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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 外国文学 第6期

2020 年 11 月 外国文学 Nov. 2020


2020 年 第 6 期 Foreign Literature No. 6, 2020

生命的分裂与无为:
论阿甘本的“人类学机器”

庞红蕊

内容提要:2002 年,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出版了专著《敞开:人与动物》。该书的
创见在于,它揭示了西方文化区分人与动物的内在机制,揭示了人类学机器的运作过
程。人类学机器与生命政治合谋,形成一个庞大的“知识—权力”网络,一方面制造符
合“人性”之定义的范本生命,一方面又生产不值得活的“赤裸生命”。如何才能终止
人类学机器的运作呢?阿甘本给出的解决方案是“无为”。这个方案看似无力,实则激
进:它开辟出一片无知的领域,在这里人与动物和解,人性与动物性变得不可区分,人
类生命内部不再分裂。
关键词:阿甘本 人类学机器 无为
中图分类号:G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529(2020)06-0098-10
基 金 项 目: 河 北 师 范 大 学 博 士 基 金“政 治 伦 理 视 域 中 的 动 物 问 题 研 究”
(SK2014B02);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后人本转向视域中的‘动物问题’研
究”(19FWWB002)
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DOI:10.16430/j.cnki.fl.2020.06.012
Title: On Agamben’s Concept “Anthropological Machine”
Abstract: In 2002, The Open: Man and Animal by Italian philosopher Giorgio
Agamben was published, which reveals not only the inner mechanism of Western culture
to distinguish man and animal, but also the operational process of the anthropological
machine. The anthropological machine collaborates with the biopolitics, forming a huge
“knowledge-power” network. There is a paradox that they create model lives conforming
to the definition of “humanity” while producing “bare lives” that are undeserving of living.
According to Agamben, the only solution to stop the operation of the anthropological
machine is “inoperation,” which seems weak but is radical in nature. It opens up a realm
of ignorance, where men and animals are reconciled, humanity and animality become
indistinguishable, and human life is no longer split within itself.
Keywords: Giorgio Agamben, Anthropological Machine, inoperation
Author: Pang Hongrui, Lecturer, Literature Department, Hebei Normal University,
Shijiazhuang, Hebei Province, China. Email: panghongrui@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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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红蕊 生命的分裂与无为 :论阿甘本的“人类学机器”

2002 年,意大利哲学家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出版了专著《敞开:人


与动物》(L’aperto: L’uomo e l’animale),该书已无可争议地成为动物问题研究领域中
的经典名著。阿甘本早期探究语言哲学,后拓展至美学、文学、神学等领域。自 20 世
纪 90 年代中期以后,他转向政治哲学,阐发了一种别样的生命政治思想。他为何出
乎意料地转向动物问题研究?动物问题与他的生命政治思想之间是否存在某种隐蔽
关联?
反思人类与动物之间的传统划界问题是当代西方哲学界关注的焦点之一。自上
世纪 80 年代以来,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加塔利(Félix Guattari)、德里达(Jaques
Derrida)
、哈拉维(Donna Haraway)等哲学家分别从各自的视域探讨过该问题,成为后
人本主义思潮的重要组成部分。德勒兹和加塔利的“生成—动物”(becoming-animal)
概念反对生命的持存与静止,强调生命的强度与僭越,突破了人类 / 动物的二元性机
器,“使得划定动物和人类之间的界线变成不可能的事情”(德勒兹、加塔利 386)。
如果说德勒兹和加塔利致力于取消人类与动物之间的界线,那么德里达则意在使界
线复杂化。在《因动物,故我在》中,他自创了 limitrophy(limit+trophy)一词:该词可
译为“界线拓殖”,其含义是“在维持界线的情况下,在边界处发芽、成长,与此同时,滋
养它,培育它,使它繁殖,使它复杂化”( 29)。这个词透露出德里达的双重策略:一方
面,解构人本主义话语区分人与动物的运作机制,揭示其内在的霸权逻辑;另一方面,
使界线复杂化,还原生命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在《伴侣物种宣言:狗、人与意义重大的
他性》中,哈拉维提出了“伴侣物种”概念,意在批判物种的孤立性和纯粹性观念,强调
生命的混杂性和模糊性,强调物种之间的互构性关系(16)。
在《敞开》中,阿甘本关注的焦点也是人与动物之间的界线问题。如果说德勒兹
和加塔利提出“生成—动物”概念是为了探讨生命的强度和最佳阈限,德里达自创“界
线拓殖”概念是出于对“动物他者”的现实关切,哈拉维提出“伴侣物种”概念是为了探
讨物种之间的共生关系,那么阿甘本探讨人与动物之界线则是为了深化其生命政治思
想。在他看来,人与动物的可区分性绝非中性的知识问题,其背后带有浓重的暴力色
彩;它不仅导致了人对动物的宰制,还导致了人类共同体内部的分裂。因此阿甘本指
出,“当下,更为迫切的工作是对这些区分进行探讨,思考人类是怎样在人类内部将自
身与非人、动物区分开来的,而不是急于在所谓人权和价值观等重大问题上表明立场”
(Open 16)。

