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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人魚為愛情付出的艱辛之途)

愈自苦,越美麗。
愈美麗,愈自苦。

一段跨越年齡、距離卻跨不過孤獨自矜少女魂的姊弟戀
一段純潔如獻祭物羅麗塔與她中年戀人以愛封印時間之跋涉
一串如珠鍊般晶瑩的資深少女的新世紀城市漫遊踏查歡愉
哀豔小品
殊途同遇,探向異形青春最精密複雜也最脆弱惑人的風景

每一個緬懷過去、不願變老的人都應該分享的文字,它隱藏了一份
被流放遺忘的長久孤獨與深深絕望。許涼涼,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女
子。她獨活、自足、渴望被理解,也許,她就在你我身邊,如影隨
形。

作者: 李維菁

編輯推薦
1.李維菁的怪異在於她可以如張愛玲翻轉鴛鴦蝴蝶派的破爛戲箱,她翻轉了以奇遇、跨階級之戀、隔阻為
折磨、遮蔽森林般的身世為陳腔的羅曼史。那跳過了這十多年來都市女性書寫的教科書式系譜展廊,一
種「不是張腔的張愛玲」。

2.敏感、冷淡世故,故作尖誚,熟知獵場規則、蔑視中箭落馬者結果卻仍被內爆的羅曼史吞噬。頂住那青
春的戲妝變成一種酷刑,她像職業殺手拆解槍械成滿桌零件,告訴你城市美少女如何專業地一道道工序
去組裝成那個被男人欲望的幻影。她的靈魂海綿比二十三歲的張愛玲花了更長的十幾年吸吮這城市的夢
中暗影。

3.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推薦獎、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獲獎者駱以軍老師作跋推薦。

‧本書中傳遞的「許涼涼--躲在成熟外表下的少女:她們有著世故的覺醒,卻又不肯輕易地從夢中醒來;
她們是一群遊走在城市中的少女」、「城市少女學--獨活,自足,渴望被理解的女性意識」等概念,已
被眾多作家接受並熱力推薦。

我們致力於將李維菁打造成「新時代的張愛玲」,並將其「許涼涼」、「城市少女學」等書中涉及概念
傳播得更廣,內容更加深入人心!

1
作者簡介
李維菁,資深媒體人,長期投入當代藝術觀察與評論寫作,著有《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等。《我
是許涼涼》為作者第一部小說集。李維菁的怪異在於她可以如張愛玲翻轉鴛鴦蝴蝶派的破爛戲箱般,她
翻轉了以奇遇、跨階級之戀、隔阻為折磨、遮蔽森林般的身世為陳腔的羅曼史。那跳過了這十多年來都
市女性書寫的教科書式系譜展廊,一種「不是張腔的張愛玲」。她是「幽冥界女王」,她是最資深的
「許涼涼」。

台大農經系畢業、台大新聞研究所碩士。長期投入當代藝術觀察與評論寫作,著有《程式不當藝世代
18》、《台灣當代美術大系──商品與消費》、《名家文物鑑藏》、《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以小
說集《我是許涼涼》。

推薦序 純真之光與暗影
看過《我是許涼涼》之後,我以為要採訪的對象會是一個優美時尚的資深熟女,一個善體人意的職業女
性。直到見面才發覺,骨架纖細,有著一雙大眼睛的李維菁,當她靜悄悄地出現在身邊時,其實更像個
研究所學生。

「我的生活很單純。也許就是因為自己的生活太簡單了,所以很愛聽別人的故事,常常在別人生活裡瑣
碎的細節,我都能夠牢牢記住。」李維菁不諱言,《我是許涼涼》敘述一段相差十二歲,女大男小的姊
弟戀,是刻意選擇了一個現代都會生活中最時髦的話題做為核心,這樣的題材雖然不算大膽,但是在李
維菁綿密細膩的滔滔雄辯下,把一個三十八歲的氣質女生欲愛卻得不到愛的心情,描寫得讓人感動,也
讓人心疼。

因為太真了,讓我這個同樣寫過小說的人,都忍不住有對號入座的質疑,將作者形塑成一個世故與天真
揉和,冷靜與多情相偎的旖旎女性。是否在作者的真實生活裡,也是如此繽紛豐富?

「我對視覺非常敏銳。對人的印象,常常不是集中在他的長相,而是他身上衣著的顏色,他的手指頭,
他的配飾,他的姿態。想要依賴語言與文字去了解一個人,其實很虛偽。」

李維菁一語道破了現實世界的殘酷。同樣身為職業女性,我認同她所了解的殘酷是我們每天必須面臨的
生活挑戰;但是同樣以文字做為遣懷或抵抗人間炎涼的創作者,最終相不相信這世界還保留一種叫做
「純真」的東西?

「你白天遇到鬼的機率有多高?」李維菁回答:「純真只是一種概念。它像植入腦裡的晶片,持續地反
覆辯證。純真就像是一種程式,在演算的過程中,會不斷更換設定條件,每一次拆解或移除、加減,都
會更改程式的演繹,也就改變了定義。」

在《我是許涼涼》中,華麗地展演了這一場繁瑣推理的愛情方程式。三十八歲的女人與二十六歲的男人,
因為靈魂的相似而牽引碰撞,在愛情的火焰中燃燒,而餘燼是什麼?

「小時候我也相信某種光的存在,那是最漂亮的顏色,疆界的消失,人與人之間的融合。因此我對藝術
特別感興趣,那些遐想與創造、璀璨與朦朧……,但是當我真正從事現代藝術的採訪報導工作之後,見識
到了這些藝術家的真相,心就老了。那時候我就在思考,我要不要長大?要不要投入?」

彷彿美好的真實只存在於年輕,於是我們發掘了共同的記憶,同樣迷戀美國老牌男星葛雷.格萊畢克,
法國女星凱瑟琳.丹尼芙,以及童年時最喜歡整理媽媽的珠寶盒,將一個個閃閃發光的項鍊、珠寶、戒
指、拿出來羅列整齊,再依序置入收藏。甚至,連針線包都成為最親暱的伴侶,將眾人置之不理紛亂纏
繞的線圈與死結,用縫衣針一筆一筆細細地挑開,鬆綁,展延出俐落筆直的線條,重新恢復原狀。

2
年輕象徵某種純真嗎?我說了關於一個女人教導她的兒子將來長大以後「娶妻要娶德」的故事,結果兒
子在讀幼稚園時,就懂得選擇那個認真聰明又溫柔聽話但是長相抱歉的女孩子做為好朋友,而不是另一
個全身名牌古怪精靈總是故意作對的漂亮妹妹。

當我欣慰於小男生早熟到瞭解伴侶的意義是「互相照顧與陪伴」時,李維菁說出了她更犀利的見解:
「這是權力的分配。連小男生都懂得選擇最有利於自己的條件。」

難道這就是許涼涼注定面對的悲劇?在第一章裡,男人的母親陰影不斷,男人總是刻意錯開母親與情人
相遇的機會,男人滿嘴推辭與謊言,男人畏愛著他的母親。許涼涼,一個睿智溫柔又懂得時尚品味,具
備強烈的社會敏感度卻又嚮往真愛的女性,雖然年紀大了一點,卻超越不了男人的母親,而陷入了不利
於己的階級位置,成為輩分更上位者宰制的工具。

「母親跟所有年長者,在上位者一樣,是所有資源的來源,他們掌握權力的控制。就像小孩撒嬌跟母親
要錢,學生用功博取老師給予好成績,下屬努力工作渴望得到長官的嘉許,所有想要邁向菁英之路的人,
都會選擇最有利於自己的方式,求得認同;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公式。」

所以許涼涼會說:「美麗的、明亮的、活躍的、多彩的、富有的、生殖力旺盛的、家族顯赫的、強壯的、
富饒的、資源豐富的、無所畏懼的、充滿信心的,終究會獲得一切。」

原來一切早已經分配好了,這個時代從來沒有像過篩子,篩得少數人出類拔萃,多數人流離失所;這是
一個完全自動化的標籤時代,上流與下流永遠不會融合,那些消泯疆界的最純粹的包容性極其廣大的關
於「光」的想像,從來就不存在。

「其實我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些階級的律法了,但我當時以為愛情是唯一可以打破這牢固階層使之崩
潰決堤的唯一可能。」故事中的許涼涼如此解讀人性。真實生活裡的李維菁,為筆下人物做了更透澈的
形容,她認為許涼涼不是耽溺於愛情,她執著的是「虛妄」;「知道而不理解,是許涼涼面對社會眼光
的狀態。在第八章裡,我做了非常多的論述,許涼涼看不清楚現實,她不懂什麼是界限,她也不明白在
人際關係的收放自如是什麼樣的境界。其實,這些也是我胸中塊壘經常纏繞的疑問。」

誰懂得?除了張愛玲的小說人物白流蘇在未傾之城牆下向范柳原調情時能義無反顧地說出:「我懂得!
我懂得!」之外,那些年長者在上位者也不見得有足夠的智慧來解惑,他們只是主宰了權力的分配,他
們就是王。權力的分配來自群眾力量,因此必須要先有組織,也就是同儕,小圈圈。這種狡黠靈巧的政
治智慧,又豈是借筆抒懷的青青子衿悠悠我輩之心?

「小學時我總是被排擠,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永遠被摒除於圈圈之外,沒有任何理由。那些天生的公
主們,在任何環境下都能迅速結合某種群組城邦,一旦有了勢力,立刻展開權力的掌握與分配。我看盡
同學的嘴臉與老師的眼光,讓我更不相信語言與文字的意義,直想拆穿所有的虛偽。」

我想到了我的童年,因為單親家庭的背景,我被貼上了標籤,那時候,我也在圈圈外面,看著圈圈裡的
人歡樂地跳高踢毽子,玩躲貓貓,每一次的冷空氣都在我加入團隊之後降臨,上課鈴聲也總是在氣氛凍
結後的三分鐘內響起。

生命中的大圈圈小圈圈,都像雨水激起的漣漪一樣交錯於淺擱的湖泊,李維菁是撐傘駐足於湖邊的人,
她冷眼旁觀人情冷暖,卻也在雨中淋得滿身濕濘。

「其實,你愈不相信語言與文字,不相信愛情,或是質疑某種純真的降臨,就代表你愈恐懼;愈是恐懼
這一切,也就愈顯得你多麼想得到它。」

3
我們都在心裡豢養著一個童稚的自己,縱使歷經了成人社會的洗禮,小女孩偶爾還是會跳躍出記憶質疑,
這世界有沒有因為你們的長大而變好?慧黠的李維菁說,我們不要這麼嚴肅的訪問了,不如一起去買買
化妝品,看些亮晶晶的東西。我多麼贊同她的提議啊!詩人艾略特用《荒原》陳述二十世紀文明的虛無
與沉淪,李維菁用高度細緻的文字在《我是許涼涼》中書寫了二十一世紀的孤獨處境。所有的哲學都是
這樣開始的:四月是最殘酷的月分,死地裡生出紫丁香,揉合慾望與回憶,讓春雨滋潤遲鈍的根芽。

當春雨降臨的時候,說一聲朋友會不會太奢侈?我覺得我認識許涼涼好久了。

【2010.10 月號 INK 印刻文學生活誌】朱國珍專訪李維菁

序 少女革命與鬼故事
楊澤

A.

法國人羅蘭.巴特說過這樣妙語:「上帝存不存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帝本來就不應該,同時發
明愛情與死亡……

B.

延伸巴特,我們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說:「上帝存不存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帝本來就不應該,同
時發明愛情與城市……

C.

《聖經》說,愛比死更堅強。

的確,如果沒有死的有限性,人何以證明愛的無限性?

沒有瞬間與永恆的辯證,人又如何證成愛情「瞬間永恆」的真理?

日本漫畫《美少女戰士》中的女主角月光仙子,武器、配備雖然十分陽春,單靠純愛的力量卻能一再擊
退邪惡勢力。倒過來,倘若沒有邪惡勢力的威脅,月光仙子又何以成其純愛、真愛的象徵?

D.

也許有人會質疑,愛情到底是一種發現,還是一種發明?

我們是不是應該,反過來這樣說:就像人類先發現愛情,才發現死亡,人類先發明了城市,然後才發明
了愛情。

的確,愛與死已變成了,流行文化的一道方程式,而城市正是這道方程式,得以展開歷史辯證的偉大舞
台。

E.

延伸巴特,我們是不是應該這樣說:「上帝存不存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愛情存不存在……

F.

4
二十年前,因緣際會,有這麼一座我們身居其中的城市,開始與資本主義大談戀愛,因而進入了一個嶄
新的消費時代。

在這個城市,產生了各式各樣的風潮或革命,譬如,寵物革命、宅男革命、少女革命,也因此促成了各
式各樣,寵物學、宅男學、少女學的論述的誕生。

談到女人從家庭出走,在城市獲得解放,這早已是眾人耳熟能詳女性歷史的主流。進入城市前,女人原
來處於權力關係的邊緣,只因為資本主義——城市文明的初戀情人——導致城市興起,帶動了消費革命,
女人遂得以在日常生活的實踐過程中,找到新的自我。

G.

回頭看去,二十年前的少女革命其實與消費革命密不可分。

跨國百貨公司紛紛崛起,身體的商品化、時尚化益發受到強調,加上女性主義論述的成功發酵,「姊妹
向前走」,少女不單成為新的消費主體,也是新的文化英雄,一時之間,如果套用晚明理學的說法,
「滿街都是聖人」——在我們當年的消費城市帝國裡,也似乎,滿街都是美少女戰士。

H.

