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fessional Documents
Culture Documents
:
54 109 17~36
DOI 10.3966/241195042020105400002
以哲學入騷—
試論王夫之《楚辭通釋》之楚辭學詮釋
詹詠翔 1
摘要
王夫之《楚辭通釋》之撰寫,誠然受到傳統《楚辭》學詮釋脈絡之影響,以呈現
個人平生家國黍離之感,並藉由文化事業,表達身為遺民的無奈。但此並不足以解釋
《楚辭通釋》之全部意義與價值。本文擬指出,《楚辭通釋》置於《楚辭》學脈絡之
中,具有其特殊的詮釋手法:一方面遵循傳統詮釋脈絡,指出屈原及其作品的核心義
涵「忠」;另一方面則考察「本事」以還原屈子原意,又以「玄言」概念之變換,曲
折地表達其核心義涵。而無論是何種手法,其背後皆有王夫之厚實的經學哲學思考。
值此,足以架構出屬於《楚辭通釋》的哲學脈絡:
「本質直觀」
、「現象還原」以及「想
像變換」
。
關鍵字:王夫之(王船山)、楚辭通釋、楚辭學、詮釋、哲學
1
國立成功大學中文系研究所博士生。本文蒙兩位匿名審查委員指教,謹此致謝。
投稿日期: 年 月 日
接受日期: 年 月 日
2020 2 4
2020 9 16
18 人文研究學報
壹、前言
王夫之的《楚辭通釋》,成書於康熙廿四年( ),是時夫之已屆六十七歲,在經
1685
歷患難流離、家國動亂,沉潛後的學術事業、文化傳承,以及生命省思已卓然有成,在
人生最後數年時光裡,著手注釋《楚辭通釋》,反映出更為深刻的生命體悟。
夫之著作等身,以一生所學,建構起龐雜又極富個人特色的學術世界;然其主要成
就,著重在「詩歌」與「經義」領域。一般而言,《楚辭》作為戰國時期韻文代表,在
研究方面多傾向從「詩歌」之文學層面著手;然而筆者留意到,相較於早年諸多感時憂
國之作,如《黃書》、《噩夢》、《永歷實錄》、《讀通論鑒》等所呈現的慷愾激昂、辭氣淋
漓,《楚辭通釋》展現更多王夫之歷盡滄桑的隱微心曲。與其說王夫之認同「瀏漓昂激」、
「磅礴弘肆」之謂《楚辭》餘韻,不如說他更重視詩歌作品能否傳達屈子「幽忠」思想,
如同王夫之將個人生平與屈原相結合,從而呈現在《楚辭通釋》的注釋裡。 而在此際 2
生命經驗的連繫裡,頗能印證王夫之平生由「經義」研考所得之哲學觀;也因此,相較
於諸家注《騷》,《楚辭通釋》可謂「以哲學入騷」的名作。
此外,從楚辭學詮釋脈絡來看待《楚辭通釋》,亦有其代表地位:一來,是書秉持
傳統「情志批評」詮釋手法 ,展現出王夫之於明清異代,映照「屈原於大廈將頹」,詩
3
人敏感的心路歷程;其次,是書亦展現王夫之身處異族統治之下,盡力傳承文化的遺民
書寫。前者詮釋鼎革之際的幽微心曲,連結屈原處於國勢將走向傾覆之際的痛苦;後者
則以異化後的生活處境,表達「不為苟死」於世的掙扎與無奈。而在此二脈絡中,王夫
之藉由「意言相屬」還原屈原,並傾注個人熱血,同時也建構出《楚辭通釋》富有哲學
意涵的體系,獨立於其世。
以下,本文從傳統楚辭學詮釋脈絡出發,考察《楚辭通釋》展現出何種「情志批評」;
其後,就《楚辭通釋》之「情志批評」不足處為前提,分析王夫之揭露「意言相屬」的
主要原則,及其背後透露的哲學思考;最末,則統整《楚辭通釋》頗具哲學意涵的思維
特色並討論之。
貳、《楚辭通釋》的詮釋脈絡
一、情志批評
自漢代始,在帝王貴族的大力支持下,《楚辭》旋即成為頗為盛行的品賞風潮,或
是典籍的整理考察,抑或藝術展演的活動,建構起《楚辭》研究的基石;換言之,今日
「《楚辭》學」可說是成立於漢代,並不斷於後世文人學者的積累下而成。據顏崑陽分
析,「《楚辭》學」大致上涵括以下層面:
2
王夫之於〈招隱士〉序文中說道:「以音節局度,瀏灕昂激,紹《楚辭》之餘韻。」然此僅是文詞形式
之表;王夫之品賞紹嗣屈原之作,更重視「曲達其情」(〈愛遠山〉序)、「曲達幽忠」(〈惜誓〉序)。
此一態度也呈現在注釋《楚辭通釋》時,王夫之將個人憂國愛民之情思、哲理,隱晦寄寓在《楚辭通釋》
各章節之評注裡。(清)王夫之:《楚辭通釋‧卷十二‧招隱士‧序》,船山全書編輯委員會編校,《船山
全書》(長沙:岳麓書社,1996 年 2 月)第 14 冊,頁 429、441、449—450。
3
顏崑陽:〈漢代「楚辭學」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意義〉,收錄於《中國詩學會議論文集第二輯》(彰化:
國立彰化師範大學,1994 年 5 月),頁 187。
以哲學入騷—試論王夫之《楚辭通釋》之楚辭學詮釋 19
(一)有關作者生平、性格、思想的描述、詮釋與評價,屈原是此一問題的焦點
人物;(二)對作品實際的詮釋與評價,屈原的作品也是此一問題的焦點;(三)
「楚辭」這一文學體類的源起、形成與流變,以及它對後世文學創作的影響;(四)
「楚辭」這一文學體類在語言形式上的特徵、題材內容上的特質、及其總體性風
格的特色;(五)作品的作者歸屬權以及寫作時間的考證,這個問題比較集中在
對屈原作品的真偽及寫作時間的辨訂上;(六)其他有關楚辭的音韻、方言、文
法、社會文化、地理、神話等專題性的研究。 4
在以上諸多面向中,前二項目可說是後世《楚辭》研究的重心,結合作者與其作品,建
構出諸多議題,如:《楚辭》篇目的實際安排、〈九歌〉篇目數量的設定、〈九章〉諸
篇創作的時間點、〈離騷〉篇名的解釋、〈九歌〉及〈九章〉之「九」的意義、〈天問〉
創作主旨、〈遠遊〉傳達的思想、二〈招〉作者的歸屬等等,此等皆是歷來《楚辭》研
究者的必修課題。而研究路徑,多藉由分析屈原個人生平,並結合作品的評價與詮釋而
來。縱使研究者普遍訴說其目的乃「不滿前作,亟欲還原屈子」,然其間不免融入研究
者個人情感哲思,此即「情志批評」的必然性,也是中國文學批評的普遍型態。就王夫
之而言,《楚辭通釋》的書寫亦然;其擬作〈九昭〉,仿自屈原之《九歌》以及宋玉之
〈九辯〉而來,表面上乃是代屈原而言,然實際上昭示的是個人處境:
有明王夫之,生於屈子之鄉,而遘閔戢志,有過於屈者。 5
寥寥數言,即道出己身之乖蹇,實是生命重中之重者,故謂「過於屈」。王夫之自撰〈九
昭〉,一定程度上體現「情志批評」的極致之處,如〈引懷〉中,設想屈原與懷王精魄
相遇,篤志之極必有之情:「幸曠古兮良夜,輕千里兮命駕。結蘭佩兮擥羅袪,馳芳皋
兮驅駟馬。」 其意中生象,細緻如此,已是登峰造極之作。而對照夫之生平以及作品
6
文本,約略推知主要內容,集中南明桂王朝廷之事;而此間心境,除積累自清兵入關,
民族情感與對於夷狄之憤恨外,復加上對南明政權內部傾軋之不滿。
滿清進入湖南一帶後,王夫之輾轉到達桂林,憑藉大學士瞿式耜(1590—1651)的
推薦,在桂王朝廷獲任行人司行人 一職,主掌聘問朝覲交際事務,嚴格來說,該職位
7