动物之思与神圣人

阿甘本著述广泛,但令其获得世界知名度的是他的政治哲学系列专著“神圣人”
(“Homo Sacer”)。在《敞开》出版前,“神圣人”系列共有两部著作问世:
《神圣人:至
高权力与赤裸生命》和《奥斯维辛的残余:见证与档案》(Quel che resta di Auschwitz.
L’archivio e il testimone);与《敞开》几乎在同时期出版的,是“神圣人”系列二的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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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homo sacer 这个术语中,形容词 sacer 有两重内涵:一、庄严


部著作《例外状态》
的,献祭给众神的;二、被诅咒的,被排除在共同体之外的(阿甘本,《渎神》133)。这
两层含义之间看似并无关联,实则密不可分。某物一旦被贴上“献祭”的标签,就意味
着被人类共同体排除,被世俗世界弃置。因此,这个表示“神圣”的词隐藏着一种排除
性的暴力。
如果说福柯将生命政治看作现代的产物,那么阿甘本则认为生命政治古已有之。
1995 年,“神圣人”系列的第一部《神圣人》问世,在该书中阿甘本细致分析了古罗马
法对 homo sacer 的规定:
“神圣人是由于犯罪而被人们审判的人。祭祀这个人是不被
允许的,但杀死他的人不会因杀人而遭到谴责”(102)。一方面,神圣人被排除在人间
律法之外,被排除在世俗世界之外;另一方面,他又被排除在神法之外,被排除在宗教
领域之外。这是一个双重排除的结构,同时又是一个双重获取的结构。他“以不可祭
祀的形式而归属于神,并且以能够被杀死的形式而被纳入在共同体中”(117)。阿甘
本指出,在政治秩序的两个极端,主权者与神圣人是一组对称体:同神圣人一样,主权
者也在人间律法和宗教神法之外,但与之不同的是,他在律法和神法之上,可随时通过
至高决断将人“神圣化”。问题是,主权权力制造神圣生命的根基是什么?阿甘本一针
见血地指出,其根基就在于生命的可区分性。在《神圣人》的开篇他指出,古希腊人用
zoē 与 bios 来指涉“生命”,前者表示生物学意义上的自然生命,后者则表示人之为人
的独特生活方式(3)。生命政治的奥秘就在于人类生命内部的 zoē 与 bios 之分割;一
旦人的 bios 被剥离,那么他就沦为赤裸生命(bare life),成为至高权力捕获的对象,成
为共同体的例外。不论是古代城邦政治还是现代民族国家,其基本的共同体结构从未
发生改变。
1998 年,阿 甘 本 出 版 了《奥 斯 维 辛 的 残 余》,细 致 考 察 了 现 代 生 命 政 治 的“范
本”——纳粹集中营。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犹太人被剥夺了所有“属人”的特质,包括
言说的资格、领会世界的能力以及死亡的尊严;虽然他们“表面上还维持着人的存在”,
然而已不再是人(55)。现代极权主义的本质是通过例外状态来建构合法内战,从而对
无法被整合到政治系统中的部分公民进行肉体性消灭。故意制造永久性的紧急状态,
制造赤裸生命,已成为当代国家的重要实践(《例外》55)。2001 年 11 月 13 日,美国时
任总统布什签署了军事命令,授权军事委员会对涉嫌参与恐怖活动的非公民进行“无
限期拘留”。这项命令剥去了这些人的法律保护外衣,使他们成为“法律上无法命名与
无法归类的存在”(58)。类似事件使阿甘本清醒地意识到,在当代社会,至高权力可
随时悬置法律,将目标人群降格为“赤裸生命”。如果不从根本上颠覆这一政治结构,
那么人们“潜在的神圣人”状态永远也无法改变。
“9·11”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年,阿甘本出版了《敞开》,试图考察西方文化体系区分
人与动物的诸标准。阿甘本指出,至高权力制造赤裸生命的文化基石是动物生命与人
类生命之间的人本主义区分,这种区分遍布哲学、神学、生物学等学科领域,以知识的
形式从内部塑造着人们的认知和行为方式。如果说“神圣人”系列著作探讨的是从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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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至高权力制造赤裸生命的逻辑,那么《敞开》则探讨的是各学科领域所建构的知
识体系与至高权力之间的共谋关系。这便是《敞开》与“神圣人”系列著作之间的内在
关联。“人类学机器”(Anthropological Machine)是《敞开》中的关键概念,阿甘本用它
来形容诸学科领域区分人与动物的内在机制。他在《论言说“我”的不可能性——傅
里欧·泽西的认识论范式及诗歌范式》(1999)一文中指出,人类学机器概念源自意大
利神话学家泽西(Furio Jesi);在论文集《节日》(La Festa,1977)中,泽西提出了“人
类学机器”概念,指出对人类学家而言,并没有普遍意义上的“人 / 人性”,所谓“人 / 人
性”其实是人类学机器的产物。泽西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揭示了“人 / 人性”的被建构
特质,揭示了机器的空洞内核、它们生产“无的无”。阿甘本指出,这种生产“无的无”
人类学机器就是我们当下生存其中的政治状态(《潜能》121)。
在《敞开》的第九节,阿甘本对人类学机器概念进行了细致规定。他指出,西方文
化中存在着两种人类学机器,一种是古代人类学机器,一种是现代人类学机器。这两
种人类学机器都预设了“人 / 人性”的存在,并通过制造人与动物的对立来生产“人 /
人性”,它们所采取的主要手段是排除(所谓的排除已经暗含了俘获)和包含(所谓包
含已经暗含了排除)。实质上,人类学机器制造了一种例外状态、一个模糊不清的地
带。古代人类学机器和现代人类学机器是以对称的方式来运作的,前者通过包含外部
空间来获得内部空间,通过“动物的人化”手段制造非人,后者则通过排除内部空间来
获得外部空间,通过“人的动物化”手段生产非人(37)。

