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宁师范学院学报 ／Dec.2015 / No.

沉樱、张爱玲笔下的婚姻模式探析
符燕鸿
（广东省社科院广东社会科学编辑部，广东 广州 510610）

摘 要 ：沉 樱 、张 爱 玲 作 为 现 代 文 学 史 上 成 功 的 婚 恋 小 说 家 ，坚 持 书 写 形 形 色 色 的 婚 姻 现 象 。 新 文 化 运 动
后 ，婚 恋 自 由 的 口 号 响 彻 天 际 ，沉 樱 、张 爱 玲 并 非 单 纯 地 由 口 号 点 染 生 发 作 品 。 她 们 立 足 实 际 ，以 自 身 经 历 为 观
照 重 现 婚 姻 中 夫 、妻 、子 女 三 者 的 紧 张 关 系 。 在 革 命 沸 腾 的 时 期 ，她 们 的 书 写 被 斥 为 题 材 狭 窄 、格 调 不 高 。 如 今
时 过 境 迁 ，重 提 沉 樱 、张 爱 玲 的 作 品 ，有 助 于 人 们 正 视 “五 四 ”时 期 婚 姻 问 题 的 复 杂 性 。
关 键 词 ：沉 樱 ；张 爱 玲 ；爱 情 婚 姻 ；道 义 婚 姻 ；家 庭 角 色 ；自 由
中 图 分 类 号 ：I.206.6 文 献 标 识 码 ：A 文 章 编 号 ：2095－3771 （2015 ）04－0013－06

引言
婚姻在社会学上的概念是为当时社会制度
所认可的，是男女两性互为配 偶 的 结 合 。 在 氏 族
社会中，男女两性结合采取的 是 集 体 群 婚 制 。 进
入私有制社会后，才有了一对 一 或 一 对 多 的 固 定
夫妻关系，婚姻制度自此建立 。 产 生 于 私 有 制 的
婚姻制度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 ，妻 子 成 为 丈 夫 的
私有财产。 个体婚制相较群婚制已是历史的伟大
进 步 ，但 进 步 的 同 时 也 是 相 对 的 退 步 ，它 以 婚 姻
为幌子将女性被男性奴役合法化。 新文化运动
后 ，受 西 方 平 等 思 想 召 唤 的 知 识 分 子 提 出 “ 爱 情
生活是人类的基本需要之一，两 性 互 爱 应 当 成 为
两性的结合基础。 ” ① 二十年代初，为人熟知的庐
隐 、冯 沅 君 、陈 衡 哲 等 女 作 家 不 约 而 同 地 在 作 品
中呼唤以爱情为基础的现代婚姻。
伴随着 激 昂 的 口 号 ，女 性 也 从 父 之 家 走 进 夫
之家；结婚后，爱情的热潮慢慢退却，婚 姻 的 冰 冷
与残酷逐渐显露端倪。 但时代 的 急 剧 变 化 ，已 使
革命取替启蒙成为时代的主题。 二十年代末开
始，整个文坛被浓厚的阶级斗争氛围笼罩。 丁玲、
冯 铿 、罗 淑 等 听 从 大 时 代 的 召 唤 ，相 继 踏 上 书 写
革命的征程。 在现代文学里，婚 恋 被 赋 予 了 太 多
神圣使命；在当代文学中，婚恋又被过分消解。 时
至今日，人们论及爱情、婚姻时，他们 的 行 为 与 态
度明显是相互矛盾的。 一方面他们以物质终结恋
爱、以物质开始婚姻；另一方面，他们 站 在 物 欲 横
流的现实中又不停仰望被神化的爱情。 当爱情神
话映照出婚姻的乏味时，他 们 纷 纷 感 慨 是 婚 姻 的
平淡抹杀了爱情，但事实真是如此简单吗？
根据 男 女 双 方 是 否 在 爱 情 的 基 础 上 结 合 ，笔
者将沉樱与张爱玲笔下的婚姻模式划分为爱情
婚姻与道义婚姻。 婚姻作为 一 纸 契 约 ，寓 示 着 男
女双方的结合获得人们普遍 认 同 ，一 种 合 法 的 社
会关系自此建立。 爱情婚姻中热恋中的青年男女
往往选择结婚以图保鲜爱情 ，企 图 留 住 转 瞬 即 逝
的恋爱激情。 与之相对，道 义 婚 姻 是 一 种 无 爱 婚
姻，男女双方在道德与义务 的 强 制 下 勉 强 维 系 婚
姻形式。 无论是爱情婚姻还 是 道 义 婚 姻 ，结 婚 都
意味着组建家庭。 与变动的 婚 姻 制 度 相 适 应 ，青
年男女的家庭想象也发生改 变 ，传 统 几 代 同 堂 的
大家庭被夫妻和未婚子女组成的核心小家庭模
式取代。 爱情婚姻的家庭重 心 自 然 是 男 女 双 方 ，
在道义婚姻中扮演重要家庭角色的则是子女。