是不得參與朝政;而當時永曆朝廷裡,瞿式耜與何騰蛟(1592—1649)兩人乃是中流砥
柱,能夠支柱朝廷。但一方面宗室子弟怯懦無能、唯求苟安;更難堪者,桂王朱由榔
(1624—1662)自身亦是貪生怕死,未能操持權柄,致大權旁落王化澄(?—1652)、
朱天麟(生卒年不詳)一干人等,於是永曆朝廷分為兩個黨派:「楚黨」與「吳黨」,前
4
顏崑陽:〈漢代「楚辭學」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意義〉,頁 181。
5
(清)王夫之:〈九昭‧序〉,《船山全書》第 15 冊,頁 147。
6
(清)王夫之:《薑齋文集‧九昭》,頁 154。
7
據《明史‧職官志三》載,行人掌管:
「頒行詔赦,冊封宗室,撫諭請蕃,征聘賢才,與夫賞賜、慰問、
等撰 北京
賑濟、軍旅、祭祀、咸敘差焉。每歲朝審,則行人持節傳旨法司,遣戍囚徒,送五府填精微冊,批繳內
復興中土之事,反倒時時處於黨爭之中;不久,清兵進攻肇慶,桂王在吳黨人士的安排
下,依恃陳邦傅( )為外援,陳邦傅乃一口才便給之人,本為富家子,因賄
1610—1652
賂而中武科,實為不學無術之徒。在桂王投靠之後,陳邦傅大興黨獄,將楚黨金堡關進
大牢,欲置之死地。王夫之身為行人官,無權過問,亦不屬於任何黨派,但眼見朝政日
非,不得求助內閣大學士嚴起恒(? ),並動之以情、說之以理,最終在王夫之、
—1651
嚴起恆,以及瞿式耜、高必正(? )等人的請求下,桂王終於免除金堡死罪。然
—1651
此事件後,王夫之多次上疏彈劾王化澄,化澄也懷恨在心,在桂王面前進讒言誣陷王夫
之,所幸得到高必正的幫忙,逃過死劫。此番遭遇,在王夫之心繫家國的大背景下,無
疑雪上加霜。國難當前,正須傾全國之力,以求復興之際,朝廷奸佞,尚且熱衷政治遊
戲,視強敵為無物,眼界之淺,令人嘖舌。
二、遺民書寫
明清之交的遺民血淚,遠較此前宋元之際為甚;「遺民」之形成自不待論,而其形
塑的社會圖像,則圍繞在幾大議題:鼎革之際的生死抉擇、生存處境與應對方式、遺民
心態與藝文創作。三者間互為因果,且非三言兩語可道盡 ,然而從「生死」、「抉擇」、 8
「生存」、「心態」諸語來看,也可約略知曉此際遺民們所面對的處境,此皆有利於理解
王夫之晚年注騷的複雜心境。
夫之注解《楚辭通釋》時,慣常於文字訓詁後,抒發其心中苦恨:如〈思美人〉,
於「勒騏驥而更駕兮」至「與纁黃以為期」之段,在文字訓詁後,突加入一段評論:
秦者,楚不共戴天之讎而不兩立之國也。深謀定慮,以西搗其穴,至於嶓冢,雖
未可卒圖,而黃昏不為遲暮。此與岳鵬舉痛飲黃龍之志同。而君懦臣奸,患臣披
禍,其不能雪恥以圖存一也。 9
文中所言秦國、楚國,即現實中的清廷、南明。南明雖退守江南,然軍民士氣,仍有可
為之舉,故有「黃昏不為遲暮」語。然而「君懦臣奸」乃是大患所在,正指涉南明朝廷
內鬥傾軋,且「患臣披禍」者,也暗指自身處境。諸如此等,連接、對照屈原與自身的
注釋手法,於《楚辭通釋》中隨時可見。而思之極痛處,甚至出現「悽愴惝怳」的幽微
面對世變,或以身殉國表忠貞,或因孝親求存而苟活,無論何者,皆不免受世人批評,於是「生難死易」
8
之說漸生,而「不可苟死」遂成為倖存遺民的話語。既然「生難」,則需面對現實中的「仕隱」問題,
以及間接傳達的「政治取向」;於是仕清、不仕之間的互動,伴隨生計考量、學術傳承等出現。而此間
遺民心態的複雜,在諸多藝文創作中呈現:如吳偉業作品中的悔恨、苦悶,又如錢謙益「故明之思」、
「明忘追究」之作,隱藏待人諒解之意。此等現象,皆可視為明清遺民書寫的範疇。詳關引述,可參
閱:何冠彪,《生與死:明季士大夫的抉擇》(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年 月),頁 。
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年 月),頁 。孫克寬:〈吳
1997 10 137—160
論陶菴夢憶一書的性質〉,收入《臺靜農先生八十壽慶論文集》(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 年
11 2000 11 78—84 —
月),頁 。
1981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頁 。
12 913—939
9
328
以哲學入騷—試論王夫之《楚辭通釋》之楚辭學詮釋 21
心境:
至於〈悲回風〉之卒章,馳神寫歿後之悲思,生趣盡而以焄蒿悽愴之情與日星河
嶽互相融結,惟貞人志士神遇於霏微惝怳之中,非王逸諸人所能盡知也。 10
〈悲回風〉自「入景響之無應兮,聞省想而不可得」之後,旨在描寫被逐後,不可忍而
誓死之情:「愁鬱鬱之無快兮,居戚烕而不可解。心鞿覊而不形兮,氣繚轉而自締。穆
眇眇之無垠兮,莽芒芒之無儀。」 夫之十分形象地描寫屈原「內心愁結不解,神志昏 11
瞀不能自持」的樣貌;相較前者〈思美人〉評論之急切與激昂,後者〈悲回風〉處,呈
現的則是專屬遺民的焦慮與滄涼。
至此可知,王夫之注騷,充份展現《楚辭》學「情志批評」之傳統,並呈現不同以
往的「遺民書寫」風格;尤其後者,夫之在論屈原「忠」之時,一改自漢代以來「非忠
即怨」的二分傳統,而部份承繼自唐代以來「本圖安楚國,不是怨懷王」 之說法,並 12
拋棄宋代如洪興祖、朱熹等將「忠君」與「愛國」結合之說,不在「忠君」、「怨君」上
糾纏,而強調「家國」之最終目的,以說明屈原面對懷王之不惠,仍徘徊不捨所造成的
愁結、昏瞀等心理背景。 13
唯若以上述視角固化《楚辭通釋》的詮釋,則無法通達理解部份篇章:如〈九歌〉
的屬性定義,抑或〈遠遊〉實是內丹道法的形式變換等等,此即王夫之在「情志批評」
與「遺民書寫」詮釋脈絡外,展現的另一種思考面向。
參、《楚辭通釋》的詮釋原則
《楚辭通釋》之撰寫,主要的參照對象是東漢王逸的《楚辭章句》。於〈序例〉中,
王夫之開首便批評王逸釋《楚辭》之不當:
〈經解〉曰:「屬辭比事。」未有不相屬而成辭者。以子屬天,則為元后;以下
屬天,則為六 。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或積崇隆為泰華,或衍浩瀚為江海,
巵出而不窮,必不背其屬,無非是也。王叔師之釋《楚辭》也異是。俄而可以為
此矣,俄而可以為彼矣,其來無端,其去無止。然則斯製也,其為孛星之欻見,
行潦之忽涸乎?昧於斯旨,疑誤千載。 14
10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頁 298。
11
唐 崔塗 廟 唐 增訂 北京 華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頁 343。
12
維 去留 際 非不 身 善術 言下 認為 可 就 怨