动物的人化:古代人类学机器

从亚里士多德到林奈(Carl von Linné)


阿甘本指出, ,古代人类学机器通过“排除—
纳入”的方式制造了诸多“人形动物”,首先包括“奴隶、野蛮人和异乡人”,还包括“人
猿、野孩子或野人 a”(《敞开》37)。在古典世界,zoē(简单的自然生命)被排除在城
邦生活之外,被限定在家庭范围之内。在《政治学》中,亚里士多德将人定义为“趋向
于城邦生活的动物”,为此他列出了三种例外群体:奴隶、异乡人和野蛮人(7)。亚里士
多德将奴隶规定为“有生命的工具”,他们并非独立个体,而是别人的所有物(12)。亚
里士多德将奴隶和家畜进行了对比:这两类生命都属于家宅空间,都是主人的财产,都
以体力来供应主人的日常需要;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奴隶虽缺乏理智,但可以感应别
人的理智,而牲畜无法感应人的理智,只凭本能活动(15)。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奴隶
处于动物性与人性之间,仅仅是人形动物而已。正如阿甘本在《身体之用》(The Use
of Bodies)中所言,奴隶处于人性的门槛上,他们作为简单的自然生命(zoē)被排除在
城邦生活之外,却与政治生活(bios)有着独特的关联。他们展现出一种“赤裸生命”
的状态,使真正的人类生命成为可能。奴隶就如同西方文化中的“被移除之物”,呈现

