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年第 24 期 历史教学 总第 901 期

No.24，2022 History Teaching Sum No．901

·专题研究·

*
《亚历山大传奇》与亚历山大里亚城市的诞生
汪 世 超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
上海 200433）

[摘 要]为了强化权力的合法性和统治的正当性，托勒密统治者编纂了亚历山大大帝的神奇出身，以及
他远赴锡瓦绿地求取神谕和勾勒亚历山大里亚城市蓝图的故事。《亚历山大传奇》等文献将亚历山大大帝塑
造成一位半人半神、兼具希腊和埃及血统的伟大君主。托勒密统治者的目的是继承亚历山大大帝的政治遗
产，吸引希腊移民定居埃及，稳固其在埃及的合法统治地位，并进一步与塞琉古王国争霸。本文试图从阿伦
特、段义孚等学者的理论入手，从城市组织形式与空间地理理论的角度，分析建城传说如何服务于希腊移民
在埃及构建属于自己的家园，并衍生出对亚历山大里亚的
“恋地情结”。
[关键词]亚历山大传奇，托勒密王朝，阿伦特，
段义孚，
“恋地情结”
[中图分类号]K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57-6241（2022）24-0029-10

托勒密统治者为了宣传国家形象和强化统 而且无论人们身处何处，为了建立起组织，将共同
治，编造了大量关于埃及亚历山大里亚（Alexan－ 。①按照阿伦特的理解，
生活的人们联系在一起” 地
dria）的建城传说。作为亚历山大大帝在埃及的合 理因素不是城市存在的决定性因素，换句话说，不
法继承者，托勒密统治者一方面强调亚历山大里 是因为地理上接近、人们居住在一起才出现城市，
亚由亚历山大大帝亲自规划，另一方面试图以埃 关键在于统治者建构一个属于所有市民的共同意
及为战略基础，
创建媲美亚历山大大帝的业绩。托 识形态来激发市民的认同感，建城传说就是这个
勒密统治者在口传故事的基础上进行大胆的演绎 共同意识形态的基础。在探讨城市存在的意义和
和改编，创造了亚历山大里亚的建城传说。《亚历 作用的时候，阿伦特着重强调社会组织形式及其
山大传奇》 中的建城传说讲述了亚历山大大帝不 衍生的认同感，相比之下，地理学家段义孚则强调
同寻常的出身和穿越沙漠求取神谕等传奇经历， 地理空间和居民在其中感受和逐步培养起来的家
为他赋予了神圣的色彩。很明显，
这些建城传说表 园情感。段义孚从地理空间入手，
强调地理空间对
达了托勒密统治者的政治愿景，是他们强化政治 市民文化心理建构的作用，正是地理空间建构起
组织形式和统治秩序的有力工具。阿伦特（Arendt） 的亲近感和熟悉感衍生出了市民的“恋地情结”
认为，城市即社会组织形式本身。她说“希腊城市 （Topophilia）。②亚历山大里亚建城传说旨在为包括
并非指传统地理空间意义上的城市，而是一种人 托勒密统治者在内的希腊移民群体建构一个家
类社会组织形式，它源于人类的语言和行为习惯， 园，同时吸引整个地中海区域的希腊人到埃及定

*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中国历史研究院重大研究专项“历史经验研究专题”委托项目“生态环境变迁与政权兴衰的中外比
较”
（项目批准号：20@WTH017）阶段性成果之一。
① H.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9, p.198.古典学家戈德希尔据此提出“语言的城市”
的概念：城市是建立在语言基础上的意识形态，是统治者建构起来的公民意识体系；城市的概念、组织秩序、边界和结构都是
由语言形成的，语言实际上统治了城市的各个社会领域和政治实践。参见 S. Goldhill, Reading Greek Traged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57~58.
② “恋地情结”
段义孚演绎出来的一个词语，
意指人地关系研究之中，人与空间之间的关系会受到心理动机、价值观与态度的深刻
影响。这种人文主义地理学观点，
使得我们在研究居住空间时，
更关注人的心理与感知，
进而产生熟悉、
依恋等情感，
至此空间地
理与心理情感产生了直接的联系与互动。参见段义孚：
《恋地情结》，
志丞、
刘苏译，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7 年，
第 1~5 页。

