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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病,天知否 - 从《雷雨》中的繁漪是否有病谈起 张晓玲
人有病,天知否 - 从《雷雨》中的繁漪是否有病谈起 张晓玲
观云听泉
漪是 《
雷雨》 中一个重要的人物曹禺称她是 “ 最
繁
人
‘雷雨的’ 性格”。 “ 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
” “ 她的可爱不在于她的 ‘可爱’
和最不忍的恨。
处而在她的 ‘不可爱’ 处。
” ( 《曹禺: 《雷雨·序》) 由此可
见繁漪是 《
雷雨》 中一个最复杂最有 “雷雨的性格” 的人
有 天
物。对于这样一个人物她是否有病 (肉体的、精神的)是
—
—
理解这个人物形象的一个重要方面。对于繁漪是否有病的问
—
题过去大部分论者以为繁漪是没有病的周朴园叫繁漪吃药
的那场戏是表现周朴园的残暴唯我独尊说一不二的性格
从
病 知
而繁漪曾多次声称自己没有病。看起来这种论调是 有 根 据
︽
的而有一部分学者认为繁漪是有病的其根据是:繁漪不
是从戏剧拉开帷幕时才开始吃药而是长年服药她说过:
,
“这些年喝过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 给繁漪看病的是
雷 德国 “有名的脑病专家”他长期给繁漪看病但克夫夫并未
否 雨
︾
下结论说繁漪无病。在这个戏剧中繁漪多次否认自己有病
但有时也承认自己有病在第一幕中周冲问: “ 妈你给我
?
” 繁漪说:“你忘了我不是病了吗?
画的扇画呢? ” 周朴园问她:
中 “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吗?
很重。———回来身体好么?
” 繁漪回答: “ 病原来不
” 在繁漪出场的时候作者这样写
的 道: “ 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
繁 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高的鼻梁令人觉得很
美又有些可怕。在眉目间在那静静的睫毛中看出来她是忧
漪 郁的。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神充满了一个年
是
●
轻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
抑制的女人在管制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
否 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
有 张 ” 从这些介绍里出现在观念和读
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
病 晓 者面前的是一个像患有肉体和精神病的贵夫人。
一个人物形象在生理上和精神上的主要表征引起争议
谈 玲 这本身说明这个形象的复杂性、矛盾性。对此学术界并没有
起 大的争论大家也都承认她性格中的复杂性与矛盾性。在周朴
园赶走侍萍的同时一个具有文化教养年轻漂亮、门当户对
何 的小姐走进了周家的大门她成了周董事长的太太掌管着一
个大家族。这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该是多么美满的婚姻但
思 是外部物理世界美满合理无法掩饰人的内部感情世界的倾斜和
玉 不平。这首先是一种不平等的婚姻繁漪必须无条件的服从周
朴园在一个貌似温文尔雅的绅士面前她没有什么自己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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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也不准有自己的个性更不允许有自己的追求她必须 救赎带来家庭的毁灭和自己的毁灭。在这两难选择中这个
成为周朴园的仆从;其次这是性关系失调的婚姻老夫少 女人是义无反顾的。她的选择是令人倾倒的是使人击节赞
妻的婚姻悲剧再一次出现;再次这是无有感情的婚姻。周 赏的同时又是使人惊心动魄的是一般的女人所不愿为
朴园在精神世界里受着良心的责备道义的审判他时时受 也不敢为的甚至于说是一般正常的女人所不愿为也敢为
着灵魂的自我拷问。尽管周朴园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个拜金主 的。而这场大毁灭的执行导演繁漪却神奇般的出色的完成了