回頭看去,城市少女當年所經歷的,不只是向外走,也是向內走的一段過程。

向外走也正是一種向內走。向外,頭角崢嶸的城市少女經歷了,與世界的摩擦和碰撞,在校園與職場、
家庭與百貨公司之間,發展出各式各樣的拉扯關係;向內,從集體過渡到個體,既純真且世故的城市少
女反覆推敲思考,暗自演繹出一個又一個,既浮華且昇華、既保守且爆破的角色造型。

形形色色的城市少女,不管是打扮休閒隨性,舉止落落大方,抑或是穿著整齊套裝,儀態有所矜持,三
三兩兩,她們在街道和巷弄之間出沒徘徊,行走著且窺視著這座城市。

我們可以這樣說,她們自成一個族群,卻從來也不願意,輕易的在城市中認出彼此。

I.

二十年後,當讀者看到李維菁一系列標榜為少女學的短篇故事,不禁會興起滄海桑田、往事並不如煙的
似曾相識之感。

就如咖啡館、小酒館、pub 當年還猶是新生事物,如今,連便利商店都賣起咖啡和紅酒,看在五年級、
六年級的眼裡,別有一種況味。pub 裡仍然是酒促美眉與塔羅牌,揉揉眼睛,卻是景物依舊、人事全非。
當年鬧得轟烈的小少女、革命少女們,如今都已成了拒絕老去的老少女,美其名曰熟女與輕熟女。

借故事人物之口,李維菁說:人近中年,胸中的少女始終不肯走。

可她並不準備回頭是岸。

J.

李維菁寫城市的 pub,寫其中的男歡女愛;她寫陰性的細節,唇蜜、彩色指甲、離子燙、單眼皮及雙眼
皮。李維菁也寫不倫,姐弟戀、老少配;她寫感情的出軌,不太直接寫第三者,雖然在她的世界裡,第
三者似乎無所不在。

5
李維菁和她的故事人物,駱以軍說「她的許涼涼們」,都是城市遊魂。李維菁說:她知道自己是鬼,別
人卻不知道,她恍恍地在人世中漫遊,無恃無靠,但是也無所渴求,留在這裡就是只剩一雙貪婪的眼睛
愛戀世上花花綠綠,五光十色。

李維菁自言,有雙天生滄桑的冷眼,敏於觀察世上的眾生相。如果你以為,她就是長期以來,文化理論
千呼萬喚、萬眾期待的「女漫遊者」(fluneuse),那你就錯了。

K.

對照上一代女作家的冷眼,筆下人物往往表現出悲苦淒涼,卻又言語尖峭的特質,李維菁和她的「許涼
涼們」(李維菁的命名不無反諷之意),她們的內心卻擁有另一種熱情的鬼火。

李維菁的人物總與世界隔著一層薄膜。談到新一代城市少女,不管是老少女還是小少女,她們的扮演是
個頗複雜的題目,無法以幾句話說明白。如果一定要說,「甜」是個關鍵字,「可愛」或「裝可愛」是
另一個。

「甜」是那種,在服飾之上之下,自然流露出的很特別的「自愛」。這份「自愛」,我在別的地方說過,
既是高度自戀、「自閉」的,卻又極其渴望被他人凝視。說穿了,美麗的衣服、身上的配件配備,不只
是孔雀開屏般,都會文明的「奇觀」(spectacle),更是一層量身打造,薄薄的玻璃罩。只是在這些城
市少女身上,這層擁有童話色彩的玻璃罩,似乎變成了某種入口即化的糖衣。

李維菁的人物打扮擁有更多細節的趣味性,她們靈活地活在這個消費城市中,不至於像契訶夫式的「套
中人」那般僵硬。但這些城市少女的「可愛」並不單純,與其說「可愛」,不如說「裝可愛」。所謂
「可愛力量大」:可愛所以力量大,其實就在於它不是可愛,而是裝可愛,因而有一種隱藏的攻擊性,
比上一代的「錦衣華服,嚴陣以待」,更具攻守自如的靈活性。

這些美少女戰士們也許不再活在父權的陰影下,卻因為渴望愛情,永遠活在 她們的對象物與欲望物,她
們的愛人的凝視與回望之中。

L.

不像過去的三毛,李本人並不是那種離開熟悉環境,四處漂泊的吉普賽人。

借故事人物之口,她告訴我們:她每天在固定時間起床,走固定巷弄,搭固定捷運路線去工作,到固定
的咖啡廳,坐固定角落,點固定的餐。

但如果你以為,她是那種以擁有「自己的房間」為滿足,或者那種點一杯咖啡,坐在咖啡館寫作一整天
的上一代女作家,你就錯了。

李維菁跨界,但你也可以說,她不跨界(她的不跨界就是跨界)。她是那種,把城市當作天涯海角來流
浪,在少女江湖打滾了很久,熟悉各種密碼、律法與遊戲規則的新人類。她長期在職場工作,對於資本
主義的消費市場或人肉市場,一點也並不陌生。在這點上,就像在愛情上,她是個老江湖。

M.

李維菁並不特立獨行,她從來不是那種,在群體中大放異彩、馬上帶走你目光的城市少女。反過來,她
似乎是那種怪怪的,坐在邊上看著眾人的女孩。她也渴望注視,或者說,她在內心是偷偷地、強烈地渴
望著。當你注意到她時,你會被她的氣質,和她看人、看世界的獨特態度所吸引。直到你回過神來,你
才恍然,她早已朝你的方向,從容地眨了好幾眼。

6
西諺有云:好女孩上天堂,壞女孩走四方。那麼怪女孩呢?她們會有她們的心思、她們的鬼計,只是,
她們把那些心思、鬼計全部用在她們的愛情,她們的男人身上了。

在「單眼皮」這類短篇中,李維菁公布了她的性別策略,可算是城市少女學的一個高明套招。敘述者將
世界上的男人輕易分成單眼皮和雙眼皮兩種,前者重義,後者情深;她說「單眼皮的眼睛有神、有力,
冷靜之下有種抑制的熱情」,而雙眼皮「情感氾濫太過閃爍」,誰會喜歡一個雙眼皮比自己更深的男人
呢?何況,電視命理節目也都說,雙眼皮男多情,單眼皮好,冷靜理智。敘述者的對應策略因此是,單
眼皮做好情人,雙眼皮做好兄弟。

雖然故事幾經轉折,敘述者最後發現,雙眼皮固然情深,單眼皮固然義重,卻都不是為了她。結局雖帶
有黑色喜劇的幽默與苦澀,至少對我這個讀者而言,卻另有一番啟示。城市少女深諳情愛的法則,知道
愛情的脆弱與短暫,因此往往設下好幾道防線。第一道防線,可以是死黨、哥兒們,可以是妹妹或美眉,
萬萬就不能是情人。

這樣的性別策略還有其他的好處。它讓李維菁,在情與理之間多了偌大的迴旋空間,也讓她有了與男性
讀者作者,平起平坐,甚至一決雌雄的機會。

N.

李維菁其實不可能滿足於少女學的。時間的流逝,身旁充滿拒絕離開的幽靈或回憶,壓迫她一定要去問
那些終極的大問題,譬如:愛情到底存不存在?愛是否比死更堅強?

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李維菁,迫於時間的壓力,開始坐下來寫出她的第一篇故事。可以確定的是,從
一開始,她就以過來人或「女鬼」的姿態出現。她的第一道防線早已潰堤,第二道、第三道也都守不住,
她卻未輕言放棄。但,寫作絕不是她的最後防線,因為我們看見,她在作品中死去活來,從人變鬼、從
鬼變人,隨時準備作反撲。

這點上,李維菁便不單是個老江湖了。我們甚至在她身上嗅到了,那麼一點女浮士德的氣味。像浮士德
一樣,她一開始就告訴我們,她死了。的確,有好幾次,她愛得要死要活,她徹底垮了下來。但,野草
燒不盡,只要一點休息生養,只要春風一點撩撥,她馬上又變得,像浮士德般,情不自禁、身不由己了
起來。死了還要愛,還要愛得益發兇猛,益發情深義重。

O.

就像漫畫中的美少女戰士,李維菁既是不死的少女的精靈,也是不死的愛的精靈。

專屬於少女的那份「自愛」,那種自我的戲劇化,在她的兩部份量較重的小中篇,被推到了頂。我說的
是,「我是許涼涼」及「普通的生活」,二者都是寫老少配,前者女大男十二歲,後者男大女二十歲。

老實說,這些並不是什麼獨特的城市傳奇,但眾人往往以八卦心態看待它,其實卻又視若無睹。李維菁
以第一人稱觀點,以無比嚴肅的姿態去處理,這種日本人稱為「純愛」的不倫戀,更重要的,去面對內
心,那個始終不肯走的少女,那一點始終在城市荒原中明滅閃爍的鬼火。

P.

而這也是李維菁與過去、與世界的對決。上一代女作家以寫作為職志,常擺出類女巫的姿態,透過標榜
文字的鍊金術或某種超越性,追求自我救贖。李維菁卻化身故事中人,說出這樣的話:我常覺得我無知,
無知到無法滄桑……我如此孱弱又這樣帶種。

7
她又傾向於揭開愛情的夢幻性,兩部小中篇皆見有關階級的大量討論。譬如,底下這樣一段自白:「其
實我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些階級的律法了,但我當時以為愛情是唯一可以打破這牢固階層使之崩潰決
堤的唯一可能。但,其實什麼都是早被階級化規定好的。這世界,早就規定好了,哪些人會被愛,而哪
些人不會被愛。」

這些有關情慾律法與世界律法的討論,似乎構成了某種階級跨界。李維菁卻誠實的告訴我們,這是因為:
在現實情慾世界的律法中,我如今也成為卑賤弱勢者,一個中年、平胸、不美麗、不有錢、沒有事業地
位的人,一無所有的女人。

Q.

既痴且頹,李維菁和她的敘述者分身,在〈普通的生活〉結尾,勇敢地打開了愛的黑盒子。

這次,她沒看見自己或愛情的倒影,沒看見小愛,她看見了別的東西。她說:「上帝,我跟你說話,你
聽好。打從出生的那一刻我便命定是個不合時宜的存在,終其一生虛度流年,投注對虛妄的執著,人世
一切的進程我全不自覺地擦身而過終至於流失,孑然一身讓記憶纏繞。」她又說:「我也必須對你坦承,
多數的時候我根本不相信你的存在,懷疑痛苦的時候我卻又質疑詛咒你……」

在長達數千言的喃喃獨白裡,她展現果敢的知性與感性,探討宇宙萬物,及人世的現實存在與循環。她
與上帝平起平坐,變得雄辯滔滔,而上帝啞口無言,似乎只是另一個不負責任的老男人。她宣稱,她已
破解上帝的密碼或造假,而她的老男人 J 並不知道:

J 我,還有那成千上萬的你與我,都是宇宙星砂塵埃碎片,然而儘管這些灰燼在碰撞之際,也曾經分享過
那樣相同的虛妄與迷離,相同的感受,靈犀撞擊發生閃電一般的震撼與火光,那樣哀愁壯麗。執著成那
樣濃烈的,已經不能說是曾經了。

那不可能是回憶。

那不可能是他方,那是此時此刻。

J 以為在他方的,其實是此時此刻。

李維菁早不復是她自稱的「女鬼」,那個盤據在她胸中、趕也趕不走的少女。她已經把自己提升到「幽
冥界女王」的層次。祝福李維菁,以及所有同她一起走過,那個少女革命時代的台北少女們。

第一部分


我是許涼涼,今年三十八歲,我想我剛剛被甩了,不過我懷疑我可能還沒接受這件事。

我被甩的原因是因為我太老了。我的男友孫大偉小我十二歲。他說,目前這個時候是我們的外表距離最
接近的時候,可是再過幾年,隨著時間的過去,我們的差異會愈來愈大。他說,我無法接受這件事情,
我想要跟我的妻子一起面對朋友與家庭。

他說,我試過把你介紹給我的朋友與父母,但是我做不到,你的年紀在我心裡如同一道牆擋著。即便是
現在我們差距最小時的模樣,我都沒有辦法讓我的朋友看你,再過幾年更不可能。我不要這樣子的人生,
我真的試過,但我真的做不到。

8
如果你們看到這裡,覺得我很醜,其實也不是。我看起來比實際年紀小上十歲,身材苗條,有大眼睛與
鵝蛋臉,有一雙不錯的腿。現在其實是我這一生最美麗的時候,我小的時候皮膚不好,會冒痘痘,比較
胖。二十多歲的時候,因為工作壓力大,瘦得不成人形,過去少有人叫我美女,反而現在獲得的讚美比
較多。

我從小就想結婚,有安定的家庭與伴侶。他的出現,讓我感謝上帝,儘管有著年齡差距,但是上帝眷顧
我,我們真的相愛,想要攜手共度一生。

一年半前我們兩人陷入戀愛時,儘管我深深為他吸引,但理智告訴我,不行,我們的年紀差好多。這是
行不通的,我是要認真定下來的,我渴望結婚生子,有一個自己的家,有家人相伴的人生。我不是那種
玩玩的人,請你不要對我玩玩,我也不能接受遊戲關係。我對他說,我們沒有未來的。

他說,我們不會沒有未來,我愛你,你是我的寶貝,我要在你四十歲以前把你娶回家。至於我媽媽,剛
開始也許不能接受,但是她見到你之後就會明白你是一個好女人,會逐漸克服成見。

他說,It's not about age. It's about two souls connected to each other.