a Homo ferus,林奈划分出来的一类特殊人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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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被移除之物以病理学形式的回归”(21)。在《政治学》中,亚里士多德还提到了另
外两类特殊群体,即异乡人和野蛮人。他指出,“出族、法外、失去坛火(无家无邦)的
人”是自然的弃物,其离群情况就像是棋局中的一颗闲子(8)。野蛮人应被过城邦良
善生活的希腊人治理,野蛮民族天然都是奴隶。在古典世界的城邦生活中,奴隶、异乡
人和野蛮人标明了人性的建构性外界,他们无法成为城邦整体的成员,无法成为从事
政治生活的动物,却被这个整体以例外的形式纳入进来。正是这些边界性生命确立了
人性,建构了井井有条的城邦秩序。
近代生物分类学之父林奈热衷于研究猩猩,为此他从世界各地搜集了不同种类
的猩猩,将它们放在乌普萨拉(Uppsala)的动物园里驯养。通过对这些动物进行实证
性研究,林奈驳斥了笛卡尔的“动物机器说”。在《人的远亲》(“Man’s Cousins”)中
林奈指出,若从“自然主义”角度来看,“我实在无法找出人与猩猩之间的明显差异,
如果非要指出一点的话,那就是在猩猩的犬齿和其他牙齿之间有一处缝隙”(qtd. in
Agamben, Open 24)。1758 年,在《自然系统》第十版中,林奈将人、猩猩、猴子等归入
灵长目(Primates)。在灵长目的框架内,他又对人与猩猩进行了区分,指出人类和猩
猩之间没有种属上的差异,然而人类有能力认识自身(nosce te ipsum),而猩猩却缺
乏这种能力。他将人类命名为“智人”(Homo sapiens),即能够认识自身的人。阿甘
本指出,Homo sapiens 不是界定明确的物种,而是一部人类学机器,其目的是将人从
动物的秩序中脱离出来(Open 27)。值得注意的是,林奈在智人属中提到了一类亚
种——野人(Homo ferus)。野人浑身长毛,用四条腿走路,不会使用语言,与灵长类中
的最高贵物种截然不同。在《自然系统》中,林奈记载了五个“野人”的例子:小汉诺夫
(1724)、荷兰艾瑟尔省的女孩(1717)、意大利的坎帕尼亚女孩(1731)以及两个比利牛
斯男孩(1719)(qtd. in Agamben, Open 30)。这些野人漫游在欧洲乡村的边缘,既不
是智人,也不是野兽,他们悖论性地生存在两者之间,但又不属于两者;他们被排除性
地纳入其中,成为智人属中的一类例外;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智人才拥有了人性和
面容。

