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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论数学与自然、 神话与科学

G. E. R. 劳埃德 ( G. E. R. Lloyd)
任逸 ( REN Yi) / 译 ( trans. )

引 言

我于 1968 年在 《 希腊研究杂志》 ( The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 上发


表了一篇以 “ 作为一位自然科学家的柏拉图” 为题的论文。 在 1981 年于
东京发表的演讲中, 我又回到了那个话题, 并将其扩展为与柏拉图对数学
的态度和 运 用 有 关 的 其 他 内 容, 后 来 我 把 它 发 表 在 1983 年 的 《 人 文 》
( Humanities) 上面。 由于在某些方面这篇文章取代了我之前的讨论, 因此
我选择将其纳入这个文集。
在这两篇论文中, 我可以简要阐述我的全局性的关注点。 我不认为柏
拉图厌恶探究自然, 或者, 如果不是厌恶探究自然, 而是相信这样的探究
不会产生任何有价值的结果; 相反, 我认为柏拉图十分致力于主张一种探
究自然的新方式, 即目的论的方式, 并且他不仅主张而且实行这种方式。

∗ 原文信息: “ Plato on Mathematics and Nature, Myth and Science” , in G. E. R. Lloyd, Methods
and Problems in Greek Science: Selected Papers, 1991, Cambridge, First published in Humanities:
Christianity and Culture, 1983 ( 17 ) , The 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Christianity and Culture,
International Christian University, A remark on the original lecture: This paper is based on the
lecture delivered on 15 June 1981, as one of the ICC public lecture series entitled “ Myth” , held at
ICU.
∗∗ 任逸, 清华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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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在宇宙论中 对 这 种 方 式 的 运 用——— 《 蒂 迈 欧 篇》 ( Timaeus) , 不 是


单纯的游戏, 更不是某种幼稚的故事。 相反, 它实现了柏拉图哲学中一个
重要且非常严肃的目的: 它证明了这个世界、 这个可理知的模型的仿本是
( 正如 《 蒂迈欧篇》 的最后一句话所说) 一个 “ 可感知的神, 祂是最伟大
的、 最好的、 最公平的和最完美的” 。 解释柏拉图的一条很有影响力的路
线, 以及在柏拉图主义中的一条路线, 就是将可感知的世界视为不值得研
究的对象, 并且让柏拉图背弃它, 从而只关注可理知的世界。 但这极大地
将他的立场简单化了, 我认为他的立场既微妙又复杂。 因此, 尽管可感知
的世界被说成是生成的 ( 在 《 蒂迈欧篇》 28B 的一个著名但有争议的句子
中) , 但这一点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 即这个世界是由一个善良的匠神造
出来的, 并且是基于可理知的模型造出来的。
诚然, 这些话题仍然存在很大争议。 《 理想国》 ( Republic) 中的文本,
尤其是那个著名的建议, 描述了应该如何研究天文学, “ 不要去管天上的
诸事物” (530B) , 一 直 并 继 续 被 解 释 为 支 持 柏 拉 图 确 实 在 某 种 意 义 上
“ 背弃” 了可感知现象的观点。 我不赞同这一点, 首先是因为这个段落的
语境对我 们 应 该 如 何 理 解 它 有 至 关 重 要 的 影 响。 它 出 现 在 对 护 卫 者
( Guardians) 的教育的描述中: 柏拉图关心的不是讨论天文学方法本身和
一般的天文学方法, 而是限于这样一个目的, 即指出天文学在抽象思维方
面对于训练护卫者所能做出的贡献。 其次, 当涉及 《 理想国》 ( 第 X 卷)
中以神话的外表和 《 蒂迈欧篇》 中在他的宇宙论框架内所提出的天文学模
型时, 柏拉图实际的做法都表明他并没有完全忽略现象。 然而, 正如我已
经提到的, 这个问题仍然存在争议: 对于这个争论的最近一篇论文来自大
卫·塞德利 ( David Sedley) ( 即将出版) , 该文最终选择支持柏拉图所主
张的根本不是完全先天 ( a priori) 的天文学———尽管该文毫无疑问没有就
此话题说到最后这句话。
但是, 如果对所谓的柏拉图拒绝可感知世界的过度解释是一种应该抵制
的观点, 我还强调了, 对柏拉图主张 “ 物理学的数学化” ( mathematisation of
physics) 的 过 度 热 情 的 表 述 也 是 错 误 的———在 我 的 《 早 期 希 腊 科 学 》
( Early Greek Science) (1970) 关于柏拉图的简要章节中, 我不得不承认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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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也多少有些不加防范的热情的表述。 对于 《 理想国》 中的柏拉图, 目前


的数学在他的认识的四个层次叙述中不可否认地属于第二个层次而不是最
高层次, 即属于 diánoia ① 层次而不是 nóēsis ② 层次。 在文章中我讨论了一些
关于柏拉图对数学家们批评的确切性质的详细问题———同样主要是有争议
的一些问题。 因此我认为, 当他将他们 ③ 描述为好像他们的起点对任何人
来说都很清楚时就开始进行了, 这并不是说柏拉图认为或者他认为他们认
为, 事实就是这样; 而是他们开始于 ( 而且柏拉图知道他们开始于) 把他
们知道有争议的起点视为显然的起点———但有争议的不仅仅是对同一基本
思想的可替代的表述问题, 而且是一些基本思想本身的问题。
然而, 全局性的要点不受这些细节的影响。 柏拉图明确地构想任何可
以被称为 “ 物理学的数学化” 的方案的程度都是非常有限的, 更不用说贯
彻该方案。 毫无疑问, 他持一种几何原子论, 并且这影响了他在 《 蒂迈欧
篇》 中 的 许 多 其 他 领 域 的 叙 述。 但 是, 即 使 我 们 将 自 己 限 于 理 性
( Reason) 活动的范围, 这也并不总是一个数学上可表达的秩序问题: 当
然, 一旦必然性 ( Necessity) 发挥作用, 它就很少或永远不会是一个数学
上可表达的秩序问题。
过分强调数学化容易误解柏拉图论证的主旨。 目的论在他那里占据绝
对主导地位, 以此展示了善 是如何被例示的。 善有时通过几何秩序被表示
为正确的, 但常常不是正确的———至少并不直接地就是正确的。 但无论它
采取何种形式, 我们都可以肯定它的重要性。 正如古代人自己曾经清楚而
一致地认识到的那样, 《 蒂迈欧篇》 的意义在于它首次明确且一贯地阐述
了一个目的论的宇宙论。
认为柏拉图厌恶可感知现象, 是在冒险将他与巴门尼德 ( Parmenides)
同化; 认为他很有洞察力地 ( 甚至有人可能会说, 以超人的预见力) 主张
物理学的数学化, 则是 将 他 同 化 为 伽 利 略 ( Galileo) , 或 至 少 同 化 为 阿 基
米德 ( Archimedes) 。 关于他对待宇宙论事业的严肃性, 以及关于可感知现

① 即理智、 推理的思维。 ———译者注


② 即努斯, 指狭义的理性或智观。 ———译者注
③ “ 他们” 应指前句中的 “ 数学家们” 。 ———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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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的叙述可以 被证明为合理的诸方式, 我自己的看法将会让很多人觉得毕