我握著他的手,覺得上帝對我好好。

我真的愛上他,我們以結婚為前提交往。他喊我的小貓乖兒子,他出國的時候會買玩具給兒子。我們一
起逛市場,一起幻想著未來的家要怎麼裝潢,我們的小孩會長什麼樣子。我希望生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
的兒子,因為我來不及參與他的童年,但是我可以陪著長得跟他一模一樣白皮膚單眼皮濃眉的小男孩一
起長大,將他抱在懷裡,牽著他的小手送他上學。

他說,我希望小孩像你,像你這樣的大眼睛與小臉蛋。

他說,我們將來的家要獨棟,最好在庭院裡頭蓋著水池。他喜歡魚、游泳、潛水,他在家裡佈置魚缸,
所以我們每個週六都去基隆海邊。我在岸邊陪他,看著他潛下水裡抓魚,高高興興地帶回家為他的魚缸
增添新血。

我問他將來會不會帶我們的小孩到海邊游泳,他握著我的手說,一定的,一定會。他吻我,嘴唇好軟好
軟,我喜歡跟他接吻。

他叫我寶貝。他總是叫我寶貝。

他在台中上班,我在台北。我每天早上七點固定叫他起床,晚上下班就寢之前一定會通晚安電話。我不
抽煙,我也不喝酒了,我要把身體養好,因為我要懷我深愛的男人的小孩;我也勤於敷臉,這樣看起來
我們會比較相配;我也想努力存錢,開始理財,因為除了小孩的教育基金之外,我還要多存一筆錢,將
來婚後也許需要去打一些玻尿酸、肉毒桿菌,讓我們看起來不會差太多歲。

翻開這一年半的日記,滿滿地,都是幸福。有一次,很久不見的朋友看到我說,你的臉相整個都變了。
也有人對我說,恭喜你找到好的歸宿了。

然而,總有些什麼不太對勁,我們因此爭吵。

有東西梗在我們之間。一年半以來,他不願意讓我見他的家人。有一度乾脆告訴他的母親他和女友分手
了,以此來規避母親的關心詢問,他過去是一交女友就帶回家的。我在車上哭泣,問他為什麼,他說他
一定會找時間的。

9
有一次吵架,因為他總是跟他一位國中女同學來往密切。他坦言他們彼此有過好感,只是礙於當時他有
女友所以沒能交往。當他與女友分手,兩人原以為就要開始交往,他又有了我。他們總是見面,但他說,
他為了我已經有所調整,儘管那女生老約他見面喝咖啡,他已經減少兩人單獨見面的次數了,這都是為
了我。

我們有一次去高雄玩,路上遇見他的同事,他握著我的手僵硬了一下,但他還是和同事打招呼。

我問他剛剛是不是猶豫著要不要把我介紹給他同事,他說是,但是他已經克服這障礙,他剛剛不就是打
招呼了嗎。

過了半年我沒見到他的父母。一年之後也沒有。

我們又因此吵起來。

他說,我受不了你。我要跟你分手。雖然我說要跟你結婚,但是我現在一點也不想立刻結婚

我哭著說,不是都說好了。他說,我不是說我們一定沒有未來,只是結婚的日子必須往後。你不能只想
你的年紀,你也要想想我才幾歲,我為什麼要定下來。如果你不能接受,我們就只好分手。

我們繼續吵,最後我崩潰了。別離開我,我對他說,只是晚一點結婚,我可以等。我不跟你吵,我保證
以後再也不跟你吵。

上個禮拜他過生日,他決定在他家裡開生日會。他邀請了他的同學朋友們一起,他要我一起去。

我好開心,我沒有去過他家,更重要的是他終於在掙扎這麼久之後突破了障礙。他總是在我家跟我的貓
玩,累的時候便睡在我死去的祖母送我的床上。

他說,寶貝你要好好睡覺休息,讓自己看起來漂漂亮亮,你有可能會見到我媽。

我趕緊去買了一盒昂貴的面膜回家,每天敷臉。

生日會三天前,他又說,我叫我媽出門去了,因為長輩在家大夥兒就是會比較放不開。

我怔怔地看著他。但是我愛他,我可以等。開始每天到百貨公司尋找他的生日禮物。我猜想他需要一個
新皮夾,由於他總是把皮夾放口袋,我必須要買軟皮的,這樣子放口袋比較不會變形。

生日會前一天,他又說,你還是有可能見到我媽,萬一她太晚出門就會碰到面了。

我好緊張。

生日會當天,我搭捷運去與他會合,打開他的車門,他那要好的國中女同學坐在車裡頭,穿著細肩帶的
黑色緊身背心,凸顯大胸部,臉畫得很白,眼線眼影仔細描了又描,凸顯大眼睛。

我們到達他家。他媽媽已經出門了。他立刻躍入同學的笑鬧中,沒有介紹我是誰。

我站在那個烤肉的庭院,沒有人跟我說話。

後來我跑到他的客廳趴著睡覺。

生日會快結束時,他的母親回來了,他立刻把我的手機遞給我說,我送你回去。

我說,可是我的包包還在客廳裡頭。

10
他說,我去幫你拿。

一下子就把我弄出了門,但是臨走之前我終於跟他的媽媽說了聲拜拜。

我以為他送我回家,我們會單獨相處,但是他要走了。我快哭出來,說那你等我一下,我把找了好久終
於找到的軟皮皮夾拿給他,他接過去就開車走了。

那天夜裡我們又在電話中吵架。他說我在他的生日會臭臉討人厭,他希望我快滾。我說你的同學又不來
跟我說話,他們整群在笑鬧,我一個也不認識,插不進去,他說你以為你是誰啊,為什麼他們要主動跟
你說話?你不會自己去找他們?

他說,我朋友說你很文靜,都不說話,後來我朋友又說你根本一臉懶得理人的樣子。

我問他,你為什麼不介紹我給你媽媽,我們都見到了面。他說,我覺得尷尬,不想說。

你為什麼這樣啊?我哭了,我們在路上散步遇到我爸媽、我弟弟,我也驚訝尷尬,但我還是介紹你了,
不是嗎?這是很基本的禮貌啊!

他說,憑良心講,以你的年紀,你跟年紀小的男人在一起,你的父母有什麼好在意的,當然是我的父母
會比較受傷。

我對他喊,你怎麼這麼不厚道,難道我的父母不是父母嗎?難道我這樣年紀的女人就不會傷心嗎?你也
有姐姐不是嗎?

他說,要不然你他媽的要我怎樣?我要跟你分手!

過了幾天,我打電話給他。他說,分手吧,我試過了,我真的沒有辦法。你五十歲的時候我才三十八歲,
你要我怎樣跟自己的太太一起出門?我的朋友會怎樣看我?我哽咽了起來,說,我不跟你出門就是了,
以後也不吵著要見你父母朋友就是了。他說,可是我根本不要一個帶不出去的女人。

我問,你希望我以我自己的年齡為恥嗎?

他說,我們沒有未來的,我們不合適。

我說,別這麼說,求你不要這樣說。不要在我用了感情之後這樣子對我。

他說,你為什麼這麼不理智?你只會替你自己著想,你怎麼都不替我的未來著想!

我歇斯底里了起來,哭喊著,別離開我,別離開我,不要這麼殘忍,我不要求你娶我了,我真的變醜了
就會自動離開你了,你再給我幾年的時間,求求你 寶貝 求求你 你不要娶我沒關係,不帶我出門沒關係,
我只想跟我愛的人在一起,再給我幾年,一年也好,給我多一點陪在你身邊的時間,我不會再犯了,我
不跟你吵架了,求求你

他說,我也不想這樣啊,但是我們不會有未來。我就是無法克服年紀的障礙。

我說,沒關係啊,我躲起來就是了。

他說,我就跟你說我不要這種太太啊。

我說,我不要你娶我了啊,你不要娶我沒關係啊,你再給我多一點時間,還是我現在已經很醜了嗎?已
經很老了嗎?你已經討厭我了嗎?

11
他說,你放過我吧,我真是怕了你。

我的朋友知道我失戀,見我不到一周瘦了一圈,吃不下也睡不著。問我原因,我說因為我的年紀太大,
他沒有辦法克服。

朋友說,是因為你年紀太大他媽媽反對嗎?

我說,不是,是因為我年紀太大,他不願意把我介紹給他媽媽。他也不願意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

昨是今非,昨非今是,在所有的事情都是違反道德義氣的,只有在愛情裡頭是通行的。我忍著還想哭的
沮喪這麼說。

我朋友在電話中說,放屁。如果你是林志玲,就算你大他二十歲,他還是會開心地牽著你的手見他父母
朋友;如果你是殷琪,就算你大他三十歲,他也會開心地把你娶回家過著美滿的日子,並且到你臨終還
深深愛著你。只是你啊,長得雖然可以卻不是名模,工作雖然小有名氣但不是女強人,身上又沒幾個錢。

倒是你怎麼傻了啊,你都快四十了還相信有人會想娶你這種年紀的女人嗎?你怎麼到這個歲數還想戀愛
結婚生小孩?算了算了,出來喝酒解悶吧。

我掛了電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然後跌坐在地上乾嘔。

It's nothing about souls.

我是許涼涼,今年三十八歲,對於自己仍然相信愛情婚姻深深感到可恥。


我是那種上妝前後判若兩人的女生,偶爾也會盼望有人看見我素顏憔悴的時候也能真心以待,當然,我
從不敢嘗試。

他和我跑到足球公園和兒童樂園玩耍,吹風曬太陽,跑跑走走,仰躺在草地上發呆傻笑。打鬧之中,東
奔西跑,雲霄飛車與摩天輪,還有我擅長的蠻力碰碰車。

我們分頭上廁所,各自從男廁與女廁出來的時候,一同站在外面的大洗手台前並排洗手,上面有一面大
型長鏡。

我們本能地同時抬頭照鏡子,剎那之間整個下午的親暱歡愉突然逐漸冷薄尖銳。

我們兩人的臉、上半身,映在鏡中。

我好看的臉還因為剛剛的嬉鬧紅撲撲的,眼睛還在閃著光。他好看的,濃眉性格也還在笑,斜睨著什麼
的表情。

然而我就是老,在他白皙的臉旁。

我們兩人感應到這個視覺,也感應到彼此都發現了,然後同時極力想掩飾這突如其來的震撼,以及突然
攪起的驚慌哀傷。我低下頭。

你在想什麼?他問。

你在想什麼?我反問,帶著試探的語氣,也明知徒然卻試著保護自己似的。

12
他沒說話,仍然定定地看著鏡子,不動,等著我。終於我也決定抬起頭,決定一起正視映在鏡子裡頭的
我們的模樣。

我們兩人的臉,莊嚴地在鏡子前看著我們,彼此依偎,彷彿那將成為一個定格的照片映照我們的關係,
同步擠出一個永恆的微笑。

然而我撐不下去,太難過了,所以對著鏡子擠眉弄眼,做出俏皮的鬼臉。他笑了起來,感受到了,於是
誇張地挑著眉耍帥。

我們笑得有些誇張,比平常大聲,突然間那一刻戲劇性的笑聲又同步消失。

我們又同時哀傷地、靜靜地一同凝視著鏡中的我們這一對。

唉,我低低歎了口氣,我好老,我看起來就是比你老。

不會,他說,你不會。

我們不知道在鏡子前面站了多久,好像一個宇宙生成了又銷毀了。然後我們轉身離開。

傍晚的陽光如金,我彷彿預見了什麼未來似的哀愁,自始至終是我們感情的基底。


他用摸你的方式摸我,他用吻你的方式吻我,他用甜蜜你的方式甜蜜我,他用親暱你的方式親暱我,他
用做你的方式做我。

我們那樣不同,他用同樣的方式。

他從皮夾裡頭拿出你的照片給大家看。那是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不太熟的一群人在小店裡頭殺時間。他
拿出大頭貼,他從後面抱著你,兩人都穿著黑衣服,笑得很開。還有一張你與兩個姐妹淘的合照。你是
中間那一個,眼睛很大分得很開,嘴巴大,胸部大,化了仔細的妝,亮眼充滿感官吸引力但不細緻。你
是那種拍團體照喜歡站在中間的女孩。

根據我多年在女生團體打混的世故經驗推算,我羨慕你,你是多數台灣男孩喜歡的。你喜歡把自己放在
團體注目或者是會話的中心。聰明點的女生會做得不留痕跡,傻一點的就不斷拋出自己的相關話題強要
霸佔社交節奏的主導權,不是沒有自信就是明亮亮擺明所有人看著我都是應該的自信。

我不是你這種的。我不喜歡你這種的,但是我覺得要是我可以變成像你這樣的類型,應該會很好。我不
在意自己是不是特殊,因為特殊的代表就是小眾,我希望自己被很多人喜歡,我害怕孤單,一百個人迷
戀我比一個人懂我來得重要。

你是一個稱不上美麗,不耐看,但是明亮耀眼的普通女生,富感官性的普通女生。

我有點什麼東西被騷擾了,當漂亮的普通女生很好,被愛且不會受苦。

你小我十三歲。

十三年前我在做什麼呢?

