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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卷第2期 宁夏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 Vol. 29, 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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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 年 4 月 Journal of Ningxia Teachers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 Apr. 2008

读《文选》诗札记三题
顾 农
(扬州大学 文学院, 江苏 扬州 223500)

摘 要: 王粲《七哀》诗二首可以联系其创作背景来考察,也可以运用结构主义—符号学的方法来研究,这二者
足以互补而不必互相排斥。谢灵运的《登临海峤》一诗表明他与堂弟谢惠连之间有一种疑似的同性恋关系。从陆
机的《吴王郎中时从梁陈作》可以看出他的思想和风格以及他与陆云的异同。陆机背负家庭包袱太重,为人高傲,
最后死于非命。
关键词: 王粲; 《七哀》;谢灵运; 《登临海峤》;陆机;
《吴王郎中时从梁陈作》
中图分类号: 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1331(2008)02-0005-08
收稿日期: 2007-11-12
作者简介: 顾农(1944—) ,男,江苏泰州人,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王粲《七哀》诗二首(卷23)

《文选》卷二十三“哀伤”类录入王粲《七哀》二首,诗云: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远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
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
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荆蛮非我乡,何为久滞淫?方舟溯大江,日暮愁我心。山岗有馀暎,岩阿增重阴。狐狸驰赴穴,
飞鸟翔故林。流波激清响,猴猿临岸吟。迅风拂裳袂,白露霑衣衿。独夜不能寐,摄衣起抚琴。丝
桐感人情,为我发悲音。羁旅无终结,忧思壮难任。
这两首诗具体作于何时,不容易精确地论定,可以有一个大概的推测:其前一首“追叙赴荆时事而感
怀也”(张玉榖《古诗赏析》卷九),一般来说当作于初平三年(192)他离开首都南下荆州的途中或稍后;
第二首则很可能作于他离开荆州回到中原去的时候——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已是建安十三年(208)的
秋冬之际了;当然不能完全排除第一首也作于此时的可能,他忽然回忆起十多年前的伤心往事来了。除了
这两首以外,传世的王粲诗还有一首亦题作《七哀》,见于章樵编二十一卷本《古文苑》卷八,开始两句
“边城使心悲,昔吾亲更之”,这首诗如果可靠的话,可以据以推测诗人早年的经历。因为未曾进入《文
道:
选》,这一首的知名度比较低。
先是初平元年(190)残暴的军阀董卓劫持了整个朝廷,离开洛阳,西去长安,王粲也跟着去了长
安。当迁都之际,疯狂的董卓不顾一切地“焚烧洛阳宫室,悉发掘陵墓,取宝物”(《三国志・魏书・董卓
“城内扫地殄尽”(《董卓传》裴注引华峤《后汉书》);两年后董卓在一场政变中被他过去的义子吕布
传》),
杀掉,而董卓的旧部李傕、郭汜等攻入长安为旧时主公报仇,大开杀戒,
“放兵掠长安老少,杀之悉尽,死
者狼藉”(《三国志・魏书・董卓传》),控制了中枢;稍后李傕、郭汜内讧,互相攻杀,又死了更多的人。长
安实在是呆不下去了,于是贵公子王粲也只好夹杂在难民之中,向荆州方向逃亡,途中的惨状又让他再一
次经历了心灵的震撼,便写下了“西京乱无象”这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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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粲在荆州依附地方当权派刘表,过了十几年比较太平的日子,但他并没有得到刘表的重用,郁郁不
得志;所以当曹操带领大军南下攻荆州时,王粲就力劝刘表的儿子刘琮向曹操投降,他本人也跟着归顺曹
操,重返中原。
《七哀》其二当作于他北上的途中,其时他的前途还不十分明朗,所以诗中大写江上所见落
日时的光景,苍凉得很,同他忧时伤世的悲哀和报国无门的慷慨之情配合得很恰当。
法国著名汉学家桀溺(Jean-Pierre .Dieny)先生对《七哀》其一提出过崭新的分析1 ,他指出传记式
的解释接触不到真正的问题,因为讲述避难,描写兵燹的方式是极其丰富的,这里需要做的工作乃是研
究“文本间的应力作用”。于是他对此诗展开了结构主义-符号学的分析,发表了一系列全新的意见,读起
来是很有兴味的。
桀溺先生指出此诗的布局非常和谐,
“意象和辞句绝不是简单地堆积在那里,而是巧妙地依照等同和
对照的规则连结起来,这种规则在每一组四行诗句中都有不同的形式”,接下来他就将全诗分作五组进行
细致的分析;然后又进而指出:

除去上面指出的存在于诗句、两行诗和诗节(即每四行诗)间的关联外,还有更大规模的关
联保证着诗歌整体内在的紧密。诗人沉思的所有对象都被置于两个意义截然相反的序列中,一为
肯定,一为否定:中原与边地,故土与“荆蛮”,壮观的京城与一片疮痍的原野,家庭生活与孤独,
和平与战争,生与死。人物就处在这样的矛盾世界里,这个世界无论如何只是分裂的种种表现形
式。至于诗中的妇女,则在两个层面上被纳入这一世界:她充当了叙述人的一种化身,因为她面
对孩子也处于母性与抛弃行为、生与死的尖锐冲突中;同时从叙述人的角度看,这一对母子又代
表他沉思的一极,即象征着和平与幸福。
这里研究的重点是同一文本内部各部分之间的相互作用,观察相当深刻,诗中确实存在着对立的两种
意象,诗人在此夹缝当中内心异常痛苦,从这一角度出发来分析原作确实有助于读者理解此诗的行文之美
与立言之妙。这里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诗中的那一对母子被视为和平与幸福的象征,而实际上他们正经历着
惨不忍睹的生离死别。诗中似乎也没有写到什么“壮观的京城”——这里现在已经是“乱无象”了。
像许多结构主义者一样,桀溺先生也热衷于在文本中寻找或设置二元对立的局面,并从中来寻求文本
的奥妙,有时便不免显得支绌。事实上文学作品的内容极端丰富复杂,哪里能一一符合结构主义文学批评
的要求;在所有的文学作品中试图建立符号矩阵2 ,有时便不免会强作品以就我。任何方法的过度运用都
“互文性”的研究亦然。
可能产生弊端,传记式的解释是如此,
关于《文选》中的《七哀诗》,李善与五臣都有过注释。桀溺先生认为李善高于五臣,因为李善“排斥
涉及王粲生平”,而五臣则“着眼于诗歌中的真实经验成分,致力于还原历史背景和作者生平”。从表面看
《七哀诗》的李善注确实完全不提王粲的生平,而五臣注则反复说起,喋喋不休。3 于
去,好像是这么回事,
是桀溺先生十分高兴地引李善为知己,说这位大注家“感兴趣的东西用一个新近产生的、可以明确表达这
位古代评论家思想的现代性的术语来讲,就是‘互文性’
,即拥有、包容相同主题、理念和形式的文本之总
体。”
把李善看成是“孤明先发”的结构主义-符号学批评的异国先行者,可谓事出有因。李善注《文选》,
一项主要的工作正是就所注文本的字句征引相关的文献原文以供读者参考,从而区别于过去古籍注释中
常用的解释词语、串讲或翻译疑难字句以及挖掘微言大义等方式。李善确实高度关注相关文本(特别是某
1
(龚觅译),载《欧洲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28~151页。按此文是他对罗纳德・C・
《阅读王粲》
苗(Ronald .C.Miao)的英文译著《王粲生平及其创作:中国中古早期诗歌研究》一书的评论,其中有相当的部分是批评该书在翻译、评论王粲作
品时产生的种种的错误,例如他指出R.Miao混淆了刘表与刘备,以为蔡琰是蔡邕的孙女,弄错了某些资料的出处以及对若干原文有很大的误解等
等,此外还有对该书印刷错误的订正。凡此种种,均极见功力。不过我们更感兴趣的,乃是桀溺先生对王粲其人其作所发表的研究性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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桀溺先生分析《七哀诗》时提出的所谓等同与对照关系,正是构成矩阵的材料。参见法国符号学家A・J・格雷马斯的《结构语义学》、美国文论
家杰姆逊的《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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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在作者名下李周翰注曰“此诗哀汉乱也”,
“远身适荆蛮”句下李周翰注曰“荆蛮,喻荆州,仲宣避难在其中也”,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
攀”句下吕向注曰“谓初去帝都之时”等等。
第2期 顾农: 读《文选》诗札记三题 7