一、爱情婚姻

符燕鸿（1992—），女，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 13 ·
 恋爱时， 男性常 以 女 性 的 同 盟 者 形 象 出 现 ，
当受到召唤的女性勇敢走出父 之 家 ，准 备 追 逐 自
己的人生价值时，等待她的却 是 夫 之 家 。 爱 情 作
为男女结合消除人类与世界疏 离 感 的 武 器 ，却 有
—容易转瞬即逝。 正像爱情的发生
着致命缺点——
一样， 爱情的消逝是任何力量 都 无 法 阻 挡 的 ，以
婚姻保障爱情是人生最大的假象。 张爱玲深知
②
“有 了 爱 的 婚 姻 往 往 是 痛 苦 的 ” ，再 没 有 什 么 比
感受过爱情的甜蜜又眼睁睁看着爱情消亡更折
磨人。 她笔下的男女永远在有 情 与 无 情 间 徘 徊 ，
有情人终成眷属唯有一篇《倾城之恋 》，也 是 在 两
人成婚之后急急收笔，将流苏 婚 后 的 怅 惘 像 蚊 烟
香盘一样踢到桌子底下去。 与 张 爱 玲 不 同 ，沉 樱
结合自身经历痛定思痛，刻画 了 许 多 经 自 由 恋 爱
进入婚姻的青年男女形象。 借 由 他 们 的 故 事 ，沉
樱不断在作品中追问：建立在 爱 情 基 础 上 的 婚 姻
是否就能抹去男女不平等，构 建 家 庭 中 和 谐 的 两
性关系？ 虽然沉樱的书写在张 爱 玲 之 前 ，但 我 们
可以说，文学史借沉樱之笔将 白 流 苏 们 婚 后 的 迷
惘娓娓道来。
（一）由“相爱”到“相害”的男女
《爱情 的 开 始 》 实 际 上 是 一 则 结 婚 后 爱 情 消
逝的悲剧。 男的虚伪滥情，婚 后 多 次 因 为 蕙 君 背
叛妻子， 蕙君结婚了他又想要妻子安抚他的空
虚 ，在 入 睡 前 假 意 追 问 妻 子 “我 们 的 爱 情 不 会 再
③
重新开始吗？ ” 女的虽然意识到“恋爱的时期已
经毁灭了，过去了，即便你以后对我稍好 一 点 ，也
④
只是对于一个妻子的情意，不是爱情了！ ” 但仍
忍不住被丈夫的甜言蜜语打动 ，期 盼 爱 情 重 新 充
盈于二人之间。 第二天丈夫的 淡 漠 恶 劣 依 旧 ，女
人终于决定隐藏自己的爱，“将心田冰硬 起 来 ，想
作 一 个 恶 魔 也 好 ，使 这 痛 苦 的 生 活 ，尽 量 地 痛 苦
⑤
下去。 ” 《喜筵之后》则记录了茜华因为恋爱疏远
了所有亲近的朋友， 婚后更被 丈 夫 限 制 自 由 ，遭
到丈夫背叛的茜华独自被孤寂 压 着 。 某 次 ，丈 夫
出去寻欢的时候，她也遇到了旧日恋人。 回家后，
她坦然将这件事告诉丈夫并向 其 表 达 爱 意 ，不 料
却遭到丈夫漫不经心的戏谑回 应 “这 样 你 就 可 以
知道我向别人追求时也是一样总忘不了你的呵
……怎么啦？ 在后悔没约那男人去谈谈吗？ ” ⑥
在爱情消磨殆尽的婚姻里， 丈夫与妻子的
关 系 不 只 是 怨 偶 ，更 是 施 害 者 与 受 害 者 ，而 且 男
· 14 ·
女两性都存在复仇者的想象， 企图通过报复对
方 得 到 解 脱 。 这 里 的 “施 害 者 / 受 害 者 ”关 系 不 同
于 人 们 常 说 虐 恋 关 系 。 传 统 的 S/M 模 式 ，虐 与 被
虐是两人的协商统一， 施虐者在施虐中得到快
感 ，受 虐 者 在 受 虐 过 程 感 受 快 乐 ；施 害 者 与 受 害
者之间显然不存在这种自愿协议。 如果一定要
找出两者的类同点， 那就是施害与受害可以同
时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 就像一个人可以同时
拥有虐与被虐两种特质。 堕入爱河就像签订了
一个不平等条约， 文本中丈夫对妻子的爱情消
逝 了 ，但 妻 子 仍 深 爱 着 丈 夫 。 《爱 情 的 开 始 》、《喜
筵 之 后 》的 丈 夫 们 将 自 己 视 为 婚 姻 的 受 害 者 （ 娶
了 一 个 自 己 不 再 爱 的 女 人 ），他 们 通 过 破 坏 婚 姻
制度、 做一个婚姻内的不合作者宣泄自身的不
满； 而妻子们明显不愿意接受丈夫的出轨与言
语 暴 力 ，惟 有 对 丈 夫 做 出 同 等 报 复 行 为 ， 她 们 才
能舒缓自己被迫害的焦虑。