即便是十三年前,我還是不發光。我從來就不發光。我小時候被嚴重地排擠,大了還是恐懼。你看起來
喜歡團體活動,人緣非常好。

13
他與你約完會來找我。我跟他坐在夜半的鬧區路口,我們喜歡彼此,可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不知道
該不該在一起。我們的差異很大,年紀、背景與環境完全不同,在一起不知道會面對什麼。而且他還有
你。

可是,不去試永遠不知道會面對什麼。

熱情太大。於是他牽起我的手。

我上了他的車,在夜裡的台北晃蕩。

你上一次性交是什麼時候?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想問。

兩小時前。

我相信男人喜歡的女人最終是同一類型的,喜歡纖細高貴的最終會娶公主,喜歡甜美可愛的最終會娶眼
睛大的小甜甜,喜歡性感粗壯的最終就是會挑一個變形的豐胸肥臀的碧昂絲。

我是不是他所愛的?

我看著你,我和你像嗎?如果我們是同一類型的長相,我的地位會比較保險吧,那代表,我就是他命中
注定的那一種女生。

我看著你的照片,看著他曾經給我看過的前女友與前前女友的生活照,看著他電腦裡頭存的性感女星照
片,看著他在路上覺得正的女孩,然後我背脊發寒。在他喜歡的類型中,我是例外,他終究會回到像你
這種長相的女孩身邊。

他喜歡有份量肉感拉丁女性氣味的類型,而我細瘦冷淡,你的笑容大且明亮,我的笑在照片裡頭看起來
若有所失。

我太瘦,沒有閃亮亮具備份量的存在感。

我對你有著所有一切對前女友的不正確反應,我一直如此。

你一定不知道你就這樣入侵了我的生活,讓我在夜裡胃部翻騰難眠。

他把你的短信都存著。我看到你們曾經交換的暱稱,他喜歡你為他按摩,你跟他一起吃炸雞,洗完澡後
抱在一起覺得幸福。在這個台北城裡,你跟他去過的地方,我連經過都會感應到,你們看過的電影院,
去過的餐廳,我都忍著胃裡的翻攪與他重蹈覆轍。

一切我敏感地察覺。

我跟他在這城市裡頭行走,每一個地方都是你們經過的,沒有屬於我的紀念。

我對過去耿耿於懷,我對自己與他人的過去也從沒放下。

三個人共舞。不知道哪一個是鬼。

我初吻的對象告訴我他剛與前女友分手。他問我體重身高多少,告訴我他的前女友比我瘦了一圈,要我
至少應該減肥五公斤。我非常認真地不吃不喝,按照進度逐漸消瘦。他曾經讓我看他前女友的照片,臉
好瘦好瘦,時髦細瘦帶點憂愁,是日本女明星的款式。

14
有天他告訴我他的前前女友過生日,他要買份禮物幫她過生日才行。之後他的前女友打電話給他,他說
人畢竟是有感情的,分手了還是可以當朋友。我當時對於前女友總是抱著正確的態度,對著男友也抱著
正確的態度,跟一個人在一起重要的是信任,十七歲的我真心這樣覺得。一個男人不會單獨對你好,如
果他對大家都好,他的性格基本上是溫柔的。

後來他讓我在街角等,他說我沒想到你會真的等我。我趴在教室看書睡著的時候,他來替我蓋上外套,
後來他消失了。

我問起他的前女友,疑心他們根本沒有分開。他說,我當時真的想跟她分手,不過你也知道,情侶總是
會吵架。

上了大學之後,我交了學長男友。他正處於剛和女友分手的初期,女生會難過哭泣,他說,過了這段時
間就好了,最喜歡你。

我跑去他的住處找他,他不讓我進去,他說學姐來找他,正在哭。

我很懂事地點點頭,離開。走在大馬路上,也哭。

後來都很好,我們在一起,我因為害怕跟眾人相處而非常少上課,每天早上起床就是跟男友在一起。他
不用功,功課也不好,我怕他被當掉,幫他寫衝突社會學的期末報告;他懶惰不想考期中考,我押著他
上學;他和同學徹夜打麻將輸了錢,我為他清理滿桌的煙灰以及吃剩下的食物。等他起床後,我們一起
去超市採購。買了一個星期的食物。

其實我沒有關係,因為我是那種不上課也會暗自把書讀好的人。

這男人不成材、幼稚都沒關係,某種程度他對我是好的。他帶著我去好多地方,釣魚、游泳,他帶我去
北橫、中橫還有南橫。

我以為他白目、粗線條。直到有次他對我說,你們女生怎麼搞的,她愈穿愈像你,你愈穿越愈她。

我知道那個她,指的是前女友。

我回頭,他沒事似的看電視。我盯著他的腦門,知道有一天我一定要讓他心碎。

其實都好,沒有什麼差別,沒人會為你一擲千金,沒人會挽救你的生命如海洋泡沫被巨石擊成碎片般的
命運。我沒有未來,但此刻有人陪伴。

我在學長男友畢業旅行結束前一天跑去他家,想在他回家之前為他好好整理打掃一下房子,也許留一張
小卡片給他,讓他開心。我拿著他給我的小鑰匙卻發現門從裡頭反鎖,按門鈴也沒有人來應門。他從不
鎖門的。

我站在門外呆了一下,懂了,然後下樓。

樓下的管理員大叔有種好整以暇的表情,我忍住被羞辱的心情,對大叔微笑問,樓上什麼時候回來的。
大叔說,昨天晚上。我笑了,喔。大叔說,和之前跟他住在一起的前女友一起回來的。

我根本沒離開他,我當時不知道原來人因為害怕孤單可以到沒有尊嚴的程度。

半年之後,我在研究室看到他前女友掛在房裡的白色外套,還有睫毛膏、高跟鞋。我拿起她的睫毛膏往
她的白色外套上猛刷,然後到鞋櫃拿起我一看就知道是仿名牌設計的高跟鞋的其中一隻,走到校外的公
用垃圾桶猛地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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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長男友去當兵,我迷戀上別人。男友在軍中陷入瘋狂,數度要鬧自殺。同學都說我殘忍。休假的時候
他回來找我,我嫌惡地不想見面。平時性格軟弱的我拋棄一個人的時候一點也不遲疑。

兒子陷入歇斯底里,學長男友的父親問我為什麼不能跟他兒子在一起。他以家長的身份找我談,承諾以
後的遠景如何,送我一條白金鑲著鑽石的心形項鏈。

我真的很想要那條項鏈。好漂亮,但我退回去,對他爸爸說,不適合啊。

我真的迷戀上別人了,他是我的法文課同學。

這個男生外表跟我長得像,許多人這麼說,我不覺得,他纖細神經質的眼神中還帶著點桃花邪氣,這是
我沒有的。我們只是差不多瘦,差不多高,脫衣照鏡的身體也如同雙胞胎。他把我推到牆上告白。

為了這樣子只在小說裡才出現的戲劇性情節,我合情合理地接納他。不過,他總是告訴我他那剛分手的
前女友是他的最愛,那個美麗充滿才華不羈的設計師。不過法文課後他又常徑行離開撇下我。有次我在
背後跟蹤,發現他與法文課班上另一個女孩手牽手離開。

這些一再重複的前女友故事我還要繼續說下去嗎?後來我又交了一個長髮想當音樂家的爛東西,一個充
滿男性氣質的藝術家,一個溫文儒雅的學者,劇情都沒變。

被羞辱或不當地對待也無力反擊,最後就是逆來順受。我知道你們怎麼說我這種女人,我知道,傻逼。

然後是你了。小女孩,你成為我搜集的前女友名單上最新的成員。

我在討論區找到你的連篇言語。你真是喜歡說話吶,每天都在討論版上留言,說個不停,說自己的妹妹
如何,說自己的爸媽如何,說自己與朋友去哪裡玩耍。你把自己的生活暴露在網友之前怡然自得。我看
到你的照片。果然,你有著很大的胸部,撐在低胸背心中呼之欲出。你自我中心、自戀且膚淺。不管大
家在討論什麼主題,你總是把話題回到講自己。你的朋友叫你大奶妹,那還用說嗎!

我問他你是不是有大胸部,他說是。我問他,你喜歡她與她的大胸有沒有關係,他說,有。

你十九歲就用激光去斑,你跟朋友夜遊,之後繼續打麻將,好爽。你開車很猛很有氣魄,至少你爸爸是
這樣說的。我知道你妹妹跟你長得很像,我也知道你的好友名叫瓊安。有一天晚上你心情不好,你們兩
姐妹坐在路邊聊到夜深,你在上頭說覺得好愉快,這樣子與朋友聊天徹夜。你的父親是軍人,你喜歡炫
耀你家是天母眷村裡頭最高檔的那種,因為你父親官階高。你的母親開那種不是高檔珠寶的珠寶店。在
你畢業之後,他們為你開了一家服飾店,讓你獨立經營。我在留言版上看到你吆喝你的同學們去光顧,
你會算大家便宜,有可愛的飾品與不少便宜的民俗風服飾,要不然至少可以在平常去店裡找你聊天,因
為一人顧店十分無聊。

膚淺認真而情感充沛的大奶妹。

我又繼續順著你們的聊天室搜尋,找到你的照片,你和五專同學同學會聚餐。你的額頭不高,眼睛大,
下巴長,可能因為剛吃東西的緣故臉部出油。跟男同學一起拍照,你的身體會不自主地傾向對方,頂著
看起來像是剛燙過的頭髮,緊身黑色低胸的 T 恤,繃得你的大奶很緊,你做一二五的手勢動作。我仔細
看,你還戴著牙套,旁邊還有幾個看起來像是剛學會化妝以至於粉底塗得太白的醜妹。

然而總是青春。你戴著牙套笑的時候牙肉露出很多。

你年紀輕輕就在自己的外表上下了很大工夫,激光除斑,牙套,頭髮。有一次你剪了劉海,大家都說你
看起來像張惠妹。我第一次見到你照片的時候,是在他把你的照片帶在身邊皮夾,好像是大頭貼吧。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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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一張是你與其他兩個朋友的合照,你在中間,笑得很開,眼睛很大。我心想這女生是那種明亮卻不細
緻的女生吧。第二張是他從後面抱著你,兩人都在笑,你們兩人都穿黑色的衣服。

他在笑。他當時很愛你吧,至少很為你著迷。

後來我也有一張與他的合照,他也從後面抱著我。

你小我十三歲。十三年前我在做什麼?

不,我打了冷顫,我一點也不想回到十三年前了。

你們都在時光的漩渦中往前游,我站在池邊茫然失措。

我知道很快地他就會用冷淡你的方式冷淡我,羞辱你的方式羞辱我,欺騙你的方式欺騙我。不管我們的
心智多麼不同,身體多麼不同,他的方式一樣。

你傷心的時候會像我一樣嗎?

只有我一個人抓著過去放不了手嗎?

只有我一人站在這裡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嗎?

我有時候幻想,也許唯一懂得我的人會不會是你。

第二部分


「大家都說你不要臉。」我愣住,不知如何回應,嘴裡還含著沒吞嚥下的可樂,側身轉頭。

年輕的小愛走近我,靠在吧檯上滿臉笑容,但她的眼睛裡頭帶著與她滿臉笑容完全不襯的冰冷與挑釁。

我定下神,掩飾住自己被激起的惱怒與不知所措,挑了挑眉毛看她,緩緩地綻開一個我擅長的帶著睥睨
的似笑非笑表情。

「你跟一個比自己年紀小很多的男人在一起耶。我告訴你是為了你好,當然我自己不這樣覺得,感情嘛,
這種事情。」她笑嘻嘻地,把聲音壓低,告訴我一連串名字。她說這些人在我背後說我的不堪與無恥,
她們還帶著一種憐憫,因為我沒把上比我地位財富高的男人,反而轉向跟年輕男子「鬼混」。

她說:「我是擔心人家在背後說你不要臉,但你卻不知道。」

「喔。」我對她笑,「謝謝你。」

她喝了手中的啤酒,窄窄小小的眼睛閃著奇怪的光,笑容更溫暖了:「別客氣嘛,你是我的好姐姐嘛。」

她是他跟我的朋友,應該說,她是我跟他分別的朋友。我到這家小店的時候,常看到年紀相仿的他們坐
在吧檯前聊天談笑,當時我認識她,並不認識他。

我不經意地轉頭才發現,吧檯裡頭那些與他同年紀的女孩都在偷聽著這段關於我不要臉的對話。

他們一看見我的眼睛,就很有默契地都把頭轉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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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他向我抱怨,從他跟我在一起後,那些本來跟他玩在一起的同齡女生,開始跟他保持距離甚至刻
意疏遠。

他說,他很想念大夥兒都玩在一起的感覺,可是因為我的關係,沒人要找他。

我不知道我應該要說什麼。

我逐漸體會到,過去這麼長一段時間我跟這些小女生們姐妹相稱、相親相愛,背後隱藏的意義是,在性
的競爭戰場上,因為我大了她們十多歲,她們不認為我構成任何威脅性,不具競爭力,因此毫不忌憚地
與我要好。而當她們突然發現這個老女人其實還有最後一點力氣與她們爭奪,並且就在她們眼前掠奪成
功時,那些本來慣常存在於同儕之間殘酷的性的嫉妒與鬥爭性,就全部出現了。那些惡意與可怕的恨意
這樣不加掩飾,甚至變本加厲地團結一氣地要施加於我。

