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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卷第6期 闽江学院学报 V01.28 No.6

2007年12月 JOURNAL 0F MINJIANG UNIVERSITY Dec.2007

郑孝胥与陈三立交游考
胡迎建

(江西社会科学院,江西南昌330039)

摘要:郑孝胥与陈三立均是同光体代表人物,一为闽派首领,一为赣派首领。他们在诗学观点上有相近相通
处,并因之而与张之洞有冲突。论述他们的交往与诗学的同异,有助于了解同光体的形成。由于思想境界与个性的
不同,两人所走的道骼与结局不同,郑孝胥坠落为一个助溥仪投靠日本军国主义的大汉奸,陈三立绝食殉国,成为一
位恪守民族大义的爱国志士。若将两人的诗风稍作比较,则郑孝胥诗多愤激之语,而陈三立诗多峻洁之诣;郑以意
驱辞,陈三立以诗中寓意;郑诗主观意图显露而激迫,不如陈诗来得自然深厚。
关键词:郑孝胥;陈三立;交游
中图分类号:1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7821(2007)06—0027一06

晚清以来影响最大的诗派是同光体。郑孝胥与 书语》诗纪其事。张之洞上疏称其才可大用,得旨赏
陈三立均是同光体代表人物,一为闽派首领,一为赣 道员。佐张之洞,百政无不参预,军事亦参赞机密。
派首领。杨声昭《读散原诗漫记》云:“光宣诗坛,首 其诗颇获张之洞高度赞许,《郑孝胥日记》光绪二十
称陈、郑。海藏(郑孝胥之号)向称简淡劲峭,自是 五年八月初三记道:“南皮极称余诗沉雄宕逸,簿书
高手。若论奥博精深,伟大结实,要以散原为最 旁午中而不损其高雅之趣,此为无匹也”;“子之才
也”。[1]‘第19舯13226’王揖唐《今传是楼诗话》云:“君(指 笼罩一切,无施不可。”Ⅲ《海藏楼杂诗》其十九也记
陈三立)与海藏一时有‘郑陈’之目,海内论东南坛 述张之洞的赏识:“公常称我诗,谓非世士能。江湖
坫者,辄首及两公。”[2](第19册,13冽在政界中,两人均为 虽浩荡,隐愧知己情。”圆郑孝胥积极参预维新活动,
戊戌维新党人,但戊戌政变后,两人的道路渐趋不 即便在戊戌政变失败后,虽时仕时隐,但在官场未触
同:陈三立被革职后,不再出仕,鄙视利禄,虽亦参与 大的霉头,精力健旺,不仅从政,且练军、率军打仗,
一些文化活动,但主要精力在锐志为诗。而郑孝胥 还从事过兴办汉粤川、锦朝铁路、葫芦岛开埠等实业
始终未改功名之心。人民国后,两人时合时离,最终 工程。在思想上始终抱有鲁戈挽日之想,在政坛上
道不同不相与谋。卢沟桥事变后,北平沦陷,陈三立 为新派人士所瞩目,亦有人视为功名之士。
以绝食殉国的义举,表达了他对日寇侵华的无声抗 陈三立(1853—1937),字伯严,号散原,是一个
议。而郑孝胥辅弼溥仪小朝廷,从北平出奔天津,后 具有因时达变思想的维新英才,有深重忧患意识、秉
潜往东北,投靠日寇,成为人们所不齿的大汉奸。今 具独立直行操守的志士。光绪十五年(1889)中进
试述郑、陈之交游及其思想境界与个性的不同,或有 士,分发吏部主事,辞职南下,在江宁布政司署瞻园
助于考察同光体诗派的形成。 一次宴会上得识代理两江总督张之洞。此年十一
郑孝胥(1860一1938),字苏戡,一字太夷,别号 月,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创办两湖书院,一时四方
海藏,又号苏庵,闽侯人。光绪八年举人,考取内阁 文士广集武昌幕府,易顺鼎、陈衍被张之洞聘请分教
中书后,耻为下僚,遂离职,改以同知发往江苏。后 两湖经史文课,梁鼎芬被聘主持广雅书院。光绪十
为驻日本神户领事。光绪十九年(1893),湖广总督 六年(1890)四月初,陈宝箴赴湖北任按察使。光绪
张之洞(号南皮)急欲革新政治,闻郑孝胥名,招人 十七年(1891)夏,陈三立亦赴武昌,常为张之洞座上
其幕府,详询日本如何富强之因,郑有《纪对南皮尚 宾,蒙其赏识,一度也聘为书院都讲,为两湖书院校

①本文所引郑孝胥日记内容皆出自中华书局1993年10月出版、2005年8月重印的《郑孝胥日记》全书册。
②本文所引郑孝胥诗文皆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8月出版的《海藏楼诗集》。