竟要冒着将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过于同化的危险 ( 尽管我在我的文章中提
请注意这种危险和差异) 。
虽然这个话题 ( 再次) 备受争议, 但我现在倾向于不是具体说明我的
立场, 而是试图用进一步的论证来加强它。 后来我曾在其他地方 ( 1987:
138 页) 论证过, ( 甚至) 在 “ 生成的事物” ( what comes to be) 是值得探
究的方面, 《 斐莱布篇》 ( Philebus) 提供了两个方式的证 据。 第 一 个 是,
对于特殊的事 件 或 事 物, 我 们 可 以 叙 述 是 什 么 制 造 了 它 们 或 对 它 们 负 责
( 例如, 一位匠人或匠神) 。 第二个是, 对于各种各样的东西 ( things) 、 事
物 ( objects) 或事件 ( events) , 一种叙述通过辨认在它们之中的决定性因
素 ( peras ①) 而得以可能。 这一论证思路与 《 斐莱布篇》 本身的文本密切
相关, 既与在 16C 及以下中给出的辩证法的解释密切相关, 也与柏拉图应
用 peras 和 apeiron ② 分析的特殊例子密切相关。 这些例子包括健康、 音乐和
晴朗的天气 (25E 及以下, 关于音乐参见 17B 及以下) , 在此我们显然可
以通过理解它们所表现出的限制、 度量或比例而对每一类事物都有知识。
但是, 通过 更 直 接 地 聚 焦 于 两 个 术 语———一 个 是 aísthēsis ( 可 感 知 的 东
西) , 另一个是与生成 ( becoming) 相关的 ta gignomena 和 genesis———深层
的但很少被明确注意到的歧义, 这个论证有可能进一步得到加强。
在这两种情况下, 这个表达 ③都既可能指殊型 ( tokens) ( 在柏拉图主
义的术 语 中, 指 殊 相) , 也 可 能 指 类 型 ( types) ( 或 共 相) 。 aísthēsis 和
noēta 之间———可感知的事物和可理知的事物之间———的根本区别可以用两
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来解读, 这取决于 aísthēsis 指的是殊型还是类型 ④。 如果
它指的是殊型, 那 么 这 种 红 色 的 殊 相 ( red particular) 和 红 色 ( redness)
之间的对比可以作为一个很好的说明, 它们一个属于 aísthēton, 另一个属
于 noēton。 反之, 就柏拉图所容许的解释而言, 这一对比的结果具有重大

① bound 或 limit, 即有限的。 ———译者注


② Unbounded 或 unlimited, 即无限的。 ———译者注
③ 根据下文, 这个 “ 表达” 应指 aísthēsis。 ———译者注
④ 这当然不是仅限于希腊语的歧义, 因为在英语的等效表达中, “ 可感知的事物” “ 可感知
的现象” 或 “ 可感知的世界” 的所指可能同样不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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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义: 作为可理 知 的 事 物, 红 色 至 少 在 这 一 点 上 可 能 是 完 全 可 理 解 的 事
物。 然而, 如果 aísthēta 被用来 辨 认 类 型, 那 么 这 种 对 比 将 是 红 色 和 ( 比
如说) 正义之间的对比。 在这种解读中, 作为 aísthēton 的红色, 属于可感
知的 / 可理知的二分中可感知的一方, 在这一点上, 它本身并不 是完全可
知的。
一个类似的区分也与关于生成的讨论有关 ( 最近 Frede 于 1988 年的论
文和 Code 于 1988 的论文探讨了柏拉图术语的一些复杂性) 。 “ 生成的事
物” ( what comes to be) 或 “ 生成” ( becoming) 可能涵盖作为诸殊相所是
的诸特殊的事物, 或者涵盖它们所例证的诸种类———涵盖这个或那个健康
的身体, 这场或那场音乐演奏 ( 改自 《 斐莱布篇》 的例子) 或者涵盖健康
和音乐本身。
目前, 对柏拉图本人的以及那些从亚里士多德 ① 开始评论他的人的文
本进行研究, 并不能对这两个 区分中的哪一个起作用这一简单问题给出一
个完全清晰且明确的答案。 当然, 柏拉图也有明确提及某些殊相的场合,
比如某张特殊的脸 [ 如在 《 会饮篇》 ( Symposium) 211A6 中] 。 还有一些
值得注意的文本, 在其中他假定了一种可理知的形式与诸如火这样的事物
有关 [ 参见 《 蒂 迈 欧 篇 》 51B 及 以 下, 还 有 例 如 《 第 七 封 信 》 ( Seventh
Letter) 342D4 中 关 于 颜 色 的 叙 述 ] , 还 有 例 如 在 《 斐 多 篇 》 ( Phaedo )
78E2 中所讨论的众多的事物被说成是与 “ 形式” ( Form) 共 享 同 一 个 名
称, 这符合对这种对比的类型—殊型 ( type - token) 的解释, 而不符合类
型—类型 ( type - type) 的 解 释。 然 而, 在 很 多 场 合 下, 他 的 表 达 仍 然 模
棱两可。 尽管他的观点可能只是可感知的殊相就其作为殊相 本身而言是不
可理知的, 但根据可感知的性质 ( properties) 本身 与其他可理知的性质之

① 亚里士多德自己在可感知的和可理知的形式 ( eidē) 之间做出了明确的区分, 例如在 《 论


灵魂》 ( De Anima) 424A17 及以下。 然而, 在他讨论早期哲学家的 一些语境中, 他所使
用的表达的 确 切 的 所 指 还 不 清 楚。 这 就 是 他 提 到 “ 赫 拉 克 利 特 的 观 点 ” ( Heraclitean
opinions) 的情况, 柏拉图对这种观点很熟悉, 根据这种观点, 所有可感知的事物都是流
变的, 没有知识与之相关 [ 《 形 而 上 学》 ( Metaph. ) 987a32 及 以 下] , ( 参 见 柏 拉 图 的
《 理想国》 529B6 - C1) 。 然而, 在 《 形而上学》 987B7 及以下。 亚里士 多德关于可感知
的事物参与形式分有形式并具有相同名称的论断适合于类型—殊型的对比, 而不是两种类
型之间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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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形成的对比———这里所讨论的对比不会是殊型和类型之间的对比, 而是
两种类型之间的对比, 他的某些 ①说法并不排除更强的解读。
因此, 当有人发表评论说———包括柏拉图本人也如此评论, 如在 《 斐
莱布篇》 59A - B 中———对自然进行探究时的诸事物是恒变的, 我们需要
相当谨慎。 关于 《 理想国》 530B 我曾论证过, 柏拉图有时会放任自己好
辩的立场, 因为他建议对天文学进行抽象研究时没有必要诋毁经验探究,
然而柏拉图却让苏格拉底这样做。 因此, 更一般地说, 使用可理知的和可
感知的作为一个两极的对比可能会掩盖这一点, 即存在一个针对可感知的
物理殊相所模仿或分有的 ( 可理知的) 性质的一个非常合法的研究。
当然, 就物理世界不同方面可以给出不同的解释而言, 柏拉图仍然有
许多保留意见———并且适当地这样做了。 必然性 ( Necessity) 和漫游原因
( Wandering Cause) ② 的作用是一个使情况复杂化的因素。 在其他地方, 他
强调了特殊研究的困难或这些研究所具有的推测性质———例如, 对于基本
粒子的几何结构的推测, 对于天文学的推测, 以及对于导致可感知的颜色
和其他特征的根本的原子结构和相互作用的推测。 然而, 如果原则上 不可
能有任何解释的话, 那么这些保留意见———正如我所指出的那样, 至少在
某些情况下是审慎的———就毫无意义。 因此, 它们提供了更多的理由, 让
我们不要低估宇宙论事业的严肃性和价值———除此之外还提供了不可否认
的目的论的意义。