我的同齡女性朋友也有著同樣的殘酷與惡毒。

當我困惑自己該不該與小十二歲的男生交往時,她們剛開始鼓勵我追求自己的愛情,不要在意年紀的差
距,不要在意別人的看法。

「重點是你們相愛。」她們是這樣說的。

她們沒想到的是,我真這樣做了。

當我真的與一個小我十二歲的男生相戀,並且認真地與她們一樣思考著如何廝守終身、生兒育女的時候,
她們的態度就起了變化。

有一次我加入一個咖啡聚會,那個一開始最積極鼓勵我不要在意他人眼光勇於追求幸福的總經理夫人,
談笑中瞟了我一眼,大聲地問:「怎麼樣,你那個小男友?」

我驚愕卻強壓住情緒,帶著世故的笑容回答:「他不是我的小男友,他是我的男友。」

她甩著她那頭花了幾千塊染過又剪過的時髦短髮:「哎喲,幹嗎這樣子嘛,不都一樣嘛!」

然後她回頭對整桌圍坐著的女生說:「你們應該都知道,她的男友比她年輕很多吧?」

「哎呀呀!好令人羨慕啊!」她誇張地笑著,眾人紛紛起哄。

我想我應該不是唯一面對這種壓力與惡意的人。

他想告訴他的朋友們關於我的事情。那些剛走入社會、幻想著自己未來會功成名就、享有一定規格社會
資源的年輕男獸喝酒聚會,談著彼此的工作與女友。

有的人覺得身邊的女孩就是了,將來可以成家生子,有的則在女友之外的世界繼續尋歡作樂。有的剛買
了新車,與同樣也想買車的哥們兒討論車型與功能。問到他,他在隱藏我多時之後第一次打破沉默,
「我的女友比我大。」

「大?大幾歲?五歲嗎?」他們問,他沒回答,拿出我的照片給他們看。

「頂多就大個四五歲嘛,那有什麼了不起?難不成你女友大你十幾歲,你跟四十歲的女人在一起嗎?哈
哈哈哈!」

他笑了笑,沒說話。他的朋友們在嘲笑一陣子後見他沒說話,逐漸意識到我比照片上看起來還要大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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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老女人技術比較好吧?」有人補上一句:「上上床就好了嘛,犯得著當什麼女朋友嗎?」

我可以理解,他也渴望著那些美好未來的前景,正如同我年輕時候也曾嚮往過的,要成為社會上的精英
分子,要住在一個舒適美麗的房子,要有性能好的進口車,要有個得體帶得出場的妻子,養兩個白胖的
小子,閒時打打球,喝喝酒。要成為人人稱羨的那種中堅分子。我無從責怪,我充分理解,我也曾經有
過那樣的夢。

我看著他年輕好看的側臉,單眼皮的意志與稚氣混雜,眉稍上還有飛揚。

他對我綻開一個好看的男性化的笑容:「我將來要變成一個有影響力的人。」

「你要做什麼?」

「嗯?」他不解地看我。

「我是說,你要做什麼事情,或是什麼工作,變成一個有影響力的人?」

「哦 」他眼睛上的光彩稍微弱了一點,我擔心我刺痛了他。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要變成有影響力的人。」

這也是為什麼他後來總在爭吵的時候多次對我吼「你為什麼要拖累我的人生」,也是我淒淒愴愴,卻始
終無法真正怪罪的原因吧。

我以為,我們緊緊地牽著彼此的手,就可以面對這世界以及全世界的惡意。

我以為我們兩人並肩,就可以面對全世界的攻擊。

我本來以為那些攻擊是咬嚙性的、耳語式的污染,沒想到面對的是直接的、粗白的、面對面的挑釁污辱,
但即便如此我仍然覺得我們可以堅守。

然而在兩軍對陣時,一閃神才發現,他在敵對陣營,領軍要殺我,要殺了我以及我所懷抱的小小的幼稚
的幻夢。而只有對我加倍的侮辱,才能表示他對自己之前犯的過錯的懊悔,才能證明他與這世界是一起
的。你不是我這邊的,你只是一時失誤。

我這才發現我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這邊,背後無靠,涼颼颼的。

我彷彿像個搞笑藝人,衣服只穿了前半部,對面的人看我全副武裝,卻不知道我背部全裸,屁股精光,
因冷冷的空氣起了疙瘩。

原來我對抗的那個世界的律法與價值,都濃縮在你身上。你明明是我的愛人,我卻在末了要跟你對抗廝
殺,我也才發現,年輕跟純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你是個多麼可怕的真正的成人。

有一次我們開車經過偏遠的古老社區,那地方總有人在路邊脫褲當眾便溺,流浪漢與酗酒者在路上對空
咆哮。

車子就要因前方的紅燈停住,一個衣著襤褸、披掛全身、鬆垮褲子吊在肚腩下頭的癡傻中年男子,髒兮
兮地裝瘋賣傻地從車子前頭闖了過去。我們兩人盯著那肥胖骯髒的男人,我的心揪了起來,他擔心我受
驚,做了一個嫌惡且搞笑的阿達表情:「是個肖仔!」

我那時候發現我們的距離有多遠。

19
我從小的自我認同就是這樣,老的殘的弱的被唾棄的被遺忘的,我都明白那是我真正靈魂上的同類。那
些不被愛的、鰥寡、孤獨、瘋癲、癡傻、執著、病態、被放逐的,我是他們的一分子。這樣的認同從來
不曾因為我讀了研究所、出了社會、得了獎項、成為主管而有所不同。我望著那些精英或者是環繞在我
身邊自以為是精英的人,總感到茫然無依。我看著他們握著手中的資源緊緊地繼續逆流而上,不管戴著
人道或是理想的面具,說著左派過著右派的人生,說著找不到真愛所以四處睡覺,或是誠實地努力獲得
中產或小資應有的條件,大家都向上奮戰,累積著要往頂端靠攏的配備。

而他,怎麼會這樣渾然天成地,就像我身邊那些多數人一樣渾然天成地,天生知道自己就是屬於比較上
面的階層呢?

而我,又是在哪裡出了錯,根深蒂固地將自己與那些受遺棄、變態、老殘者深深聯結呢?

我看到那些瘋癲癡傻暴露自己的神經病,神經像是裝上了天線一樣與他們相通,知道受苦、無賴、殘疾、
粗魯、低下、尖刻、變態、殘虐、黯淡、孤寡背後那份被流放遺忘的長久孤獨與深深的絕望。

我從來不是有影響力的人或是精英的配備之一。

而他想當有影響力的人,我卻對我手上因年歲而來的虛假影響力感到無所適從。

我從他身上感受到最可怕的是「值得」這個字眼與觀念。

他常常說「值得」,這是他思考事情決定行動的基本考量。

要付出什麼成本代價,換取什麼結果,可以承擔與否,都是人際關係與追求目標的基本考量。

他告訴我,我們當時在一起,他花了好多時間猶豫痛苦。

他也告訴我他當初進入職場,找尋軌道,花了很久的時間考慮什麼是對未來最重要的跑道。

他說他之所以離開某個年輕的情人,是因為對方「對生活沒有目標」,不適合共同走長遠的路。

為什麼呢?我不解。

「我必須想想是否值得。」他這樣說。

值得是某種機會成本的概念,計算獲得與付出的比例,時間的投入,獲利的可能性。

而我只是,愛就愛了,恨就恨了,喜歡便認命了,受到召喚便往前衝了,命運來了就咬著牙挺著胸受了。

你怎麼可能還去想值不值得?

我突然想起另一個男人,他在瘋狂調情掏心掏肺之後,突然冰冷消失,然後他決定必須告訴我實情。

「我覺得你是小孩,是個單純的小孩,而我不同,我是成人,你必須找一個小孩與你相守,我是要過大
人生活的。」

那人對著同樣身處中年的我懺悔似的苦惱告解,我忍不住啞然失笑了。

我想他並不知道,我對他評價之高,甘願以小孩鍾情小孩的方式,將純真獻給另一份純真的方式與他相
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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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故,他不知道我理解並擅長,我也不能相信當我與他靈魂中的小孩相認嬉戲的時候,他正拿著成人的
尺寸測量我。

他告訴我他迷戀空姐,見多識廣,美麗大方,世故得體又不至於聰明到見血,干擾到他人的生活。

重點是,那是別人稱羨的生活,是別人稱羨的財富,是別人稱羨的工作,是別人稱羨的婚姻,是別人稱
羨的人生。

得到別人羨慕的一切,自己也會滿意。

人大抵如此。這樣的機制內鍵在多數人體內。

妙的是,你們會找一個奇怪的語言滿足自己的虛偽。他可以為了千里之外的黑人(黑人都當上美國總統
了)抱不平,說起黑人的百年遷移史,在歐美受到的不平待遇,他會說黑人在表面的平等中其實受盡了
文化上的歧視與傲慢。他以會唱嘻哈、學黑人英語、在網上與黑人朋友聊天為榮。但他對眼前的、帶著
臭酸氣味與髒亂落魄的流浪漢與便溺者,露出屬於另一個階層世界的冷然絕決。我的朋友也是,一方面
說著獨立統一,憤恨政治壓迫,一方面品酒把妹,把那些付出真情的低階傻妹亂睡一通,睥睨她們的失
落與眼淚卻毫無憐憫。他,還有他們,怎麼能說著政治上的平等、自由的理想,階級的迫害,卻對真實
人生中那些隨地便溺的遊民、闖紅燈經過你車前的精神錯亂者、抱著行李蹣跚著掙扎走下捷運階梯的老
夫婦、貧賤飢餓的被遺棄者、濃妝艷抹穿著紅色網襪的老妓女不屑一顧?

那些高喊理念的人,認為自己與庸碌平凡的苟且偷生者不同,而他們其實不過是穿上社會認同的另一套
制服,高談闊論,以禮貌框裱,以為低下階層者爭福利作為自己晉階的籌碼,當做道德性思考的剩餘,
但在生活中盡力阻絕自己與低下階層重疊的可能。

那階級意識的根植,令我吃驚。

「肖仔!」當那個瘋子闖紅燈閃過你車前的時候,你聳聳肩轉頭跟我這樣說。

我隱隱約約覺得我們之間感情的絕望。

被遺棄者、窮困者、無能者、絕望者、精神病,都是我。

我不談我的認同感了。在現實情慾世界的律法中,我如今也成為卑賤弱勢者,一個中年、平胸、不美麗、
沒有錢、沒有事業地位的、一無所有的女人。

情慾世界的律法,我也是被排在階級下層的。我的愛人警覺到這一點後,根本無從解釋或自我說明,其
實當初是一時的沖昏頭或是性的驅動或是命運的糾纏或是前世的因緣,不得不與我交迭。

這世界隱藏的律法是如此清楚明確簡單的,但這些是不可說的。

美麗的、明亮的、活躍的、多彩的,富有的、生殖力旺盛的、家族顯赫的、強壯的、富饒的、資源豐富
的、無所畏懼的、充滿信心的,終究會獲得一切。

世界的律法神奇簡單,情慾的律法如此神妙地與工作職場、親情交換、友誼聯盟、財富爭奪、土地取得、
社會地位、政治實力的律法一緻密合。

其實我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些階級的律法了,但我當時以為愛情是可以打破這牢固階層使之崩潰決堤
的唯一可能。

但,其實什麼都是早被階級化規定好的。這世界,早就規定好了哪些人會被愛,哪些人不會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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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得寵愛的永遠會獲得寵愛,實力豐富的永遠實力豐富,光燦奪目的永遠眾所矚目。同階層的人會彼此
交配,生產出同樣美麗的後代。世界的成形端賴這分明的階級層疊,無可逆轉。

而無家可歸者、無助者、走失的孩童,全部從上等階層的靈魂之窗前魚貫而過,乾乾淨淨,毫無瓜葛。

貧病鰥寡者也會彼此交配,憤怒失望,彼此折磨,良善一點的,試圖彼此取暖,終究離散,無從建立反
攻的聯盟。

那些女孩子,老的小的,對我的恨意,除了性的競爭,莫過於我膽敢違抗她們早已接受執行的律法規則。

我再也毋須化妝,再怎麼畫也畫不出寵溺的顏色。

其實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是在什麼時候一點一點少愛我的。

我們牽手走著,歹毒的陽光濕黏,他把我的手放開。

他說,不好看。

我們去海邊。行車途中他看著我的臉說,你看起來好 累,他歎口氣,搖搖頭,繼續開車,不再看我。

他本來要說老與憔悴,我從小就辨識得出來,人在嫌惡時,用禮貌去掩飾階級帶來的嫌惡。

當天色深到黑暗不透,他說,我們去下一個海邊。

但我看到深夜裡的海繡著一層白色邊花的海浪,猛烈拍著石岸時,巨大的恐懼將我虜獲,我忍不住打起
哆嗦,小時候被莫名怪獸擄走的恐怖無端出現。

他說,其實你怕海,對吧。還是嫌惡。

有好多次,我看著他在海裡頭游上來潛下去,快活得像條魚,他會過好一陣子從海中冒出頭來,拿著海
星之類的生物對著我大喊,寶貝寶貝,你看你看。

我遠遠地望著他,美麗的男孩,好看的肉體,旺盛的企圖,光明的前程,還有那份剛剛好的、為社會接
受的禮貌與殘忍貪婪。

我對他招手微笑,說他好棒。

我知道我非常愛他。但我無法控制自己心裡頭那份強烈的母性的溫柔混雜著自殺式的憤怒。

他又潛下去的時候,我想著,要是他就這樣死掉了也好。

這樣子一來,所有的絕望都不會發生,我預見自己遭世界遺棄的命運也不會重演。


我知道我們的關係一定會變形醜陋,終至離散含恨。而那與年紀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叫他 Raymio,我讀到這裡時嘴角微微上揚,默默地跟著嘟起嘴巴說,小小的、英俊的雷密歐。