收稿日期:2007—08—08
作者简介:胡迎建(1953一),江西星子县人,江西社会科学院研究员、首都师大中国诗歌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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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江学院学报 第28卷

阅考卷。但陈三立与张之洞论诗不合,对张之洞治政 有《喜郑苏庵迁四品卿、沈爱沧除顺天府尹遂有此
方略也有看法,如其《抱冰宫保七十赐寿诗》中说:“公 句》诗云:“酒边馀二子,江海震惊之。各有攀天梦,
亦有所短,以拙守道常。人皆攘臂趋,退审敛锐芒。 宁为此世知。汹汹安所定,耿耿果能奇。士气支天
又或慑诟议,挺挺躬自当。”后来其父陈宝箴调任湖 地,吾言未敢私。”赞颂他与沈瑜庆能安定一方,乃
南巡抚,陈三立也往湖南助其父推行新法。戊戌政变 因有撑天地之士气。后又作《有人传苏堪督师赴龙
后他与父亲同被革职,无奈而作“神州袖手人”。他以 州道上作二篇因题其后》云:“登坛风貌一军惊,旄
旁观者清的头脑,批判清朝政治的黑暗,反思变法失 仗分攒岭外明。功状区区捕首虏,回看貔虎卧边
败的原因。尽管他那富国强民的模式一次又~次被 城。”赞其登坛为将,犹如貔虎之镇守边城。但郑孝
轰毁,但他始终不放弃其所谓道义责任,一度积极参 胥在龙州呆了三年,未有多大建树而返。
予东南自保活动,投身家乡南浔铁路建设中。 光绪三十二年(1906)五月,陈三立为筹南浔铁
张之洞以达官显宦论诗,主张以唐意入宋格,称 路款事往上海。郑孝胥此时已辞边防督办职,闲居
为“唐宋派”。他在武昌,招众多文人入其幕府,其 上海,在静安路筑海藏楼。陈三立有《沪上访太夷》
中梁鼎芬、顾印愚、樊增祥、易顺鼎都受张之洞影响, 诗云:“生还真自负,杂处更能安。意在无人觉,诗稍
后来形成中晚唐诗派,但偏偏有陈衍、沈曾植、郑孝 与世看。所哀都赴梦,可老得加餐。吐语深深地,吹
胥、陈三立等人论诗作诗未随从他的口味,而是以宗 裾海气干。”写郑孝胥自负而矜持之个性,跃然笔端。
宋诗为主。当时沈曾植、陈衍、郑孝胥三人在武昌频 两人交往频繁,如《郑孝胥日记》所载,五月十四日
繁交往,并谈到同光体之涵义。此期间,陈三立已到 “夜,赴许苓西之约,座有伯严、菊生、瑞莘儒、徐仲可
湖南助其父陈宝箴推行新政,未参与讨论。郑孝胥 等”;“二十日,午后,过陈伯严、朱古微”;二十一日,
久闻陈三立之名,但直到光绪二十年(1894)十二月 “过刘宣甫、陈伯严、黄峙青,遂邀至一品香饭。夜,
初八日在江宁公署,才读到梁鼎芬向他出示的《庐山 赴陈伯严之约于东合兴天香阁”;二十五日“严又
诗录》,此集中以陈三立与易实甫的诗居多。 陵、陈伯严、赵仲宣来。夜赴陈伯严之约于迎春二秦
光绪二十六年(1900),陈三立自南昌西山移居江 美云家”;二十八日“晚,同张菊生诣愚园陈伯严约,
宁(南京)。此期间,郑孝胥往武昌,为张之洞筹划保 议维持复旦学校事。”