义者他残酷地压榨剥削工人无情地镇压工人的反抗。从 这个 任 务。从 此 看 来正 常 状 态 的 人 是 断 不 能 为 之 的。由
这个意义上来说周朴园是一个没有良好和心肝的坏蛋但 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繁漪是一个从肉体上到精神上都有
他是一个人在他年轻之时仆女侍萍对他的爱情从感情 病的女人。
领域内他是不能忘怀的感情与现实之间良心与功利之 繁漪的病首先是精神上的病在那样的环境中她精神
间产生了矛盾。为了解决这个矛盾周朴园的人格进行了分 上能是正常的么?她和周萍的关系是 “ 母亲不像母亲情妇
裂———周朴园对周萍说: “ 这间屋子的家具多半是你生母 不像情妇” 的有悖于人伦关系。要想长期维系这种关系是不
顶喜欢的东西。我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次家总是不 可能的。在当时的环境及中国的文化背景中是不能允许的。
肯丢下的。这屋子摆的样子我愿意总是卅年前的老样子。 但繁漪却大胆的、执着的追求这是一种心理的不正常的表
这叫我的眼看着舒服一点。你的生母永远喜欢夏天把窗户关 现是初期的精神分裂症她已经对残酷的现实采取舵鸟主
” 后来他又对侍萍说: “ 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 义了:当周萍说她是母亲时繁漪回答道: “ 我不是!我不
上的。
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么?你看看这 是!自从我把我的生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
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 ” 当周
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
” “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一年我总记得。一
纪念你。 萍说出自己是周朴园的儿子时繁漪说: “ 父亲的儿子? (狂
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 笑忽然冷静严厉地) 哼都是些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
受了病总是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 ” 当这些呓
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我恨着我早没有知道你!
” 这样一个有沉重的精神十字架的丈夫
你弥补我的罪过。 语过去之后周萍也离开了她的时候她更是大叫虽然是
如何能对繁漪有真挚的感情?最后恰恰繁漪又是一个最具 独语但是却更加疯狂: “ ……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
有 “雷雨的” 性格的人她有自己的强烈的感情需求但命 热烈地冒一次什么我烧个干净那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
运阴差阳错地使她爱上了———也只能爱上了她丈夫前妻生 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
的儿子周萍。周萍是一个不值得她爱并且不爱她另有所钟 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哼什 么 我 都 预 算 好 了来 吧
的懦弱的男人。在残暴的父亲面前周萍的乱伦不仅使他受 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 人叫 我 忌 妒 的 人都 来 吧
道义上的谴责而且也有生存的危机他是一个无有生存能 ” 不仅如此繁漪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周冲也
我在等着你们。
力依附于父亲的庸才但这样一个不值得她爱也不爱她的 不认了她恨周冲没有男子气: “ 你真没有点男子气我要
周萍都使得繁漪发疯似的爱因为在周宅的监狱式的大院 是你我就打了她烧了她杀了她。你真是糊涂虫没有
中成年男性是屈指可数的:鲁贵一个卑琐、贪婪的无耻 一点生气的。你还是你父亲养的你父亲的小绵羊我看错
者繁漪 是 不 会 爱 他 的;周 冲 尚 未 成 年又 是 自 己 的 亲 生 你了———你不是我的你不 是 我 的 儿 子!