夫之 :「夫以 王之 , 以 之忠
白 身 善術 否無關 反倒 不忍家 沉淪 故觀 待變 又言 沈
個 行之, 是忠 , 是 ;然 屈原「 」、「 之 」,
湘 雖 頃襄 世 遷竄 後 而知幾自 當懷 矢 已夙 密 君子 進
上與明 「全 之 」與 , 是 國 , 時 。夫之 :「原之
退 死 因死 決 若 要終自靖 非 夕 樹 唯極 死 為 故可任性孤
, 在 之 、 之 , 審, 王之時, 志 , 於此見之。 之
無 疑懼 即 千古獨絕 涵
生 , 以 。 其 ,則 一朝一 之 立。 於 以 志, 行,
219。
14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頁 207。
22 人文研究學報
這段置於《楚辭通釋》篇首的〈序例〉,預告著王夫之在《楚辭》詮釋上所持有的態度。
首先,夫之引用《禮記‧經解》說:「屬辭比事,《春秋》教也。」 作為王夫之經學研 15
究的重點,《春秋》被視為「義之海」 ,即謂《春秋》為「一切事之客觀標準之集合」。
16
以夫之視《春秋》為「事之客觀標準」,置之於《楚辭通釋》,即可理解「屬辭比事」
17
之要義:著重事理之本末、先後、因果;縱然引而伸之,也各有所當,無可紊亂,如此
方能洞悉「客觀標準」。因此,凡是割裂文句,破壞章法以理解《楚辭》者,必然落得
如王逸者流「俄而為此」、「俄而為彼」 。第二,《春秋》有微言、有大義:「義也者,
18
以治事也;言也者,以顯義也。」 對照〈經解〉所言「屬辭比事」來看,夫之《楚辭
19
通釋》所欲傳達者,顯然在「義」。 20
誠然,王逸之《楚辭章句》的重要性,無論是文獻資料的保存、文字訓詁的奠基,
都具有其歷史價值,但不能否認:其中「託以諷諫」、「取喻立說」(朱熹語)者,如若
置之於〈離騷〉、〈九章〉等篇,尚可以理解其中的「諷」與「喻」,但若置於〈離騷〉、
〈九歌〉、〈天問〉、〈遠遊〉、二〈招〉等文來看,則其中多有神仙遊歷、歷史神話,「諷
諫」與「取喻」便顯得拘泥不通。總體來看,有捉襟見肘之困,從而減損《楚辭》之價
值。第三,王夫之注釋《楚辭通釋》之大方向,雖然定於「大義」的探求,然而實際操
作上,仍需要策略,大要有三:「取本事以求情」、「本孤心以髣髴」、「極玄言以為寄」,
此三者皆見於〈序例〉,以下分別而論:
一、取本事以求情
〈序例〉言曰:
舍本事以求情,謂山為窪沼,謂海為岡阜……〈九歌〉以娛鬼神,特其悽排內儲,
含悲音於不覺耳。橫摘數語為刺懷王,鬼神亦厭其瀆矣。至於〈天問〉,一皆諷
刺之旨,覆使忠告不昭,而別為荒誕,何也?凡此類,交為正之。 21
此則重點放在「本事」;誠如前論,《楚辭通釋》既已是「微言」所在,「本事」便在其
中,注釋者所要做的,便是「取本事以求情」,而非率「意」為之、「不度其旨」。可留
意者乃「情」字,王夫之有言:
15
(清)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 年 12 月)下頁 1254。
16
(清)王夫之:《春秋家說》,《船山全書》第 5 冊,頁 263。
17
曾昭旭:《王船山哲學》(臺北:里仁書局,2008 年 3 月),頁 143。
18
此說基本上沿襲南宋朱熹之說,在《楚辭集注》裡已指出其詮釋謬誤。詳見何寄澎、吳旻旻:〈「平心
看他語意」—朱熹《楚辭集注》之詮釋理念及其意義〉,《中文學刊》第 3 期(2003 年 12 月),頁 168—169。
19
(清)王夫之:《春秋家說》,頁 109。
20
王夫之以為:《春秋》之「言」與「義」皆屬重要,故有「非事無義,非義無顯」、「夫言可立義,而義
非事有」之說,而對照《楚辭通釋‧序例》所言,是書即是「微言」,夫之所欲追求者,乃在其「大義」;
而王逸之惡,即在混淆「微言」,致使「大義」難明。
21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頁 207。
以哲學入騷—試論王夫之《楚辭通釋》之楚辭學詮釋 23
萬物之交,必以其氣相致也,必以其情相攝也,必以其物相求也。故有嘉魚而後
罩汕集,維其物也。有樛木而後甘瓠纍,維其氣也。有良蔭而後翩鵻來,維其情
也。君子之酒不妄施,嘉賓之燕不妄受也。猗與!人道得萬物之良,惟斯而已矣。
或不揣而廣之曰:均生也,而氣無異;均氣也,而情無殊;均情也,而物無擇。
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共命……。悲夫,吾知其施罟於鼃黽之窪,引蔓於童山
之麓,翔集於惡木之叢也。 22
這段論《詩經‧南有嘉魚》的論述,充分體現王夫之對於人「情」應有之特性:萬物相
接,必有其情於中,情之所起,必有所應;因此,王夫之反對「均情」之論,從而提出
「應幾」之說:「人但需誠於其當下之情,即可當幾直通全體之性;而於此當前一幾言,
此情亦即與性不二矣。」 換言之,人之情性不是石頭,而應能隨天地形色變化,做出
23
相應的反應。對照「取本事以求情」來看,即表明屈原在情性上的多樣性,絕非王逸者
流,以「香草美人」、「忠君愛國」等說法可以一律概括;即此,夫之面對〈九歌〉,適
足以體察屈原面對楚地祭典,樂取其「娛鬼神」之情而改編。夫之肯定〈九歌〉各篇主
旨,在表現巫者與諸神靈間的婉娩愛慕之情,行文之間,未曾明確指出屈原個人的冤愁;
然之所以後世有此一說,無非由其旨意,以及渲染之情緒引伸所致。換言之,夫之不反
對「依慕君父、怨悱合離」之可能,但不宜反客為主,將屈原身而為人的感性,禁錮在
單一對象上。
至於「情」之另一義,則在「真實」義上。夫之曾論「心物之交」,於《尚書引義》
之「仲虺之誥」有言:「是故酌自然之衡,持固有自真,以範圍往來於不過。」「夫民
受天地之中以生者也。耳、目、口、體,形著於實,受來以虛;視、聽、言、動,幾發
於虛,往麗於實。」 夫之認為,心物之交,所據者乃自然固有之真,如此方能範圍往
24
來,使其交正而不妄,這種權衡能力是與生俱有者,也因此在判斷對象上,掌握「實情」
亦是「受天地之中以生者」。故面對〈天問〉中,諸多傳說神話之事,需具有探求實情
的辨識能力:
蓋欲使聞之者,於其有實者,窮所自之理,以推得失興喪之故,而擴其心志,勿
迷錮於牀笫戶牖之間,於其無實者,知人之爲言,詭譎面欺,無所不至,必聽之
審,辨之明,而後不為所惑也。
面對〈天問〉中琳瑯紛呈的神話歷史,夫之秉持「酌自然之衡,持固有自真」予以範圍、
交正之,「有實」、「無實」之辨,自各有得,或知得失興喪之緣由,或知言之詭譎,
皆當辨明之。
22
廣 有嘉魚
曾 旭
(清)王夫之:《詩 傳‧卷三‧論南 》,《船山全書》第 3 冊,頁 395。
23
尚 引
昭 :《王船山哲學》,頁 103—105。
24
(清)王夫之:《 書 義》,《船山全書》第 2 冊,頁 290。
