的一个主题。在对待文学传统的态度上,由于明代文学追求复古的经典性的大背景,汤显祖对六
朝文学传统情有独钟,但他对这种传统的承继主要体现在字词与内旨的挪用上,呈现出一定的时
代闭锁性; 莎士比亚面对英国的文学传统则是生发与改造多于继承,主要体现在他对中古英国宫
廷诗歌创作风格与技法的态度与运用上。

四、结语
学界对于中西比较文艺学的学科定位的首要核心问题域便是“借异而识同,籍无而得有”,是
“找出文学的共同规律”①。本研究立足中西文艺在诸多母题和技法上的同与异,通过诸多方面
的比较探索身处中西不同文化背景下,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在戏剧中“梦”之创作上的共同与不同。
莎士比亚与汤显祖的涉梦剧作中,在取材与主旨上,均呈现出一定的类似与同一,但在对时
代关怀与文学传承的继承上又有相背。 衡诸中西比较文艺学的观点,同一时代中莎士比亚与汤
显祖文学作品所构成的基调与变奏,其同往往是在自身的创作框架与方法论上,显现出两位超越
时代与国别的作家在创作之思上的不谋而合,其异则是各自所处文学创作环境的不同所影响的。
这些不同的因素在不同维度上构成了两位作家进行戏剧创作的基质性存在。
穿越无边的意义之网后,真实的文学世界可能与我们此前所认识的大相径庭,表面的同与异
之下,事实上可能是文学创作中基质性存在上的联结相通与不通所致的。 通过二者间的对比,在
当今的文化自信的语境下,我们应当正面认识文学经典,文学比较并非论高低,而是在比较中寻
找经典的价值与意义,改善东西方文化话语体系生态,扎实做好文化的对外传播。
[责任编辑: 金颖男]

① 饶芃子: 《中西比较文艺学》,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9 年,第 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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