” 这些语言真是字
子繁漪是不能爱的;周朴园是她的无爱的丈夫她是不爱 字含血句句是泪。这是一个从肉体到灵魂都受到伤痛的女
的在周宅中唯一的爱恋对象只能是周萍。她 爱 得 挚 热 人的绝望的叫喊是她对命运不公的抗议是对主体要求的
爱得 大 胆爱 得 不 顾 一 切与 此 同 时她 也 爱 得 可 怜 与 幼 呼唤是在冰窖中的挣突是在暗夜中的泣诉。这是一个不
稚———她对周萍说: “ 你带我走———带我离开这儿。日 正常的女人几近于疯癫的女人的绝命词。
后甚至于 你 要 把 四 凤 接 来———一 块 儿 住我 都 可 以只 如果繁漪是一个有强大的现实感并且理智很强的女人
” 同意周萍娶两个夫人的言辞 她是不会口吐疯言的问题是这些语言又恰恰是最能表现繁
要只要只要你不离开我。
几近于疯癫也表现了这个女人感情世界的饥渴与失重。正 漪的 “雷雨的” 性格的语言如果没有这些语言繁漪的性
是这种几近于疯狂的不正常的爱使她做出具有 “ 雷雨” 性 格魅力是会大打折扣的。这样便出现了形象的悖论现象繁
格的壮举:把侍萍招到周公馆;关住四凤的窗户使四凤和 漪是一个 从 肉 体 到 精 神 都 有 着 病 痛并 且 几 近 于 疯 癫 的 女
周萍的关系公开化;在四凤和周萍出走时招来周朴园。四 人在这几近于疯癫的状态中她喷发了人性的呼喊发出
凤、冲儿中电而死周萍自杀身亡大海携枪逃跑……完成 了绝望的泣诉。虽然是扭曲的但却是人性的虽然是令人
了一出大家族的悲剧。这场悲剧的伟大导演是周朴园 (站在 颤栗的却 是 真 诚 的;虽 然 是 有 悖 于 人 伦 的 却 是 合 于 天 理
周朴园背后的环境 和 文 化)而 执 行 导 演 却 是 繁 漪她 是 一 的。……如果这些语言出于正常人之口被视为梦话的呓
个敢作敢为的女人也是一个值得读者与观众热爱的女人 语绝不可言。如 果繁 漪 说 出 合 于 “ 人 伦” 的 话那 么
她的可爱处恰恰是她的最不可爱处。最不可爱处是她的叛逆 这部剧作的强大魅力便不复存在。这也即是说狂人之口出
性格人性追求的关键部位这就造成了她的可爱处而这种 真理疯癫之人说人性反之便使剧作陷于庸常和附丽礼
可爱处不是以承认另一种男性中心和自己的附庸地位为代价 教和世俗。
的。由此可见繁漪在人性追求中陷于两难的境地:不顾乱 曹禺在 《
雷雨·序》 中说: “ 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到我是
伦的大不违而追求感情的归宿是以摒弃一种附庸而附就另一 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什么也许写到未了隐隐仿佛有一种
种附庸;肉体的欢愉带来了感情的更大痛苦;感情的危机和 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抑压的愤懑毁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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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 《雷雨》 一 容忍的部分 (主潮思想所大力弘扬的部分)———宣 扬 阶 级
个模糊的形象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 的对立特别 是 强 化 作 为 “ 反 面” 人 物 的 周 朴 园 的 暴 虐 性
” 这是一段极其重要
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 格———他强迫繁漪服药以 表 示 自 己 的 至 高 无 上 的 尊 严
的话。说明作者在创作时 “原始的情绪” 有 “ 推动” 着作者 说一不二的个性———而又不管妻子有病或者无病———无
的创作激情这种 “原始的情绪” 是作品具有了复杂的充 病也得吃药。其实我们的研究者对 《雷雨》 误解了。如果
满着人性的蕴含着人情的包容着巨大历史容量和无比丰 要表现周朴园暴虐性格的话完全可以不用强迫繁漪服药的