24 人文研究學報
二、本孤心以髣髴
〈序例〉有言:
蔽屈子以一言曰「忠」。而〈七諫〉以下,悻悻然如息夫躬之悁戾,孟郊之齷齪,
忮人之憎矣。……既為滌雪,復綴〈九昭〉於卷末,匪曰能賢,時地相疑,孤心
尚相髣髴。25
夫之此處所言「孤心」,正是前述「遺民書寫」之論「忠」:屈原非不審全身之術者,實
乃置生死於度外,一皆以家國為慮。此等氣度,自然非如〈七諫〉以下作者,「懷才不
試而詆君」、「奪祿位、罹卮窮」好勇嫉貪之亂人能比擬。 26
而夫之論忠之始,乃起自「憂患」,此與夫之前半生出入於險阻有關,即所謂「《易》
為君子謀,不為小人謀也。」(張載語)王夫之橫逆大半人生,每際憂患時刻,必於《易》
理有得,故而知「君子小人」之分野,從而自立於世間。
如夫之注「坎卦」之大象「習坎,有孚,維心亨,行有尚」:
以剛中敦信之心行乎險,而變動不居者皆依有形之靜體而不妄,則行可有攻而足
尚。君子所貴乎坎者,此也,孟子所謂有本也。 27
坎卦象徵極險之境,君子唯有自持「剛中敦信之實心」,方足以開來日之亨,此即「貴
乎坎者」意。而夫之處於國亡家破之死地,猶能發強剛毅,應是有恃於此。如夫之於〈九
昭〉所言:
君心邪正之分,社稷存亡之介,雖不屑與匪人爭,而觸權姦以死,無所悔也。 28
此種堅毅不拔、生死置外之精神,也正是夫之行世之準則;誠如前述,「遺民」或懼死
降清,或奉養親族選擇苟活,然極少數者如夫之,以國族文化的傳承為使命,正與屈子
處絕境,猶一心家國,兩者皆為「不苟死」之徒,誠可謂之「孤心相髣髴」。
三、極玄言以為寄
〈序例〉又有言:
〈遠遊〉極玄言之旨,非〈諾皋〉、〈洞冥〉之怪說也。後世不得志於時者,如鄭
所南、雪菴,類逃於浮屠。未有浮屠之先,逃於長生久視之說,其為寄焉一也。
29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頁 。
25
(清)王夫之:〈九昭‧悼孑〉,《船山全書》第 冊,頁 。
208
26
(清)王夫之:《周易內傳》,《船山全書》第 冊,頁 。
15 160
27
(清)王夫之:〈九昭‧懲悔〉,《船山全書》第 冊,頁 。
1 261
28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頁 。
15 161
29
208
以哲學入騷—試論王夫之《楚辭通釋》之楚辭學詮釋 25
此番言論自提出後,頗受諸家抨擊。對此,夫之所持之理由,除此處「不得志於時而逃
於長生久視之說」外,尚從個人處境上說明。〈離騷〉篇末「亂辭」之前,夫之語重心
長:
即以巫咸之告,於道無損,抑無以平其不已之情,而況比匪姦邪以求容,背去宗
邦而外仕,曾足以動其孤貞哉?……是知養性立命之旨,非秦皇、漢式所得有事,
而君子從容就義,固非慷慨輕生、奮不顧身之氣矜決裂者所得與也。審乎進退者
裕而志必伸,原之忠,豈忠而過乎! 30
這段文字,基本上概括王夫之以「學仙」說,論屈原遠遊事的主要理由。首先應注意到,
夫之特別提及「於道無損」一詞,此乃大前提,其後數語,不斷強調屈原在奸佞攻擊、
遠走他方的背景下,未曾「動其孤貞」。即此,按王夫之「君子《易》」的哲學思考,
則可推知其「學仙」說法的可行性,其釋「觀卦」大象「盥而不薦,有孚顒若」:
君子之處亂世,陰邪方長,未嘗不欲相忮害,而靜正剛嚴,彼且無從施其干犯而
瞻仰之。乃以愛身而愛道,蓋亦若此。德威在己而不在物,存仁存禮,而不憂橫
逆之至。率其素履,非以避禍而徼福,而遠恥辱之道存焉矣。 31
夫之認為:君子若自失其可觀之德威,與小人競相爭逐,未有不反被其所凌者。故處亂
世,仍需「靜正剛嚴」,嚴守己分、愛身愛道,小人者便「無從施其干犯」,甚或「瞻仰」
君子威儀。此等「在己不在物」之修身之道,是不必擔憂「橫逆」之到,表面上對於世
局未能有「力挽狂瀾」之舉,然興亂有常,當非一己所能當之之時,唯有「率其素履」,
方能重新「掌握人道之主動」 ,返回乾剛之動無息也。明瞭此一前提後,方可理解「非 32
以避禍而徼福」所言為何:「福禍」非君子者所求,而乾剛之動方為是。即此思考「遠
遊之旨」,便有不同景象 福禍生死之理已達,則忠孝之心長存;而慷慨輕生,氣矜
——
決裂,不能實踐忠孝,與之長存者,實非「養性立命之旨趣」。意即:面對橫逆,秉持
「修身」大義,堅持一己之忠孝;然天地形色於現前,當機之情性必然於此一現前之變
有所應對,在忠孝之大前提下,遁隱至「鍊氣化神」之說中,一來俟機而動,再者掌握
乾卦剛健之主動。
即此,與道家「內丹修鍊」對照,前者目前學界普遍以內丹修鍊之三段式,來解釋
夫之〈遠遊〉呈現之理論依據。 〈遠遊〉序文有言: 33
30
周易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頁 242。
31
曾 旭
(清)王夫之:《 內傳》,頁 200。
32
或有 丹 想源自 丹 但未 盤 丹 畢竟維繫了儒者 懷 刻
昭 :《王船山哲學》,頁 54。
33
遊 註為核心 考察 術 刊 四 秋季號 另
注 行 與 的 , 船山一 的重 立 。」詳見 :
〈王船山內 思 研究—
學 於王夫之的內 , 論 , 見 成 :
〈王船山 道教的研究 〉
,《船山
26 人文研究學報
要之在求神意精氣之微,而非服食、燒煉、禱祀及素女淫穢之邪說可亂。 34
此處所言「神意」、「精」、「氣」等說,即內丹「鍊精化氣」、「鍊氣化神」、「鍊神合道(或
言「還虛」)」之三階段,然夫之有所取捨:獨取「鍊氣化神」,而排斥「鍊精化氣」等
與房中術有關之說,亦淡化「鍊神合道」等強調長生不死者。夫之曾言:「(按:玄家)
棲心淡泊,神不妄動,則醞釀清微而其行不迫,以此養生,庶乎可矣。」 所言「棲心 35
淡白,神不妄動」同於內丹修鍊之「收視返聽」、「存神冥想」等術,而「醞釀清微」者,
即內丹修鍊的「調息養氣」、「緣督踵息」等。換言之,夫之的內丹修鍊,集中在「養氣」、
「煉神」以達養生目的,若逾越而求長生服食、逐素女淫穢,則屬邪妄之說。
綜合前述三點說明,王夫之《楚辭通釋》除了繼承傳統「情志批評」的詮釋脈絡,
也同時發展了屬於自己的詮釋原則:一方面,夫之從「意言相屬」確立《楚辭通釋》詮
釋方向的終極目標——義;另一方面,面對傳統「情志批評」所不能全然解釋之篇章,
則採用「取本事以求情」、「本孤心以髣髴」以及「極玄言以為寄」等方式補充,同時也
帶出其背後的哲學思考。以下,筆者將統整性地描述王夫之《楚辭通釋》的哲學思考架
構。
肆、《楚辭通釋》之哲學思考
經過前述分析,可以確認,王夫之於《楚辭通釋》所運用之脈絡、原則,事實上皆
有其厚實的治經哲學支撐著。唯落實在注釋《楚辭》時,彼此之間,是否隱隱然塑造著
一套思考模式?一套可用以考察《楚辭通釋》,在詮釋屈原及其相關作品時的鷹架?即
此,筆者擬「參考」西哲胡塞爾(Edmund Husserl,1859-1938)之現象學哲學,提取其