全东南半壁之策。光绪二十八年,郑自武昌来江宁, 袁世凯入为军机大臣,清室下诏预备立宪。郑
两人第一次见面,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当时江宁有达 孝胥在上海约张謇、汤寿潜等人创设立宪公会,一时
官显宦子弟顾云(字子朋,号石公)常在金陵西门内盔 舆论多附和之。光绪三十二年冬,郑出任湖北预备
山麓龙蟠里其园宅宴请众人,两人见面愈加频繁。 立宪公会会长。其时清廷起复当年被革职的戊戌维
《郑孝胥日记》中记有他们互相心折推服之语,如光绪 新党人,有朝中大臣保荐陈三立出任湖南提学使,但
二十八年十月初七《日记》云:“爱苍(沈瑜庆)示陈伯 陈窥见袁氏阴谋,不为所动。陈寅恪在《戊戌政变与
严题余诗七律一首,陈(三立)柬爱苍云:‘苏堪诗,真 先祖先君之关系》中说:“袁世凯入军机,其意以为
后山(陈师道)复生也。”’此年陈三立还有《夜读郑苏 废光绪之举既不能成,若慈禧先逝,而光绪尚存者,
庵同年新刊海藏楼诗卷》诗云:“花时月夜放觥船,每 身将及祸,故一方面赞成君主立宪,欲他日自任内阁
过濠堂一惘然。安稳溪山人竟去,低垂藤竹晚犹妍。 首相,而光绪帝仅如英君主之止有空名;一方面欲先
新吟掩抑能盟我,此士浮沉莫问天。便欲埋头听鼠 修好戊戌党人之旧怨。职是之故,立宪之说兴,当日
啮,残灯尘几不知年。”诗题中所说的同年,是因他们 盛流如张謇、郑孝胥皆赞佐其说,独先君窥见袁氏之
同一年中举。此时郑在江宁建宅,名“濠堂”,首联 隐,不附和立宪之说。”(《寒柳堂记梦未定稿》)
“每过濠堂”,可见过从较多。“新吟”句即说他们以 光绪三十四年(1908)三月,陈宝琛自沪来江宁,
新作交流而相契为友。“此士”句赞郑在仕途上不 陈三立陪其师游钟山、明孝陵、半山寺,郑孝胥、熊希
计沉浮。但其实陈三立是以己心忖度郑孝胥。郑孝 龄、李瑞清等人同游。九月,陈三立至上海,其时郑
胥在政坛上还企图有所作为,即便短暂隐居,也常在 阏居上海海藏楼。《郑孝胥日记》载郑因“赴伯潜之
企盼东山再起,并非“莫问天”。 约于洋务局,晤梁星海、蔡伯浩、陈伯严、王子展等,
顾云逝世后,陈三立向郑孝胥出示《哭子朋》 作诗钟”。十四日,“又为伯严邀至燕春楼。”
诗,他也作《哭顾五子朋》四首。第四首诗中评论陈 宣统元年(1909)三月初五日,陈三立再往上海,
三立古文之吉健,有如李聃与韩非子之文笔:“江西 计划将其诗集刊刻,请郑孝胥代为删减并作序。陈
陈伯严,为文有古姿。他年求下笔,窃比聃与非。” 三立终其一生,只请过郑孝胥为其诗集写过序,足见
光绪二十九年,郑孝胥迁四品卿充广西边防督 他对郑的信任。郑孝胥对他极为推许,《郑孝胥日
办,率湖北新军号武建军者往龙州平乱。陈三立先 记》三月初六日记载:“阅陈伯严诗,其恣肆自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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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期 胡迎建:郑孝胥与陈三立交游考 29