富、生动情节、细节的内含的创作冲动。这样一来不仅使 情节。实际上作为一个人特别是作为周朴园这样复杂的
《
雷雨》 具有了 “暴 露 大 家 庭 的 罪 恶” 的 思 想 内 容而 且 使 人通过他对侍萍的怀念说明他并非完全是一个十足的无
《
雷雨》 具有人的生存悲剧、生活悲剧、生命悲剧、性 格 悲 情无义的坏蛋他要繁漪服药有着他作为一个丈夫对妻子
剧、伦理悲剧、生理悲剧等方面的丰富内容。如果作家一开 体贴的因素他多次请德国名医克夫夫为妻看病便说明他
始便具有了 “暴露大家庭的罪恶” 的内容其他的丰富内容 对妻子的关怀。问题是他只知道妻子有病却不知道妻子患
恐怕也不复存在了起码是削弱了所幸的是大作家曹禺并 的什么病特别是不知道妻子的病因这样一来周朴园要
没有 “主题先行”而是在 “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 的推 妻子服 药 的 情 节 便 具 有 丰 富 的 内 容 了。情 节、细 节 的 丰 富
动下开始了 《
雷雨》 的创作使这部剧作成为不朽的艺术 性、生动性推动着情节的发展蕴含着社会的、生命的、生
名著具有了广阔丰富的内容。这是 《雷雨》 的大幸但大 存的、理性的、感性的内容。这里周朴园越是劝 (强迫) 繁
幸之中又有不幸。对于雷禺戏剧创作中的丰富性、复杂性、 漪服药越是表现周朴园复杂的性格便越是表达情节的悲
悖伦性中国的文坛、剧坛似乎不太理解人们自觉、不 剧性———周朴园、繁漪性格的悲剧性。繁漪多次声称自己
自觉地在简化着他的戏剧曲解着他的戏剧———藏匿着他 无病并不是否认自己有病她这是对丈夫的感情领域里的
的丰富性复杂性悖伦性———这恰恰是他创作中的精华 谴责和自己命运的抗议。作为丈夫他不了解妻子得的什么
所在而强化着他创作中的所谓社会内容———阶级冲突的内 病特别是不了解妻子的病因而一味的吃苦药水。这不但
容。 “ 以致他的戏剧上演了千百次都没有一次是 完 整 的 不能治好妻子的病反而会使病情加重真是南其辕而北其
按原貌演出的 (无论作家本人如何抗议 《日出》 的第三幕、 辕适得其反———这恰恰是 二 人 的 悲 剧 命 运 深 刻 的 根 源。
《
北京人》 里的有关 ‘远古北京人’ 的描写总是被删削 《雷 在我看来繁漪有病吃药的情节不仅表现了丰富的情节和
雨》 的序幕与尾声至今也未上舞台)。长期以来读 者、导 细节表现了丰富的内容而且是一个巨大的寓言繁漪的
演、演员、观众、研究者们只能 (只愿) 接受曹禺戏剧中为 病寓意着整个社会的病症这个社会是百病缠身生活在
时代主流思潮所能容忍的部分例如他的剧作中的社会的、 这个社 会 中 的 各 色 人 等都 在 奔 忙 着 为 它 治 病但 越 治 越
现实的、政 治 的 内 容写 实 的、戏 剧 化 的、悲 剧 性 的 艺 术 糟;人们对它关怀但越关怀越使它走向没落和崩溃而病
(形式) 因素而对 上 述 方 面 交 融 为 一 体 的 另 一 侧 面例 如 人对人们 的关怀是如此的反感和 无 奈只 得 使 病 体 越 来 越
对人的生存困境的形而上的探索非写实的、突破传统的、 重以至治疴无药可以疗救表现了一场大悲剧。
个人的天才创造则不理解不接受却又颇为大胆轻率地 通过繁漪服药的分析我们可以反省我国长期以来的文
视为 ‘局限性’ 而大加讨伐。
” (钱理解、温儒敏、吴福辉: 学研究的弊端只从单一的社会学 (阶级斗争) 入手而无
《
中国现代文学卅年》 第422页) 我似乎觉得我们的研究者 视于其 他。在 这 种 情 势 下想 透 彻 理 解 那 些 伟 大 复 杂 的 作
们大都否 认 《雷 雨》 中 的 繁 漪 生 理 上 有 病 (包 括 精 神 上 品例如曹禺的 《
雷雨》 《
日出》 等似乎是不可能的为了
的)便是对曹禺剧作的 “天才创造” 的某种 “不理解不接 把中国现代文学的那些伟大作家的作品变成全民族的伟大
受” 在研究领域中的表现。这些研究者持此论调实际上是受 遗产我们必须转变观念特别是转变研究的观念。
“左” 倾思潮的影响强化曹禺剧作中为时代主流思潮所能 人有病天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