人的动物化:现代人类学机器

与古代人类学机器的运作机制相反,现代人类学机器通过“人的动物化”手段在
人类内部制造“非人”。现代人类学机器遵循达尔文的进化论,认为人类是由动物进
化而来的。然而,这也就意味着在人类生命内部会存在一些动物生命的残留。根据这
一逻辑,在动物与人类之间必然存在一个过渡地带,这类过渡性生命不再是动物,却尚
不具有人性。现代人类学机器引发了 19 世纪古生物学家对“缺失的一环”(missing
link)的实证性研究(Calarco 93),德国动物学家海克尔(Ernst Haeckel)便是其中一位。
在《宇宙之谜》中,他描述了从狐猴(灵长类的祖先)到人类的进化史(70-71)。他的独
特之处,在于假定在类人猿与人类之间存在一个过渡,即 ape-man——“没有语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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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人”。ape-man 是动物与人类之间缺失的一环,是还不具备人性的人类。与此同时,
在政治学领域,“现代人类学机器也开启了极权主义和民主主义的人性实验,在人类
内部制造动物生命,并将这些生命排除在人类生命之外”(Calarco 93)。阿甘本说,人
们不用再去研究古生物学领域对“缺失的一环”的实证发现,因为如今人们拥有“犹太
人——即从人类生命内部制造出来的非人”,“拥有脑死亡者、深度昏迷的人——即从
人体自身被隔离出去的动物”(Open 37):前者在群体层面对 zoē 与 bios 进行区隔,后
者则在个体内部对 zoē 与 bios 进行区分。
1935 年,纳粹德国颁布了《保护德国血统和德国荣誉法》与《帝国公民法》,合称
《纽伦堡法案》,废除了犹太人的帝国公民身份,并禁止犹太人与具有德国血统的人通
婚。为了使德国公民的整体生命更加健康,纳粹对犹太人展开了种族大屠杀。种族主
义将战争引入“使人活”的生命权力体系中,在自我生命和他人之死之间建立了一种
生物学联系:低等物种被灭绝的越多,人类退化者就越少;不正常的人被清除的越多,
我的生活就越好(Foucault 255)。在生命政治和种族主义的共谋下,犹太人被剥夺了
政治和法律保护的外衣,他们虽表面上拥有人的样貌,实际上却成了任人宰割的赤裸
生命。在《艰难的自由:论犹太教》中,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如此描述自己被
关押在犹太战俘营的悲惨经历:
“我们成了次等的人类,成了一群类人猿。我们所遭遇
的不幸,我们身上所散发出的力量,我们内心的低语,这些都使我们想起我们的本质:
我们是思考的生物。然而,如今我们不再是人类中的一员,我们被排除在外了”(152-
53)。
阿甘本指出,当今医学界对“过度昏迷”和“脑死亡”标准的探讨,也与现代人类
学机器的运作密切相关。1959 年,法国神经生理学家莫拉瑞特(P. Mollaret)与高伦
(M. Goulon)在《神经病学评论》(Le Coma Dépassé)上发表了一篇有关“过度昏迷”
(coma dépassé)的研究论文,引发了医学界对死亡标准的大讨论。所谓“过度昏迷”指
的是人丧失了相关生命功能,但又可以通过人工呼吸、注射肾上腺素来维持心脏血液
循环(阿甘本,《神圣人》215-16)。过度昏迷者算不算活着?几百年来,医学界有两个
评估死亡的标准:心脏停跳和呼吸停止。“过度昏迷却恰恰使这两个评估死亡的古老
范畴变得过时,并且在昏迷与死亡之间打开了一个无主之地,使得确认新标准和建立
新定义变得必须”。随着器官移植技术的发展,外科医师发现过度昏迷者是进行器官
移除的理想人选,“为了使负责移植的外科医师不必承担杀人罪,对死亡时刻的一个
精准界定就势在必行”(217)。1968 年,哈佛医学院特别委员会提出了“脑死亡”的概
念。所谓“脑死亡”,即“一旦充分的医学测试确定整个脑死亡,那么病人就被认为已
经死亡,即使借助生命维持技术,他仍持续在呼吸着”(218)。这样一来,医生就可以
在救助生命的生命政治逻辑下移除脑死亡病人的器官,而不用担负任何法律责任。阿
甘本指出,“生命”与“死亡”原本是生物学领域中的概念,然而现在却成了政治概念,
这样一来生物领域与政治领域重合了(220)。“过度昏迷者”和“脑死亡者”丧失了思
考的能力,丧失了“人类独特的生活方式”(bios),只留下机体性生命,因此沦为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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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域中的“赤裸生命”。
不论是纳粹大屠杀,还是“脑死亡”的医学新标准,都是生命政治和现代人类学机
器运作的结果,其运作的根基是 zoē 与 bios 的分割。生命政治和现代人类学机器通过
“人的动物化”手段一方面生产了“人 / 人性”,另一方面又制造了不值得活的“赤裸生
命”。阿甘本指出,人是 zoē 和 bios 相结合的产物,我们“不应去探究这种结合的形而
上学奥秘,而应去探索这两种要素相分离的秘密(不论在日常层面还是在政治层面)”
(Open 16)。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揭示人类学机器运作的奥秘。