非时贤所及也。”不久,为陈三立写好《散原精舍诗 但在这一点上,陈衍搞折衷主义,为张之洞辨解说:
序》。序中说:“伯严诗,余读至数过,尝有越世高 “余谓亦不尽然。即如张广雅诗,人多讥其念念不忘
谈、自开户牖之叹。己酉春,始欲刊行,又以稿本授 在督部,其实则何过哉?此正广雅长处……伯严不
余日:‘子其为我择而存之。’余虽亦喜为诗,顾不为 甚喜广雅诗,故余语以持平之论。”[2】(脚’卷一’十六魁’郑孝
伯严之诗,以为如伯严者当于古人中求之。伯严乃 胥虽得张之洞赏识,但论诗主张却倾向陈三立。在
以余为后世之相知,可以定其文者耶!大抵伯严之 他看来,逢此衰世,世事万变之际,正是诗之变雅时
作,至辛丑以后,尤有不可一世之概。源虽出于鲁 期,诗有愤激怨怒之气,又岂能以“清切”来拘束,由
直,而莽苍排舁之意态,卓然大家,未可列之江西社 此势必与“清切”之论有所背离。这也是同光体诗
里也。”他认为他作不了陈三立那样的诗,因为那种 人之共识,陈衍《近代诗钞叙》中谓道、咸以降,“丧
境界唯古人诗中方可求得,然虽出自黄庭坚诗,但莽 乱云朊迄于今,变故相寻而未有届,其去小雅废而诗
苍之意态更为卓杰,不可以江西诗派来局限其成就。 亡也不远矣……身丁变雅,以迨于将废将亡上下数
“不可一世”云云,乃有当今居第一之意,可见郑对 十年间。”[3](上册,1’而张之洞身居高位,未有末世之
陈三立诗的折服,以为’高过己作。 感,焉能有这种变雅之识?郑的认识与张之洞不同,
此序还记载张之洞论诗主张与同光体诗人的不 而与陈三立相近,尚有下述旁证:
同,这也是近代诗坛的一大公案: 《海藏楼杂诗》二十一云:“南皮往论诗,颇亦执
往有钜公与余谈诗,务以清切为主,于 偏见。素轻王右丞,于诗乃尤讪。”认为张之洞论诗
当世诗流,每有张茂先我所不解之喻,其说 执有偏见,就连对王维诗也有谤讪。又《广雅留饭谈
甚正。然余窃疑诗之为道,殆有未能以清切 诗》云:“半生作诗多苦语,一见尚书便自许。弥天
限之者。世事万变纷扰于外,心绪百态腾沸 诗学几诗才,五百年间缺标举。寝唐馈宋各有取,挹
于内,宫商不调而不能已于声,吐属不巧而 杜拍韩定谁主。忽移天地入秋声,欲罢宫商行徵
不能已于辞,若是者,吾固知其有乖于清也。 羽”。郑认为他的诗多苦语,而作诗取法唐宋也好,
这里所说的钜公即是指坐镇一方的大吏张之洞。陈 效法杜、韩也好,应各有所取,不可强求一律。他于
三立与张之洞,虽是忘年诗友,但两人论诗主张时有 此世所作诗乃秋声吟唱,正是变调徵羽之音。光绪
冲突。张之洞主张作诗要清切,清切意为诗格清雅 三十年,他有《世已乱身将老,长歌当哭,莫知我哀》
平和,用典贴切。序中“当世诗流,每有张茂先我所 一诗,可知他对末世来临之敏感,故诗多哀痛之音,
不解之喻”之语,即是张之洞认为他难以理解陈三 表白他处于“心情百态沸腾”之时。
立、沈曾植这样的当世诗流之作的高古奇崛。虽然 宣统元年夏,清政权摇摇欲坠之时。两人交往的
张之洞也学宋诗,但不喜江西派,而陈三立、沈曾植 诗均有弥天之哀恸,故黔耋相通。陈三立有《寄题太
等人正是从黄山谷出,上溯杜、韩。由云龙说:“散原 夷海藏楼》诗云:“士生恣所为,碌碌尸其用。此意跨
诗多峭挺奇恣之作……散原与南皮(张之洞号南 宙合,偶博知者痛。太夷齐隐见,身手并凿空。历块
皮)均学宋诗,而两人旨趣各别。”(《定厂诗 睨都邑,辔勒自制控。割烹诚细事,莫发明王梦。龃
话》)‘‘]‘第19舯1础’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说: 龉千载胸,宁问吾从众。”赞颂郑孝胥有大材而甘隐
广雅相国见诗体稍近僻涩者,则归诸 居。“凿空”即开通道路。《史记・张骞传》:“于是西
西江派,实不十分当意者也……其于伯严、 北国始通于汉矣,然张骞凿空。”以张骞喻郑孝胥在
子培及门人袁爽秋皆在所不解之列,故于 中日交流之地位,此当然是夸之过当。“历块”典出自
《送子培赴欧美两洲》则云:‘君诗宗派西 《汉书・王褒传》中的《圣主得贤臣颂》:“过都越国,
江传,君学包罗北徼编’:《过芜湖吊袁沤 蹶如历块。”后以历块指骏马,喻杰出人材。“割烹”用
移》则云:‘江西魔派不堪吟,北宋清音是 汉丞相陈平少时故事。是以有待于郑孝胥。
雅音。双井半山君一手,伤哉斜日广陵 此期间,郑孝胥作《海藏楼杂诗》34首,第13首
琴’。’’[2](P1卯・豢十一'二刖’ 论及陈三立:“义宁贤父子,豪杰心所归。伯严不急
陈衍的话正是“我(张之洞)所不解”的注脚。张之 仕,峻节如其诗。栖迟对蒋山,睥睨郁深悲。天将纵
洞竞斥江西诗为“魔派”。而陈三立对张之洞诗也 其才,授子肆与奇。神骨重更寒,绝非人力为。安能
持有看法。正如陈衍所说:“散原为诗,不肯作一习 抹青红,搔头而弄姿?昨者哦五言,缄封肯见遗。发
见语,于当代能诗巨公,尝云某也纱帽气,某也馆阁 之惟鹤声,一一上天飞。高谈辟户牖,要道秘枢机。
气。盖其恶俗恶熟者至也。”[3](中册・嗍’陈三立所指责 愿闻用世说,胡为靳相规?噫嘻戊戌人,抚心未忘
的“纱帽气”、“馆阁气”,其实就是讽张之洞。陈三 哀。大名虽震世,岂如我独知!”认为世之豪杰无不
立避俗避熟,而将张之洞诗就看作是俗熟之极者。 倾心敬仰陈宝箴父子。陈三立睥睨官场,不想出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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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江学院学报 第28卷