些词语)的相互关系。著名语言学家王宁女士指出:
“李善采用征引式的体式,既是不得不如此——文学作
品的个人感受难以用直训、义界、章句等传统方式表述;又是完全可能如此——汉魏六朝作品确是一词一
语均有依据,有所祖述。” 李善注《文选》的工作思路无非是提供语料和意象的渊源,揭示古今文本的联
系,为高级读者提供参考资料。李善的工作方式被后来法国结构主义-符号学新批评家视为先辈并不是毫
无依据的,由此也可见中国传统文学批评内涵之丰富。但是我们同时也要看到,李善与西方那些一味强调
文学文本的自主性、反对用任何外在材料来加以研究评判的新派批评家完全不同,他对作者生平其实是相
当注意的,他在《文选》注中提供了大量的关于入选作者的生平资料。就王粲而言,
《文选》第十一卷《登
楼赋》题下李善注云:
“《魏志》曰:王粲,字仲宣,山阳人。献帝西迁,粲从至长安,以西京扰乱,乃之荆州
依刘表。后太祖辟为丞相掾。魏国建,为侍中。卒。”正因为前注已详,所以到卷二十三为《七哀诗》作注
时,他就没有必要再来谈此诗的传记背景。李善为高级读者服务,他不喜欢重复。桀溺先生只就《七哀》诗
的注释来比较李善与五臣,立刻得出有利于反对传记式研究的意见,未免操之过急了。
李善绝不排斥传记式的诗歌诠释。让我们举另一个例子来看。
《文选》卷二十三的后半又选了王粲
的《赠士孙文始》诗,题下李善注云:
“《三辅决录》赵岐注曰:士孙孺子名萌,字文始……及天子都许昌,
追论诛董卓之功,封萌为澹津亭侯。与山阳王粲善,萌当就国,粲等各作诗以赠萌,于今诗犹存也。”这一
套传记背景由于在前面的注释中没有出现过,遂详细录出。李善何尝“排斥涉及王粲生平”!排斥涉及作者
生平资料的乃是结构主义-符号学家以及受此影响的汉学家。其实从作者的生平出发来研究他的作品,不
失为一条可走的路。路子总是越多越好,条条大路通罗马。这就好像医生治病一样,他手里掌握的药物越
多越好。世界上没有包治百病的神药,唯一可行的办法只能是对症下药。传记式研究在若干地方是派不上
“互文性”的研究也不可能一条好汉包打天下。在研究王粲作品的时候“排斥涉及王
用处的,同样的道理,
粲生平”显然是未必明智的。为什么明明是有助于解决问题的材料却弃之不顾甚至着意予以排斥呢?
如果完全排斥涉及作者生平,他的某些作品就不容易得到正确的理解。不妨拿眼前的另一个事例来
看,桀溺先生文章中提到王粲咏“三良”的那首《咏史诗》,拿它与阮瑀的《咏史诗》、曹植的《三良诗》进
行比较的研究,关于曹植的诗讲得最多,介绍了好几种不同的解释,例如徐公持(《建安七子诗文系年考
证》)、吴淇(《六朝选诗定论》)、黄节(《曹子建诗注》)、方廷珪(《文选集成》)等人的意见以及我们所不
大了解的K.P.K.Whitaker(《关于曹植〈三良诗〉背景与时代的札记》),但所有这些学者无一不涉及曹植
的生平,并以不同的方案借助传记材料的帮助来解释他的作品。桀溺先生作了一通引证之后却说:

这种解释的尝试其实只是对作为文学批评标准的“生平幻象”的效用又加以肯定而已。我们
最好还是回到这组“三良诗”的对比上来。

可是完全抛弃所谓“生平幻象”来作文本间的对比,在这里恰好比不出太多新意来。桀溺先生的结论
是:
“阮、王把死亡的恐惧与责任的束缚进行对照,而曹植笔下则不同,不出现任何外在的限制,死亡是一
种自由的选择。死前的感叹笼罩着诗歌的后半部分。和王粲一样,曹植并不把殉葬与光荣联系在一起。相
反,自愿赴死断送了唯有生命才能带来的不朽荣耀。如果说王粲完全接受了传统的‘太上有立德,其次有
立功,其次有立言’的古训,那么曹植则是与他那慷慨悲壮的时代精神相一致,他宁愿选择有所作为而
不是在身后留下道德美名。”这一结论非常可疑,事实上王粲的那一首完全“不以三良之死为非”(葛立
方《韵语阳秋》卷四),并且大有借古言今的言外之意,在讨论这一类问题的时候,所谓“生平幻象”恰恰可
以给我们相当大的帮助,不必着意回避。桀溺先生的那些引证给了读者不少启发,是有益的,如果完全无
用,他大约也就不去详细地引用了。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出身于结构主义-符号学系统的学者内心未尝
没有矛盾。而他们为了保持理论上的单纯和彻底而往往一笔抹杀传记研究的方式,硬着头皮坚守所谓内部
研究而不肯向外转,其实是得不偿失的。
西方某些文学批评家和汉学家往往会特别强调某一种研究方法而排斥其他路径,有时不免走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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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完全排斥作家生平的研究就是一例。桀溺先生文章的标题是《阅读王粲》,其中“阅读”一词颇有深
意。我们知道,以结构主义-符号学为安身立命之本的法国新批评一向认为,作家存在于人们对他作品的
“不存在拉辛本人……离开了阅读,就没有拉辛。” 既然在他们眼中作家本人并不存在,
阅读之中, “作者死
了”,无可追踪,所以传记根本就不值得研究。在桀溺先生那里,王粲的命运也是如此。可是作家事实上是
存在的,其人虽死,遗事犹存;文本分析固然重要,在我们这里尤其应当大力加强,但不必抛弃其他方法,
“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万
传记研究并不妨碍文本分析。
章下》),知人论世从来是文学研究的坦途之一,李善成功的先例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注意文本间的关系,当然也是非常重要的研究路径。这种办法,中国古已有之,术语谓之“互文”或“互
体”,
“互文” 是指对偶的两个句子上下文义互相呼应,互相映衬,要加起来理解而不能孤立地去看待,例
如“杜少陵《狂夫》诗云:
‘风含翠篠娟娟细,雨裛红蕖冉冉香’
,上句风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风,谓之‘互
体’”(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七)。这是一种写作技巧,也是理解的要领。中国古人还注意到不能孤立地看
待某一作品,而应当把它同相关的作品联系起来研究,甚至要将所解释的文本置于诸相关文本的网络之
中,通过互相参照来探明其意义,并且在文意的派生和交相引发中加深加宽对文本的理解和领悟。例如解
经的大师东汉人郑玄早已注意到文本间的相互关系,提出应当“循其上下而省之”、
“旁行而观之”,并以此
为解诗的“大纲”(《诗谱序》);严羽要求诗歌评论家取前代诗歌作品“熟参之”,然后始能有“妙悟”(《沧
浪诗话・诗辨》)。可惜这一传统近现代以来没有得到普遍的重视,更未能发扬光大。
著名学者钱锺书先生强调指出,在文学研究中“社会背景充量能予以机会,而不能定价值”,而文学研
究重在“考论行文之美,与夫立言之妙”,为达此目的他一生致力于取相关文本与所解释赏析的文本为交
相引发之资,且进而“颇采‘二西’之书,以供三隅之反”;他说这正是郑玄“旁行而观之”之遗意;
“东海西
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 ,在他的著作中文学文本的“互文性”不受国界的限制,跨越时空,形
成如同国际互联网那样无远弗届的网络。钱先生在宋诗研究方面下过极深的功夫,他的《宋诗选注》固然
也注释词语,而尤其致力于博引相关文本的片段来与所选注的作品互相发明,胜义如云,读来令人目不暇
接,浮想联翩,获益极多。钱先生常说“打通”,正是编织文本网络的意思。
《宋诗选注》的工作思路与《谈
《管锥编》一脉相通。钱先生可以说是对文本进行“互文性”研究空前执著也空前伟大的一代宗师。
艺录》、
但是特别提出“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或译为文本间性)这一概念并将它置于文学研究中心位置
以致产生了广泛的国际影响的还是法国符号学家朱丽雅・克里斯特瓦(Julia Kristeva)等人的贡献,按照
他们的意见,一个具体的文本就像是镶嵌了许多引文的八宝楼台,它其实是先前种种文本的转换和衍生,
因此这一现象文本在发布自身信息的同时还不断地提示其他作品并生出新的意义来,有一个所谓意指系
统的生成过程。这样一来,任何一个文本都不能孤立地存在,不能脱离其他文本;既然文学研究以文本分
析为主,那么文本间的相互作用就理所当然地应成为关注的中心。这一思路首先深刻地影响了法国的文论
家,也影响了法国的汉学家。桀溺先生正是从这一思路出发来研究王粲,其中某些合理的意见,是值得我
们学习的,因为我们往往习惯于只从传记出发进行文学研究,结果许多奥妙都说不清楚。

(卷25)
谢灵运《登临海峤》

南朝著名诗人谢灵运(385~433)同他的堂弟谢惠连(407~433)关系特别亲密,是人们熟悉的,在
新近出版的一本《天地一客——谢灵运传》一书中也有生动的描述1 ;而他们之间有着一种疑似的同性恋
关系,却似乎尚少引起关注。此事可从谢灵运《登临海峤》一诗中见出若干迹象。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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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红著《天地一客——谢灵运传》,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83~193页。
第2期 顾农: 读《文选》诗札记三题 9