29
 在埃及建造一座希腊人的伟大城市。①
居， 城市历史之时需要创造性地编写半神话半历史的
《亚历山大传奇》成书于托勒密王朝初期。该 建城英雄故事。④古代城市建城传说经常将遥远的
书版本众多，现存部分希腊语版本残篇，可能译自 虚无缥缈的神话人物、远古英雄等嫁接到本民族
年代更早的象形文字民书体版本。希腊语版本中 所熟悉的地理环境之中，有时候这些神祇或者英
的奈克塔内布二世法老（NectaneboⅡ）等埃及色彩 雄甚至不属于本族群居住的土地，而属于遥远的
浓厚的叙事元素反映了托勒密一世时代的历史特 外族文明。雅典建城传说与半人半蛇的凯克洛佩
征，末代法老的历史记忆尚未被完全遗忘，当时的 斯（Cecrops）国王、腓尼基王子等联系在一起，罗马
人们还把托勒密一世比作像末代法老一样的民族 与迦太基建城传说与遥远的特洛伊城英雄埃涅阿
②
救星。 同时，
《亚历山大传奇》也有大量反映希腊 斯联系在一起。⑤建城英雄（oikist）绝不可能是一位
文化特征的叙事片段，特别是建造亚历山大里亚 本地的普通凡人祖先，大多是名门望族之后，甚至
等希腊式城市的故事，目的就是要招徕希腊移民， 是半人半神属性的英雄。这些显赫的先祖凸显了
这与托勒密一世和二世时代需要希腊移民的政策 城市的伟大，也使得整个建城传说像一个“大杂
特征相吻合。托勒密王朝中后期，
统治者开始吸收 烩”
。雅典和罗马的建城传说选择伟大的外族神祇
埃及人进入军队和官僚系统，希腊移民逐渐失去 后代作为建城英雄，亚历山大里亚建城传说则选
其重要地位。基于文本特征和托勒密王朝的移民 择了历史人物亚历山大大帝作为建城英雄。同时，
历史之间的互相印证关系，
《亚历山大传奇》 的成 建城传说也为亚历山大大帝的出生蒙上了外族神
书年代可以确定为托勒密王朝初期，是研究亚历 祇后代的神秘面纱。亚历山大里亚建城传说称亚
③
山大里亚建城传说的重要史料。 历山大大帝为“宙斯的儿子”
“赫拉克勒斯的后代”
，亚历山大大帝既是希腊英雄的
“阿蒙神的儿子”
一 后裔，
又是埃及神祇的后代。建城传说的主导者是
托勒密一世，他既是亚历山大大帝的部将，也是托
亚历山大里亚是托勒密王朝时期新建的城 勒密王朝的创建者，
他之所以推动亚历山大大帝的
市，但是托勒密统治者意在借助建城传说，特别是 国家崇拜，
意在继承亚历山大大帝的政治遗产。亚
建城英雄不同凡响的出身，建构城市古老的历史 最
历山大里亚建城传说对建城英雄的想象与塑造，
传统。历史学家迈耶（Meier）认为，
希腊城市的德性 突出地体现在亚历山大大帝的出生故事。
源于其实现了普通希腊人对于远古英雄的威望等 亚历山大大帝的出生故事是建城传说中塑造
政治遗产的直接继承与分享，所以希腊人在建构 英雄和建构英雄建城叙事的基础。成书于托勒密