值得注意的是，现代的一夫一妻制，实质上
“只是对妇女而不是对男子的一夫一妻制。 ” ⑦ 对
男性更为宽松的社会舆论环 境 ，使 得 男 性 的 报 复
成为可能，女性进行报复却 要 面 临 丧 失 名 誉 的 危
险。 但不可否认，“五四”之后女性受教育权扩大，
更多女性具备了经济独立的条件。 既然爱情只是
昙花一现，那么结婚之后女 性 能 否 像 男 性 一 样 以
事业作为人生寄托，以此获 得 与 男 子 平 起 平 坐 的
地位呢？
（二）徘徊在家庭与事业间的女性
短篇小说《妻》的 开 篇 作 者 便 告 知 我 们 ，妻 与
“我”都抱着从事于文学的野心，都同 样 地 厌 恶 做
个家庭中的人， 理想尚未实 现 的 妻 却 意 外 怀 孕 。
为了恢复旧日甜蜜的生活，妻 毅 然 决 定 堕 胎 。 生
理上经历了极度疼痛的妻终于卸下这个心理包
袱 ，却 从 此 变 得 格 外 神 经 质 ，三 句 话 不 离 死 去 的
孩子。 “我”深爱着妻，但也无法阻止 她 走 向 自 我
封 闭 ，“妻 那 ‘如 果 好 了 以 后 ，我 简 直 等 于 重 新 做
人’的理想，不用说是早已幻灭了，现 在 只 把 自 己
紧紧地困在这伤感的氛围里了。 ” ⑧ 一边是实现个
体 价 值 ，一 边 是 履 行 生 育 天 职 ，妻 以 拒 绝 生 育 作
为追逐理想的代价。 且不去评论这一做法的对
错，对男性而言这样两难的 选 择 是 不 存 在 的 。 操
劳 家 务 、养 育 子 女 是 难 以 承 担 的 生 命 负 累 ， 又 是
家庭生活无法回避的日常，长 久 以 来 这 份 担 子 总
是由女性担起的。 拒绝了女性 的 生 育 天 职 后 ，妻
的 精 神 出 现 了 病 态 萎 靡 ；但 孩 子 一 旦 生 下 ， 妻 必
然陷入做母亲的牢笼中，更遑 论 拥 有 自 己 的 写 作
事业。 高呼男女平等的“五四”，也无 法 打 破 一 旦
进入家庭女性就难以再与男性站在同一起跑线
追逐理想的现实困境。 加之，妻与“我”同 为 弑 父
一代，当我们即将拥有子一代时， 反叛者的姿态
再次投射于记忆中。 此时子女已不再是自身血脉
的延续，而是时时要毁灭自己 的 敌 人 。 揭 开 这 样
的潜意识后，妻的做法也就不难理解了。
另 一 则 故 事 的 女 主 人 公 钰 姗 （《 一 个 女 作
家》）则相对幸运。 爱好创作的钰姗，大 学 毕 业 后
与一个同样爱好文学的男子结 婚 了 ，婚 后 还 成 为
小有名气的女作家。 在外人看 来 ，他 们 的 婚 姻 美
满 而 值 得 羡 慕 ；在 钰 姗 看 来 ，快 乐 的 理 想 却 是 完
全幻灭了。 她无法在家务与工作间寻得一个平衡
点，夫妻感情也围绕着创作事 宜 发 生 升 降 。 虽 然
钰姗的心 “时时被家事纷扰着”，“总 感 到 将 创 作
⑨
当了爱情的条件的悲哀” ，但是为维系婚姻她不
得不机械地写作。 结婚前，钰 姗 有 自 己 的 写 作 理
想，不愿意迎合读者写出虚情 假 意 的 作 品 。 结 婚
后 ，钰 姗 似 乎 沦 为 了 家 庭 的 生 产 工 具 ，丈 夫 以 拥
有一个能赚稿费的作家妻子为 荣 ，借 着 鼓 励 劝 勉
的名义不断催促她写作， 敦促 她 向 书 局 索 稿 费 。
“志同道合” 的丈夫完全无法 理 解 钰 姗 内 心 的 苦
闷：“从前她唯一爱好的创作，现在成了 使 她 深 深
诅咒的事；尤其使她痛苦着的 是 创 作 的 快 感 被 断
送了的悲哀…… 创作 的 兴 趣 完 全 丧 失 了 ，感 着 种
⑩
种不快都是为了他。 ” 女性拥有自己的事业事实
上并未真正提高自己在家庭中 的 地 位 ，男 性 随 时
可以打着共同经营婚姻家庭的旗号干涉女性的
选择，成为其中最大的获利者。
二、道义婚姻
怀胎生 育 是 一 件 神 圣 的 事 ，是 会 死 的 凡 人 身
上的不朽因素。 以合法的形式 生 儿 育 女 、繁 衍 后
代似乎是道义婚姻得以存在的重要理由。 作为一
种迫于外界压力的非自主性结 合 ，父 母 包 办 婚 姻
是造成道义婚姻的主要方式，男 女 双 方 陷 于 无 爱
婚姻犹入无物之阵。 表面上看 ，包 办 婚 姻 比 爱 情
婚姻的结构更为稳固，夫妻双 方 像 断 情 绝 欲 的 社