杪秋寻远山,山远行不近。与子别山阿,含酸赴修畛。
中流袂就判,欲去情不忍。顾望脰未悁,汀曲舟已隐。
隐汀绝望舟,骛棹逐惊流。欲抑一生欢,并奔千里游。
日落当栖薄,系缆临江楼。岂惟夕情敛,忆尔共淹留。
淹留昔时欢,复增今日叹。兹情已分虑,况乃协悲端。
秋泉鸣北涧,哀猿响南峦。戚戚新别心,凄凄久年攒。
攒念攻别心,旦发清溪阴。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
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倘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
谢灵运这首诗被选入萧统《文选》卷二十五,题作《登临海峤初发强中作与从弟惠连,见羊、何共和
之》,是一首留别之作。谢灵运游临海在元嘉六年(429)的秋天,先是元嘉五年(428),灵运离开秘书监一
职,从首都回到家乡会稽始宁,
“与族弟惠连、东海何长瑜、颖川荀雍、泰山杨璇(璿)之,以文章赏会,共
为山泽之游,时人谓之四友”(《宋书・谢灵运传》),此“四友”在这首诗的标题中就提到了三位,谢灵运要
求他们写出和诗,然则谢灵运和他的“四友”应视为一个小小的文学集团。
“强中”是从始宁去临海途中的
“强口溪在县西北二十五里谢游乡,水自仙岩入剡溪……又名强中。”诗中
一个地名,同治《嵊县志》载:
“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也可见强中的方位。谢灵运这次游临海乃是自行开辟的新的旅游路线,
说:
史称他率众“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
乃安”(《宋书・谢灵运传》);而据此诗可知,以灵运为首的特大型旅游团并非完全走山路,开始有一段
是坐船,然后才逢山开路,去游天姥等处。这首诗中关于山水的描写并不甚多,更多的是抒写离愁别恨。
奇怪的是,诗人与惠连的分别并非有什么不得已的痛苦的原因,完全是他自己要去游山玩水,同时用一
种贵族的功架向他所不满的刘宋朝廷发出抗议的信息;那么人们不禁要问,自己想出门旅游,何以竟忧
伤至此?在山阿分手以后,诗人上了船,回望惠连,脖子(“脰”)还没有感到酸痛(“悁”),船一拐弯,就
隐没于汀曲之中,随着湍急的流水急驶而去了。“欲抑一生欢,并奔千里游”两句稍稍费解,
《文选》李善
“言远别已为抑欢,千里逾加离思。”解释得不能说不对,但因出游而暂时分离就忧伤到这个程度,
注云:
终觉不免有些古怪。刘履《选诗补注》卷六联系下文作出串讲道:
“欲抑平生相与之欢,而独为远游,然于
将夕栖薄之处,不惟情虑复聚,且以向尝共尔淹留于此,而今不能不思念之也。”此说启发读者怀疑谢
灵运与惠连之间是不是有一种同性恋的关系。谢灵运是一个旅游狂,临海是非去不可的;而此行要伐木
开山,体弱的惠连去不成,于是诗人就大大地有些舍不得离开他了。谢惠连是谢灵运的族叔谢方明的儿
子,比谢灵运要小二十多岁,其人乃是一个著名的同性恋者。
《宋书・谢方明传》载:
“惠连先爱会稽郡吏
杜德灵,及居父忧,赠以五言诗十余首。”又《宋书・宗室・义宗传》云:
“(杜)德灵有姿色,为义宗所爱
崇;本会稽郡吏,谢方明为郡,方明子惠连爱幸之。”儿子有这种癖好,谢方明对他很不满意;而作为堂
兄的谢灵运却对惠连特别欣赏,
《宋书・谢灵运传》载:
“惠连乃幼有才悟,而轻薄不为父方明所知。灵
运去永嘉还始宁时,方明为会稽郡,灵运尝自始宁至会稽,造方明,过视惠连,大相知赏,时(何)长瑜
教惠连读书,亦在郡内,灵运又以为绝伦,谓方明曰:
‘阿连才悟如此,而尊作常儿遇之;何长瑜当今仲
’灵运载之而去。”按谢灵运由永嘉还始宁在景平
宣,而饴以下客之食。尊既不能礼贤,宜以长瑜还灵运。
元年(423),本年谢方明为会稽郡守;到元嘉五年(428),谢灵运由首都还始宁,这时方明已死,阿连
无人管束,直到元嘉七年(430)他被司徒、彭城王刘义康辟为法曹参军,中间有相当一段时间完全跟灵
运厮守在一起。谢灵运认识惠连并且特别欣赏他,应当还要早于景平元年(423),
《诗品》卷中谢惠连条云:

小谢才思富捷,恨其兰玉夙凋,故长辔未骋。
《秋怀》、
《捣衣》之作,虽复灵运锐思,亦何以
加焉。又工为绮丽歌谣,风人第一。
《谢氏家录》云:
“ 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
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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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氏家录》所载之事,表明灵运在去永嘉还始宁之前已经对惠连极有感情,而且是一种大大
超乎堂兄弟手足之情的特殊的感情,以至于寤寐之间忽见之,这显然是很不一般的。难怪当灵运要
去临海游山不得不与惠连暂别时,他会那样心神不定。诗的最后两句也很值得玩味,他说自己如果
在山上遇到仙人浮丘公,那就会“长绝子徽音”了。灵运是不相信什么神仙之说的,所以这个结尾等
于说我们的感情是永远不会中断的。暂别之时说这样分量极重的话,很异乎寻常,他们之间看来确
有 非 同 寻 常 的 关 系。
《文 选》卷 二 十 五 里 还 有 谢 灵 运 与 谢 惠 连 一 组 赠 答 诗,同 样 值 得 注 意。元 嘉 七
年(430)谢惠连离开谢灵运到首都去任职,途中作《西陵遇雨献康乐》,说了许多留恋不舍情意绵绵
“欢爱隔音容”让
的话;灵运就此作《酬从弟惠连》,一开始就说起自己与这位从弟特别密切的关系,
他卧病不起,不愿意同人们来往(“寝瘵谢人徒”),只有和惠连一起的时候,才“开颜披心胸”。诗的第二章:

心胸既云披,意得咸在斯。凌涧寻我室,散帙问所知。
夕虑晓月离,朝忌曛日驰。悟对无厌歇,聚散成分离。

以下还有若干情意很深的诗句。凡此种种,很可能都以他们之间的同性恋关系为背景。别后他们联系
仍然十分密切,现在还可以看到谢灵运的一首《答谢惠连》:
“怀人行千里,我劳盈十旬。别时花灼灼,别后
叶蓁蓁。”惠连当先有赠诗,可惜已经看不到了。谢灵运平生还有一件著名的故事,就是所谓“千秋亭饮
酒”事件:
“……又与王弘之诸人出千秋亭饮酒,倮身大呼,
(孟)顗深为不堪,遣信相闻。灵运大怒曰:
‘身
自大呼,何关痴人事!’”(《南史・谢灵运传》)。孟顗于元嘉三年(426)接替谢方明担任会稽郡太守,谢灵
运同他矛盾很深,最主要的冲突一是两人对于佛教的见解大相径庭,二是灵运欲求湖造田,连皇帝都同意
“千秋亭饮酒”事件估计也在其
了,而孟顗两次顶住不办,还上书告了谢灵运一状,指控他有谋反的意思。
中发挥作用。关于这一事件的时间、地点、人物都不那么清楚,须细加考证,但有一点是很分明的:灵运的
生活作风确实很有些怪异狂放,不符合传统的规范。聚会时大裸其体,与具有同性恋的倾向往往联系在一
起。同性恋者自然欣赏同性的人体之美。灵运的曾孙谢几卿也有裸体癖,
“尝于阁省裸袒酣饮,及醉小遗,
下沾令史,为南司所纠,几卿亦不介意,转左光禄长史”(《南史・谢灵运传》)。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存在一
种返祖遗传的现象。同性恋是古今社会生活中都可以看到的现象,在中国古代的文学艺术作品中也颇有反
映,但一则比较隐晦,二则学者们对此一向被斥为“轻薄”的禁区甚少论及,所以不大为人所知。常见的异
性之间的爱情是一种美好而巨大的精神力量;而同性恋亦未尝不能产生某种精神能量,疑似的同性恋者谢
灵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似有“神助”,就是突出的一例。这岂不是也很值得引起注意吗?

(卷26)
陆机《吴王郎中时从梁陈作》

陆机、陆云兄弟都曾一度在吴王晏手下任职,分别留下一批作品。这一段的经历和创作最为明显地表
现了他们弟兄的异同,讨论起来是很有意味的。除了弱智的晋惠帝司马衷以外,吴王司马晏是晋武帝司马
炎诸子中最差的一个,
《晋书》本传写道:

吴敬王晏字平度,太康十年受封,食丹杨、吴兴并吴三郡,历射声校尉、后军将军。与兄淮南
王允共攻赵王伦,允败,收晏付廷尉,欲杀之。傅祗于朝堂正色而争,于是群官并谏,伦乃贬为宾
徒县王。后徙封代王。伦诛,诏复晏本封,拜上军大将军、开府,加侍中。长沙王乂、成都王颖之
相攻也,乂以晏为前锋都督,数交战。永嘉中,为太尉、大将军。晏为人恭愿,才不及中人,于武
帝诸子中最劣。又少有风疾,视瞻不端,后转增剧,不堪朝觐。及洛京倾覆,晏亦遇害,时年三十
一。
可知此人外观既陋,更无内美,完全靠皇家血统过日子。他的就藩,大约在父亲武帝去世、哥哥惠帝
继位之后不久。因为封地在南方,其食邑且包括陆机、陆云的老家吴郡,于是他们兄弟二人都被安排到这
第2期 顾农: 读《文选》诗札记三题 11