① 关于希腊人编造建城传说的目的，参见陈恒：
《亚历山大史料的五种传统》，
《史学理论研究》2007 年第 2 期；王以欣、王敦书：
《历史研究》2005 年第 6 期；Greg Anderson, The Athenian Experiment- Building an Imagined
《神话与历史：忒拜建城故事考》，
Political Community in Ancient Attica, 508-490 B.C., 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03, pp.2~15；Peter G. Bietenholz,
Historia and Fabula：Myths and Legends in Historical Thought from Antiquity to the Modern Age, Leiden：Brill, 1994, pp.21~23.
② 根据雅斯诺的研究，
《亚历山大传奇》肇始于托勒密王朝时期。1887 年，马斯佩罗（Maspero）整理并出版了科普特语的《亚历山
大传奇》，
该版本被认为是直接从象形文字民书体翻译而成的。该版本刻意抬高托勒密君主的形象，贬低塞琉古君主的成就，
可能是受到了托勒密官方意识形态的影响。参见 J. McInerney,“Arrian and the Greek Alexander Romance”, The Classical World,
Vol.100, No.4（2007）, pp.424~430; R. Jasnow,“The Greek Alexander Romance and Demotic Egyptian Literature”, Journal of Near
Eastern Studies, Vol.56, No.2 （1997）, pp.95~103; C. Jouanno, Naisance et metamorphoses du roman d’Alexandre：Domaine grec.
CNRS éditions, 2002.
Paris：
③ 公元 3 世纪以后流行的《亚历山大传奇》拉丁语、波斯语、
阿拉伯语版本大多源于希腊语版本，
并对其进行故事加工与演绎。P.
M. Fraser, Ptolemaic Alexandria, Vol.I,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2, pp.34~36.
④ Christian Meier, A Culture of Freedom：
Ancient Greece and the Origins of Europe,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24~27.
⑤ 雅典、罗马、亚历山大里亚的建城传说之间有一定的影响关系。雅典建城传说在古典时代雅典的文学艺术作品中流传甚广，
当
时的建城传说很可能是雅典人因为城市政治需要而精心改编的。雅典人根据城市早期历史建构出的神话传说，创造性地描述
了雅典的建城历程，且随着雅典城市影响力的扩大而为世人所知。罗马建城传说最早出现在公元前 5 世纪中叶由古罗马大祭
司长编撰的《年代记》之中，至公元前 3 世纪经不断传抄和改编之后内容逐渐丰富，并随着罗马对外战争而传播至希腊与古代
东方。亚历山大里亚建城传说诞生于各地建城传说竞相传播的背景之下，并受其影响，形成了自身独特的传说叙事结构。参见
Claude Calame, Mythe et histoire dans l’antiquité grecque：la création symbolique d’une colonie, Paris：Belles Lettres, 2011, pp.8~12;
Jaclyn Neel, Early Rome：Myth and Society, Hoboken：Wiley Blackwell, 2017, pp.13~14.