中足以用來參照說明《楚辭通釋》的哲學思考。然而在操作之前,仍有幾點必要說明。
首先,筆者之所以使用「參考」、「參照」、「說明」等用語,而非直接搬用西哲學說
介入分析過程,最主要是考量「胡塞爾現象學觀點」,與「王夫之《楚辭通釋》」兩者間,
所存在的不同歷史脈絡;誠然,東西方哲學有其共性,然而在不同的社會、文化、歷史
脈絡等之大前提下,貿然將兩個在時間、空間有巨大差異的哲學思考,以直接粗暴的方
式結合,並非學術研究的最好方式。其次,對於何以「不採用中國傳統哲學來分析王夫
之《楚辭通釋》」之問,原因十分明顯:既然王夫之《楚辭通釋》本身,即涵括十分豐
富的「中國傳統哲學」思考,於其上再加諸何種中國傳統哲學,皆難跳脫慣性思考,故
而「參照」西方哲學,可由其間的相互「觀看」,而擦出富有思辨意義的結果。最末,
則是為何選擇「胡塞爾之現象學」,而非其他西方哲學家?此則是筆者對於「現象學」,
尤其是「胡塞爾現象學」的多方考察後,所擬定之方向。唯碍於主題以及篇幅,以下實
際操作上,筆者不對「胡塞爾現象學」做過多的學術名詞堆砌,而採用解說方式介紹、
學刊》復總第 期( 年 月),頁 。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頁 。
82 2011 4 16—20
34
(清)王夫之:《思問錄》,船山全書編輯委員會編校,《船山全書》(長沙:岳麓書社, 年 月)
348
35
第 冊,頁 。
1996 2
12 450—451
以哲學入騷—試論王夫之《楚辭通釋》之楚辭學詮釋 27
分析。 36
胡塞爾認為,在自我意識流轉經驗中,每個意識皆牽涉到「能識」的意識經驗,以
及作為「能識」的對象「所識」之存在;在流變不止的意識流轉中,存在一個核心,它
不隨時間意識更換,而本質地存在,也是一種「主體性的存在」。如同楊牧在〈野櫻〉
一文中所觀看的野櫻,經過秋季的落葉凋零、冬季的黯淡默立、春季的槎芽新葉,到夏
季的翠綠豐美;儘管野櫻始終處於流變之中,但我們的意識仍然將其萬象,收束在一株
野櫻的四時變化中,這種能力,正是人類主體意識的奇妙之處。然而,這種能力不能帶
領我們尋找事物的「本質」。
所謂「本質」,正是事物之所以成立的「決定性條件」;然而若以前述「主體意識」
的運作來面對對象,意識終究不免將時間、空間因素附加其上,如此產生的「本質」,
其實仍是有所待,而無法「獨立存在」的,因為它是「經驗」的產物 。對此,胡塞爾 37
一、「孤心髣髴」與本質直觀
胡塞爾之學說,以追求「純粹意識」來明白世界真理,而「本質直觀」近乎感性直
覺的模式,正是王夫之面對「屈原及《楚辭》」的操作手法,故王氏逕以一「忠」字,「孤
心髣髴」般地去感受屈子心路,此法不僅是兩個迥異時空的比附對照,也是夫之有意尋
找、回應「自身存有」價值良方。正是如此努力,夫之明白千載以前的屈原,也同樣面
對「存有」之大問;而在一次次「作者—文本—讀者」交互詰問之中,王夫之以「獨絕
之忠」綰合三者,完整屈原存在之意義,同時也完成自我價值之認定,同時豐富文本詮
36
復簡要 對 非西方 特別 而言 借用
自 世紀 留 荷蘭 西周 にしあまね 針對 字翻譯
於此, 說明「哲學」一詞, 於 文化, 是中國文化 的意義。
「哲學」一詞,
必須承認 東方 至少 圈 智慧
19 , 學於 之日人 ( ,1829—1897)
, 「Philosophy」的日文漢 ;
確無 從 統 得到任何借鑒 亦即 純 西方 下 產物 如同牟
,在 社會, 在中國文化 中,
「Philosophy」代表的「愛(Philo)」與「 (sophy)」,
先 凡 對 性 活動 及 智及觀念加 反省 便 西方 不同
的 法 傳 文化中 , 「哲學」一詞, 然是 文化 的 。然 宗三
東方 反省 對象 命 身 而西方 反省 對象 外 世界 帝 知識 故可 東
生所論:「 是 人 的 所 ,以理 以 說明的, 是哲學。」與 哲學 ,
借鑒誠宜 需要 些彈性空間 牟 特質 牟 著 牟 先
「哲學」
, 其理論與 系與 然 , 然在 理時, 全受 哲學 , 此的
對 牟 北 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
,然更 一 。詳見 宗三,《中國哲學的 》,收入 宗三 , 宗三 生全
經驗 產物 不能 質 可 由胡塞爾 活 起 向來追 質
集編委會校 :《 宗三全集》(臺 : 司,2003 年 4 月)冊 28,頁 3。
37
胡塞爾 活 主流 想 經驗 藉由 歸納 來尋找對象 共性 這 共性 便
之所以說「 的 」 是「本 」
, 以 生 時代之哲學說 。哲學 問「本 」,
德 胡塞爾著 荷 舒曼 李幼蒸譯 純粹 象 純粹 象 和 象 觀念
所 「 」, 是 的「 」(Epoche)。 此, 意 其 呈現 。詳
北京 商務印 館
見( ) ,
( ) 編, :
《 現 學通論: 現 學 現 學哲學的 (第
言,即《楚辭》相應篇章,故夫之指摘後人仿作之失,而有「患失尤人」的評論。此外,
夫之仿作〈九昭〉,正是繼屈子「忠」之精神而來。其實,屈原所面對的處境,正是夫
之於〈離騷〉、〈惜誦〉等諸篇中屢次指出者:
夫以懷王之不聰不信,內為艷妻佞幸之所蠱,外為橫人之所劫,沈溺瞀亂,終拒
藥石,猶且低回而不遽舍,斯以為千古獨絕之忠。(頁 ) 212
故兩端交戰於心,退而靜默,進而號呼,皆有所不可,唯煩惑鬱邑而已。(頁 ) 300
屈原因惑「君王不慧」、「奸小蠻橫」,之所以低回不捨者,乃因一己對家園君國的熱愛,
斯人斯土,如何棄之?況且素修志業,正是擔負此重責大任之際,此間冷暖,他人又如
何能識?於生死之間,並非難以抉擇,而其間種種思考往復,即「獨絕之忠」之成因。
碍於篇幅,此處筆者僅以「君王不慧」為例說明之。
與其說屈原表現出「恨鐵不成」的怨憤,不如說「思君不得」方是無奈;如果說屈
子於〈離騷〉中「傷靈修之數化」(頁 ),已屬「怨之深」者,則夫之的表現更為激
328
烈。屈原除「傷靈修之數化」、「怨靈修之浩蕩兮」(頁 )等較明確地表現出「對楚
220
王之怨尤」外,其餘影涉國君不智之言論,多借助歷史典故的回溯,以及譬喻手法呈現,
如時而論及歷代帝王重用能臣:
湯禹嚴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説操築於
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寗戚之謳歌兮,齊桓聞
以該輔。(頁 )
235
商湯與摯、夏禹與咎繇(皋陶)的相合相知,周武王與傅說、周文王與呂望的用人不疑,
以及對屈原而言的近世齊桓公與甯戚,皆指涉屈原其時面對懷王之不悟的困局,然則屈
原仍有所待,故不離不棄。
又如〈天問〉中:「禹之力獻功,降省下士四方。焉得彼嵞山女,而通之於台桑?