其行止与其诗一样高峻有风节。天纵其才,使其诗 跎30年。恨深孝钦世,气尽景皇前。自窜长辞阙,
风奇肆而骨重神寒。言其诗蕴“深悲”,“抚心未忘 投荒遂戍边。拊膺终有欠,晚节不成坚。”清廷逊
哀”,此亦清季变雅之音。从“愿闻用世说”诸旬来 位,他惭愧不能为之殉难,羞而“避世不见人,长望天
看,郑孝胥希望听到陈三立的用世见解。 与日”;“万形来人眼,闭目已自灭”(《续杂诗》)。他
此年冬,郑孝胥自上海至江宁,拜访陈三立,遂 愤慨辛亥革命党人“纷纷稚且狂,为祸乃尔烈。宗周
一同往访江宁布政使樊增祥。陈三立因有《太夷自 何赫赫,竟为褒姒灭。”自叹“老夫生不辰,坐视国被
沪至,遂偕过瞻园读樊、夏近句用前韵》,诗中写到郑 窃。愿为伍胥眼,更向城门抉。”(《五十三岁生日放
孝胥的雄概:“郑侯雄视黜馀子,到此口哆如不胜。 言》)这种末日来临心态,暴露无遗。当时,陈三立
传钞默念付十手,恨未买就百尺绫。”为何“到此”句 与沈瑜庆等结超社雅集,而他甚少参加吟社活动。
又说郑孝胥“口哆如不胜”呢?乃是因为樊增祥(号 《郑孝胥日记》民国元年(1912)二月二十日记
樊山)最擅长作步韵诗,而郑并不擅长此道,故有此 他与陈三立论诗透切之旨:“余语伯严,以吾侪身世
形容。陈三立本人也盘.怪樊山与夏午彝两人将他拉 读古人诗,恨其不惬,惟少陵差沉着,然如元裕之‘血
入斗诗圈子里,骑虎难下。《三叠前韵报樊山午彝》 肉正应皇极数,衣冠不及广明年’。亦颇透切。故今
诗中旬如:“苦吟已成骑虎背,静坐欲寻朱元晦”; 日作诗不透切者尽可不作,若用事敷衍,殊不足观
“何意不停两鸟鸣,声满天地起衰惫。” 矣。”所谓透切,即要像杜甫、元好问那般逼真深刻地
宣统三年(1911)四月,郑孝胥渡渤海时有诗句 描写世事,无怪乎他以为应酬敷衍之作不足观。
云:“出世只应亲日月,浮生从此藐山河。”其用世之 3月14日,陈三立有《过太夷海藏楼夜话》诗
志豁然。此年总督端方荐郑孝胥出任湖南布政使, 云:“渐出喧嚣接演寥,眼中楼观万鸦飘。扪天画字
但郑对端方说:“吾欲行其志,匪疆吏不为。”嫌此职 悬真宰,举世无人对此宵。草树馀馨凭嚼啮,觚棱残
小了,意求巡抚之位,但终因湖南巡抚一职未有空缺 梦尚噍亮。数星林表休窥座,啸咏犹堪托一瓢。”起
而罢。郑孝胥前往湖南,既至,武昌起义爆发,他仓 句突兀而高峻,“扪天画字”用《晋书・殷浩传》故
皇逃遁上海。此事暴露了郑孝胥欲谋高位而玩弄手 事。殷浩虽被黜放,口无怨言,但终日书空作“咄咄
腕的政客野心。 怪事”四字,此用以比拟两人心境。
《郑孝胥日记》记载了陈、郑等人对武昌起义前 郑孝胥因有《答伯严同登海藏楼》:“恐是人间
夕时局的看法:“宣统三年十月初七,伯严言:‘各省 干净土,偶留二老对斜阳。违天苌叔天将厌,弃世君
无镇压之力,土匪纷起,人民涂炭,必将求瓜分而不 平世亦忘。自信宿心难变易,少卑高论莫张皇。危
可得。’拔可(李宣龚)言:‘非至外人干涉,兵祸必不 楼轻命能同倚,北望相看便断肠。”起句用疑问语气,
了结。’余谓各省士绅皆避乱于上海,此即乐于瓜分 亦耐人寻味。苌叔,乃周景王、敬王时大夫,事刘文
之现象也。革党反对君国,于外国则不敢犯,此即甘 公卷。刘氏与晋范氏世为婚姻,在晋卿内讧中,苌叔
心受制于外人之现象也。”陈三立认为中国将要大 帮助范氏而被杀。传说死后三年,其血化为碧玉。
乱,将导致比瓜分更为惨烈之祸。李拔可认为除非 事见《左传・哀公三年》。“君平”典出自《汉书・王
外人干涉,否则兵祸难休。而郑孝胥认为士绅宁可 贡两龚鲍传序》:“(严)君平卜筮于成都市……裁日
中国被瓜分,认为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人虽反对清 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
政府,却不敢冒犯外国人。这些密室之议,仅见于 郑孝胥庆幸此世尚能留二老不死,坐对斜阳论道。
《郑孝胥日记》,是否真实可靠,不得而知。 然“天将厌…‘世亦忘”却不是他甘心情愿的。他自
武昌起义爆发后,郑孝胥隐居上海。赋《危楼》 信效忠清室的心是不会改变的,故北望神京,痛断肝
诗云:“落木危楼对陨霜,北风吹雁自成行。云含海 肠。九月,郑孝胥有《答乙庵短歌三章》直写心境,哀
雨千重暗,秋尽篱花十日黄。已坐虚名人欲杀,真成 叹“日车何时翻,一快偕汝亡。寂寞非寂寞,煎愁成沸
遗老世应忘。烧城赤舌从相逼,未信河东解祟方。” 汤。同居秋气中,~触如金创。”恨不得世道翻覆,他
他深知自己负有虚名,人皆言欲杀之。第五句用杜 与日偕亡方得痛快。他倍感寂寞,以致愁如汤沸,可
甫诗“众人皆言杀,吾意独怜才”意。他对清朝将被 见他对民国政体的切齿。其时,陈三立写有《乙庵太
推翻几有如丧考妣之感,自觉有落入虎口之虞,几有 夷有唱和鬼趣诗三章,语皆奇诡,兹来别墅,怆怃兵
咬牙切齿之恨,此种情感较陈三立哀愤得多,诗意更 乱,亦继咏之》诗,则着重在写南京兵乱后的境况。
为直露。如《十二月二十五日鉴泉示生日诗》中云: 《郑孝胥日记》还记有民国二年(1913)十月他去
“君王何所慕,弃国如敝屣。天倾地维绝,举世悖人 看望陈三立,“携新作一册来看”;“阅陈伯严诗稿”;
理。老夫今焉归,投彼虎与兕。磨牙复吮血,大乱从 “携诗卷还伯严”。此期间交往甚多。民国三年
此始。”又《闻诏述哀二首》之一云:“少负致君志,蹉 (1914)陈三立有《过太夷还途登愚园云起楼看雨》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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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期 31
胡迎建:郑孝胥与陈三立交游考