柏拉图论数学与自然、 神话与科学 ③

正如我的简明扼要且难以驾驭的题目可能使你们想到的, 这篇论文包
含对于一些影响深远的话题的若干评述, 我希望这些评述不会过于杂乱无

① 特别是在柏拉图从特殊的例子类推到一系列 “ 诸如此类” ( such - like) 的事例 ( 使用诸


如 ta toiauta 这样的表达, 例如, 在 《 蒂迈欧篇》 28B8 中, 并参见 《 斐多篇》 83B3 ) 中
的情况的地方。
② 参见 《 蒂迈欧篇》 47e3 - 48b3。 ———译者注
③ 这次讲座是 1981 年 6 月 15 日在东京三鹰的国际基督教大学举办的主题为 “ 神话” 的 ICC
( 基督 教 与 文 化 研 究 所, 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Christianity and Culture) 系 列 公 开 讲 座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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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我的标题中 提 到 的 关 于 柏 拉 图 的 这 个 问 题 的 很 多 观 点 都 是 众 所 周 知
的, 对于我认为是标准的 ( 如果不是正统的) 解释, 我没有理由不赞成。
然而, 对于其他的解释, 我持怀疑态度或感到并不满足, 正是带着能够减
轻一些困难的期望, 我愿意今天和你们一道共同揭示它们。
首先我将三条主项列入议程。 众所周知, 柏拉图在很多情况下把数学
作为知识的模型来使用。 在 《 理想国》 第 VI 卷和第 VII 卷中, 他对数学的
使用也是如此, 即数学不是用来阐明最高级的认识模式 ①, 而是用来
阐明次高级的认识模式 ②。 我的第一组问题涉及柏拉图展 现
有其问题的 方 式, 或 者 更 严 格 地 说, 展 现 数 学 家 们 在 实 践 柏 拉 图 所 说 的
时使用 ③ 的方式是有问题的。 柏拉图对同时代的数学有 何
揭示? 他所说的与我们以其他方式独立地了解的情况有何不同?
其次, 我没有必要提醒任何人的是, 在 《 蒂迈欧篇》 中柏拉图称他提出
的对物理世界的描述是一个 “ 相仿的故事” ( likely story) ( ),
你们很清楚这是关于什么的争论。 泰勒 ( Taylor) 的观点, 即认为柏拉图
所提 供 的 只 是 一 个 临 时 的 叙 述 ( provisional account ) , 受 到 康 福 德
( Conford) 的批评, 并且大体上都已被驳斥得有理有据。 与现代科学的最
好在原则上不能证实或反驳的假设不同, 在柏拉图看来, 对物理世界的叙
述在任 何 情 况 下 都 不 能 从 仅 仅 是 可 能 的 ( probable ) 转 变 为 确 定 的
( certain) 。 然而, 对物理世界的叙述应该具有什么样的地位是令人费解和
成问题的。 早在 1968 年, 我试图就柏拉图作为一名自然科学家的某些方
面发表一些看法, 并坚持认为———正如在我之前的其他人所做的那样———
柏拉图在 《 蒂迈欧篇》 的宇宙论事业中的严肃性 通过它的目的论的取向而
( 也许是自相矛盾地) 得以保证, 而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可能将目的论的取
向视为该叙述 不 令 人 满 意 的 特 征 之 一。 这 主 要 是 因 为 他 想 要 展 示 这 个 世
界———这个最好的可能的世界———如何是一个智慧而仁 慈 的 匠 神 的 作 品,
所以即 使 当 理 性 的 运 作 方 式 ( the workings of Reason ) 面 对 着 必 然 性

① 即 nóēsis, 见前文脚注。 ———译者注


② 即 diánoia, 见前文脚注。 ———译者注
③ 即 hypotheses, 假设。 ———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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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ecessity) 的因素时, 柏拉图也要着手实行并如此详细地研究这种运作方


式。 即便如此, 我曾经也许太容易满足于柏拉图自己在 《 蒂迈欧篇》 中提
出的一方面存在 ( Being) ( 或形式, Forms) 与另一方面生成 ( Becoming)
之间的对比了。 现在, 我想同你们一道, 更深入地推进这个关于后者的诸
叙述的限制或约束的问题———关于它们的不足以及可以在多大程度上规避
这些不足。
这又将把我们带向第三组问题, 这些问题涉及柏拉图自己的观点与各
种柏拉图主义分支之间的关系, 还涉及那个非常模棱两可的 “ 拯救现象”
口号的非此即彼的构造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声称是柏拉图的嫡系。 这也是一
个很大的话题, 我在这里要说的不过是一些简要的评注, 以便重新打开讨
论的各个方面。
然而, 如果我们终究可能陷入空想, 那么还是让我们脚踏实地地从一
个具体的文本开始。 你们很清楚, 在 《 理想国》 第 VI 卷中, 数学家们的
过程 ( procedures) 受到了批评, 其主要根据是: (1 ) 他们使用的诸影像
( images) 来自线段比喻的下面的部分; (2 ) 他们不是从诸假设推到一个
起点, 而是推出一个结论; (3) 他们不屑于向他们自己或别人提供对它们
的说明; 他们不屑于这样做, “ 因为它们对任何人都清楚明白” ( as they
are clear to anyone) ( ) 。 我不是很关心第一点 [ 尽管关于
可见的影像将被用于数学的不同领域中的方式有一些有趣的思考: 对于数
论家来说, 如果我们问什么对应于几何学家们对诸示意图 ( diagrams) 的
使用, 那么对于希腊人来说, 答案无疑将是或者将包括表示奇数和偶数的
点] 。 我更关心的则是后两点, 而且尤其是第三点。 首先, 关于数学家们
的诸假设的地位是不明确的。 柏拉图的例子是———你们会记得———奇数和
偶数、 诸图形 ( figures) 和 三 种 角。 欧 几 里 得 ( Euclid) 的 读 者 倾 向 于 提
出这样的问题: 柏拉图想到的是定义 ( 比较欧几里德 《 几何原本》 第 VII
卷中第 6 个和第 7 个关于奇数和偶数的定义) 或是存在假定 ( 对应于亚里
士多德的假设———尽管亚里士多德不允许奇数和偶数的有那种地位, 因为
他坚持当算术设定了奇数和偶数的定义时, 它就必须证明它们存在) 还是
第三, 正如在图形那里似乎是可能的, 是关于进行某些构造的可能性的假
柏拉图论数学与自然、 神话与科学 211

定 ( 如欧几里得的前三个公设) ? 其他人可能觉得我们可以肯定地回答这
个问题, 支持其中一种选择, 而排除另外两种。 我个人的观点是, 任何此
类答案都超出了这个文本, 并且重要的是这个文本是不明确的。 尽管作为
导出某些结论的起点的概念是绝对清楚明白的, 但数学家所使用的起点的
本性并不是清楚明白的———因为尚未清楚地区分这样一些起点的不同的类
型 ( 如同在亚里士多德和欧几里得那里对它们的区分) 。 虽然我们知道书
名是 《 元素》 ( Elements) 的各种书籍可以追溯到公元前 5 世纪的希俄斯的
希波克拉底 ( Hippocrates of Chios) , 而且它们必定使用了某种起点, 只不
过这些起点的分类有多清楚明白是成问题的。 根据希波克拉底本人主要的
幸存的残篇来判断, 他乐于 谈 论 一 个 证 明 的 “ 开 端” ( beginning, ),
这个证明是关于一个就其自身可被证明的命题。
无论我们对第一点怎么想, 我们都可以看到, 到目前为止, 从同时代
的数学的角度来看, 柏拉图关于数学家们使用某些起点以推出其他结论的
表述是十分有意义的。 然而, 当他说他们不屑于说明 “ 对任何人都清楚明
白” 的这样一 些 假 设 时, 诸 难 题 才 产 生。 他 由 “ 对 任 何 人 都 清 楚 明 白”
( ) 想到的是什么? 一些解释者认为其含义是 “ 显而易见
的” ( plain to see) ———也就是说, 那 “ 体现在数学家使用的可感知的示意
图或模型 中 可 以 被 看 到 的” ( 如 Cross & Woozley 所 评 论 的, 1964: 244 )
或 “ …… 从 物 理 意 义 上 说, 在 几 何 学 家 的 沙 地 上 ① 去 看 ” ( Robinson,
1962: 156) 是 “ 显而易见的” 。 但这些解释可行吗? 我对此表示怀疑。 当
然, 柏拉图在这里所指的几乎不可能是对一个可见的示意图的那类诉求,
就像我们在 《 美诺篇》 ( Meno) 中看到的那样, 在那里苏格拉底带着那个
小厮进行了一 段 几 何 推 理, 并 借 助 沙 地 上 画 的 一 个 正 方 形 来 引 导 他 认 识
到: 二倍面积的 正 方 形 不 是 二 倍 边 长 的 正 方 形。 在 《 理 想 国》 510C 中,
柏拉图谈到证明的起点, 而并未提及证明过程中的示意图。 尽管毋庸置疑
的是, 希腊的几何证明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构造, 包括含有无根据的假定
的构造, 并且 这 个 术 语 既 指 “ 构 造” 也 指 “ 证 明” , 但 在 《 理 想