定格与无为:人类学机器的停摆

在《敞开》中,阿甘本对比了古代人类学机器和现代人类学机器的不同运作机
制,其目的“不是为了探究这两种机器哪一种更好、更有效——或者说,不那么致命
和血腥”,而是为了“揭示它们的运作过程,探寻摧毁它们的途径”(38)。如何才能
终止人类学机器的运作呢?在《敞开》的第十八节阿甘本指出,本雅明的“定格辩证
法”(dialectics at a standstill)概念为我们理解人与动物的关系提供了一种别样的视
角。“在本雅明所描绘的图景中,人类学机器似乎完全失灵了”(81)。在本雅明看来,
思考是思想的运动,更是思想的停顿。所谓的“定格辩证法”即是思想运动的断开 / 停
顿(caesura;郭军 5)。如果说在马克思那里革命是世界历史的火车头,是人类前进的
动力,那么在本雅明这里,革命是人类紧急刹车的努力,是停驻思考的勇气。阿甘本从
“定格辩证法”中看到了人类学机器停歇的可能性。作为一种别样的思维方式,“定格
辩证法”不是对传统哲学话语的承接,而是对这种同质性话语的爆破。它不探讨人与
动物之间的界线,而强调停顿下来,不作区分。它将“人”
“动物”等概念悬置起来,让
某种我们还没有命名的生命——它既非人,也非动物——都留在晦暗的“救赎之夜”
中(Open 83)。
在本雅明“定格”思维的启发下, (desœuvrement)a 概念。此
阿甘本提出了“无为”
概念有深厚的神学渊源,
与犹太教的“安息日”密切相关。在《公牛般的饥饿:
关于安息
日、
庆典和安歇的思考》一文中,阿甘本对“安息日”进行了考察, 指出在犹太教中,
被称
作神圣的不是创造这一工作,而是所有工作的停顿( 。据《圣经·创世纪》
《裸体》188)
记载,上帝在第七日放下了一切造物工作,并将其定为“圣日”
。安息日悬置了工作日
的理性和目标,使所有的工作都失去了作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无为是中断现状的
行动和能力:
这种行动以“不作为”的形式呈现,
这种能力以“潜能”的状态持存。
在《敞开》第十九节,阿甘本简要分析了提香的名画《宁芙与牧羊人》(Nymph and
Shepherd,1570),为我们展示了人类学机器停摆之后的图景。这幅绘画的背景是田
园式的乡村风光,前景为牧羊人和宁芙:牧羊人衣衫完整,倚靠大树,手持长笛,侧身凝

a 该词也有“失效”“去功用化”“闲散”“停歇”等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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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红蕊 生命的分裂与无为 :论阿甘本的“人类学机器”

视宁芙;宁芙则浑身赤裸,侧躺在岩石上,左手轻触右臂,回头将脸转向观众,白皙的背
部暴露无遗;不远处有一棵半枯半荣的大树,树旁有一只山羊正攀附着树干啃咬树上
的嫩叶。美国艺术史家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指出,绘画中的主人公宁芙和牧
羊人的身体虽然紧挨,心却如此遥远,因此这必然是一对绝望的情侣。邓达斯(Judith
Dundas)的结论更为具体,指出在这幅绘画中提香描述的是被赶出伊甸园的亚当和夏
娃(转引自《敞开》86)。阿甘本不认同潘诺夫斯基的观点,在他看来,画中情侣并不绝
望,而是“缺乏秘密,彼此谅解,展示空无”
。他也不认同邓达斯的观点,认为画中的宁
芙与牧羊人并不象征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他们与画中的动物一起呈现出一种
无为和停歇的生命状态,是“最高以及无需救赎的生命形象”(87)。“缺乏秘密”“展
示空无”“无为”等艰涩词汇组装成了一个概念迷宫,令读者眩晕。绘画中的诸元素
是如何与这些词汇勾连起来的呢?阿甘本并未详述,但相关探讨散布在他的其他文本
中,我们可以援用这些文本来解读这幅画作。
首先,
在《宁芙与牧羊人》中,
宁芙女神的形象值得我们关注。在《宁芙》
(Ninfe)一
书中,阿甘本对这一形象进行了解读。据中世纪炼金术师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的
记载,宁芙是属水的精灵:一方面,她不是人类,因为她无法像人一样获得上帝的恩泽;
另一方面,她也不是动物,因为她拥有理性和语言(56)。宁芙既不是人类,也不是动
物,她悬置了这两项,是无法被人类学机器捕获的生命。
其次,画中主人公并不是失乐园中的亚当和夏娃,他们不被本性 / 恩典的神学机
制所束缚,没有秘密,无需救赎。那么本性 / 恩典的神学机制到底是什么呢?在基督
教神学中,伊甸园中的人类始祖在上帝恩典之衣的包裹下不知情欲,不知疾病或死亡,
也不会因自己的赤裸而感到羞耻。然而当他们违抗了上帝的律令,便被剥去了恩典之
衣,从此之后须经历疾病和死亡,须对抗“其身体隐秘部位不受控制的冲动”(阿甘本,
《裸体》124)。在这样的神学叙事中,神的恩典就像一件外衣,是随时可被剥除的额外
之物,它一开始就把人的身体设想为赤裸的,把人的本性设想为不完美的。本性 / 恩
典(赤裸 / 穿衣)的神学机制引申出一系列的二元对立:罪恶 / 圣洁、动物性 / 人性、污
浊 / 纯粹,生命就在这一系列二元对立中被撕扯。《宁芙与牧羊人》中的裸体宁芙位于
画作的正中央,她的身体自然伸展,脸部和臀部是整幅画作中色彩最明亮的部分;她直
视观众,毫不羞愧,大胆地展示自己的裸体,仿佛在邀请画外的观众一同欣赏;她的裸
体去除了一切秘密,与堕落无关,与罪恶无涉;相应地,这对恋人的情欲也抹去了一切
所指,是无罪的,轻盈的。“人性”抑或“兽性”都不能定义他们的生命。他们摆脱了本
性 / 恩典的神学机制,摆脱了人类学机器的运作逻辑。
最后,无为还体现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上。牧羊人的职责是看管羊群,然而他中断
了本职工作,将看管羊群的能力隐藏在晦暗之中,享受着无为带来的欢愉。无人看管
的山羊摆脱了世俗的功用性,肆意啃咬生命之树上的叶子。此处,人与动物之间不再
是管理与被管理、宰制与被宰制的关系,动物摆脱了人类的拘囚,恢复了自由与生机。
恰恰因为牧羊人的“无为”,人与动物在此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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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芙与牧羊人》呈现出一幅闲散无为的生命图景。闲散无为不是懒惰,不是无
能,而是悬置,是“有能力不去做”(《裸体》83)。在这里,不论是人还是动物,都逃离
出人类学机器的拘禁,生活在一个尚未开垦的无知领域,该领域不生产人 / 人性,也不
制造动物生命。在这里,不论是赤裸还是穿衣,都去除了一切文化所指,只表示自身,
毫无秘密。