雷是英俊的酗酒者,英俊的酗酒的作家。

我不知道在生命的盡頭,他們兩人誰比較可憐一點,或者誰感到比較悲傷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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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錢德勒的妻子大他十八歲,實際上可能更大一些,因為他那美麗的妻子似乎很早就有謊報年紀的習
慣。

雷的青春歲月大多在英格蘭度過。他一八八八年出生在芝加哥,父親是鐵路工程師,酗酒、玩女人,雷
七歲的時候父親拋棄了家庭,就此消失。雷與母親住在一家小旅館等待,確認自己真的被拋棄之後,母
親帶著他回家鄉愛爾蘭投靠娘家親戚,與阿姨、外祖母同住。幾年後雷與母親搬到倫敦投靠經商的舅舅,
舅舅慷慨提供雷上大學的費用。大學畢業後,雷到德、法旅行一年,回英國之後他在一家公司當會計。
他討厭這份工作,他想寫作,他寫過詩與短文。

雷決定離開英國到美國,新大陸以一種神秘的方式召喚他。

在去美國的船上,他認識了華倫?洛伊德一家人,富有、有教養,正是雷喜歡的那種人。

雷二十四歲的時候到洛杉磯,他是個注重打扮、雅致幽默、帶點憤世的男子。

華倫是律師,他對心理學、神秘學以及所有上世紀初開展的新知感興趣。他鼓勵雷也到洛杉磯發展,幫
雷找工作,引介他進入社交圈。有陣子雷與華倫一家人同住,華倫那十四歲的大女兒迷戀雷,嚷著說長
大要嫁給他。

華倫夫妻熱愛藝術、新派思想,每週五晚間他們例行舉辦音樂文藝聚會,參加的是跟他們有著類似的富
裕背景與新派想法的文藝愛好者,華倫稱這群有錢、新派的朋友是樂天分子,雷是其中一員。

樂天分子漂亮、衣著講究,禮節完美。

雷就是在這個聚會裡頭認識了西西,還有西西的鋼琴家丈夫。

西西二十歲那年離開俄亥俄家鄉到紐約 一八九 年代的紐約,她要在這裡展開她的光彩人生。她將家鄉以


及她土氣的過去遠遠地拋在身後。她去租了房子,學鋼琴,成為藝術家與攝影師的裸體模特兒。據說,
一幅以她為主角的大型裸體油畫,曾經掛在紐約一家旅館的酒吧中好多年。

她在那邊結過一次婚,嫁給一個業務員。不知道他賣的究竟是什麼。這段婚姻維持七年。然後她嫁給來
自倫敦的鋼琴家帕斯卡爾。很多年之後她又離開了鋼琴家,隨著年輕的雷出走。

這代表什麼呢?她是個三心二意的人?還是她是那種為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就奮不顧身爭取的人呢?

雷曾說過,西西是那種遇到困難根本不會停下腳步,而是繼續往前大步走的人。她永遠都會獲勝,因為
她有無可抗拒的魅力。

一張西西的照片是她十分年輕的時候拍的,她穿著一件白色露肩的洋裝,露出優雅的頸部線條與皮膚,
完美的嘴唇,精巧微揚的鼻子,大而柔美的眼睛,彎彎的眉型,她看起來有種自然與文雅,還帶著明星
般的光彩。

雷的母親很快就從倫敦到洛杉磯與他會合。他們搬離華倫家,另外找了間屋子,但他們仍是週五晚間樂
天分子聚會的固定成員。雷說過,他的母親把重心都放在兒子身上,在他父親消失之後,她不願意在任
何男人身上冒險,生伯這個人會令母子再度失望。

雷與西西之間的感情不是突然發生的,在那聚會中他們認識了五六年,也無從確認他們之間的感情與吸
引是何時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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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九年雷加入軍隊,說不定他發現自己愛上了另一個男人的妻子,這個男人還是他們的家庭好友。
這太難讓人忍受,所以離開是個法子。

帕斯卡爾的兒子與雷是軍中同袍,他知不知道雷愛上了自己的繼母?雷離開那段時間,他的母親與帕斯
卡爾、西西夫妻十分緊密,甚至搬去與這對夫妻同住。

服役的這段時間雷與西西通信,他們通過信件變得更加親密,也許是寫信才確認了他們在現實生活中不
能也不敢確認的情意。

雷在戰役中受傷,遣送到英國就醫,隨即除役。

因為這些信件往來,雷決心戰爭結束之後要追求西西。

他並未直接回到洛杉磯,而是先隨著一位軍中同袍到西雅圖住了一陣子,然後又在舊金山找到一份銀行
的工作。一九一九年那年的聖誕節雷終於回到洛杉磯過節。這次他毫不保留他的感受,她則緊繃地維持
距離,畢竟,為了一個年輕男人離開自己的丈夫,代價太高。他寫了許多情詩給她。讚美她那好看的腿,
受苦於她的遙遠與冷淡。空氣中有一抹冷淡的、緊繃的、秘密的東西。

他感到挫折,痛苦,他的愛人不願給予他回應,他對自己的熱情不知所措。聖誕假期過後他回到舊金山,
又很快地回到洛杉磯。

事情從這裡轉變。

回到洛杉磯後,雷與西西的相愛再也隱瞞不住。西西的丈夫生氣苦惱,雷的母親憤怒抗拒。帕斯卡爾、
西西、雷以及他們共同的好友華倫長談過無數次,談的主題始終反反覆覆地圍繞著上帝給予生命的小小
謎題,西西要維持婚姻呢,還是離開丈夫投向年輕的雷的懷抱?

西西決定離開丈夫。

這不是一個快速的離婚,在那個保守的年代,按照加州當時的法令,離婚的過程長達一年。西西也知道,
離婚之後她也不可能立即與雷結婚,因為雷的母親的抗拒。這份抗拒可能出自罪惡與憤怒,因為她的兒
子背叛了長年以來對他們親切良善的朋友,也可能出自嫉妒,雷怎麼會這樣迷戀一個只比自己小幾歲的
女人。

西西離婚之後,雷仍然與母親同住,另外為西西租下一個房子。要養兩個女人,他需要更多的收入。經
由華倫的幫助,他在石油公司擔任會計,趕上了那一波石油業興起的繁榮時期。雷爬升得很快,成為會
計部門的主管。四年之後,一九二四年,經過長年病痛的折磨,雷的母親過世,過世時六十歲。

母親過世兩周後,他娶了西西。

結婚的時候,西西五十三歲,雷三十五歲。

當時雷以為西西大他八歲,結婚之後他逐漸地發現了,他的妻子比她宣稱的年紀要大,是十八歲。

他們婚後,西西都在做什麼呢?

她喜歡閱讀與音樂,但她可能沒有機會彈琴,因為離婚之後她把自己的傢俱與財產都寄放在倉庫內,因
為她與雷租下的小屋放不下那些傢俱。也許她曾經盼望有天她與雷能擁有屬於自己的房子,那麼她可以
把這些傢俱從倉庫裡頭搬出來,佈置一個她可愛的、有品位的家。但此後二十年,她的願望不曾實現,
雷與她搬過一個又一個地方,租過一間又一間的附帶傢俱的小公寓。這是某種根植於內在的漂泊感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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嗎?他們搬家的頻率之高,一兩年就要搬一次,甚至一年之內搬兩次家。她操持家事,她是個好廚子,
雷總是自豪地向人誇讚她的廚藝與品位,她盡力維持一個家的樣貌。

他們長時間廝守,聽著收音機的音樂,他喜歡跟她說話,她一直以來就以迷人的機智與幽默在他們的圈
子著稱。當她熟睡時,他靜靜看著她,紅髮,蒼白的皮膚,微微張開的唇,沉浸在只有深愛的女人與貓
才能帶來的寧靜與放鬆之中。

他們兩人都很會跳舞也愛跳舞。他們常出門到那個年代流行的俱樂部吃飯,然後在大樂團伴奏下,他們
牽著彼此滑入舞池,舞池上他們是多麼雅致的一對啊。雷最愛華爾茲,緩慢而羅曼蒂克,身體握持著彼
此而栘動,眼睛則緊緊地守著對方。

都是海王星的迷惘子民,追尋伴隨愛情而來的光輝與奇妙,也注定在魔力中消融喪身。

沒有人是智者。

雷酗酒的問題愈來愈嚴重。他會突然消失好幾天,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他也不打算解釋。有時候他突
然沮喪莫名,有時他變得攻擊性十足。他身邊的朋友離他而去,再也無法忍受他的唐突挑釁。

有次雷去找他的朋友菲羅外出喝酒,菲羅說他太太病了,不想出門,想留在家中陪太太。雷不願意接受,
已經喝了不少的雷竟然衝上樓上臥室,狠狠地把躺臥在床上的菲羅太太拖下床。菲羅要他滾蛋,他聽到
雷走下樓,聽到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他以為雷走了。沒想到菲羅下樓,卻發現雷之前打開又關上的是
他家櫥櫃的門。雷拿出裡頭的手槍指著自己的頭。

菲羅命令雷放下槍,離開他的屋子。這次他照辦了。

這不是雷唯一一次試圖自殺,往後的人生中,他試過許多次,他對他所處的生命情境極度不滿,他無法
控制沮喪突如其來的翻攪襲捲。

他在同事聚會中見到與自己同年齡的朋友與他們的年輕妻子,發現自己的婚姻有好大一塊缺口,他永遠
無法分享他朋友那種與同齡妻子共同遭遇生命各階段的經驗。他看著自己同齡男子與妻子成婚、生子,
他們的家庭逐漸成形壯大,那是他永遠無法得到的一切。

當他發現西西謊報年紀的時候,是否感到欺瞞背叛?那份憤怒是針對妻子的,還是針對自己的?說穿了,
這份欺瞞他一定知道自己也是同謀。

他不回家。他工作,工作之餘與同事混,他參加大量的戶外運動,週末參與足球隊的練習與比賽,他報
名參加飛行課程,還有南加州海岸盛行的水上活動,他的身材精實健美,曬足了陽光。他深以自己的運
動才華與體能自豪,他在裡頭找到充分的力量與樂趣。當然,這些活動都是年老許多的西西一定被排除
在外的。

他繼續喝酒,消失的頻率更高,他在外頭租了小公寓,或睡在旅館,喝醉時候半夜打電話給朋友威脅要
跳樓,太多次了,沒人當真,朋友只是逐漸遠離。

關於居無定所的這件事情,是酗酒者的模式,因為永遠搞不清楚是在探索還是在丟棄。

他是看重他的婚姻的,不斷地偷情帶來的罪惡感也因此更重。欺騙一個與自己同齡的妻子比較罪惡,還
是欺騙一個年老又生病的妻子更罪惡?他違背自己的誓言,違背自己對愛的光輝的獻身許諾,他認為自
己低下的部分不是他那顆受傷的心。他看不起自己的是他認為一個人存在的層次高低,他認為他自己的
背叛讓自己低下。為了處理這份罪惡感,他喝得更多,在他過夜的旅館小房間裡頭把自己喝到自殺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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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那時候身體已經出了狀況,肺有問題,這個病症持續惡化直到她老死。

他留她赤裸地躺在床上

在五月悶熱的夜晚

他在她枕邊留下玫瑰

他在她腦子旁留下刀

還有一張便條,我不會回來了

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二年間是他們婚姻最糟的時期。雷三十九歲,西西五十七歲。雷的酗酒與不忠,不
斷失蹤、威脅自殺以及隨之而來的昏迷失憶。

一九三二年經濟蕭條開始,石油公司也受到影響,樂天的二十年代結束了。

雷長期遲到,連著幾天不上班,帶著與他偷情的女同事或女部屬一消失就不見蹤影。他被解雇了。那年
他四十四歲。

他跑到西雅圖與他早年的軍中同袍待著,好一陣子以後,他聽說西西因肺炎住院,才回到洛杉磯。

這段婚姻本來應該會就此結束,如果不是她的忠誠,或者,如果不是她體認到,自己根本沒有選擇。

西西帶著雷投靠她的姐姐與姐夫,如同他的母親帶著他投靠愛爾蘭娘家的親戚一般。他們住進姐姐家好
幾個月,直到西西身體康復。

清醒的雷,失業,無處可去,他終於做了兩個決定。

他決定不喝酒,他決定繼續投入他的婚姻。

西西與他復合,找了一間小公寓,夫妻倆決定重新開始。

他們復合後過什麼樣的日子呢?在租來的小公寓裡頭,西西重新打理家務。

她展現一種極為女性化與老派的優雅作風,她以她的機智聰明讓一切重新進入軌道。

他們什麼都談,她的幽默聰明並沒有隨著她的外表一起老去。

他們談報上的八卦,商量晚餐的菜色,還有午茶的點心;她臥在沙發上閱讀、修指甲、聽音樂,望著窗
外的海景;他們談編輯與出版商的信,討論他的小說,商量著要不要為新書的封面拍照。她談吐有趣,
她喜歡搞笑親暱,但她很容易疲倦想睡。而他寵愛她。