① 古希腊数学家通过在沙地上画图形来研究几何学。 ———译者注
212 清华西方哲学研究 第八卷第一期 (2022 年夏季卷)

国》 的这个段落中, 如果认为柏拉图想要批评同时代的数学的这一特征,
那是相当不现实的。 不管他的观点是什么, 重点在于对诸假设本身所做的
一个假定, 而不在于获得结论的论证过程。
诸假设应该 “ 对任何人都显而易见” ( evident to anyone) 的方式很可
能不仅仅是简单地诉诸示意图中可以看到的东西。 但我们应该问, 柏拉图
在多大程度上认为数学的起点是自明的 ( self - evident) ? 当我们谈及关于
大约同时代的数学的已有的证据时, 情况就变得更复杂了。 当然, 欧几里
得从若干个没有任何疑问也没有任何解释的定义、 公理和公设出发, 并且
有人可能会认为这些自明的起点是假定的。 然而, 早期希腊数学的一个显
著特征是在诸如数、 点或线的定义等问题上, 以及在诸如将平行公设作为
公设的著名问题上缺乏一致性———明显的分歧。 当我们将欧几里得的诸定
义与我们所知道的在他之前提出的其他那些定义进行比较时, 差异往往不
仅仅关系到阐述方式, 也不仅仅关系到文体上的变化, 而是反映了一个实
质性的分歧。 欧几里德将点定义为没有部分的东西 ( 《 几何原本》 第 I 卷,
定义 1) 。 但是亚里士多德援引了另外两种完全不同的定义, 即一个有位置
的单位 ( monad) ( 《 论 灵 魂》 409a6 ) 和 “ 一 条 线 的 端 点 ( extremity) ”
[ 《 论题篇》 ( Top. ) 141b19 及以下] 。 在欧几里得那里线本身是一个无宽
度的长度 ( 《 几何原本》 第 I 卷, 定义 2 ) , 但在普罗克洛斯 ( Proclus) 给
出的定义中, 线 是 一 个 “ 一 点 的 流 动” ( flux of a point) , 而 亚 里 士 多 德
( 似乎) 再次暗 示 了 这 一 定 义 ( 《 论 灵 魂》 409a4 ) 。 接 着, 对 于 “ 直 线”
的定义, 我们有 “ 一条在其自身上均匀放置着点的线” ( 《 几何原本》 第 I
卷, 定义 4 ) 和 “ 中 间 掩 盖 着 两 端 的 线 ” [ 柏 拉 图 《 巴 门 尼 德 篇 》
( Prm. ) , 137E] 。 对于数 的 定 义 也 有 分 歧, 除 了 “ 由 若 干 单 位 组 成 的 数
量” ( 《 几 何 原 本 》 第 VII 卷, 定 义 2 ) 外, 我 们 还 有 “ 有 限 的 数 量 ”
( finite multitude) 或 “ 受限的数量” ( limited multitude) ( 如在亚里士多德
《 形而 上 学 》 1020a13 中 ) , 以 及 后 来 各 种 各 样 的 定 义, 如 尼 科 马 霍 斯
( Nicomachus) 的 “ 由诸单位构成的数量领域内的总和” ( 13, 8 ) ①。 这样

① 应引自尼科马霍斯的 《 算术入门》 ( Introduction to Arithmetic) 。 ———译者注


柏拉图论数学与自然、 神话与科学 213

的例子还有很多。
早期希腊数学家们的证据表明, 对某些关键术语的定义存在广泛的分
歧。 柏拉图会不会对这一事实一无所知? 当然, 这也不是不可能, 但极有
可能的是, 他清楚地知道大多数集中于诸基本术语的定义的争论。 如果现
在回到我们感兴趣的 《 理想国》 的段落, 我们肯定没有必要认为柏拉图在
那里假定数学家们以为或曾经以为他所提及的诸数学假设是自明的。 柏拉
图自己肯定不这么认为: 的整个要点在于, 可以对 所使用的
诸假设给出说明。 但是, 当柏拉图说数学家们不屑于对他们自己或对其他
人说明 “ 对任何人都显而易见” 的诸假设时, “ 对任何人都显而易见” 可
以被理解 为 他 们 的 主 张 ( claim ) , 而 不 是 ( 或 不 完 全 是 ) 他 们 的 依 据
( warrant) 。 事实上, “ 数” “ 点” “ 线” 的本性可能存在争议。 然而, 数学
家在他的论证中继续推论, 好像 他的起点 “ 对任何人都显而易见” 。 即使
在这个领域中有其他观点时, 他们也将那些起点视为已知的———他们继续
( 视其为已知) 。
如果对这个段落的解读是正确的, 那么柏拉图对数学家们的不满不仅
仅是 因 为 他 们 未 能 从 一 个 非 假 设 的 第 一 原 理 或 善 的 理 念 ( Form of the
Good) 导出他 们 的 诸 假 设; 他 还 有 一 个 进 一 步 的 可 能 批 评, 即 批 评 他 们
“ 狡猾地处理” ( finesse) 数学家们相互之间的关于某些基本概念的本性或
定义问题上的 分 歧。 例 如, 采 用 一 种 “ 观 点” 而 不 是 其 他 观 点, 确 切 来
说, 就是不 去把对任何人 都显而易见的东西作为你的起点。 好像这个观点
是起点一样去继续论证, 这就是在唬人。 然而, 正是唬人的那种因素在早
期希腊数学的大量章节中如此突出: 至少在我们有大量证据表明存在对许
多基本术语的定义的各种各样的建议时, 我们关于证明那些建议的合理的
信息却要缺乏得多, 以及尽管那很可能部分地反映出我们的原始资料的匮
乏, 但那或许不是全部真相, 并且在某些情况下我们可能怀疑这些证明那
时还未实现。
概括地说, 柏拉图有可能 ( 但我认为不大可能) 不知道———或者决定
忽略———同时代的数学家们相互之间在某些基本的数学术语的定义问题上
存在的实质性分歧。 当柏拉图说数学家们认为某些假设是已知的并且因为
214 清华西方哲学研究 第八卷第一期 (2022 年夏季卷)

它们 “ 对任何人都显而 易 见” 而 没 有 对 它 们 进 行 说 明 时, 从 这 一 观 点 来
看, 这是因为他相信 ( 或因论证的缘故而假定) 数学家们真的 认为事实是
这样: 他们确信这些假设事实上 “ 对任何人都显而易见” 。 柏拉图自己的
不满仅仅是因为这些假设与善的形式无关, 或者———并且这是我会支持的
观点———柏拉图是 知道数学家们之间在某些基本假设的问题上有实际分歧
的。 当他说数学家们认为它们是已知的并且因为它们 “ 对任何人都显而易
见” 而没有对它们进行说明时, 毋宁说他们表现得好像 事实就是这样。 如
果你愿意, 可以说是数学家们而不是柏拉图忽略了分歧。 他们没有说明、
不去证明他们采用的特殊的假设 ( 并且事实上, 正如我们所说的, 我们缺
乏证据以表明数学家们关于证明诸特殊观点的任何尝试, 例如, 关于对数
或线或点的定义的观点) 。 柏拉图除了对未能回到一个非假设的第一原理
表达了特别的 不 满 以 外, 他 还 可 能 进 一 步 地 完 全 驳 倒 了 同 时 代 的 数 学 家
们。 他们很可能充分意识到他们的起点应该是已知的, 而且应该是毫无争
议的; 他们表现得好像事实就是这样, 然而他们同行之间在许多问题上的
实际的根本分歧揭穿了他们的谎言。 那么, 在 《 理想国》 中的这个文本与
其说是对数学家们的某种幼稚的自信的批评, 不如说是对他们未能解决,
甚至妥协于未能解决某些基础问题的批判。
现在我要从柏拉图对数学的缺陷感到不满的原因转向他对任何关于物
理世界的描述的缺陷感到不满的原因———转向 《 蒂迈欧篇》 中的 “ 可能的
故事” ( probable story) 。 柏拉图关于所提出的那个叙述的地位的强调是引
人注目的。 的确, 他有时将它称为一个 ( 相仿的故事) , 有时
称其为一个 ( 相仿的叙述) : 后一种表达方式表明, 我们 不 必
将 中的 ( 故事) 作为带着虚构的叙述的联想来理解。 然
而, 蒂迈欧反复强调的一点是, 他的故事并不是一个确定的 ( certain) 故
事: 它是一个可能的 ( probable) 故事。 还值得注意的是, 《 蒂迈欧篇》 中
的引导 性 对 话 也 起 到 了 提 醒 读 者 注 意 任 何 叙 述 的 地 位 问 题 的 作 用。 在
20D7 中, 克里 提 亚 ( Critias) 将 亚 特 兰 蒂 斯 ( Atlantis) 的 故 事 介 绍 为
“ 极其 离 奇, 但 在 各 个 方 面 来 看 都 是 真 实 的 ” ( ,
) 。 在 22A ( 仍然在克里提 亚 的 发 言 中) 那 里, 据
柏拉图论数学与自然、 神话与科学 215