会生产工具，为维护社会稳 定 延 续 家 族 命 脉 而 机
械生活。 作为包办婚姻的目 击 者 ，张 爱 玲 以 笔 击
破它稳固的表象，直书男女 双 方 在 令 人 窒 息 的 婚
姻氛围里葬送一生却不知归罪于谁的焦虑。 在这
一焦虑情绪的影响下，包办 婚 姻 里 的 子 女 往 往 难
以感受到父母稀薄的爱。 他 们 不 仅 无 法 产 生 “我
就是我，我才被 爱 ” 輥
訛
輯
的 主 体 认 知 ，还 因 为 自 己 的
存在而感到强烈的犯罪感。
（一）焦虑的夫妻
娄嚣伯（《鸿鸾禧》）凭 媒 婆 娶 得 娄 太 太 ，出 洋
回国后还跟娄太太生了四个孩子。 在这场错配的
婚姻中，娄先生自觉牺牲了 许 多 。 但 为 博 得 一 个
好名声， 他在众人面前仍扮 演 着 尽 责 的 丈 夫 ，所
有的负面情绪只能通过腹谤 妻 子 来 排 遣 。 《红 玫
瑰 与 白 玫 瑰 》的 佟 振 保 是 “一 个 最 合 理 想 的 中 国
现代人物” 輰
輥
訛
。 他喜欢热的、放浪一点的女人，但为
了自己的名誉地位，他总以 惊 人 的 毅 力 斩 断 与 她
们的恋情。 与门当户对的孟 烟 鹂 结 婚 后 ，振 保 发
现自我牺牲并没有带来想象的嘉奖。 他无时不嫌
弃 妻 子 ，从 私 下 宿 娼 到 公 开 玩 女 人 ，他 企 图 亲 手
毁灭自己“创造的‘对’的世界”輱
輥
訛
。
当社 会 要 求 内 化 为 个 体 内 部 需 要 时 ，本 我 欲
望与之发生严重的冲突。 起初人们将社会对个体
的行为约束误以为是自己的 意 愿 ，唯 有 自 我 无 法
压抑喷薄而出的力量够强大 时 ，个 体 生 命 才 感 受
到深深的焦虑。 为了减轻内 心 的 冲 突 与 焦 虑 ，无
力对抗现实的娄嚣伯与佟振保不约而同地将妻
子视为自己的发泄对象。 娄太太深知丈夫对她没
有 感 情 ，周 围 的 人 也 看 不 起 她 ，但 这 一 切 却 无 处
倾诉。 与娄太太处境类似，烟 鹂 结 婚 前 就 是 一 种
笼统的白，乏味的婚后生活 彻 底 在 她 脸 上 拉 上 一
层白的膜，从此变得面目模糊。
缺乏 谋 生 技 能 的 她 们 将 一 生 出 卖 给 丈 夫 ，谋
得 了 一 张 长 期 饭 票 ，同 时 ，她 们 也 成 为 婚 姻 制 度
的替罪羊。 丈夫自怜自伤时还拥有情感宣泄的权
力 ，她 们 像 心 智 未 成 熟 的 孩 子 ，在 丈 夫 的 怒 气 与
不知名的焦虑面前无处可逃。 娄太太以粗豪为掩
饰 ，当 着 人 平 白 传 出 一 个 悍 妇 的 名 声 ，背 着 人 呱
呱漱口将委屈与泪水一起呸 地 吐 出 来 ；烟 鹂 与 下
人 怄 气 、喋 喋 不 休 地 诉 苦 、跟 没 有 感 情 的 裁 缝 私
通，总是一副侍妾的怨愤。 人 生 已 经 被 无 名 的 巨
手捏成碎片，她们唯有亲手 毁 了 自 己 才 能 获 得 一
· 15 ·
些小小的存在感。 父母关系 不 和 谐 ，在 这 种 家 庭
环境中出生的孩子因为先天缺爱而缺乏独立的
主体意识，他们在成长中往 往 经 历 受 困 与 出 逃 的
痛苦。
（二）缺乏主体意识的子女
假 若 让 读 者 对 《私 语 》 与 《 花 凋 》 进 行 一 次 并
置阅读， 大家将发现张爱玲通过文学创作重构
相似的人生体验， 对自己少女时期的不快进行
全 新 审 视 与 宣 泄 。 不 愿 供 女 儿 读 书 、情 愿 看 着 女
儿慢慢死去的郑先生神似张爱玲的父亲张廷
重；美丽 苍 白 、说 得 一 口 新 名 词 ，时 时 忖 度 自 己
的牺牲是否值得的郑太太宛如其母黄逸梵。 川
娥 呢 ，这 个 向 来 有 一 种 渺 小 感 的 女 孩 子 ， 小 心 翼
翼 地 活 在 世 上 ，不 敢 期 盼 太 多 的 爱 。 明 知 道 父 母
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她还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开
脱 ：“ 一 定 要 她 父 母 拿 出 钱 来 呢 ， 她 这 病 已 是 治
不 好 的 了 ，难 怪 他 们 不 愿 把 钱 扔 在 水 里 。 这 两 年