在《何谓同时代人?》一文中阿甘本指出,当人们在歌颂时代所引以为傲的光芒
时,真正的“同时代”人却不合时宜地发现了时代的黯淡(《裸体》24)。阿甘本是名副
其实的“同时代人”,在他看来,重要的不是为未来世界提供崭新的构想,而是立足当
下,“以出乎意料的方式阅读”我们所栖身的历史文化,发现其弊端(35)。他在《神圣
人》中指出,在当代的政治生活中,个体的身份是非常脆弱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至
高权力的目标,成为“合法暴力”的牺牲品,沦为被共同体排除在外的“神圣人”。可人
们为何对他人和自己的处境置若罔闻?《敞开》的创见在于,它揭示了西方文化区分
人与动物的内在机制,揭示了人类学机器的运作过程。人类学机器的运作呈现出两
个特点:首先,它具有隐秘性,这一机器位于知识体系的深层内核,内化于个体的主体
性中,使其形成了固定的识别框架。这一识别框架“时刻作用于人们的感官(听觉、视
觉、触觉甚至嗅觉),也时刻进行着各类区分。在其作用之下,有些人的生命无比宝贵,
另一些人的生命则不名一文”(巴特勒 112)。人类学机器的可怖之处就在于,它内嵌
在我们所栖身的历史文化中,将偏见化为中性的知识体系,为暴力披上了一层温和的
外衣。它像病毒一样侵入社会的肌体,渗透到每一根毛细血管,掌控着一切宏观决策
和细枝末节。其次,人类学机器具有自动化的特点,人们看不到操控机器的人,机器把
每个个体都卷入其中,制造范本生命,抹杀“非人”生命。它塑造了人们的认知和行为
方式,一旦认知化为常识和惯例,一旦行为方式成为技巧和习惯,世界就变成了一个平
均化的、被抹平了的世界。这种自动化和无意识的弊端在于,它遵从节约律原则,吞噬
了人的思考和创造能力,使人成为不由自主、随波逐流的中性之人。
从西方文化语境中绽出,与当下保持距离,这是阿甘本感受世界的方式。通过对
共同体暴力结构的思考,通过对西方文化根基的剖析,他提出了他的解决方案——无
为。这个方案看似无力,实则激进。无为是对“为”的认知与否定,是洞察人类学机器
运作之奥秘的智识,是突破既定知识框架和行为范式的勇气。它开辟出一片无知的领
域,在这里人类学机器停摆,人与动物和解,人性与动物性变得不可区分,人类生命内
部不再分裂,生命圆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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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鲁 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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