说梭伦 “ 讲述了这个传说” ( ) ———关于普卡里恩 ( Deucalion)


和皮罗 ( Pyrrha) ; 而在 23B 那 里 埃 及 祭 司 告 诉 梭 伦, 他 的 家 谱 和 “ 孩 子
们的童话” 没多 少 差 别 ( ) 。 在 26C 那 里 克
里提亚再一次说 他 将 “ 转 换” ( transport) 他 们 昨 天 ( 在 《 理 想 国》 中)
( 以神话的方式) 描述的公民和城邦, 并将他们 ( 真实
地) 带到这里来 ( 假定这座城邦是那个古老的城邦, 并且你设想的公民是
我们真正的祖先) 。 这 引 出 了 苏 格 拉 底 的 回 答, 即 这 是 一 个 极 好 的 计 划,
重要的是这个 故 事 不 是 虚 构 的 传 说 ( ), 而是一个真
实的故事 ( ) 。 我并不是说这些段落中的任何一个与宇宙论
的叙述本身直接相关。 然而, 它们肯定都有助于使我们注意到, 我们需要
对任何讨论的地位问题保持警惕。
但是柏拉图关 于 蒂 迈 欧 所 讨 论 的 主 题 而 得 到 的 叙 述 有 什 么 保 留 意 见
呢? 正如蒂迈欧自己所表达的, 这个主要的保留意见当然同恒在 ( Being)
与生成 ( Becoming) 之间的对比有关。 蒂迈欧在 27D5 及以下介绍了这种
区分 ( 顺 便 说 一 句, 作 为 蒂 迈 欧 的 看 法 或 意 见 而 言, ),
并且在 29B5 及以下, 在一方面关于一个模型 ( model) , 另一方面关于它
的仿本 ( likeness) 的可能叙述的地位之间, 还有另一个众所周知的重要对
比。 关于第一个对 比, 蒂 迈 欧 强 烈 要 求 叙 述 “ 就 ( 其) 是 可 能 的 而 言”
( so far as is possible) 是无可反驳的、 不可改变的 ( ) 或不可战胜
的 ( ) : 这些叙述是可能的, 因为它们关于自身恒定的且以理性
可辨识的东西, 并且, 在这方面应该尽可能地没有不足之处。 然而, 关于
第二个对比, 就其本身是一个按照模型的影像所制造的仿本而言, 将会有
一些相仿的 ( ) 、 与 之 相 称 的 叙 述———正 如 恒 在 之 于 生 成, 真 理 之
于信念 ( )。
我敢肯定, 你很清楚对蒂迈欧的生成的叙述的可能本性提出相似的观
点的这个以及其他的段落。 但是, 首先要重复的一点是, 尽管关于生成的
叙述仅仅是可能的, 但至少在原则上关于恒在的叙述应该是无可反驳的。
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主张。 每当宇宙论者或自然哲学家与在其之后可见宇
宙被构造出来的可理知模型有关时, 原则上应该确定无疑。 换句话说 ( 用
216 清华西方哲学研究 第八卷第一期 (2022 年夏季卷)

柏拉图的术语说) , 每当我们讨论诸形式 ( Forms) 时———每当这是一个定


义、 一个形式或说明它与其他诸形式的关系的问题时———都不应该只是可
能性的问题。 的确, 蒂迈欧说 “ 就 ( 其) 是可能的而言” 必须竭尽全力
( , 29B7) ———但在可能的情况下, 是恒定的和不变的。
但是关于生成本身呢? 这里它只是一个可能性问题。 然而, 虽然一个
叙述是 可 能 的 且 不 确 定 的, 但 如 他 在 44C - D ( ) 和 67D
( ) 中所说的, 却是那个 “ 最可能的” ( most likely) 叙述, 而
且如他在 29C4 中所说并在 48D 中再次重复的那样, 这个叙述 “ 在可能性
上不低于任何一个” 。 很明显, 在涉及可见的仿本的地方, 我们正在以可
能或不可能被明确说明的方式, 处理一个达不到可理知模型本身的事物。
然而, 这一点在这里也不应该被夸大。 显然, 我们不是在处理一个同一的
仿本。 然而, 匠 神 却 把 这 个 影 像 造 得 尽 可 能 像 模 型 。 有 四 点 是 值 得 强 调
的。 第一点, 匠神使用的模型本身是永恒的且不变的: 这一点的重要性在
28A 及以下中有详细说明, 那里强调任何基于一个被造的模型的制造是低
等的。 第二点, 出自匠神的技艺的 作 品 是 美 好 的 ( good) 。 这 个 主 题 是 反
复出现的, 在 《 蒂迈欧篇》 的最后一句话中达到了大功告成的高潮, 在那
里可理 知 的 模 型 的 仿 本 被 描 述 为 “ 一 个 见 的 神, 最 大 的、 最 善 的、 最 美
的、 最 完 满 的 神 ” : 。 第三
点, 匠神所做的是将 秩 序 带 入 前 宇 宙 的 混 沌 或 无 序 ( ) 中。 此 外,
第四点, 祂的作品是不可分解的———即使次等的匠神们的作品也未享有这
个特点。 至少在 41A - B 中, 当匠神向其他诸神宣说时, 他将自己的作品
描述为 “ 不可分解的” , “ 除非我自己希望如此” 。 但他接着说: “ 虽然任
何系牢的纽带都可以解开, 但只有恶者才乐意分解已经完满结合并良好维
持的东西。”
因此, 我们可以举出一些基本的考虑来为自然哲学家提供保证。 如果
匠神的诸作品中有秩序, 如果它们或就它们所是而言, 是美好的并基于一
个永恒的模型, 那么它们显然是可探究的并且很值得探究的。 然而, 事情
还有另一面。 蒂 迈 欧 以 一 些 表 明 其 困 难 的 话 语 不 时 地 从 特 别 的 讨 论 中 退
却。 即使自然哲学家可以希望有一种 “ 在可能性上不低于任何一个” 的叙
柏拉图论数学与自然、 神话与科学 217

