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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 珊
2014年底,苏州博物馆征集入藏一柄吴王剑,长57.5厘米,在一面剑脊的两侧铸有铭文两行
‹1›
74 字〔又重文 1 ,见图一、图二、图三〕。曹锦炎先生和程义先生已撰文加以介绍 。我认为,剑铭
可以释读如下:
铭文有韵:麻、多,歌部;殃、当、邦、王,阳部。
需要说明的是,吴王之名“馀昧”在传世文献中的写法多有讹误,大概仅有《公羊传》的“夷昧”与
《吴越春秋·吴王寿梦传》的 “ 馀昧 ” 是正确的,详见下文考证。本文提到这位吴王时,都统一写作
“馀昧”,但引用传世文献时,就各随原文,不再另作说明。
新见吴王馀昧剑铭考证 031
1.攻 (吴)王姑雠焉(夷)雖(昧)曰:余
(寿)梦之子,余 之嬖(?)弟。
从该铭“焉”字写法可知,“焉”跟“於”字形、字音
皆近,都是“乌”的分化字,其像乌鸦口的右侧笔画
脱落,作“人”形者为“於”字,再改变笔势,重新组
合为从 “ 正 ” 的那种字形,就是常见的 “ 焉 ” 字(见中
山王大鼎、秦篆等)。小篆“焉”字从“下”,可视为从
“人”向“正”形体过渡的中间环节。
“焉”与“夷”相通假之例,见《周礼·秋官司寇》
“行夫”职:“居於其国,则掌行人之劳辱事,焉使则
介之”,郑玄注:“故书曰夷使。郑司农云:夷使,
使於四夷,则行夫主为之介。玄谓夷,发声。《经
”
典释文》:“焉,刘音夷。”
“ 雖 ” 字也见于 1997 年绍兴鲁迅路出土的吴王
馀昧剑铭(以下简称 “ 鲁迅路剑 ” )。 2007 年李家浩
先生考证鲁迅路剑铭时,根据鲁迅路剑铭此字左
上的“廿”形写法,释此字左侧偏旁为《说文· 部》
‹1›
“芇”,并且认为“芇”是声符 。今据苏博剑铭看,该
字的左上部分写作 “ 口 ” 形,但无论 “ 口 ” 还是 “ 廿 ” ,
都难以与“芇”字所从的“ ”旁构成字形演变关系,
因此释该字左旁为“芇”是不合适的。
我认为该字从 “ 隹 ” 声,此字或可能就是 “ 雖 ”
字。虽然 “ 虫 ” 旁与一般的写法有异,但 “ 雖 ” 不从
“虫”得声,所以这一点对有关的讨论影响不大。
雖,心母微部;未,明母物部。与“雖”字同谐
声的“婎”、“睢”、“倠”,是晓母微部字;与“昧”字同谐
“未”声的“沬”、“ ”,是明母物部字。明母字与晓母
入对转,因此 “ 雖 ” 与 “ 昧 ” 音理可通。 “ 沬 ” 、“ ”
的异体字 “ 湏(
” 《说文》“ 沬 ” 之古文)、“ 靧(颒)” 是
晓母微部字,与 “ 婎 ”、“ 睢 ”、“ 倠 ” 同声同部,古音
接近。
由此可见, “ 焉雖 ” 可能就对应文献中的 “ 夷
昧 ” 。传世文献中 “ 夷昧 ” 之名的后一字,或写作
“ 末(
” 《左传》昭公十五年《经》),或从 “ 末 ” 作 “ 眜 ”
(《史记·吴世家》、
《刺客列传》)、“ 昩 (
” 《十二
诸侯年表》),或从 “ 未 ” 声作 “ 昧(
” 《公羊传》襄公
《说苑·至公》
二十五年、昭公十五年、 、《新序·节
‹1›
士》、
《吴越春秋·吴王寿梦传》) 。案:未、末古
音不同,难以构成通假关系,应是传抄造成的形
讹,二者必有一误。如果上述“焉雖”可通假为“夷
昧 ” 的释读不误,那么传世文献中馀昧的名字本
应做 “ 夷(馀)昧(未)” ,那些写作 “ 末 ” 字或从 “ 末 ”
‹2›
声的“昩”、“眜”字都是传抄误字 。
关于鲁迅路剑,我和李家浩先生都认为器主
是馀昧。鲁迅路剑铭器主名字写作“攻 (敔-吴)
王姑雠雖 ” ,读为 “ 吴 ” 之字,写法与苏博剑铭作
“ ” 不同。众所周知,吴国铭文中读为的 “ 吴 ” 字
有多种写法。此两剑器主相同,属於同一时期,
但铭文出现两种写法的“吴”字,因此,就目前来
看,这种用字习惯尚无断代方面的意义。