閔妃匹合,厥身是繼。胡嗜不同味,而快朝飽?」(頁 )借禹聖同常人好悅美色,
281
然節用有度,循理遏欲,對比懷王朝陷溺於鄭袖女色而不自拔者,雲泥之別也。此外,
如屈原論及夏桀與妺嬉、舜與其父、堯與二女等事,而有「厥萌在初」(頁 )之感, 285
也可視為間接影涉懷王自身缺失。再者或〈涉江〉中謂:
接輿髠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葅醢。與前
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頁 ) 307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頁 。為免繁複,本小節以下引自《楚辭通釋》者,皆採隨文註。
39
208
以哲學入騷—試論王夫之《楚辭通釋》之楚辭學詮釋 29
屈原舉接輿剔髮、桑扈裸行之事,對比伍員逢殃、比干葅醢,說明自己對於重昏於南夷
荒遠之地,並無所怨,但由其後的亂詞,隱約感受到屈原對於懷王昏憒的不滿。
至於屈原以譬喻手法,表達對君王不智之怨尤者,如〈離騷〉中常言「恐時不及」
之論:「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爲之不芳。」(頁
)此言承自歷數古代帝王將相之相知相惜,借動、植物表達對懷王不悟的心情,自
236
是不言可喻。
對照屈原的「哀而不怨」,王夫之作為注者及讀者,在義理的揭示上,表現自身處
末世之忠,不得不然的憤恨。如面對屈原「怨靈修之浩蕩」,夫之則直揭「君之不慧」、
「聽羣小之妬,誣我以罪」(頁 );又如歷數古聖賢相合之事,夫之點破「原之不用,
221
實懷王之昏昧,終不可輔」(頁 )之實;或對比禹得嵞山女而自克之事,夫之謂懷
236
王「徒以色故而寵鄭褏,縱嗜欲而無厭足之心」,高下立判;而夏桀妺嬉、舜與其父等
事,夫之則直斥鄭褏之惑,「實懷王自貽」(頁 );另如「鵜鴂先鳴、百草不芳」之 285
姦」(頁 )等語,皆可視為夫之處理屈原「獨絕之忠」時,以「孤心髣髴」的姿態
327
來設身反證。而此等義理的揭示手法,同樣出現在夫之處理屈原面對「奸小蠻橫」的書
寫上,然碍於篇幅,於此暫且不論。
綜觀王夫之《楚辭通釋》在解讀屈原上,直覺地以「忠」字涵括屈子的手法,近似
於「直覺感悟」之審美 ,唯是筆者轉換概念,將原本的審美思維,轉變為面對對象下
40
的哲學思考,即此,「忠」字不再只是審美中的道德觀念,而實有人類追求自身存在意
義的思考。
誠然,此一直感悟式的理解,並非始於夫之,西漢司馬遷( )《屈原列 145—86 BC
傳》的描寫,早已指出「忠」作為屈原人格特色;但王夫之的說法,在於指出「忠」的
核心,它並非靜態的人格圖象;反之,夫之以「忠」字涵括屈原面對「君王不慧」、「奸
小蠻橫」的現況,與之衝撞,既有妥協,亦有對抗的屈折反應,並在自身「孤心」髣髴
下,直觀屈原「獨絕」之成因與價值,描繪出一幅動態人物實相。
二、「本事求情」與現象還原
此處所言「取本事以求情」,與胡塞爾所謂「現象學之還原」有其相似處,皆是面
對對象時,以「懸置( )」而「不預設立場」的態度,讓對象如實展現自身;唯
Epoche
有「不預設立場」,方能直探對象真實存在之背景,進而明白其中的真與偽。夫之《楚
辭通釋》在「序例」有言:
唯意謂然,不度其指,作者既杳,亦孰與正之?舍本事以求情,謂山為窪沼,謂
40
毛慶 出 至少有 著 確主 和具體實踐了這 方
按 直覺感悟 如李陳 箋 賀直孫 筏 子貫 夏 霖 心印
指 :
「清代《楚辭》研究中, 十人以上於其《楚辭》 作中明 張 一
北京 苑出版
謝濟 《 騷 》、 《楚辭 注 》 。」詳見 :〈 :清代楚辭研究成
夫之文中所言「誰定吾文者」,實出自於曹植〈與楊德祖書〉一文:「敬禮謂僕,卿何所
疑難,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這段言及曹植( )與 192—232
丁廙(? )針對文章潤筆之論(姑且不論曹丕、曹植兄弟倆太子權位之爭),就「文
—220
之佳惡,吾自得之」二句來看,表達出作者藉文章表情達意,無非希望讀者能同感共鳴,
但顯然兩者間的授與受不是全面的;故夫之此處標誌解讀前人文章,常見「唯意謂然,
不度其指」的毛病,任憑個人意念解讀,欠缺「本事」的識別工夫,故有「山為窪沼」、
「海為岡阜」毫無邏輯之情事出現,所言「憚人之髣髴而迷謬之」,即體認背景事實的
還原,是召喚作者情志的最佳途徑。而《楚辭通釋》中,最能體現此一概念者,非〈九
歌〉與〈天問〉諸篇章莫屬。夫之於〈九歌〉序文有言:
熟繹篇中之旨,但以頌其所祠之神,而婉娩纏綿,盡巫與主人之敬慕,舉無叛棄
本旨,闌及己冤。但其情貞者其言惻,其志菀者其音悲,則不期白其懷來,而依
戀君父、怨悱合離之意致,自溢而莫圉。 42
此處夫之論述分為兩個層面:其一強調屈原書寫〈九歌〉,或有「依戀君父」、「怨悱合
離」之意,然此是「自溢而莫圉」,無需言詮者而若有此意,適足令讀者悠遊於意言之
表,領會屈原之「孤心」。其二則是暗示屈原之情志,有超乎君父、怨悱以外的可能性,
方有與「婉娩纏綿」、「巫主敬慕」之共感可能。
在實際操作上,夫之首先確立〈九歌〉創作時空,應在楚懷王之世;相較其後頃襄
信讒,屈原愁憂日迫,「亦無閒心及此矣」 。此一「閒心」,間接標誌屈原更為符合人
43
性常情的一面。其後,夫之則以「頌神」的角度,一一注釋各篇,盡量減少屈原君父冤
結的份量,還他原本性情,如〈東皇太一〉,謂之「陳設之盛以徼神降」;〈雲中君〉僅
是「雲之神」;〈湘君〉、〈湘夫人〉則考察地理典故,求證舊說;〈大司命〉、〈少司命〉
則言其神職;〈東君〉重在「迎神祓妖」;〈河伯〉即「黃河之神」;〈山鬼〉則謂之「深
山所產之物類」者;〈國殤〉乃為國戰死者。此等定位,務在排除王逸「寄託興感」的
迷霧,而從楚地祠神的風俗角度切入。還原其民間色彩的同時,也還原屈原的真實情性。
倘說〈九歌〉作為楚地祠神之藝術還原,講求人性之「真情」,則〈天問〉之「真
情」,則是「實情」之意。〈天問〉之序文,肯定其中「舉天之不測不爽者,以問憯不畏
明之庸主具臣」 者,對比王逸慣常「託以諷諫」、「取喻立說」,於此可謂得心應手,然
44
而夫之質疑者為何?〈序例〉有言:「至於〈天問〉,一皆諷刺之旨,覆使忠告不昭,而
別為荒怪,何也?」 「別為荒怪」者,乃針對王逸注釋〈天問〉之態度:「見楚有先王
45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頁 207。
41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頁 243。