述, 但关于这种叙述有多好、 有多少可能的问题仍是悬而未决的。
在此必须区分对话中的在不同点上出于不同原因所表达的不同的诸保
留意见。 在其中一个主要段落中, 其中非常强调的一点是需要满足于可能
的描述———29B - C———蒂迈欧明确指出, 如果 “ 在许多主题上, 它们无法
给出一个完全自洽的和彻底准确的说明” , 苏格拉底对此不应该感到惊讶,
例如, 在许多主题上———关于 “ 诸神和 ( 关于) 整个宇宙的生成” (
) 。 毫无疑 问, 当 他 继 续 说 道 “ 我 们 应 该 记 住,
我们只具有人的自然本性” 以及 “ 除了一个可能的叙述以外, 别再寻求更
多” 时, 在某种程度上这些话被要求适用于整个宇宙论。 然而, 我们不能
不注意到, 他所举的这个特别的例子是关于诸神的叙述和关于整个宇宙的
生成叙述。 对神的谈论附上了免责声明: 不一会儿我们确实会听到一些关
于恒星的事情, 蒂迈欧介绍了一段简短的关于传统的诸神的内容, 关于地
神 ( Earth) 、 天神 ( Uranus) 、 大 洋 神 ( Oceanos) 、 海 神 ( Tethys) 等 等,
他说他们必须信任古人们关于他们的说法, 毕竟古人是诸神的后裔, 所以
他们 的 说 法 不 应 该 被 怀 疑, 即 使 它 们 “ 没 有 或 然 的 和 必 然 的 证 明 ”
(40D - E) 。 至于 “ 整个宇宙的生成” , 这可以被认为是关于处理世界如何
生成的那个部分的叙述, 特别是火如何被构造出来———后来在 48B 有所讨
论 ( 尽管在 56B 中他提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主张, 即他们可能认为正四面
体是火的 “ 元素和种子” , “ 根据正确的和可能的叙述” ) 。
蒂迈欧在别处退却, 是因为担心他的叙述过长而不成比例。 这种情况
发生在 38D - E 中, 当他涉及对诸行星位置及这些位置的缘由的详细描述
时。 然而, 原则上并不是说这样一个叙述是不可能的———只是它既困难又
冗长。 蒂迈欧接着说, 也许他们以后会对这些问题给出它们应有的解释。
不久以后在 40C - D 中, 他提到诸行星的路径、 它 们 的 逆 行 ( retrograde)
和 向 前 ( foreword ) 运 动、 它 们 的 相 合 ( conjunctions ) 和 相 冲
( oppositions) ———它们为人们提供的迹象 ( signs) 和凶兆 ( portents) ———
并说在没有可见模型的情况下讨论所有这些都是徒劳的, 这也可能被视为
一种实际的 困 难, 而 不 是 排 除 讨 论 中 的 任 何 可 能 的 有 关 主 题 的 叙 述。 在
54A - B, 当他从半等边三角形何以是最美好的三角形的描述中退却时, 其
218 清华西方哲学研究 第八卷第一期 (2022 年夏季卷)

叙述的长度再次成为被提及的因素。 这里提到了一种更高级的叙述的可能
性。 如果有人能够对基本立体的构造给出一个更好的叙述, 他就是朋友,
而不是敌人。 蒂迈欧提到的但没有给出那个更长的解释并不一定必然是这
个问题的结束, “ 假如有人反驳我们并发现其并非如此, 我们不会吝惜他
得奖” 。 但这当然不是否认而是声称这个问题可能会被推进。 一个反驳和
一个改进了的叙述的可能性, 取决于这个问题在原则上是可被探究的。
诚然, 当蒂迈欧在 59C - D 中谈到 “ 为了消遣” 而从事作为一种 “ 适
度和 明 智 的 娱 乐 ” 的 关 于 生 成 的 可 能 的 叙 述 时, 至 少 部 分 实 行 ①
( exercise) 的价值和重要性稍有泄气。 在他看来, 生成的特殊方面涉及简
单立方体的多样性和混合体。 然而, 如果我们回想一下, 在接下来的内容
中, 蒂迈欧不仅试图对各种 “ 水” “ 土” 及其混合体进行分类, 而且还设
法将这种叙述与基础三角形层次上所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 因此, 当我们
反思柏拉图的大多数前辈和他的大多数后继者在这个一般探究领域所表现
出的过度教条主义 ( dogmatism) 时, 不情愿主张任何超过某种可能性的东
西是容易理解的, 而且确实也是值得称赞的。
柏拉图首要考虑的是诸基本三角形, 在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的层面上
似乎也会有一些困难, 例如当蒂迈欧在 68B - D 中说, 试图说明组成特定
颜色的不同成分的比例是愚蠢的, 并进一步补充说, 如果有人试图通过实
践检验来探究颜色的构成, 那么他将证明他对神性和人性差别的无知。 当
他说只有神有知识和能力将多混合 ( blend) 为一, 将一分解为多时, 这种
混合似乎不是调配 ( mixing) 颜料的问题, 而是组合 ( combine) 基本原子
的微粒的问题。 我说 “ 似乎” 是因为不能否认柏拉图没有尽可能仔细地区
分这两种类型的 “ 混合” , 而蒂迈欧的表述也可以被理解为, 我们甚至不
能希望发现哪种颜料添加到哪种颜料中会产生哪种混合色。
我已经以一定的篇幅并且相当详细地重温了这些大多数为人所熟知的
段落, 因为只有 当 我 们 这 样 做 时, 我 们 才 能 看 到 柏 拉 图 经 常 有 相 当 具 体
的———而且一般是容易理解的———关于特定的保留意见的动机, 这些保留

① 应指把关于永恒存在的叙述的实行放在一边。 ———译者注
柏拉图论数学与自然、 神话与科学 219

意见与他由蒂迈欧之口说出的这个叙述相关。 基于这个探究的特定部分的
困难所做的免责声明———可能是由于天文学的复杂性———通常是有充分根
据的。 拒绝断言确定性———当许许多多其他希腊理论家们这样做时———是
值得称赞的。 柏拉图的形象远不像他有时被描绘的那样对自然哲学感到绝
望 。 可见的宇宙是可理知模型的一个并不完满的仿本: 但它是被尽可能地
像地造出来 的。 秩 序 被 强 加 于 原 始 的 混 沌 无 序 之 上, 并 且 它 是 可 被 发 现
的。 自然哲学家不得不既要处理理性的作品 ( the work of Reason) , 又要处
理必然性的因素 ( the factor of Necessity) , 我们必须不偏不倚地对二者加以
强调。 正如我们不应忽视可见的宇宙并非纯然仅仅是理性的作品, 我们也
不应错误地认为它纯然仅仅是必然性的产物。
问题的实质涉及为整个宇宙论提供框架的基础的本体论。 属于生成的
东西, 只就它生成而言, 永远不会恒在 ( is) 。 使用柏拉图其他地方关于理
念论的表述, 至少关于他在中期对话中对那个理论所采用的版本, 我们可
以说 “ 生成” 不仅仅是变化 ( change) 和形成 ( coming - to - be) 的问题,
也是任何殊相承载它所承载的谓词的方式之一。 《 会饮篇》 (211A) 中的
美的事物有生有灭, 但它们不是仅仅一时美, 另一时又不美, 而是在一些
方面美, 在别的方 面 丑; 在 一 种 关 系 中 美, 在 另 一 种 关 系 中 丑; 在 一 处
美, 在另一处丑; 对一些人美, 对另一些人丑。 《 斐多篇》 中相同的棍子
和石头, 对另一个人和对另一个物体来说, 也是不同的。 在 《 蒂迈欧篇》
自身中 (48B 及以 下) “ 诸 如 此 类” ( suchlike) 的 词 汇 也 传 达 了 类 似 的
信息。
但是, 恒在与生成之间的这个基础的本体论的鸿沟在多大程度上和在
什么方面威胁着自然哲学家的探究? 从一些评论者的观点来看, 它冒着排
除这种探究的危险, 从一开始就完全从根基处破坏了这种探究, 因为它所
必须处理的现象提供的是有致命缺陷的证据。 然而, 这种解释在极端情况
下将柏拉图瓦解为巴门尼德, 并使柏拉图的殊相的世界成为纯然的幻觉世
界。 我们不应该这样理解它, 这可以从很多方面来论证, 最简单的理由也
许是它忽略了柏拉图自己在 《 理想国》 中所做的在纯粹的推测 ( )
和信念 ( ) 之间的区别。 但 这 不 是 唯 一 的 一 点。 甚 至 就 对 自 然 的 探
220 清华西方哲学研究 第八卷第一期 (2022 年夏季卷)