他們的黑色波斯貓總是陪在身邊,縮在沙發上的兩人之間。

西西總是溫和有耐性,除非病痛發作,她常常穿著絲質睡袍與粉紅色拖鞋在家裡走來走去。她總是晚起,
有時候整天都下不了床。

有時她在半夜醒來,雷在桌前回信,她便走到客廳陪伴他。他會為她端上熱茶,依著彼此,看著窗外夜
裡的海灣與天空,海面上映著的月亮與星星閃著光。

她維持著一種老派的女性化風格,彷彿時空凍結在世紀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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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這段時間開始真正寫作的。

反正沒有工作。他們喜歡長程駕駛,開著敞篷車,沿著加州海岸線進行短程旅行。

有時候他們在清晨出發,看著那個充滿活力的新興城市就要清醒,那個沒有過去包袱的城市就要動起來,
還有海岸周圍原始純樸的巖洞山形,海生植物蓬蔓糾纏於巨石之間。

這對夫妻仍然穿著講究,打包著小小的行李箱。

在旅程中,他們之間的愛情以及他們對這城市就要疲憊的眷戀,彷彿可以重新開始。

雷愛開快車,但在這沿海的公路上,他會放慢速度,盡收眼前的景色,偶爾他們在路邊停下午餐,有時
則在公路邊的小旅社過夜。

就在這公路旅程上,在旅程上的某家小旅館房間中,他有了頓悟。

由於經常在沿海公路上來回旅行,常常在路邊小餐館與旅社歇息停留,雷開始閱讀雜誌,這些雜誌廉價,
讀完順手可丟。在這些他從未感過興趣的流行大眾雜誌中,他常會為裡頭偶爾出現的一兩篇文章所震動,
那些文字有力而誠實,粗直卻動人。就這麼簡單。為何不寫寫自己喜歡讀的東西呢?更何況,也許還可
以換來一點零用錢。

在旅館床上,西西躺在他身邊,他讀了篇雜誌上的故事給她聽,然後他告訴她,他覺得自己也可以寫一
篇這樣的小說,並且寫得更好。

那你為什麼不寫寫看呢?她說。

於是雷註冊一個短期寫作課程。

因為寫作,過往的一切磨難似乎都有了原因。他寫偵探與犯罪,他前半段人生見到的油田里的工人,辦
公室的耳語鬥爭,大老闆的爭奪與煩惱,政府的無能與陰暗;他寫洛杉磯小民的徒勞追夢,企業的勾結,
腐敗的警察,製造夢幻卻吞納污垢的電影工業;他寫了一個冷硬的硬漢世界。而西西似乎成為了雷筆下
常見的,同時具備傷害性與媚惑力的女性典型,有著一雙美腿,女性化,疏遠冰冷卻又脆弱純真。

他相信如果夠努力,他一定會變成作家。他將會計財務的紀律感帶入寫作,他相信要持續地寫,要寫到
裡頭。

西西仔細地閱讀他寫的每個故事,幫他打字,她在稿子上留下小字條,告訴他她的想法。

他出第一本書《大眠》的時候是五十一歲,西西快七十了。文學上的成功,帶來電影業的邀約,派拉蒙
影業邀請雷參與他們的編劇,帶來大筆經濟上的收入。雷去上班,跟電影公司裡頭的年輕編劇群在同一
棟大樓與辦公室工作。雷在適應新生活上出了點麻煩,他從來沒寫過劇本,很久很久不曾與人們共事。
這麼多年來,他與西西是一對彼此相依、與世隔絕的夫妻。他感到不安焦慮。而雷去上班,代表了他要
將西西一人留在家裡一整天。

他與許多年輕的聰明腦袋一起工作,還有好多秘書、小明星,電影圈裡頭四處儘是好看的女生。

一切重演了,女人與酒,這也無可避免。

他又開始與他的情婦從公司消失個幾天,有時候一周都不出現。

西西知道又發生了什麼,就像在石油公司那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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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曾經那樣以自己的美麗與身體自豪,她曾是藝術家的繆思,她讓他們留下畫像、攝影,她喜歡裸體
做家務。然而,她嫁給雷不久後,她避免拍照,自然避免與自己年輕的丈夫合影,也許她太過驕傲,她
為雷拍過好多照片,雷在抽煙,雷在庭院,雷抱著他們的大黑貓,毛茸茸的像是一圈毛皮領子。只有張
她六十歲左右的獨照,是他們復合之前拍的,她穿著白色蕾絲洋裝,垂墜的耳環,她看起來有點嚴肅,
也許是疲憊,仍然展現出女性化的特質。

她死後雷一直將這照片留在桌前,常常展示給朋友看。

但是,在她生前的好多好多年,在她老去的許多許多歲月,雷是不肯展示她的。

她覺得自己被遺棄,無處可去。七十三歲,一身病。一個無視於她的存在的丈夫。她對他的酗酒與外遇
無計可施,雷不願意她與他共同出現在公開場合,雷以她為恥。朋友送他回家,他一進門就早早關燈,
不願意讓人看到他年老的妻子。在那個嚴苛為美女打分數的好萊塢,選妻子的標準就像選角色,他在意
別人怎麼看。

故事重演,他再度遺棄她,罪惡感發作時他會買珠寶給她,還有一輛大車。當然,她又老又病,不可能
開車出門,每天待在家裡。

幾年編劇生活的壓力讓他虛脫,他離開電影公司,他還是想寫小說。

一九四六年他為她買了他們的第一間屋子,當時他五十八歲,她七十六歲。他們終於有了第一個家。西
西在這裡住了八年,他在這裡寫小說。他一邊照顧她,一邊看著她一點一點地死掉,這個時候他寫的是
他的代表作《漫長的告別》。

她一死,他就賣掉這個家,再度四處短期居住。

她的葬禮上,他是醉的。

她死後幾天,他睡在她的床上,讀自己寫給她的情詩,還有她寫給他的,那展現的不只是一份愛情,那
是一份靈魂的純真。

他死前把他們之前的情書全燒了。

沒有人見過西西的信,沒有人知道他那聰明有趣的妻子,曾經對他呢喃過什麼可愛的言語。西西始終是
個謎,沒人知道她想什麼。

這一生到底是他照顧了她,還是她照顧了他?

他與西西說的話,他們之間的言語秘密,除了彼此,他不願意這世界看到嗎?他不願與這個世界分享嗎?

她死前幾天在醫院裡頭,意識時而清楚時而模糊。雷去看她,她問他他們的家長什麼樣子,她問他他們
究竟住在什麼都市,她似乎完全記不起他們的家的模樣,然後她把頭別開,不論雷走到哪個方向,她似
乎都無視於他的存在,看著某一個地方,忘了他。有時候她拿出手帕,雷會在上頭放幾顆安眠藥交給她。
不過雷又擔心了起來,對醫生坦承他偷偷塞給妻子安眠藥。醫生跟他說沒關係,她現在的藥劑比安眠藥
都強太多了。她死前一天,又對雷伸出手帕,這次雷什麼也沒給她。

她把頭轉開,說,這是你要的嗎?

一九五四年她死的時候八十四歲,這女人真是驚人,她就是有辦法讓死亡證明上頭寫著六十八歲。

他比他的妻子多活了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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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說了,你不要說了,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個?」

憤怒地帶著一點點委屈以及一點點脆弱,他對著我吼,當我對他說完雷蒙▪錢德勒的故事。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對我說這故事?你為什麼要這樣殘忍?」

當時他還愛我。我看見他的眼睛染上了情緒因此變圓變深。

我快掉淚了,但是冷冷盯著他,我其實還想擠出睥睨的微笑,但是我做不到。

這故事,見鬼的,其實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故事本質上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跋文:城市少女學

文/駱以軍

「你又是在什麼時候發現,現實世界中的階級、財富、權力的結構早就底定了,沒有翻轉的可能。許多
曾經是公主的小女孩,如今成了在公車、捷運裡猛哈欠,中午以便利商店的御飯糰果腹,下午遭到上司
辱罵、丟文件,只好到廁所擦乾眼淚,回家靠著敷臉自我安慰的平庸上班族。

曾經自以為是公主的,不過是人生的婢女而已。

更悲傷的是,公主夢碎,取而代之的一生糾纏不清的少女情結。」──〈永遠的少女〉

我想這本書或是 90 年代中興起迄今,我這一輩女作家們以不同忍術所結界之「城市女性書寫羊皮捲軸」
──不,應該說是楊澤先生在多年前提到的「少女學」(包括成英姝、張惠菁、柯裕棻、郝譽翔、鐘文音
⋯⋯),某一時期某一切面的,調度更即興劇場(到處存在的場所、到處不存在的我);更繁華簇放而視
網膜即是死灰吸毒感的視窗;更洶湧的身體冒險與城市世故;更龐大或冷僻的當代知識或前衛角色扮串
百科;一種「羅麗塔俄羅斯娃娃」,內裡變魔術般掏出再掏出的「美少女重生機器」⋯⋯──一次推到極
限的書寫。

這是一個以自身為受創劇場的恐怖童話,近一世紀前那嘲弄如貓臉的「圍城」成了白雪公主映照出悲慘、
塌毀之臉的魔鏡。

「連我都不想要我自己了。」

「我哭的樣子必定和我笑的時候一樣醜。」

一種遠遠超過個人,命運,可計算兌換時間之巨大(荒謬)意志,幾乎在這鏡中之城世紀末台北,我們
會出現那古典幻覺「山無陵,江水為之竭,冬雷震震夏雨雪」,撕心剝肺,擊鼓罵曹,一個飽滿擁有愛
的能力的少女,卻受到這般待遇,「為何可以這樣羞辱我?」直如天問,上邪。

少女。傷害核爆廢墟中蛇發豎立,上天下地的米蒂亞。那種羞恥感,被棄的凹壞玩具的追憶術,皆可以
以一種時光的弧彎,微物之神地讓我們看見懍然的,「愛在被傷害時分」,迷惑、推理、究問、倒帶
「我是在何時被不愛的?」,殘酷如少女獨自佇立,渾身血污的鬥牛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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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張愛玲的曹七巧、白流蘇,那些吊梢眼的三○年代少女們,都是一群提著裙裾、巧笑倩兮、機關算
盡將自己(性、青春、爾虞我詐的調情術)酬換交涉進入,我們如今看來怎麼會如此蒼白天真的「歲月
靜好」,婚姻將衰老踢入床下如看不見的蚊香盤。那麼李維菁的許涼涼們,其實更氣壯、更不微笑剪影、
更全景透視,非以月亮、巷弄油哈氣、末世荒涼、靜物或垂著眼皮的陰鬱──而以一種更強大的自我言說
身世、自我戲劇化、自我療愈修補的能力進場。十年下來,這些少女們,和這座「命運交織的酒館」的
城市,台北,而非上海,淪肌浹髓、相濡以沫,青春成為遺憾的化石層文明遺蹟是什麼?

這種殘酷是張愛玲的衰敗上海大家族旗袍女人在麻將桌上一槍一刀戳暗眼,轉換舞台成了世紀末與世紀
初之交,台北巷弄 PUB 裡穿著羅麗塔裝、萬花筒鏡像碎成唇蜜、指甲、塔羅牌預言、整型、同樣鮮衣怒
冠的遊牧男人、姊妹淘的名牌包⋯⋯的美少女遊戲。她們像棲息密林、羽毛鮮豔的禽鳥躲在燈罩下煙霧瀰
漫的 PUB 或長睫毛遮蓋的精微年輪的「城不傾,恨不長」之夢裡。

那是一個愛麗絲夢遊仙境,在身體忽大忽小的困窘與自我認知錯亂裡,必須像小女孩赤足天真又無辜地
在瘋狂旋轉的偽冒險中,調焦一個小學女生化妝舞會的小團圓。但這不是亂世,不是死生契闊的上海洋
樓與弄堂,不是惘惘的威脅,而是愛特伍的《女祭司》,少女們穿著脫不掉的芭蕾舞鞋在一個雪景球般
的精緻城市裡或一張跳針的唱盤上跳舞。李維菁的怪異在於她可以如張愛玲翻轉鴛鴦蝴蝶派的破爛戲箱,
她翻轉了以奇遇。跨階級之戀、隔阻為折磨、遮蔽森林般的身世為陳腔的羅曼史。那跳過了這十多年來
都市女性書寫的教科書式系譜展廊,一種「不是張腔的張愛玲」。

敏感、冷淡世故,故作尖誚,熟知獵場規則、蔑視中箭落馬者結果卻仍被內爆的羅曼史吞噬。頂住那青
春的戲妝變成一種酷刑,她像職業殺手拆解槍械成滿桌零件,告訴你城市美少女如何專業地一道道工序
去組裝成那個被男人欲望的幻影。她的靈魂海綿比 23 歲的張愛玲花了更長的十幾年吸吮這城市的夢中暗
影。