42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頁 243。
43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頁 273。
44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頁 。
45
207
以哲學入騷—試論王夫之《楚辭通釋》之楚辭學詮釋 31
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譎詭,及古賢聖怪物行事。周流罷倦,休息
其下,仰見圖畫,因書其壁,何而問之。」 夫之認為〈天問〉脈絡明晰,由「天地幽 46
明」起,依序詢問「二曜顯晦之理」、「氣化之變」、「晝夜之分」、「因地形而問鮌禹之事」,
以至「康回共工之爭」、地理之問、物變之問,終及人事。此等皆可不設立場,逐一檢
視、考證者,夫之反對王逸一概以「琦瑋譎詭」供賞玩之說,故予以批評。
三、「玄言以寄」與想像變換
「想像變換」,是胡塞爾進行「現象學還原」過程中的產物。這是針對對象,而有
的諸多設想,若剝除這些想像變換的部份,而仍有所存留,則此一「存留」,即事物之
所以為事物的本質。
針對屈原與《楚辭》,歷代注者如此直截地連結「玄言之寄」與「忠孝節義」者,
蓋夫之一人而已。王夫之也因為將「極玄言以為寄」,視為忠孝之進路,而遭後世注家
諸多非議。王夫之的解釋直截明白,於其注〈離騷〉有言:
考郭景純不屈於王敦,顏清臣不容於盧杞,皆嘗學仙以求遠於險阻,而其究皆以
身殉白刃,則遠遊之旨,固貞士所嘗問津,而既達生死之理,則益不昧其忠孝之
心。 47
郭景純即郭璞( ),乃東晉末年著名術士,傳說擅長奇異方術,而受王敦重視,
276—324
任為記室參軍,其後王敦欲謀反,命令景純為之卜,言無成,因而被斬。郭璞並非純然
以方外之士的身份行世,其家學淵源,除祖傳的易學,對於各種經籍也多有注述見解,
如《山海經》、《穆天子傳》、《方言》及《楚辭》、《爾雅》,文學成就上最著名者乃其代
表作《遊仙詩》,內容多涉及玄理,然大致上是透過對神仙世界的追求,表達憂生避禍
的想法,具有現實意義。由此點來看,郭璞實非傳統一心嚮往「滓穢塵網,錙銖纓紱,
餐霞倒景,餌玉玄都」 之人,而是對現實的失望,進而有遊仙之思;換言之,郭璞是
48
對現實有清醒的認識,甚至是積極的自我要求,從幾次郭璞上疏所言,無非不是傳達君
王治國之要便可知之。
至於顏清臣,即顏真卿( ),中唐著名政治家與書法家。因十分不恥當時709—785
宰相盧杞(? )於廷上所作所為,多次直言其失,遂為盧杞所惡。德宗皇帝建中
—785
四年( ),淮西李希烈叛變,攻陷汝州,盧杞進言德宗,遂派顏真卿招撫之;然李希
783
烈生性殘暴,料招撫無望,必招殺身之禍,而得知此事的顏真卿,僅以君命不可違,前
往招撫,終死於李希烈之手。由此可知,顏真卿與郭璞同樣屬於忠志之臣,於宋人李昉
《太平廣記》中,顏真卿有「兵解成仙」之說 ,被視為神仙行跡。 49
46
(漢)王
47
逸 句 宋 洪興祖補
章 ,( 句補) 注:《楚辭章 注》(長沙:岳麓書社,2013 年 1 月),頁 83。
梁 蕭統 唐 李善 選 北京 京華出版
《昭明文 》 :「 之 , 所以 , , , 玉 。」詳見(南朝
諭 , 大 《 傳》 , 將 , 其 : 與 載 上 ,
32 人文研究學報
而郭、顏二人,於險阻之際,求遠於學仙之術,其目的乃「達生死之理」,即「〈遠
遊〉之旨」,反而益加明白忠孝之心,而身殉白刃之下。這段敘述,一來指出〈遠遊〉
之旨趣有助明白忠孝大義,其關鍵則在「達生死」;二來,〈遠遊〉隱然被船山視為寄託
玄者之奧」的「寓言」創作 ,如東漢末魏伯陽( )作《周易參同契》 ,及
50
147—167
51
宋人張伯瑞( )作《悟真篇》等,皆以文學隱語或詩歌來闡發內丹修鍊經驗。
983—1082
前述二點,結合〈離騷〉透露之「珍生」思想, 即有助於理解夫之以內丹修鍊釋〈遠 52
遊〉。:傳統注家,或視〈遠遊〉為屈原面對苦難下的另類想像,在一定程度上,如此
說法確實符合人性,也可視為重現屈原之忠的進路;然夫之採取另一取徑,他認可傳統
上詮釋屈原「珍生卻擇義而死」的說法,但重塑傳統詮釋〈遠遊〉的「想像」之說,而
寓以內丹修鍊之言,寄託個人實際經驗,其結果亦成功詮釋「珍生」至「達生死」間的
哲學思考。 無論傳統舊論,抑或夫之新說,其目的皆是後世注家透過「想像變換」,試
53
圖還原屈原之「忠」;若傳統詮釋能「較好」理解屈原,則夫之新說,亦成功採取「不
同地理解」重現屈原。
即此,王夫之賦予屈原人格在「忠」字外的另一種面貌:面對理想的失落,如何能
夠「審乎進退」而不迷其途?而這正是夫之屢次在《楚辭通釋》注釋中,欲明白告訴世
人者;而在〈遠遊〉序文,夫之有言:「若原達生知命,非不習於遠害尊生之道,而終
不以易其懷貞之死。」 在夫之的想法裡,「遠害尊生」,並不必然與「懷貞之死」相衝
54
突,通過修練,適足以建立兩者互通之橋樑,彰顯生命價值。而此一價值,又回環往覆
地指涉到「忠」此一本質上。
伍、結論
本文以分析王夫之注釋《楚辭》之策略入手,確認夫之以身為遺民之身,藉由傳統
「情志批評」之策略,成功詮釋出屈原「獨絕之忠」之內涵,並在遺民書寫中,確立自
身處境,以及生存價值,有與屈子千古映照之處。
然除去此一「情志批評」主軸外,夫之尚且在「言意相屬」的微言大義前提下,以
彼為酒色所敗,故不及吾。此去蔡州,必為逆賊所害。』」詳見(唐)李昉等編:《大平廣記‧第三十
二》(北京:中華書局, 年 月),頁 。
王夫之自言:「所述遊僊之說(按:即〈遠遊〉),已盡學玄者之奧。後世魏伯陽、張平叔所隱祕密傳,
1981 8 205
50
以詑妙解者,皆已宣洩無餘。蓋自彭、聃之術興,習為淌洸之寓言,大率類此。」此處夫之認為屈原
作〈遠遊〉,乃是藉文字隱語來說明自身修鍊經驗,可謂之「寓言」者。詳見(清)王夫之:《楚辭通
釋》,頁 。
夫之在卅七歲左右完成《周易外傳》,其中已有涉及道教內丹學修鍊旨趣,如「刀圭入口」等,此亦可
348
51
作為夫之個人與內丹修鍊可追溯之最早記錄。詳見(清)王夫之:《周易外傳》,船山全書編輯委員會
編校,《船山全書》(長沙:岳麓書社, 年 月)第 冊,頁 。
王夫之釋〈離騷〉之「帝高陽之苗裔兮」等八句:「言己與楚同姓,情不可離;得天之令辰,命不可褻;
1996 2 1 837
52
受父之鑒錫,名不可辱也。」強調屈原因珍惜生命根源之「內美」,輔以「脩能」,乃是「珍生」思想
的具體表現。詳見鄭富春:〈安死自靖,貞魂恆存 從《楚辭通釋》看王船山的生死觀〉,《鵝湖月刊》