究的可能性而言, 在 《 蒂迈欧篇》 中都没有真正地进行这种探究。 我们从


这项工作中汲取的一项教训是, 在宇宙中秩序的度量不容低估。 诸现象是
恒变的和不稳定的。 然而, 它们是基于稳定的模式 ( patterns) 。
当柏拉图坚持认为只有对可理知的世界才可以给出某些叙述时, 自然
科学家没有或者应该没有什么可争论的。 如果柏拉图将注意力从殊相转向
共相, 从偶然的事物或偶发的事物转向本质的事物, 那么自然科学家们也
不会受到威胁。 他们肯 定 会 同 意, 研 究 的 针 对 的 是 种 ( species) , 而 不 是
特殊的个例 ( the particular individual expample) ———就 像 解 剖 台 上 的 样 本
一样。 当然, 解剖台本身并不是柏拉图的方法。 对于中期本体论的柏拉图
来说样本的不完满源于它是一个殊相。 然而, 即使是不完满的, 也并非不
融贯的。 的确, 这 或 许 表 明 柏 拉 图 在 一 开 始 就 提 出 了 一 种 关 于 形 式 的 理
论, 目的就在于说明诸现象的所具有这种融贯性。 正是就它们分有或模仿
形式而言, 诸殊相才有对它们所具有的融贯性的度量: 但这些形式是对这
种融贯性的解释, 而如果我们事实上能说这些殊相是———即使只是在有限
制的方面———美的或平等的, 我们也本来就不应该需要美的形式或平等的
形式了。 即 使 如 在 《 斐 多 篇》 中, 当 一 种 理 解 诸 形 式 的 方 法 根 据 回 忆
( Recollection) 理论来描述时, 我 们 也 可 能 使 用 这 样 一 个 观 点 来 理 解, 即
回忆是通过与诸殊相的相遇 ( encounter with) 而激发出来的, 正如在 《 斐
多篇》 74A 中所说的那样, 这些殊相既有类似的, 也有不类似的。 如果所
讨论的诸殊相非常不融贯, 这也不会是可能的。
因此, 我认为柏 拉 图 的 允 许 甚 至 鼓 励 对 自 然 的 探 究 的 立 场 有 许 多 特
征, 这些特征被理解为对变化的现象所预设的可理知的有序世界的一种探
究。 毕竟, 柏 拉 图 的 立 场 有 很 多 方 面———对 形 式 的 重 视, 对 本 质 ( the
essential) 而不是偶性 ( the accidental) 的重视, 对终极因 ( final causation)
和善 ( the good) 的重视, 对宇宙的整体秩序的重视———在这 些 方 面, 他
与亚里士多德是一致的。 当然, 我们必须抵制任何将柏拉图的观点瓦解成
亚里士多德观点的诱惑, 就像我们应该抵制将柏拉图的观点瓦解成巴门尼
德的观点一样。 甚至就分歧点而言, 首先是超越性 ( transcendence) 的基
础问题, 主要根 据 形 式 ( Forms) 的 存 在 条 件 来 理 解: 对 于 柏 拉 图 来 说,
柏拉图论数学与自然、 神话与科学 221

一个形式的存在并不依赖于有任何殊相的例证, 然而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
则是如此。 再者从某个角度来看, 对亚里士多德来说当然个别的实体具有
优先性———即使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他在 《 形而上学》 Z 卷中说形式是第
一实体, 但他提出了一个实体何以成为一个实体的问题, 并回答了这个问
题, 即是由实体所具有的形式提供的统一性。 最重要的是, 对于亚里士多
德来说, 实体成为实体之所是没有任何条件, 至少在我们处理实际存在的
东西时是这样。 然而, 尽管本体论上的差异是巨大的, 但关于什么是已知
的问题的回 答 仍 然 保 持 一 致: 即 使 对 亚 里 士 多 德 来 说, 已 知 的 也 不 是 殊
相, 至少不是作为殊相所是的东西, 而是它所具有的形式。
那么, 我们现在可能会问, 柏拉图在多大程度上容忍或鼓励对殊相方
面的漠视 ? 这位哲学家在多大程度上忽略 了现象以 “ 拯救” 它们, 而不是
柏拉图自己所说的从 “ 拯 救 现 象” 的 角 度 而 言? 专 注 于 共 相 或 可 理 知 模
型, 这位哲学家无疑会期望在不完满的殊相中有一些不足。 然而, 诸殊相
的证据很难完全不予考虑。 仅在 《 理想国》 中, 当在描述对护卫者教育有
用的那种天文学时, 柏拉图似乎确实说或者被认为说, 他们将 “ 不要去管
天上的诸事物” (530B7) 。 对这句短语和整个段落的解释仍然存在很大的
争议。 最 近 沃 拉 斯 托 斯 ( Vlastos ) 、 穆 瑞 勒 陶 斯 ( Mourelatos ) 和 缪 勒
( Mueller) 对这一问题的贡献表明, 人们仍在广泛而彻底地讨论各种观点。
一种解释充分利用了这个短语, 并认为柏拉图所主张的是一种会被更正确
地称为运动中的球体几何的研究, 而不是任何一般意义上的恒星或天文学
的研究。 另一种相反的观点认为, 诸现象至少提供了问题, 尽管这些问题
随后被纯粹地从几何上处理。 这个段落有意要告诉我们任何与自然研究相
关的事情, 而这些观点中的任何一个———或者实际上任何其他观点———究
竟在多大程度上与此相关是值得怀疑的。 柏拉图的目的不是进行关于在天
文学本身中的正确方法的争论, 而是考虑该领域中的什么可以用于护卫者
在抽象思维训练方面的教育方案中。 在这种背景下, 将所谓的天文学同化
为几何学是可以理解的, 即使柏拉图在描述他为护卫者所主张的新研究时
所使用的术语具有煽动性的, 而且具有潜在的误导性。 如果我们想要考虑
柏拉图对于天体研究的可能性和限制因素的看法, 那么我们应该转向我们
222 清华西方哲学研究 第八卷第一期 (2022 年夏季卷)

已经引述过的 《 蒂迈欧篇》 中的诸段落, 这些段落谈到了探究的困难并从


详细的阐述中退却出来, 但这并未表明探究在原则上是不可能的, 也没有
表明探究是基于纯粹先天的 基础而进行的。 相反, 柏拉图对 “ 同一圆圈”
和 “ 差异圆圈” 这两种主要旋转的细致描述, 以及他对 “ 差异圆圈” 上行
星的视 ( apparent) 相对速度和实际 ( actual) 相对速度的区分, 强烈表明
了他所说的详细叙述是可能的 ( 但他从中退却出来) , 这个叙述将像任何
其他天文学体系的做法一样, 对关于诸行星周期的这类予料 ( data) 尽可
能多地给予考虑, 诸行星的周期问题构成了像欧多克斯 ( Eudoxus) 这样
的天文学家的工作的起点。
要拯救的现 象 和 现 象 被 拯 救 的 条 件 无 疑 会 因 领 域 的 不 同 而 不 同。 然
而, 这是一个由 匠 神 制 造 和 赋 予 秩 序 的 可 见 的 宇 宙, 这 个 宇 宙 需 要 被 解
释, 需要在一定的范围内被理解。 生成不应与恒在相混淆, 但通过分有或
模仿恒在, 生成得以生成。 关于生成, 我们有且仅有一个相仿的故事。 重
要的是要知道处理不同主题的不同类型的叙述的不同地位。 关于生成的那
个相仿的故事并不仅仅 是关于传统诸神的神话。 我们已经看到, 柏拉图将
蒂迈欧的叙述与那种 类型的故事拉开了距离, 他明确表示, 关于拟人化的
诸神 ( anthropomorphic gods) 的 传 统 神 话 “ 没 有 或 然 的 和 必 然 的 证 明 ”
(40D - E) 。 并不是说关于生成的叙述本身就是一个必然的证明: 而是它
能够获得一个可能性的度量, 而这是由它表现出有序的程度这一事实来保
证的, 当 然, 它 不 是 恒 在 世 界 的 复 制 品 ( replica ) , 而 是 它 的 仿 本
( likeness) 。
有些评论家把柏拉图描绘成厌恶自然研究或对其完全绝望的人, 对此
我持保留意见。 但我想引入的最后一个话题涉及另一个有影响力的解释路
线, 它也带有一定的危险。 柏拉图和柏拉图主义经常被视为坚持物理学数
学化的一种版本。 例如, 柯瓦雷 ( Koyré) 以他特有的直接的方式说: “ 如
果你主张数学具有更高的地位, 如果你赋予它实在的价值和在物理学上的
支配性地位, 你就是一个柏拉图主义者。 相反, 如果你在数学中看到的是
一门抽象的科学, 因此它的价值低于那些———物理学和形而上学———处理
真实存在 ( real being) 的科学……你就是一个亚里士多德主义者。”
柏拉图论数学与自然、 神话与科学 223