来 ，种 种 地 方 已 经 难 为 了 他 们 。 ” 父 母 认 为 她 是
輥
訛
輲
一 个 负 累 ，她 也 自 认 自 己 是 一 个 负 累 ，只 希 望 能
早一点结果自己。
与川 娥 类 似 ，无 论 在 父 亲 身 边 还 是 在 母 亲 身
边，张爱玲无时无刻不感到 惶 惑 。 在 后 母 的 挑 唆
下，张廷重将自己对妻子的 不 满 全 都 发 泄 在 中 学
刚毕业的女儿身上，斥责、殴打、囚禁、断医断药 ，
张爱玲几乎被父亲折磨致死。 好不容易逃到母亲
家却是陷入了另一个窘境，曾 经 罗 曼 蒂 克 的 母 女
之爱也被现实磨得千疮百孔 ，被 母 亲 看 轻 的 张 爱
玲也开始自我怀疑。 这段赤 裸 裸 站 在 天 底 下 ，无
助地等待被裁判的日子是张爱玲一生无法抹去
的伤痛。 等啊等，终于等来了能自己做主的时候，
张爱玲看着病床上的川娥， 拿 起 笔 又 放 下 笔 ，最
后看似漫不经心地写上“她死在三星期后” 訛
輥
輳
。 川
娥以死向父母谢罪，张爱玲 以 川 娥 之 死 向 过 去 的
自己郑重道别。
但从阴暗的家庭中觉醒并成功逃脱的毕竟
只是少数人， 在一级一级上 去 没 有 光 的 所 在 ，父
母像残酷的刽子手对熟睡的 子 女 进 行 生 命 凌 迟 。
《金锁记》 的曹七巧出卖了 自 己 一 生 才 换 得 夫 家
几个钱。 得不到满足的爱情 ，被 压 制 的 性 欲 让 她
变成一个疯狂的索债者。 在 封 闭 的 家 庭 里 ，她 将
子女视为自己的复仇对象， 十 三 四 岁 的 长 白 、长
安 看 上 去 才 只 七 八 岁 的 光 景 ，“ 都 是 薄 薄 的 两 张
· 16 ·
白脸，并排站着，纸糊的人儿似的。 ” 訛
輥
輴
与充满生命
情欲的七巧相比， 她的儿 女 像 一 双 空 洞 的 人 偶 。
他们是她悲惨一生的见证 者 ，她 不 愿 承 认 自 己 的
人生是一场徒劳无功的挣扎。 通过虚构、强调、放
大 自 己 为 子 女 的 牺 牲 ，七 巧 不 断 提 醒 长 白 、 长 安
“偿还” 她的付出：“这些年来她的 生 命 里 只 有 这
一个男人…… 因 为 他 是 她 的 儿 子 ，他 这 一 个 人 还
抵不了半个”，“天生的败家精， 拿 你 娘 的 钱 不 当
钱。 你娘的钱是容易得来的”，“你 娘 自 从 嫁 到 姜
家 来 …… 明 里 暗 里 我 不 知 受 了 他 们 多 少 气 ……
我千辛万苦守了这二十年 ，无 非 是 指 望 你 姐 儿 俩
长大成人，替我争回一点面子来……” 訛
輥
輵
在索债的
母 亲 面 前 ，他 们 毫 无 反 抗 之 力 ，既 不 敢 独 自 建 立
家庭，也不敢拥有自己的 独 立 人 格 。 长 白 亲 手 拆
散了自己的小家庭， 长安 亲 自 回 绝 了 自 己 婚 事 ，
他们通过断送自己幸福来 向 母 亲 赎 罪 ，七 巧 死 去
的时候，他们已成为了精神上的残疾者。
三、自由的阴影
沉 樱 、张 爱 玲 不 厌 其 烦 地 描 述 了 琐 屑 的 日 常
生活，细腻地书写了痛苦 婚 姻 中 男 女 双 方 内 心 各
自的煎熬乃至癫狂，但从 她 们 的 作 品 中 我 们 一 时
竟 难 以 断 定 是 什 么 造 成 了 “五 四 ”时 期 两 种 婚 姻
模式的悲剧。 若将包办婚姻的悲剧简单归咎于封
建社会制度，那么建立在 爱 情 基 础 上 的 现 代 自 主
婚姻， 为何在遭遇生活现 实 时 脆 弱 得 不 堪 一 击 ？
曾经信誓旦旦彼此相爱的男女对对方的仇恨与
折磨，并不亚于道义婚姻 中 无 爱 的 夫 妻 。 若 重 回
当时的语境，我们将发现谈及“五四 ”时 期 的 爱 情
婚姻时，我们绕不开的一个词是：自由！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自由精神长期缺位。 “五
四 ”新 文 化 运 动 引 入 了 西 方 人 本 主 义 ， 自 由 作 为
文艺复兴以来西方工业文 化 的 价 值 内 核 ，自 然 成
为知识分子注意的焦点。 《青年杂志 》（后 更 名 为
《 新 青 年 》） 创 刊 之 初 ， 陈 独 秀 在 发 刊 词 《 敬 告 青