在〈我是許涼涼〉的時間軸裡,小男友的時間是「正常流動的時間」,青春的軀體,少年的容顏,如毛
色正豐的年輕獅子。

老少女的時間卻是吸血鬼的時間,瀆神伸出手指阻止指針往下一格移動的恐懼與慌張,這裡燦爛又腐臭
地挖出一雙納博可夫《羅麗塔》的眼球,川端康成《睡美人》的眼珠⋯⋯站在衰老時光這一端的「我」,
如何悲傷又顫慄不能自己地「看見」那迢迢時間另一端,青春豐盛的「被愛者」完全不知自己啟動了如
何之詩學與審美極限光焰。「我」(衰老的這個我)因為具備這不該看見的「美杜莎」之眼,在這樣的
視覺貪戀中變成怪物。

這樣的敘事讓人驚動且哀慟。這是怎樣的一種時光骨牌,譬如卡洛斯‧富恩特恩的〈奧拉〉,年輕的歷史
學家進入衰老醜陋的將軍遺孀的封印時間之屋,撰寫整理半世紀前已故老將軍的手稿日記,迷戀上一個
幻美絕倫的年輕女孩,慢慢地才發現他被裹脅進老將軍和遺孀(當年美麗的小妻子)的貪戀凍結時間的
時間咒術裡,美麗的奧拉只是老婦對挽住青春(按停格鍵使自己不會朝衰老那端崩壞)的一個幻影。而
年輕歷史學家則透過重寫老人的手稿,慢慢「變成這個肉身就崩壞死亡的老人」。一種羅曼史將自身的
時間物理性吞食進其封閉鯨腹內的奇特景觀。

在某一個時間停頓點(少女魂的「我」在外貌開始衰敗老去的芝諾「飛矢辯」,以錯誤時間魔法讓自己
偽扮成和小情人同樣年輕),那個巨大的焦慮,時間的懸念在於「魔法將要消失」,「我」會迅即變成
又老又醜的怪物。

「我們兩人感應到這個視覺,也感應到彼此都發現了。然後同時極力想掩飾這突如其來的震撼,以及突
然攪起的驚慌哀傷。我低下頭。」──〈我是許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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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衰老與青春在視覺上,錯置銜接的時間內爆,於是它不止是一篇被負棄的憤絕衰歌;──「我」與小
她十歲的小情人──而變成一個莫西可夫「機器人三大法則」的哲學辯論:愛的時間括弧在怎樣的忍受極
限下,會被撬開,讓你目睹「充滿跳蚤的袍子」,這是一個螺旋梯反覆朝上往哥特式高塔提出探問的恐
怖揭露,「必然被遺棄」的咒語、預言在那追憶的轉動膠卷後成為投影機的轉動背景聲。

在愛的倒影世界,實是如麼「過於喧囂的孤獨」:前女友們的幽魂群;其它姊妹淘們的毒汁酸液;男友
的母親姊妹之側目與敵意爭搶愛人角色⋯⋯小男友成了悟空草木皆兵揮棒對抗要守護的唐僧,那件讓她迷
惘為何自己變成全世界最孤獨之人的國王之新衣;在一種注定「永遠要失去、永遠被發現真相是一無所
有」,一種德希達式「失去超級形上所指的永恆匱缺與漂泊」的焦慮。

它同時是推理──哀傷地撫屍慟哭,遍尋昔日傷害的碎片、殘骸的,那些自己。敘事上又彷若〈聖經〉體,
一種「不義的人們將要如何作出可怕的事了」,「我」正在「回憶將要發生的事」,這部分來說,李維
菁在這兩組故事〈許涼涼〉與〈普通的生活〉中所操作的羅曼史時間媚藥,永遠在還未翻開的下一頁
「將來」。

我像孤獨的哈姆雷特站在舞台中央對著台下全場的觀眾獨白,而父親──不,在這裡是那棄她而去的老男
友──的鬼魂包裹的全部謎團在舞台後方踟躑徘徊。或是被冤恨纏困在過去正是「我」的過去。在〈許涼
涼〉系列其中一篇,「我」對著男友的前女友(後來又復辟)瘋魔囈語──那只是無數追問被棄之謎的其
中一條甬道(一個失落物可能延伸、連結的線索)──「我」在明「她」在暗,我蒐集著「她」所有的蛇
蛻之物:照片上的笑臉、大頭貼、男友存在手機的「她」的簡訊,「你們曾經交換的暱稱」,「你們看
過的電影,去過的餐廳」,「我都忍著胃裡的翻攪與他重蹈覆轍」。「我」既是偷窺狂,卻又在這樣悲
慘的偷窺過程,以兩人共同參差疊影在男人作為鏡像之源的每一細節比較(「我」與「她」的長相、身
材、年齡、和男人的性愛、性格的猜臆),重建了一個被「她」進佔的「我」。

「他用摸妳的方式摸我,他用吻妳的方式吻我,他用甜蜜妳的方式甜蜜我,他用親暱妳的方式親暱我,
他用做妳的方式做我。

我們那樣不同,他用同樣的方式。」──〈我是許涼涼〉

「妳傷心的時候會像我一樣嗎?只有我一個人抓著過去放不了手嗎?只有我一人站在這裡不知道要往哪
裡去嗎?

我有時候幻想也許唯一懂得的人會不會是你。」

在〈許涼涼〉系列和〈普通的生活〉系列,我意外讀到兩個類似的段落,「我」分別在不同時光和分齡
差距甚大的老男友與小男友,獨處坐在車前座看著窗外街道,但時光永劫回歸,她與他們竟神秘看到一
個骯髒流浪漢從眼前走過。

和老男友那段是這樣的:

「一個矮小駝背佝僂的老頭,他的高度駝到縮得如同孩童,他拖著拾荒得來的一大袋瓶罐廢紙,一拐一
拐地橫過馬路,無視於來往的車輛⋯⋯

他走得好慢,好駝,好弱,好苦。

我們看著他過馬路,本來的對話逐漸消失沈默。我的心揪了起來,既為他擔心,也覺得那樣緩慢孤獨被
遺棄的命運,我彷彿預視著自己必然的未來。

你開口了,指指那拾荒老頭又指指自己說,我以後就是那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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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感到被遺棄,或是你感到孤獨仍然不要我進入你的人生,我不知道那一種感覺比較讓我痛苦。」

但關於較她年輕十歲小男友的那段是這樣:

「車子就要因前方的紅燈停住,一個衣著襤褸、披掛全身、鬆垮褲子釣在肚腩下頭的痴傻中年男子,髒
兮兮地裝瘋賣傻地從車子前頭闖了過去。我們兩人盯著那肥胖骯髒的男人,我的心揪了起來,他擔心我
受驚做了一個嫌惡且玩笑的阿達表情:『是個肖仔!』

我那時候發現我們的距離有多遠。

我從小的自我認同就是這樣,老的殘的弱的被唾棄的被遺忘的,我都明白那是我真正靈魂上的同類。那
些不被愛的、鰥寡、孤獨、瘋癲、痴傻、執著、病態、被放逐的,我是他們的一份子。」

這個「同一景觀的兩次播放」,恰好替這本以時光雙螺旋臂(老與年輕、被棄的往事並不如煙與那挏未
必棄時刻的「當時已惘然」,遺棄者神祇般無從究其意義的空白的臉與被棄者的究探、哀嚎)對照出一
種「關於愛」,讓人動容的視野:是的愛確實是一種疾病,但愛同時是一種同情並理解他人痛苦的能力。
〈許涼涼〉與〈正常的生活〉這兩組「內爆羅曼史」為何要拉扯出這麼艱難、險惡、折磨「我」的年齡
差難題,使得「我」(或錢德勒的妻子)在愛情故事裡顛倒錯亂、羞辱痛苦?或非如此不足以展示其輝
煌高燒的極限光焰。「我」被拒斥在小男友無理解想像力的純粹青春之外;同時被拒斥在老男友年老而
封印不願提起的過往時光之外。那樣的全面潰敗卻讓我們的「二十一世紀少女」不願掉進張愛玲那「一
階一階走向沒有光的所在」,她奮力揮拳,自問自答,是的我被這「多長出來的器官」──愛;較他人更
具想像力更柔軟願意疊印進對方抒情密室的能力──折磨、捶扁、變成垃圾筒裡的故障玩具,但她卻給我
們這些「內向世代」小說家們上了一課:愛不是自我複製層層套疊的俄羅斯娃娃而已;不是那如實裸裎
的惡之華、吸毒者的視窗而已;愛的時間輻展竟等長寬於「小說」這門藝術,它的宇宙存有論之形成完
全在於大爆炸之後時空的擴張或痙攣。它恰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少女學」對話 23 歲祖師奶奶,所召喚打
開的教養全景。一如赫拉巴爾那個在城市地底,將所有廢棄哲學書、小說、政治宣傳小冊、複製畫、戲
院戲票、沾滿牛隻血污的屠宰場油紙、照相館裁切硬卡紙邊沿、妓院扔出的穢紙、揉掉的塗了顏料之失
敗畫作⋯⋯,全打包壓縮成一大塊一大塊的廢紙工。人類全部曾經失敗或過期即丟的創造,都被擠壓在那
個地下密室。

「女人的皮膚最神奇之處,在於它是一座永遠不會消磁的記憶庫。」

愛上了整脊師的大姊,「我說過我只是要人按按我的皮膚而已啦!」

「我幻想著那些養分在皮膚表層下游泳,融合了痛處的過往,逐漸膨脹、澎湃,但是它們不至於穿透出
皮膚流散到外頭失控。」

那穿過愛的時光長河支流的,滄桑、怨愫、感慨,在書寫上早已離開上海弄堂的光影劇場,而短兵相接
在這些「時間並沒有真正喊停」的少女身體上,她們更慘烈悲壯地進行這場「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戰爭」,
更爾虞我詐,更精準地挑戲袍,更知道精算這微細肉搏戰必須付出的殘酷代價。於是所有的美發、畫眉、
假睫毛、眼影、唇蜜、內衣褲、名牌訊息⋯⋯這些「少女學」,不再只是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中,米
亞那句經典宣言:「有一天男人用理論與制度建立起的世界會倒塌,她將以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存活,從
這裡並予之重建。」

那可是少女們血肉模糊、斷肢殘骸的「老兵追憶錄」啊,那些讓我們這些懞懂渾噩穿行過同一年代的魯
男子們,驚訝發現李維菁筆下那些湮視媚行的世紀末羅麗塔們,竟像最專業的陸戰隊員在交換最先進夜
視鏡、肩射飛彈、小型核彈、衛星定位設備、狙擊槍拆解組裝技術⋯⋯她們在這同一座城市的倒影世界,
發動過一場又一場的青春、幻影、愛與背叛、身份的倒錯、侵入他人之身世⋯⋯大小戰役,而形成了「少
女的教養」,那似乎將這些教養,如赫拉巴爾的地下壓紙打包機一樣,這些幽微繁複、一隻一隻少女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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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葉裡的閃閃露珠,形成了琥珀般的時光膠囊與文明奇景,像黑膠唱片的聲紋刻痕在這一篇篇古怪的特
寫裡。

「我始終無法處理孤單這件事情。

我常常想我是不是在哪個關鍵的時間點搞砸什麼或是弄壞了什麼,導致我錯失了人生。」──〈普通的生
活〉

這篇哀歌最後一節的對上帝哭喊,我幾次重讀皆流淚掩卷,「在言語的汪洋中泅泳,在身體的迷宮中撞
擊。⋯⋯然而我相信總有什麼東西在這迷亂的言語與性之上的,是某種純潔而清明的存在。」這是台北羅
麗塔們對形塑她們色情鏡像、贈與她們跳躍年齡的智慧,與人必然孤獨的事實,傷害她們、遺棄她們⋯⋯
那些造物者老男人,最哀傷但又最美麗的時光答辯。

當少女遇到(後來並失去)老男人的時候,老男人以生命經驗的遙遙領先,創造了一個「將麻木無覺以
為是淡定成熟」,「每個人都終將變成一個記憶而已」,類乎胡賽爾現象學的「剎那時光外科手術」。
然而少女在後來慢慢覆流而上的時光(補修學分)中,提出了一個「銀河的靈魂碎片」,類似印度「梵」
作為一時間容器,有著「同樣的迷惘、混濁、夢想、渴望」,在巨大的翻攪之中會找到彼此。

「那不可能是回憶。那不可能是他方,那是此時此刻。」──〈普通的生活〉

至少在「少女學」的層面上,我以為這篇小說在與半世紀後仍怨念疏離的《小團圓》之張愛玲鬼魂的,
一個明亮的手勢。那裡頭當然有耿耿糾纏的暗影、缺口、「無法再拼回那個完整的自己」;體悟到自己
也將佝僂孤獨走向那老男人類似時間點的處境⋯⋯然而,很奇妙,當你讀至全書最後,你發覺許涼涼們,
變成像〈百年孤寂〉性的大媽媽易家蘭,她不放縱男人們(包括那位造物主)用瞞天覆地的孤寂、虛無、
無愛的疲憊把歷歷如繪的曾發生的「愛的瞬刻」如乾坤袋裹收進那灰色黯黑的無間地獄。那一刻,紋身
刺青著我們這座城市的少女神──你以為經歷這一切,她的形容枯槁、眼球死灰、翅翼斷折、表情惘然─
─露出一個難以言喻,調皮的微笑。

祝福這本書。

(印刻文學生活志 10 月號/2010 第 8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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