民国四年郑孝胥至南京来访,陈三立有“拭眼为我还” 民国十二年(1923),溥仪宣召郑孝胥入京辅弼
(《仓园酒集》句)。民国七年(1917)四月,陈三立自南 小朝廷,任为内务府总理大臣,后改懋勤殿行走。次
京来沪,郑孝胥往上海旅馆“晤伯严,座客甚满。遂同 年,郑荐用陈三立,其日记云:“六月二十四,奏请召
往都益处,胡琴初为主人,座中聘三、仁先、伯严及其 见陈三立,上许之。使小七(郑之子)以电话语陈彦
七子彦通。……初七日雨,约伯严、仁先、聘三、洙源、 和(陈隆恪,陈三立次子),即日作书告伯严”;“二十
琴初、彦通、剑丞、拔可饮于会宾楼。”此年陈三立有 五日,陈彦和来谈昨日奏对之状,使再发一书”:“七
《读郑苏庵六十感愤诗戏和代祝》诗云:“乙庵登七十, 月初九日,陈彦和来言,散原俟天稍凉即来京。”郑孝
苏庵亦六十。海滨成二老,觞辰差旬日。一楼一天 胥随后将此应诺上奏溥仪。但陈三立对他的“好
帝,据之各无匹。乙庵杜德机,奇哀寄示疾。苏庵徇 意”却始终持敷衍态度,因为从大小事俱载的《郑孝
变雅,腾吟如草檄。二子痴则同,苏庵益傲物。不知 胥日记》来看,来京谒见溥仪一事始终没有下文交
老将至,胸伏万锐卒。待世非弃世,天护龙蛇蛰。屋 待,且未说明原因。这也标明在大是大非问题上,陈
山垂海云,揽结溢渴笔。传观助张目,余年六十七。” 三立与郑持不同态度,其识见终高一筹。当然,这也
以为郑诗即变雅之音,有声讨檄文之愤。更写到郑孝 并不妨碍两人此期间的私交。
胥傲视世俗,欲待世而非弃世,此时恰如龙蛇之蛰。 此期间,郑孝胥每到上海,必探望或会晤陈三
陈三立不幸而言中,因为郑的确是不甘心没世无闻, 立。据《郑孝胥日记》载:民国十三年(1924)十一
等待时机便蠢蠢欲动,建立他的功业。 月,郑到上海访陈三立与弟子袁伯夔。二十二日,
此期间,陈三立为陈曾寿作《苍虬阁诗存序》, “至塘山路陈三立寓所,赴伯严之约。”民国十五年
序中说:“余与太夷所得诗,激急抗烈,指斥无留 (1926)陈三立生病,郑于“十一月初一,至塘山路视
遗。”认为他与郑孝胥的诗对时政指斥不留余地,过 陈伯严,疾已愈。”次年三月十六日过访陈伯严。民
于激烈。不过,郑、陈二人虽皆为遗老,但郑是忠于 国十六年(1927)“九月初七日,访聘三、伯严、雪澄、
清室的遗老,愤激而自信一息尚存,便要斡转乾坤。 古微。”民国十七年(1928)四月十五日,“夜,赴沈昆
而陈三立在清季并未从政多久,后来与清政权持不 三之约,坐客为陈伯严及其子彦通、陈小石、胡适之、
合作态度,在某种意义上,他乃为一文化遗民,担心 徐志摩、夏剑丞、拔可、贻书。梅泉、剑丞来。”
的是中国数千年来传统文化与纲常的毁弃,对民国 但此后两人再也没有会面过。陈三立后来移居
初年时局的混乱也时有哀愤之思。 庐山牯岭。郑孝胥往东北,在《乘化》组诗中写到陈
考察陈与郑在此时期的诗作,还有一点值得深 三立:“散原游以天,浩浩无所择。世乱名愈高,盗贼
究,即陈三立不少诗痛斥袁世凯卖国求荣:“博娱贾胡 亦辟易。庐山嗟何地,怪子能久客。”惊奇陈三立尚
眼”;“有身不愧耻,领儿瞰肥脔”(《甲寅除夕》)。讽 能远游,然以陈之高龄,如何能久居高寒之庐山。
筹安会为袁世凯称帝大造舆论:“争传献赋趋金马” 民国二十五年(1936)十二月,郑在东北获陈三立
(《雨坐遣怀》);“拥戴勤劳上赏频,纷纷功狗与功人。 音信:“得稚辛二十日书云:北京有人在中央公园作东
承恩博得胡姬笑,易醉他年有告身”(《上赏》)。又 坡九百年纪念,延陈伯严为主祭,伯严不至。”说明郑
《消息》云:“消息迷苍狗,雕龙稷下儒。安知从左袒, 仍在惦念着陈三立,但陈三立诗文中再也找不到郑的
争睹效前驱。剌谬三家说,依稀两观诛。狙公几朝 半点踪迹,也许他再也不屑于谈这位依附日寇而身至
暮,面壁捋髭须。”可是,郑孝胥的诗集中找不到对袁 显赫地位的旧友。郑虽有用世建业之心,但昧于民族
世凯的半点指斥,联系郑孝胥的日记中对革党(国民 大义,志节尽丧。其时有“休嗟猛士不可得,犹有人间
党)时有斥责之语,而对袁世凯并无讥贬之言,似可表 一秃翁”(《十一月初三日奉乘舆幸日本使馆》)等诗
明,郑对袁世凯并无仇意,当然,这只是揣测而已。 句,表白他为溥仪死心塌地的决心。还有的诗如“坐
民国十年(1921),陈三立计划再刊诗集,请郑孝 见扶桑奋霸图”、“追思神武说天皇”、“义士忠臣道在
胥删诗并作序。王揖唐《今传是楼诗话》中说:“君 东”(《使日杂诗》),看似理直气壮,实则虚矫壮胆,更
曾属海藏代删其诗,而海藏以为不可,且日散原之诗 暴露其为虎作伥的嘴脸。所以陈宝琛说他是“功名之
直类于春秋,其推崇可谓至矣。”[1]‘第19册m3239’《郑孝胥 士,仪、衍一流,一生为英气所误。”[4](咖’
日记》民国十一年(1922)七月二十八日记云:“拔可 卢沟桥事变,陈三立闻讯后极忧愤,但他抱有中
言,伯严诗集将印出,催余为之作序……八月初三 国必胜之信心。北平沦陷,山河破碎,国难当头,其
日,作陈伯严诗序,即以寄之。”但此次所作诗序未见 时日寇占领军还曾派人来游说他出任伪职。陈三立
刊用,而日记中还提到的一首为陈三立祝寿诗也未 忧愤成疾,拒绝服药,发愤不食五日而逝。《郑孝胥
见收入《海藏楼诗集》中,这是很微妙的事情,猜测 日记》记此年八月十七日“得稚辛书,散原以八月初
此后两人因日后发生分歧所致。 十日疾卒,为之怅惘久之……二十二日,雾重,访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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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闽江学院学报 第28卷