年》中提出“六义”，其中第一义就是“自主 的 而 非
奴隶的”，号召青年人要有独立自 主 、自 由 平 等 的
精神。 可以说，《敬告青年》是一则启蒙宣言，更是
一则自由宣言，婚恋自主 作 为 启 蒙 运 动 的 一 部 分
隐含了青年男女对自由的追寻。 当反抗成为一种
时代趋向，受时代召唤的 青 年 男 女 在 拒 绝 父 辈 安
排 、自 主 恋 爱 中 感 受 到 自 由 的 甜 美 滋 味 ，他 们 开
始向往一种绝对自由的人生 , 但婚姻却是一种对
男女双方进行约束的社会形式。 当他们不得不从
恋爱进入婚姻时，他们的心情是矛盾的。 一方面，
自由恋爱的终点已经被预设为 自 主 婚 姻 ，结 婚 预
示 着 他 们 反 抗 的 成 功 ；而 另 一 方 面 ，结 婚 又 似 一
种自我牺牲， 要终身将部分自由交予自己的配
偶，这与他们追逐自由恋爱的初衷又是相悖的。
在当时 的 社 会 环 境 中 ，女 性 能 呼 吸 到 的 自 由
空气比男性稀薄得多，许多女 性 争 得 自 主 婚 姻 后
心甘情愿地将其作为自己的生活终点。 男性则不
然， 在旧制度中男性本就享受着三妻四妾的权
力，只是这一权力的实际使用 者 往 往 为 经 济 地 位
较高者。 自由恋爱成为时代风 气 后 ，那 些 缺 乏 经
济基础又心怀不轨的男性往往打着自由恋爱的
名目诱惑女性， 他们的婚姻同 样 以 爱 情 为 名 ，但
这样的爱情只是时髦话或借口。 这类男性婚后仍
时时拈花惹草，拒绝承担任何义务、责任 ，从 中 不
难看出虽然他们时时将爱情挂 在 口 中 ，但 从 未 将
爱情的忠贞或专一装进心中。 葸 君 、茜 华 的 丈 夫
正属于这类虚伪的男子，他们 拥 护 自 由 恋 爱 完 全
出于猎捕女子的方便。 婚后，妻 子 成 为 他 们 的 所
有 物 ，他 们 又 开 始 行 “自 由 ”的 权 力 ，将 饥 渴 的 目
光 投 向 其 他 女 子 ，女 性 却 只 能 独 自 咽 下 自 由 “ 恋
爱”的恶果。
与上面这类滥用自由的男子相反， 有一类
人 ，即 便 所 有 秩 序 都 摇 摇 欲 坠 ，他 们 依 旧 能 自 觉
地抓住手边的秩序用以束缚自己。 道义婚姻中不
乏许多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男性 ，他 们 拥 有 选 择 的
权 力 ，却 无 一 例 外 地 放 弃 了 ，他 们 心 甘 情 愿 地 接
受没有爱情的婚姻。 娄先生是出洋回国的新派人
物，凭媒婆娶到娄太太还和她 生 了 四 个 孩 子 。 文
中对娄先生迎娶娄太太时的心 态 并 无 描 绘 ，但 我
们不难从童士舫身上窥见他微妙的心理。 回国的
童士舫与长安初次见面时并无 爱 情 ，但 受 过 爱 情
创伤的童士舫深信妻子还是旧 式 的 好 ，两 人 很 快
开始谈婚论嫁。 佟振宝爱玫瑰、爱王娇蕊，却不敢
娶他们，母亲看中的孟烟鹂顺 理 成 章 地 成 了 他 的
妻子。 自由为人们带来便利，也 意 味 着 危 险 与 不
可控。 爱情是会伤人的，热烈 的 美 艳 女 子 是 会 离
开 的 ，因 为 害 怕 伤 害 ，他 们 毫 不 犹 豫 地 放 弃 了 摘
采自由这朵带刺的玫瑰。
今 天 ，我 们 似 乎 无 须 费 力 就 拥 有 了 自 主 婚 姻
的 权 力 。 相 较 “五 四 ”那 个 时 代 ，当 下 宽 松 的 社 会
环境使女性不得不面对的生育与事业矛盾有了
缓解的可能； 子女与父母的矛盾被更为突出的
学校与家庭的矛盾所取代。 人们对婚姻依旧存
有 困 惑 ，但 纯 文 学 却 似 停 下 探 讨 的 脚 步 。 在 学 者
型作家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中，三部作品的主
人公最终命运惊人地相似。 乌托邦事业与个人
婚姻的双双失败， 是否一定程度上暗示着启蒙
失败的知识分子根本无力回顾、 探讨现代文学
史留下的婚姻议题。 当它将讨论的权力拱手让
给 通 俗 文 学 时 ，大 众 便 像 被 注 入 了 一 剂 致 幻 剂 ，
我们误以为爱情就是青春电影， 婚姻就是情感
励志作品。
在一 浪 接 一 浪 的 青 春 电 影 中 ，爱 情 几 乎 总 是