“姑雠焉雖”,鲁迅路剑铭作“姑雠雖”。简省“焉”字的情况,可以参看吴王馀祭之名在剑铭中写
作“ 此 ”,又简省作“ (以下若无特殊需要,
” “ ”简写为“虘句徐”);吴王诸樊之名在
在剑铭中写作“姑发者反”,又简省作“姑发反”。若“姑雠焉雖”的“焉雖”两字确实可以与传世文献的“夷
(馀)昧(未)”的语音对应,则相同的情况,可参看吴剑铭“姑发者反”的“者反”两字即对应传世文献
新见吴王馀昧剑铭考证 033
‹1› 古人名、字连称时,都是先字后名,吴剑铭的“姑雠”、“姑发”或有可能都是“字”。
‹3› 宗福邦等编:《故训汇篡》页1188,商务印书馆,2003年。
‹4› 前揭《故训汇纂》页1492。
二 年代与事件
剑铭先自叙器主名和父、兄之名,又顺次记叙虘句徐四次颁命姑雠焉雖:先记命姑雠焉雖伐麻、
御楚、御越三件事,最后记虘句徐命姑雠焉雖代自己为吴王事,因此伐麻、御楚、御越三事都应发生
在虘句徐之世。
要正确理解剑铭,先要了解几个定点。
1. 寿梦四子中的诸樊(谒)、馀祭、馀昧(夷昧)三人兄终弟及。
《公羊传》襄公二十九年曰:“谒也,馀祭也,夷昧也,与季子同母者四人。季子弱而才,兄弟
皆爱之,同欲以为君。……弟兄迭为君,而致国乎季子。……故谒也死,馀祭也立;馀祭也死,夷
昧也立;夷昧也死,则国宜之季子者也。季子使而亡焉。”此事在传世文献中的记载都一致,无
异说。
2. 此剑铭文中所见“虘句徐”或“虘句此徐”即吴王馀祭。
“攻吴王虘句此徐”已见於三件吴国兵器铭文,学者已经指出“虘句此徐”对应《左传》襄公二十八
‹1› ‹2›
年所记的吴王馀祭的另一名“句馀” 。有关考证,可参看拙著《吴越题铭研究》 。
3. 苏博剑器主是吴王馀昧。
器主名“姑雠焉雖”与鲁迅路剑器主“姑雠雖”是同一人。如果我们相信传世文献所记寿梦之子诸
樊、馀祭、馀昧三人兄终弟及之事,则根据器主的自报家门,器主一定是馀昧,舍此则绝无他解。
这个定点依赖前述的 1、2 两点,但跟我们对 “ 姑雠焉雖 ” 的语言文字解释并无关系。以此为定
点,无论将剑主的名字释为什么,都改变不了剑主就是馀昧的事实。学者设法从语音和字形方面将
剑铭所见“姑雠焉雖”跟传世文献中吴王馀昧的名字相牵合,仅是一种解释而已。
‹1› 《左传》襄公二十八年:“齐庆封奔吴,句馀与之朱方。”杜预注:“句馀,吴子夷末也。”服虔以为是馀祭。案:杜预此注
误,服虔不误。可参杨伯峻:《春秋左传注》页1149,中华书局,1990年。又请参看本文下引《史记索隐》。
‹2› 董珊:《吴越题铭研究》页11-15,科学出版社,2014年。
新见吴王馀昧剑铭考证 035
《左传》曰“阍戕戴吴”,杜预曰“戴吴,馀祭也”。又襄二十八年《左传》,齐庆封奔
吴,句馀与之朱方,杜预曰“句馀,吴子夷末也”。计馀祭以襄二十九年卒,则二十八年赐
庆封邑,不得是夷末。且句馀、馀祭或谓是一人,夷末惟《史记》、《公羊》作“馀眜 ”,
《左氏》及《谷梁》并为“馀祭”。夷末、句馀音字各异,不得为一,或杜氏误耳。
又《吴世家》:(馀祭)
“ 七年,楚公子围弒其王夹敖而代立,是为灵王。《索隐》
” :
《春秋经》襄二十五年,吴子遏卒;二十九年,阍杀吴子馀祭;昭十五年,吴子夷未
卒。是馀祭在位四年,馀眛 在位十七年。《系(世)家》倒错二王之年,此七年正是馀
昧之三年。
清人梁玉绳《史记志疑》也说:“馀祭四年,夷末十七年,《史记》误倒。”日本学者中井积德《史
记考证》:“王观国曰:《春秋》襄二十九年,阍杀吴子馀祭,是馀祭嗣位四年被弑也,《左氏》、
《公
、
羊》《谷梁》
、《史记·十二诸侯年表》皆同。唯其《世家》称十七年馀祭卒。”之后也援引梁玉绳说指出
了《史记·吴世家》之误。《史记》中年代之误比比皆是,两说并存之事也不少见。《史记索隐》以及清
末学者、当代学者对传世文献中馀祭、馀昧年代和名字的订正,是正确无误的。
在馀祭在位的短短四年之内,见於传世文献记载的吴国战事仅有以下三次:
雩娄,闻吴有备而还。遂侵郑。五月,至於城麇。郑皇
颉戍之,出,与楚师战,败。穿封戌囚皇颉,公子围与