里来效劳。从朝廷的思路来说,这对于笼络南方氏族,争取政局稳定当然不无好处;但这样的安排并不
符合陆氏兄弟特别是陆机的心思。机、云兄弟在这里都没有呆太长时间,两年后就都回到首都洛阳去担
任比较重要的职务去了。
《晋书・陆机传》载:
“吴王晏出镇淮南,以机为郎中令,迁尚书中兵郎,转殿中
郎。”《晋书・陆云传》载:
“寻拜吴王晏郎中令。晏于西园大营第室,云上书曰……时晏信任部将,使复察
诸官钱帛,云又陈曰……云爱才好士,多所贡达,移书太常府荐同郡张瞻曰……入为尚书郎、侍御史、太
子中舍人、中书侍郎。”弟兄两个的经历很有些相似。二陆的共同点本来就比较多,这一回表现得更为集
“元康四年(294)秋,余以太子洗马
中。陆机本人曾经明确提到他到吴王晏这里来当郎中令起迄的时间:
出补吴王郎中令”(《皇太子清宴诗序》);
“元康六年(296),入为尚书郎”(《答贾长渊》诗序)。仕于吴王
晏一事出于朝廷的旨意,他当然非照办不可,但实在很不情愿。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东宫是一块大有发展
前途的风水宝地,对于仕途非常热衷的陆机当然不愿意离开太子洗马一职而去小国藩王那里去当什么郎
中,这岂不是下自乔木而入于幽谷!当陆机走出首都到吴王晏那里去就职时,曾经一道在东宫效劳的同
僚潘尼有诗为赠(《赠陆机出为吴王郎中令》,
《文选》卷二十四),诗中照例说了些客气话,颂扬陆机,表
示惜别,并特别提到此行乃是荣归桑梓,这些都合于应酬的常规;而陆机的回应《赠潘尼》却写得相当坦率:

水会于海,云翔于天。道之所混,孰后孰先?
及子虽殊,同升太玄。舍彼玄冕,袭此云冠。
遗情市朝,永志丘园。静犹幽谷,动若挥兰。
他把担任新的职务看成是回到“丘园”去隐居,从此离开“市朝”——这里是偏义复词,重点自然
在“朝”。诗中特别用了“幽谷”一词,提醒人们记起《诗经・小雅・伐木》里所说的“出自幽谷,迁于乔
木”,陆机感慨现在自己竟然走着相反的路。按不久之前陆机在写给同任太子洗马、后出任地方官的同僚
“有命集止,翻飞自南。出自幽谷,及尔同林”(《赠冯文
诗中,说起你我同为太子洗马,曾有这样的句子:
《文选》卷二十四)。在陆机的心目中,东宫自然是“乔木”。陆机对于官场中的乔迁下放等
罴迁斥丘令》,
等变动,一向是很敏感很在乎的。
《赠潘尼》诗中特别提到职务改变所引起的服饰的变化,也是很有意思
“舍彼玄冕,袭此云冠”——“玄冕”是太子洗马一职之服饰中的一项,现在是戴不成了,要改
的一个细节。
戴郎中令的“云冠”了。戴什么帽子本来关系不大,而陆机对此大有感慨,稍后他在另外一首诗《吴王郎中
时从梁陈作》
(《文选》卷二十六)中再一次讲起服饰变化这一伤心之事:

在昔蒙嘉惠,矫迹入崇贤。假翼鸣凤条,濯足升龙渊。
玄冕无丑士,冶服使我妍。轻剑拂鞶厉,长缨丽且鲜。
谁谓伏事浅,契阔逾三年。薄言肃后命,改服就藩臣。
夙驾寻清轨,远游越梁陈。感物多远念,慷慨怀古人。
“矫迹入崇贤”意指到太子身边任职,崇贤门乃是晋代皇太子东宫之门。
“谁谓伏事浅,契阔逾三年”则
指他在太子身边前后跨了三个年头;而现在要“改服就藩臣”了。
“玄冕无丑士,冶服使我妍。轻剑拂鞶厉,
长缨丽且鲜”四句,回忆自己在东宫的经历颇有些骄傲得意之色——现在不行了,只能到外地去当一个无
聊的“藩臣”了。后来潘岳替贾谧写诗赠陆机,提到对方离开东宫到吴王那里去当藩臣的往事,称颂陆机
“吾子洗然,恬淡自逸”(《为贾谧作赠陆机》,
当时的态度说: 《文选》卷二十四),这要么是客气话,要么
是未能深知陆机。陆机从来就不曾“恬淡自逸”过,对于政治上的左迁尤为耿耿于怀。陆机一向要做大事
业,光大门楣,对小小的藩臣根本不感兴趣。正是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使得陆机在吴王身边的几年中基本
上无所作为,作品中多的是牢骚;同陆机的消极相比,陆云则是把他那个郎中令很当一回事来做的,写过
一批文章劝诫吴王晏,其中包括《国起西园第表启》、
《西园第既成有司启》、
《王即位未见宾客群臣又未
讲启》、
《舆驾比出启》、
《言事者启使部曲将司马给事覆校诸官财用出入启》、
《国人兵多不法启》等等,在
十卷本的《陆士龙文集》中占了整整一卷(卷九)。陆云比较容易同现实妥协,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大有
12 宁夏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 第29卷