无法抵达婚姻。 我们开始相信真正的爱情永远与
婚姻擦肩而过，在黑暗影院 中 的 集 体 叹 息 让 现 实
面目模糊。 事实上，是我们惧怕做出选择，最终无
所作为地在已成定局的过去里流泪。 在婚姻情感
励 志 作 品 中 ，婚 姻 成 为 女 人 的 第 二 次 投 胎 ， 是 一
次次工于心计、费尽心思的 优 中 择 优 。 鲁 迅 先 生
说 “自 由 固 不 是 钱 所 能 买 到 的 ，但 能 够 为 钱 而 卖
掉。 ”时至今日，这句话仍让许多人面露愧色。 男
性出轨也无需遮遮掩掩，离 婚 自 由 使 得 他 们 拥 有
了不断更换年轻伴侣的合法权利。 我们自以为自
由 已 沉 淀 为 生 活 的 底 色 ，事 实 上 ，婚 姻 背 后 隐 含
的 自 由 议 题 ：恐 惧 自 由 与 滥 用 自 由 ，至 今 仍 未 得
到解决。
结语
人们 坠 入 爱 河 像 一 场 远 离 凡 尘 的 出 走 ，但 抵
—一次世俗的回归。 个体
达的渡口却直指婚姻——
生命与世界剑拔弩张的对立 状 态 无 法 消 除 ，我 们
企图凭二人之力与世界对抗 ，重 回 尘 世 才 发 现 两
人之间也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 由 爱 情 步 入 婚 姻 ，
爱情消逝后又将责任全部归 咎 于 婚 姻 是 荒 谬 的 。
若社会将爱作为凝聚人心的 武 器 ，利 用 婚 姻 形 式
圈禁个体，这样的婚姻才应该被斥 为 “围 城 ”。 遗
憾 的 是 ，当 下 人 们 往 往 对 恋 爱 、婚 姻 的 复 杂 避 而
不谈。 言情小说、爱情电影、家庭电视剧依旧占据
人们视线，但将婚恋问题简 单 化 无 疑 是 把 现 代 作
· 17 ·
家对婚恋的探讨拉回一个狭小的空间。 破 裂 ，第 二 任 丈 夫 赖 雅 深 爱 着 她 ，却 又 剥 夺 了 她
重回“五四”，我们将发 现 婚 姻 问 题 一 度 成 为 做母亲的权利和乐趣。 小甜 蜜 之 后 是 大 苦 涩 ，沉
人生困境的缩影。 知识分子对国民的启蒙失败 樱、 张爱玲经历并写下了现 代 女 性 的 婚 姻 悲 歌 ，
了 ，他 们 身 体 力 行 支 持 自 由 婚 姻 ，却 无 法 掌 控 繁 庆幸的是，爱情、婚姻并非她们人生唯 一 的 寄 托 。
复的婚恋现象。 男性知识分子在自主婚姻与包办 沉 樱 翻 译 茨 威 格 、毛 姆 的 小 说 享 誉 翻 译 界 ； 张 爱
婚姻间左右为难，女性知识分 子 还 来 不 及 享 受 恋 玲苍凉的人生书写是现代文学永远擦不掉的一
爱的甜蜜就要忍受婚姻的苦涩。 马彦祥、梁宗岱， 抹红朱砂。 她们徘徊在有情 与 无 情 之 间 ，徘 徊 在
沉樱生命里出现的两个男人都因为移情别恋离 家庭与事业之间， 以文字谱 奏 不 尽 的 胡 琴 之 音 ，
她而去。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婚姻因为男方滥情而 在城市的灯火阑珊处久久回荡。

注释：
① 钱振纲，《婚恋现象的现代审视——
—论张爱玲小说的思想价值》，《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 年第 2 期。
②輥
訛輥
輱 訛輥
輲 訛輥
輳 訛輥
輴 訛 张 爱 玲 ，《张 爱 玲 文 集 精 读 本 》，中 国 华 侨 出 版 社 2002 年 版 ，分 别 引 自 第 70 页 ，第 302 页 ，第 112 页 ，第
輵
113 页，第 285 页，第 288 、286 、295 页。
③④⑤⑥⑧⑨⑩輥
訛 沉樱，《沉樱代表作》，华夏出版社 1999 年版，分别引自第 78 页，第 78-79 页，第 77 页，第 103 页，第
輰
241-242 、154 页，第 242-243 页，第 241-243 页，第 300 页。
⑦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人民出版社 1972 年版，第 60 页。
輥 弗洛姆，《爱的艺术》，华夏出版社 1987 年版，第 34 页。
輯
訛

参考文献：