先,共悼陈伯严,四子唯一子侍疾,即清华教员(陈寅 郑、陈二人均以学宋为主,兼综唐诗,但也有不
恪)……十月十三日,晨,至姚家胡同吊陈伯严之丧, 同。陈三立取法韩愈、杜甫、黄庭坚、孟郊,其中古风
见彦和、彦通,赙二十元。”作《怀伯严》诗云:”一世 受韩愈影响较大,句法方面受黄山谷影响较大,其浪
诗名散原老,相哀终古更无缘。京尘苦忆公车梦,新 漫色彩似李贺,其绸缪悱侧又似龚自珍。比拟新奇,
学空传子弟贤。流派西江应再振,死灰建业岂重然? 炼字精警。诗风既奥峭苍坚,又醇厚清奇,故能独成
胡沙白发归来者,会有庐峰访旧年。”诗中回忆当年 大家。郑孝胥从学宋人梅尧臣、王安石、陆游入手,
公车上书维新事,肯定陈三立重振诗派之功,叹两人 上法唐代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孟郊,融化
相交终老无缘。虽然此时郑已辞去满洲国总理大臣 创新,力求自成面目。其诗风特征表现在两方面:一
职,但当年投靠日寇之罪是无可饶恕的。1940年柳 是凄婉深秀,善于白描,而层层逼进,不肯平直说去;
亚子在桂林所作《赠陈寅恪先生伉俪》诗即写到两 二是苍浑精切,洗练劲悍,而兀傲之气横绝一世。
位大诗人最终不同的道路:“少愧猖狂薄老成,晚惊 又有人将两人诗作比较:沈其光在《瓶粟斋诗
正气殉严城。”自注云:“散原老人与海藏(郑孝胥) 话》中说:“读海藏诗使人意激,读散原诗使人意洁。
齐名四十余年,晚节乃有薰莸之异。” ……苏戡胸中先有意,以意赴诗,故不求工而自工,
然实事求是,不可以人废言。郑孝胥诗确有相当 散原胸中先有诗,以诗就意,故刻意求工而或有不
成就,不愧同光体魁首之~,与陈三立的涩劲古隽不 工。此二人诗派之不同也。”【I](第19册肿”’言郑孝胥诗
同,而是清刚瘦淡。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附诗 多愤激之语,而陈三立诗多峻洁之诣,并认为郑是以
云:“义宁句法高天下,简澹神清郑海藏。宇内文章公 意驱辞,而陈三立是诗中寓意。这一异同,说明郑诗
等在,扶舆元气此堂堂。”将陈三立推为呼保义宋江, 主观意图显露而激迫,不如陈诗来得自然深厚。观
将郑孝胥推为玉麒麟卢俊义,坐上第二把座椅。【5](嘞’ 二人交游中的一些诗与行止,似亦可以得到印证。