第 卷第 期( 年 月),頁 。
——
碍於篇幅限制,此處無法完整地分析夫之如何詮釋〈遠遊〉之生死觀,唯摘錄其中關鍵如後:「天地之
33 8 2008 2 21
53
氣可至者,神氣皆可至,而變化在我也。」內丹修鍊,總以「氣化於神,與天合一」為目的,而能參
透其中,即可破除生死之執。詳見(清)王夫之:《楚辭通釋》,頁 。
(清)王夫之:《楚辭通釋》,頁 。
364
54
348
以哲學入騷—試論王夫之《楚辭通釋》之楚辭學詮釋 33
「本事求情」、「孤心髣髴」、「玄言為寄」等策略,為傳統情志批評難以收攝之篇章,如
〈九歌〉、〈遠遊〉(兼〈離騷〉後部)、〈天問〉等,提供解析大義的途徑。而取徑背後,
筆者凸出夫之「人性之情」、「心物之情」的思考,以及憂患之下的《易》理闡發、並君
子禍福生死之達等哲理機轉等等,此皆是構成夫之詮釋《楚辭》之策略背後,所具有的
哲思源頭。
而此等哲思源頭,彼此間適足以成為一哲學架構,自洽地詮釋《楚辭》。在取法近
代西哲胡塞爾在現象學上的成果,筆者拈出「本質直觀」、「現象還原」與「想像變換」
等三者,與「孤心髣髴」、「本事求情」與「玄言為寄」之對照與聯結,而此三組對照,
一來證明夫之釋屈子為「忠」所由來,並回應自身心境;其次以「不預設立場」的懸置
態度,解釋〈九歌〉、〈天問〉;最末,則以「想像變換」的寓言手法,點出〈遠遊〉(兼
〈離騷〉後部)中「珍生」至「達生死」的思考機轉,並以此回應「屈子之忠」的核心
觀。
夫之的經學研究,訓練出其富有思辨的哲學洞察能力,《楚辭通釋》雖屬文學注釋,
然不經意間,形成另一種「典範塑造」 ,置於傳統「情志批評」詮釋脈絡中,《楚辭通 55
釋》透露出的哲學思考,確實有其價值。
引用書目
一、傳統文獻
(漢)王逸章句,(宋)洪興祖補注:《楚辭章句補注》。長沙:岳麓書社, 年。 2013
(南朝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昭明文選》。北京:京華出版社, 年。 2000
(唐)李昉等編:《大平廣記‧第三十二》。北京:中華書局, 年。 1981
(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北京: 年。 1974
(清)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下冊。北京:中華書局, 年。 1989
二、近人著作
55
典 術 撰寫 必 出 選擇 題 黃 慎認為 無可諱言 某些『典 』 被
『塑造』出來 『典 塑造』並非負面 語 就客觀層面而言 科 某些『典 』 價
「 範」在學 史的 中是 然 現的 問 , 忠 :「 的是, 範 是
值 乃 隨著 術 潮 變動 或 外 因素 介 而被標舉樹 誠 並
的。 範的 的詞 , ,人文學 中的 範 之
術 撰寫者推舉 抑或 容符合新 潮 眾 標舉 加 譽 典 因 而
在 作 名大 , 以說,
《楚辭通釋》長時期 ;然 時代思 一 , 學
黃 慎 術 典 塑造 者 獨 治 家為例 獨 治
史的 , 其內 時代思 , 人 、大 賞 ,
「 範」也 此 成形。詳見
家 北 圖 出版股份有限公
忠 :
〈學 史上的 範 —以民國學 評論清代 立 《詩》三大 〉
, 《清代 立 《詩》
易重廉:《中國楚辭學史》。長沙:湖南出版社, 年。 1991
牟宗三著:《牟宗三全集》冊 。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年。
28 2003
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年 月。 2010 8
廖棟樑,《倫理‧歷史‧藝術:古代《楚辭》學的建構》。臺北:里仁書局, 年。 2008
(德)胡塞爾著,(荷)舒曼編,李幼蒸譯:《純粹現象學通論:純粹現象學和現象學哲
學的觀念(第一卷)》。北京:商務印書館, 年。 2009
三、期刊論文
王沐:〈析王船山《楚辭通釋‧遠遊》〉,《船山學報》。 年第 期。 1984 1
李豐楙:〈六朝仙境傳說與道教之關係〉,《中外文學》第 卷第 期。 年。 8 8 1980
伍成泉:〈王船山對道教的研究略析〉,《船山學刊》復總第 期。 年。 82 2011
何寄澎、吳旻旻:〈「平心看他語意」 朱熹《楚辭集注》之詮釋理念及其意義〉,《中文
—
學刊》第 期。 年。
3 2003
柳存仁:〈王船山注《楚辭‧遠遊》〉,《新古典新義》。臺北:臺灣學生書局。 年。 2001
顏崑陽:〈漢代「楚辭學」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意義〉,《中國詩學會議論文集第二輯》。
彰化:國立彰化師範大學。 年。 1994
以哲學入騷—試論王夫之《楚辭通釋》之楚辭學詮釋 35
ABSTRACT
A Comprehensive Commentary of the Chu Ci by Wang Fu-Chih (Wang Ch’uan-shan)
has not received due emphasi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hu Ci studies. The Traditional
approach to the book succeeded in revealing Wang’s sentiments toward being a adherent of
a former Ming dynasty, still it failed to make a full interpretation of the author and his work.
Wang’s book was reckoned to be a practice of typical Chu Ci exegesis. As a matter of fact,
Wang’s exegetical attempts were based on his philosophic interpretation of The Four Books,
which in consequence frameworks the philosophic in A Comprehensive Commentary of the
Chu Ci.
∗
PhD student, Department of Chinese, National Cheng Kung Univers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