［1 ］弗洛伊德 . 自我与本我［M ］.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2 ］李银河 . 虐恋亚文化［M ］. 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9.
［3 ］刘小枫 . 沉重的肉身——
—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M ］. 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
［4 ］费孝通 . 乡土中国［M ］. 北京：中华书局，2013.
［5 ］赵园 . 五四时期小说中的婚姻爱情问题［J ］. 中国社会科学，1983 ，（04 ）.
［6 ］吴敏 . 现代女作家笔下的知识女性形象［J ］. 中国文学研究，1990 ，（01 ）.
［7 ］张静如，高力克 . 自由与五四启蒙［J ］. 近代史研究，1989 ，（03 ）.
［8 ］陈文联 . “五四”时期“自由恋爱”思潮述论［J ］. 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 ，（06 ）.

An Exploration of the Marriage Modes in CHEN Ying's and Eileen ZHANG's Novels
FU Yan-h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006, China ）

Abstract ： As successful romantic novelists in the modern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CHEN Ying and Eileen ZHANG
insisted on depicting different marriage phenomenon in their works. After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the slogan of marriage
freedom resounded through the sky; in contrast, CHEN Ying and Eileen ZHANG were not simply inspired by the slogan of
marriage freedom in their writing. Based on their own lives in the reality of the current society, they reproduced the tension
between husband, wife and their children in their marriage. In the period of the on-going revolution, their novels were rejected
as being narrow in subject and being deficient in taste. Under the circumstances that have changed with the passage of time,
the repeated reference to the CHEN Ying's and Eileen ZHANG's novels will help people to confront squarely the complexity of
the marital problems over the period of the May 4th Movement from 1917-1927.
Key words ： CHEN Ying ； Eileen ZHANG ； love and marriage ； moral marriage ； family role; freedom

· 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