参考文献:
[1]钱伸联.清诗纪事[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
[2](清)陈衍.石遗室诗话[c]//民国诗话丛编:第1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
[3]近代诗钞.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
[4]汪辟疆.光宣以来诗坛旁记・谈海藏楼[c]//程千帆编.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5]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C]//程千帆编.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A Study on the Association of Zheng Xiao-xu and Chen Li・san

HU Ying.jiaIl

(胁,舻i Ac口如町矿&泌Me,№融口,Ig且锄肜i 330039)

AbStract:Both Zheng Xiao—xu and Chen Li-san were出e representatives of 7rongguangti—a school of poetry

creation,the fo咖er was tlle leading figure of tIle Min(shon name for Fujian province),while t11e latter was the

leading role 0f Gan(the short name for Jiangxi proVince).They shared similarities and intedinked with each other in

their opinion towards poetry creation and had common coⅢ1ict with Zhang Zhi—dong because of that.It wiU gmnt un—

derstanding to the fonnation of Tbnggu&ngti by expounding t}leir association and the similarities and dissimilarities of

tlleir poetry style.They led totally difrerent road and resulted in different consequences because of山eir disparities

on ideology and personality:Zheng Xiao—xu degenerated himself to be a collaborator of the Japanese in setting up

Puyi’s sull-ender to the Japanese militarism;while Chen San—li killed himself by starving as a
way of pzDtest,which

signified him as a
patriot who stuck t0 nationalism. Their style in poetry speak for themselves if viewed in compari—

son:Zheng Xiao—xu’s poetry is 61led with indignation and resentments towards ljfe while Chen Li—san’s poetry dis—

plays beau哆and brevity.The fb啪of Zheng’s works is decided by his intention while Chen’s intention can be read

behVeen the lines.zheng’s poetry can be catego矗zed as a subjective one while Chen’s creation is better in retaining

its natural f0珊and profound in meaning.

Key words:Zheng Xiao—xu;Chen U—san;asSociation

(责任编辑:邹自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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