30
王朝时期的《亚历山大传奇》讲述了亚历山大不同 他说， 。⑤《亚历山
“孩子亚历山大，你是我的后裔”
寻常的身世：自称是阿蒙神化身的奈克塔内布与 大大帝大事记》则称，亚历山大大帝向阿蒙神献祭
马其顿王后奥林匹亚斯交合，生下了亚历山大大 时，
“一位年老的祭司称呼他为神的儿子，并且说
①
帝。 《亚历山大传奇》还特意提到，亚历山大大帝 这个称呼是他的父亲宙斯赐给他的。亚历山大大
出生的时候，有一对雄鹰守卫在马其顿王宫门口。 帝当时忘记自己作为人类的身份，表示同意接受
《亚历山大传奇》 虚构这种出生故事的目的是什 。⑥他询问祭司，
这个名字” 父亲是不是指示他统治
么？如果奈克塔内布二世真的是阿蒙神附身而潜 天下万民。祭司回答，
亚历山大大帝将是全世界的
入亚历山大大帝母亲住处，那么亚历山大大帝似 统治者。他继续问，
谋害他父亲的凶手是不是全部
乎就是阿蒙神的儿子和埃及法老的后裔，自然可 都受到了惩罚。祭司回答，
任何罪犯都不能侮辱他
②
以名正言顺地统治埃及。《亚历山大传奇》在第一 的父亲，谋杀者都已经伏法。祭司还说，所有人应
卷还说道：
“埃及人奈克塔内布二世被安葬在马其 该尊重神圣而崇高的亚历山大大帝，因为他将是
顿的一座希腊坟墓里，马其顿人亚历山大大帝则 战无不胜的。对此，
《亚历山大大帝大事记》的作者
被安葬在一座埃及坟墓里。这难道不是一种天意 承认，
“在理性地对待信仰的人看来，这位祭司的
③
吗？”在奈克塔内布二世与亚历山大大帝之间的 回答都是无稽之谈”
，但是亚历山大大帝及其继承
《亚历山大传奇》 营造的这种匪夷所思的
关系上， 者希望借此名义“增加自己事业的光荣”
，打着为
巧合，只能通过神意来解释。至此，亚历山大大帝 阿蒙神复仇的神圣旗号，
为自身的争霸事业造势。
远征波斯也变得合情合理。亚历山大大帝要为父 亚历山大大帝出生故事虽然经过改编和演
亲奈克塔内布二世复仇，因为波斯人曾经打败并 绎，但是故事中的亚历山大大帝出生地并未改变，
驱逐了奈克塔内布二世，毁灭了这个末代法老的 还是在马其顿，
并非在埃及。建城传说极力将情节
④
复兴埃及之梦。 从这个角度审视，托勒密统治者 编排成奈克塔内布二世前往马其顿宫廷，并在那
与塞琉古统治者之间的博弈也并非单纯的领土和 个希腊移民熟悉的马其顿土地上成为亚历山大大
势力之争。塞琉古王国继承了波斯帝国的领土，
托 帝的生父。亚历山大大帝出生之前，
其母热衷于希
勒密统治者则继承了亚历山大大帝打下的江山中 腊酒神狄奥尼修斯的崇拜仪式；亚历山大大帝出
的埃及部分，重复讲述和演绎这个出生故事，与塞 生时，马其顿国王和王后还询问了德尔斐的阿波
琉古王国在波斯故地进行争霸战争，不仅是为埃 罗神谕。⑦由此可见，出生故事的编撰还是按照希
及法老报仇，也是实现亚历山大大帝统一埃及和 腊移民对亚历山大大帝的基本认知来进行的，意
西亚广大疆域为一体的宏愿。 在照顾希腊移民的族群心理。《亚历山大传奇》等
亚历山大大帝不仅是为奈克塔内布二世复 作品大多是用希腊语写作的，目的是向希腊语读
仇，同时也是为阿蒙神复仇。根据古典作家的记 者和听者传播。这些建城传说很少用埃及象形文
述，在统治埃及期间，波斯人曾经杀死阿皮斯圣 字写作，况且希腊化时代大多数埃及民众不识
牛，
亵渎并劫掠阿蒙神庙。在《亚历山大传奇》中可 字。⑧当然，我们也不应完全否认这个传说说服和
以读到，亚历山大大帝向阿蒙神献祭并祷告：
“阿 讨好埃及人的目的和功用，把亚历山大大帝装扮
蒙父啊，如果我母亲告诉我的是真的，那我就是你 为替奈克塔内布二世复仇和实现其生前意愿的继
的儿子，请给我一个暗示。”亚历山大大帝不久出 承者，有助于希腊移民与埃及人建立反波斯联盟。
现了幻觉，阿蒙神拥抱着他的母亲奥林匹亚斯对 关键在于，这个传说强化了托勒密统治者对埃及

① Pseudo-Callisthenes, Alexander Romance, I,14-17, R. Stoneman, ed., London：Penguin Classics, 1991.