之争之,正於伯州犁。 ” 之后就是所谓“上下其手”的著
名故事。
3. 襄公二十九年《春秋》 “ 阍 弒 吴子馀祭 ” 《左
传》:“吴人伐越,获俘焉,以为阍,使守舟。吴子馀
祭。观舟,阍以刀弒之。”
根据上述材料来看,苏博剑铭所记 “ 伐麻 ” 之事不见文献记
载。“御楚”之事,是否就是襄公二十六年“楚子、秦人侵吴,及雩
娄,闻吴有备而还 ” ,仍有待更多证据。 “ 御越 ” 一事,似可以与
《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 吴人伐越 ” 之事相对看,吴伐越事亦见马
‹1›
王堆帛书《春秋事语》“吴伐越”章 。但“伐越”与剑铭“御越”
的表述不同,也很难说是同一件事。
三 与鲁迅路剑铭的关系
1997 年在绍兴鲁迅路出土的另一柄馀昧剑,铭文如下〔图
‹2›
四〕 :
‹1› 裘锡圭主编:《长沙马王堆汉墓简帛集成》第三册,页193,中华书局,
2014年。
‹2› 曹锦炎:《吴王寿梦之子剑铭文考释》,《文物》2005年第2期,收入曹锦炎:
《吴越历史与考古论集》,页14-26,文物出版社,2007年。该文最初发表时有笔
误:“该剑器主为馀眛一经确认,铸器年代便大致可以确定。(页71)
” 收入文集时已改
正为:“器主为馀祭已经明确,铸器年代大致可以确定。(页22)
” 参看曹锦炎:《工吴
王 工吴剑铭文考释》,“凤鸣岐山——周文化国际研讨会(陕西岐山)”论文,2009年
4月8-11日,后正式发表於西泠印社编:《西泠印社“重振金石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
文集》页121-124,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年。曹锦炎:《从青铜兵器铭文再论吴王
名》,收入李宗焜主编:《古文字与古代史(第三辑)》,页237-250,台北 “中央”研究
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2年。至前引曹锦炎先生最新撰写的《新见攻 王姑发皮难剑
铭文及其相关问题》改变了观点,转而同意李家浩先生《攻敔王姑义剑铭文及其反映
的历史》认为器主是吴王馀眛的看法。
新见吴王馀昧剑铭考证 037
鲁迅路剑铭记载了“伐□”与“攻楚”两件事,下面分别来说。
1. “初命伐□”之事。
“ □ ” 字形不清晰,与苏博剑铭读为 “ 麻 ” 的字在字形上有几分相似,但从鲁迅路剑铭照片看,
“□”字形无左竖笔,难以视为“麻”字。
“初命伐□”的表述方式,是说器主初次受命伐□,这如果与苏博剑铭“虘句徐命初伐麻”、“命御
楚”、“命御越”的表述方式相似,就都说明此时吴王馀昧尚未即位,所以才从当时的吴王那里受命去
征伐或御敌。“初命”,是首次命某人。苏博剑铭的“初伐”,是首次伐某地,二者意思不同。传世文
献记载吴伐麻之事,见於鲁昭公四年《左传》:“冬,吴伐楚,入棘、栎、麻,以报朱方之役。”此年即
馀昧六年。因此,即便将鲁迅路剑铭该字释为“麻”,也不会是指鲁昭公四年(前538年,吴王馀昧六
年)的那一次吴楚战役。
李家浩先生曾释此“□”字从“ ”从“邑”,我曾将该字释为从“操”从“邑”,但李家浩先生和我都将
‹1›
该字读为“巢” 。现在看来,此字既然残泐难辨,不好与苏博剑之“麻”字牵合,猜测无益,不妨存疑。
2. 荆伐徐、吴攻楚之事。
铭文讲“余亲逆攻之”之“亲”字,意思是“亲自”,例如《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记载,吴王诸樊围巢
时,“将亲门”,即本可以命他人代为而亲力亲为的意思,西周金文中也有不少这种用法的“亲”字,
不烦举例。这种表述,说明器主这次逆攻楚是自主行动,并非受命出征,也表明吴王馀昧已即位。
这与前文“初命伐□”是不同的。而苏博藏馀昧剑所述事件都发生在吴王馀祭之世,所以也不能跟鲁
迅路剑铭记载战事混为一谈。