极高明而道中庸之意。 “蔡司徒在洛”条刘注引《文士传》云:
《世说新语・赏誉》 “云性弘静,怡怡然为士
友所宗。机清厉有风格,为乡党所惮。”这不仅是个性的差别,也是为人处世风格的差别。为了安慰自己,
陆机只能说到吴王晏这里来当“藩臣”也有好处,这就是靠近故乡,便于回家看看。这显然不过是表面文
章,是一种对失意的掩饰,事实上他很少回乡,偶一返乡,也都匆匆往返,忙他的政务去;他只是在《行思
赋》、
《怀土赋》、
《思归赋》一类文章里大谈特谈自己对故乡的思念。不回故乡的人往往喜欢特别强调自己
的思乡之情。陆机当然是热爱他的故乡的,对早年那样自由自在的读书生活也很向往;但是他高昂的从政
热情、高贵的门第传统都决定了他非得在中原特别是首都洛阳这样的中心地带活动不可,哪怕是拎着脑
《晋书》本传说陆机“好游权门,与贾谧亲善,以进趣获讥”,可谓知人。真正觉得
袋,也得从事政治活动。
还是回故乡当一个隐士好,只有到陆机面临死亡的那一刻。
《晋书》本传载:

机释戎服,著白袷,与(牵)秀相见,神色自若,谓秀曰:
“ 自吴朝倾覆,吾兄弟宗族蒙国重恩,
入侍帷幄,出剖符竹。成都(王)命吾以重任,辞不获已,今日受诛,岂非命也!”因与(成都王司
“ 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遂遇害于军中。
马)颖笺,词甚凄恻。既而叹曰:
这实在是一个内涵深广的戏剧性场面。陆机脱下戎装,改著家常的白色夹衣,思故乡,写遗书,一派
书生本色——但是这一切都已经晚了。与陆氏兄弟同时入洛的顾荣(时人合称之为“三俊”)比较早地看清
了形势,急流勇退,纵酒韬晦,保护自己,后来他在江南利用自己的影响帮助东晋政权安顿下来,在历史
上作出了贡献。陆机始终念念不忘自己乃是名祖(陆逊)之孙、名父(陆抗)之子。有一点家族自豪感本属
人之常情,但陆机这种感情太强烈了,背着一个大包袱,一辈子放不下来。他写过许多作品叙述自家祖先
的光荣历史,著名的《辨亡论》
(《文选》卷五十三)分析吴郡陆氏与孙吴存亡的关系,基调非常之高;他又
在《祖德赋》中用大量的高级形容词来歌颂祖父陆逊的丰功伟绩,将他比拟为周公;在《述先赋》中他又以
同样的笔墨描述父亲陆抗的显赫功勋和崇高地位,甚至说“故其生也荣,虽万物咸被其仁;其亡也哀,虽天
网犹失其纲。婴国命以逝止,亮身没而吴亡。”陆抗虽然确实很有水平,但恐怕也还没有到一身系国之存亡
(《文选》卷十七)本来是要写来“论作文之利害所由”的,但即使在这里他也不忘记
的地步。陆机的《文赋》
指出文学的一大作用是“咏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这一条显然没有普遍意义,只是强烈地打上
了陆机本人的烙印而已。陆机的家族自豪感、责任感太强烈了,在他面前谁也不能对他的两代先辈流露任
何不敬,否则便回遭到他极其强烈地反击。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也不管是什么场合。
《世说新语・方正》载:

“ 陆逊、陆抗是君何物?”答曰:
卢志于众座中问陆士衡: “ 如卿于卢毓、卢珽。”士龙失色,既
“ 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
出户,谓兄曰: “ 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
尔!”议者疑二陆优劣,谢公以此定之。
在当时那个特别讲究礼仪的时代,对人直称其先辈的名讳是很不礼貌的事情,卢志的发问显然带有挑
衅性质,但他可以假装情况不明,所以从表面来看还没有越出通行的礼仪之外;陆机的回答则激烈到不讲
任何情面,不留任何余地,连陆云都觉得自卫过当了。卢志决非等闲之辈,后来对陆机大加报复,促进了
陆机之死。这里我们关注的是,同陆机的激昂慷慨相比,陆云要温和得多;他的大惊失色表明,他对中原
形势的估计要比乃兄深刻得多,也准确得多。要之,在吴王那里当郎中令时,陆云认真履行公务而陆机完
全不屑一顾,也是合于他们的思想和性格的。最后陆机死于诬陷,陆云亦牵连被杀。当时替陆云鸣冤请命
的人很多,有江统、蔡克、枣嵩及僚属数十人,未能奏效。陆云死难后,
“门生故吏迎丧葬清河,修墓立碑,
四时祠祭”(《晋书・陆云传》);陆机则无此哀荣,江统等人甚至认为他“后失军期,师徒败绩,以法加刑,
莫不谓当”(同上)——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陆氏弟兄的差异。陆机高傲,远不如善于处世的乃弟那样易
得人心。

[责任编辑 安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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