第一个困 难 是, 对 于 柏 拉 图 而 言, 说 数 学 在 物 理 学 中 占 据 支 配 性 地
位, 就是过度地解读我们已有的具体方法论的文本, 并以过分宽容的方式
呈现柏拉图的实际的实践。 我们前面讨论过柏拉图自己在 《 理想国》 第 VI
卷中提出的关于促进数学本身的观点: 毫无疑问, 在那里数学是至高无上
的。 但就像它继续例如在 《 斐莱布篇》 中 (55D 及以下) 关于不同种类知
识的分类中一样, 数学又坚决地位于辩证法之下。 在 《 理想国》 第 VII 卷
中, 某些数学的研究在对护卫者的教育方案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同样也作
为辩证法的一个入门课程。 诚然, 在 《 理想国》 中的诸段落只告诉我们数
学和辩证法之间的关系, 而没有告诉我们数学和物理学之间的关系: 但同
样地, 它们并不能帮助数学在物理学之内 占据支配性地位。 要了解它在那
里的作用, 我们必须转向 《 蒂迈欧篇》 , 并且虽然数学在一个关键点上确
实发挥了作用, 但在柏拉图叙述基本元素的几何原子论中, 我们不能也不
应该忽视的事实是经常在其他地方———例如在对生理过程或病理过程的叙
述中———数学的作用可以忽略不计。 有些地方提到疾病与主要元素的某些
偶然事件相对应, 但这几乎不能防止叙述整体上是定性的、 模糊的和基于
主观印象的, 而不是精确的和定量的。
甚至就 《 蒂迈欧篇》 中 宇 宙 论 为 我 们 提 供 的 独 特 的 ( 且 主 要 是 独 创
的) 特征而言, 其基本的要点并不是柏拉图打算将物理学的研究数学化,
而是他坚持 强 调 目 的 论。 他 的 基 本 元 素 理 论 的 几 何 原 子 论, 同 留 基 伯
( Leucippus) 和德谟克利特 ( Democritus) 的原子论一样, 确实是企图把质
的差异 ( differences) 归结 为 量 的 属 差 ( differentiae) 。 作 为 一 种 模 型, 它
似乎具有启发性: 但事实上, 很少有人试图追随他的领导, 或者在他的理
论基础上建立或发展他的理论, 而他的诸建议的任意性必定已经削弱了它
们的说服力。 另一方面在终极因问题上, 毫无疑问他非常重视这个原理并
满怀热情地在详细的理论和解释中发展了这个原理, 或者可以说他所重视
的这一原理后 来 影 响 了 从 亚 里 士 多 德 开 始 一 直 到 希 腊 科 学 中 大 多 数 重 要
人物。
我们一直在讨论的这个主题所带来的挑战, 是如何公正对待柏拉图独
特而复杂且容易被误解的立场。 用消极的方式来定义———就柏拉图希望自
224 清华西方哲学研究 第八卷第一期 (2022 年夏季卷)

然哲学家去避免的而言———要比用积极的建议来定义要容易得多。 首先,
他自己在 《 蒂迈欧篇》 的宇宙论中使用的 ( 故事) 与希腊语中常用
的表示一个虚构故事的术语用法不同, 即我们所理解的神话 ( myth) , 尽
管这种用法的一些关联仍然存在于这个背景中, 而且蒂迈欧的 就其所
涉及的生成而言, 当然也没有任何证明 ( ) 。 这个叙述显然与关于
诸神的传统的神话传说 ( tales) 不同: 它也与非常传统的, 即使同时非常
原始的作品———赫 西 俄 德 ( Hesiod) 的 《 神 谱》 ( Theogony) 不 同。 但 是
柏拉图也脱离了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们的教条主义, 脱离了关于世界最初如
何、 关于物理元素及其混合和组合的模式的天马行空的推测, 脱离了诸如
恩培多克勒 ( Empedocles) 或 阿 那 克 萨 戈 拉 ( Anaxagoras) 对 那 些 主 题 的
未经限定的 断 言。 确 定 性 仍 然 是 柏 拉 图 的 目 标 或 理 想, 但 这 只 有 通 过
( by) 辩证法和关于 ( about) 恒在才能实现。 如果我们能够并且必须发现
恒在———回忆诸形式并练习 ( 理智) 和 ( 努斯) ———我们还
必须意识到, 可见的宇宙受制于变化, 并且我们所感知的事物只有以一种
限定 ( qualified) 的方式才具有它们所具有的特征。 即使以一种限定的方
式, 它们所具有这样的特征也将它们从威胁巴门尼德的意见的道路 ( Way
of Seeming) ———一个纯然的幻觉世界———的不连贯性 ( incoherence) 中拯
救了出来。 但是, 就我们所处理的变化的事物本身 而言, 我们面临着柏拉
图在 《 蒂迈欧篇》 中提到的关于什么是仅仅的 “ 诸如此类” ( suchlike) 而
非 “ 这个” ( this) 的问题。
柏拉图的立场与赫西俄德不同, 与阿那克萨戈拉和恩培多克勒不同,
也与巴门尼德不同: 但也 与 亚 里 士 多 德 不 同。 生 成 就 如 同 恒 在 一 样 可 以
被理解, 并且只有恒在才 是 稳 定 的 知 识 的 对 象。 但 是 与 柏 拉 图 不 同, 对
于亚里士多德来说没有必要限定个别实体 ( 如果是 真 实 的 话) 之 为 实 体
的方式。 因为无论是对于 柏 拉 图 还 是 亚 里 士 多 德, 科 学 都 具 有 本 质 性 和
普遍性, 并且不考虑偶然 性。 二 人 都 会 说 在 现 象 中 可 以 而 且 必 须 被 忽 略
的是偶然性: 剩 下 要 “ 拯 救” 的 是 本 质。 但 这 种 理 想 化 或 简 化 的 模 式,
与古代从事精确科学的 人 所 使 用 的 模 式 又 有 所 不 同。 柏 拉 图 和 亚 里 士 多
德与阿基米德或托勒密 ( Ptolemy) 的 共 同 点 是 对 观 察 误 差 的 忽 略———可
柏拉图论数学与自然、 神话与科学 225

以归结为观察者的失误或观察 方 法 的 不 精 确。 但 在 某 些 问 题 的 简 化 ( 比
如天文学家忽略了视差, 这 是 我 们 从 地 球 表 面 而 不 是 从 地 球 中 心 进 行 观
测的结果) 和其他问题的理想化方面 ( 当静力学的 研 究 假 设 杠 杆 本 身 是
绝对刚性、 无重量的和无 摩 擦 的, 或 者 流 体 静 力 学 的 研 究 假 设 所 讨 论 的
流体是绝对均质 和 非 弹 性 的 ) , 精 确 的 科 学 超 越 了 柏 拉 图。 对 物 理 世 界
的某些方面进行定量的、 数学的描述的举动在 《 蒂 迈 欧 篇》 中 的 基 本 粒
子 理 论 的 几 何 原 子 论 中 以 雏 形 的 形 式 存 在。 但 它 就 是 雏 形 的
( embryonic) : 既没有明确说明物理学应该被数学化的原则, 而 且 这 样 的
原则事实上也不符合柏 拉 图 的 实 践 的 任 何 系 统 性 特 征。 正 如 我 们 必 须 并
且能够将柏拉图与赫西 俄 德、 巴 门 尼 德 和 亚 里 士 多 德 区 分 开 来 一 样, 我
们同样必须并且能够抵制 使 柯 瓦 雷 屈 服 于 将 柏 拉 图 与 阿 基 米 德 同 化 的 诱
惑, 更不用说与伽利略同化的诱惑。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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