鲁迅路剑铭记载的荆伐徐、吴攻楚之事,李家浩先生认为即《春秋》鲁昭公四年(相当於吴王馀昧
六年末至七年初)“秋七月,楚子以诸侯伐吴”,此战役即同年《左传》所称的“朱方之役”,楚灵王“使
屈申围朱方,八月甲申克之,执齐庆封而尽灭其族”。我则认为事见《左传》昭公十二年至十三年(相
当於吴王馀昧十四年至十五年)
。李家浩先生与我的考证虽有不同,但都将该事置於吴王馀昧之世。
综合来看,苏博剑记载“命初伐麻”、“命御楚”、“命御越”、“命代为王”四事,其事件年代都在馀祭
在位时;鲁迅路剑记载“初命伐□”发生在馀祭之世,“亲逆攻楚”则在馀昧即位之后。所以这两柄馀
昧剑所记史事并无重合。
‹1› 董珊:《读吴王寿梦之子剑铭的补充意见和推测》,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2008年1月20日。又参看拙著
《吴越题铭研究》页20-22。
苏博藏剑与鲁迅路剑的器主都为吴王馀昧,但其名号 “ 姑雠 [ 焉 ] 雖 ” 不能与传世文献很好地对
应,尚待研究。两剑铭所记五次战事,四次在吴王馀祭时,一次在吴王馀昧时,其中 “命初伐麻”、
“初命伐□”两次皆不见於传世文献记载,其馀三次虽似有史影,亦多所不同,不能强行牵合。
裘锡圭先生提出,在中国古典学重建中,要注意文本复原过程中不恰当的“趋同”与“立异”两种
倾向,“前者主要指将简帛古书和传世古书中意义本不相同之处说成相同,后者主要指将简帛古书
‹1›
和传世古书中批次对应、意义相同或很相近的字说成意义不同” 。无论趋同或立异的倾向,都需要
我们有足够的警惕。我认为,苏博剑铭、鲁迅路剑铭与与传世古书三者的关系,是不应趋同的显著
例子。如果不能清楚地了解古代学者对于吴王馀祭、馀昧的名字和年代的考订,就有可能误解剑
铭,并且进而质疑或者篡改《春秋》与《左传》的记载。
《周礼·春官宗伯·序
吴王馀昧的两种剑铭,都是将战功铭载於剑上。这种称伐计功的器物,即
官》“典庸器”的“庸器”,郑玄注:“庸,功也。郑司农云:庸器,有功者铸器铭其功。《春秋传》曰:
以所得於齐之兵,作林钟而铭鲁功焉。”其引文见襄公十九年《左传》。又《左传》僖公二十五年:“二
礼从国子巡城,掖以赴外,杀之。……礼至为铭曰:余掖杀国子,莫余敢止。 ” 也是铭功於器。
吴越铭文常记录器主的战功。例如越王州句剑铭说:“唯余土委邗。”越奇字钟铭:“唯余尽 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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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吴冉钲铖铭:“余以伐 ,余以伐䣄(徐)。”越戎桓钟铭:“戎 (桓)搏武, 内(入)吴疆。”
不过像吴王馀昧这样自占功劳而铸为剑铭的情况,仍属罕见。当时也许是将剑当做一种礼器,将剑
铭当作一种特殊的功劳簿记,用战功昭示继承王位的合法性。馀昧在位十七年,战事频仍,或许今
后还会发现类似的器物。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 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
(责任编辑:项坤鹏)
‹1› 裘锡圭:《中国古典学重建中应该注意的问题》,《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二)》,收入《中国出土古文献十讲》
页8,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
‹2› 以上四例参看拙著《吴越题铭研究》,页57-59、87、81-82、84。
新见吴王馀昧剑铭考证 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