② 奈克塔内布崇拜从古埃及 30 王朝至公元 3 世纪末一直是埃及重要的祭祀活动。
③ Pseudo-Callisthenes, Alexander Romance, I,14.
④ 奈克塔内布二世是埃及最后一个本土王朝的末代国王，他在与第二次入侵埃及的波斯军队的战斗中阵亡，另一种版本认为，
奈克塔内布被波斯人打败以后逃亡努比亚。
⑤ Pseudo-Callisthenes, Alexander Romance, I,30.
⑥ Quintus Curtius Rufus, Life of Alexander the Great, VII,1-15.
⑦ W. W. Tarn, Alexander the Great：
Volume 2, Sources and Studie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338~339.
⑧ the new Sesonchosis’：an early Hellenistic propagandist fiction and its possible background”, in The
Ivan Ladynin,“Alexander-’
Alexander Romance：History and Literature, Groningen：Barkhuis, 2018, pp.3~22.

31
的统治权，希腊移民在埃及的特权地位得以巩固。 亚历山大大帝曾前往孟菲斯向阿皮斯圣牛献祭，
建城传说就是要制造这种来自血统的统治合法性 他让埃及祭司为其拟了一个纯粹埃及的王名——
—
来维护统治，说一个希腊移民爱听同时埃及人也 （Mnh-jb-hr-ntrw）。③
“众神面前拥有完美之心的人”
易于接受的故事。 亚历山大大帝之后，托勒密王朝的历代国王在取
托勒密统治者试图通过杜撰亚历山大大帝的 王名的时候都刻意参照奈克塔内布二世的王名。
出生故事，强化其血缘关系上的高贵出身，以迎合 奈克塔内布二世的荷鲁斯名是“埃及的保护者”
希腊移民对于英雄后代的崇拜心理，同时，埃及人 （mk-Kmt），亚历山大大帝将自己的荷鲁斯名也取
也很重视统治者的血缘合法性。建城传说将亚历 为“埃及的保护者”
；奈克塔内布二世的金荷鲁斯
山大大帝在血缘上塑造成希腊英雄后代的形象， 名是“缔造法律的国王”
（smn-hpw），而托勒密九世
符合希腊人的观念和行为习惯。据说，
在亚历山大 和托勒密十二世的王名都使用了“缔造法律的、比
大帝出生的夜晚，
“王后奥林匹亚斯在她的卧室里 托特神更伟大的国王”
（smn-hpw-mj-Dhw-
睡着了，
突然被一阵雷声惊醒。天空中一道闪电射 tu-c3-c3）。④此外，
亚历山大大帝和托勒密诸君主都
入她的房间，击中了她的子宫。闪电光芒褪去之 把自己精心打扮成传统法老的模样，特意模仿奈
后，
王后奇迹般地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 希腊人都 ①
克塔内布二世的衣冠服饰，如卢克索神庙的一处
很清楚，
这一道闪电是宙斯神的象征。这段叙述揭 雕刻，描绘了亚历山大大帝站在敏神面前进行拜
示了亚历山大大帝和赫拉克勒斯一样是宙斯神的 祭的场景。⑤值得提及的是，亚历山大大帝姿势遵
后代，
是半人半神的英雄。建城传说要把亚历山大 循埃及人的侧身正面律：头为侧面，肩及上身为正
大帝塑造成一位赫拉克勒斯式的英雄，他能立下 面，腰部以下为侧面；他头戴埃及奈慕斯（memes）
丰功伟绩，但又是天神与凡人交合所生的英雄，在 冠冕并装饰有埃及乌赖乌斯圣蛇（uraeus），手持埃
完成十二大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后会变成真正的 及的赫卡权杖（heqa scepter），俨然以古埃及法老
神。亚历山大大帝注定要在不断的战争之后成为 的传统形象示人。
统一全世界的君主，
从而成为真正的神。经过托勒 建城传说因为政治需要编写了亚历山大大帝
密统治者的不断神化和包装，亚历山大大帝本身 的出生故事，并与遥远的虚无缥缈的伟大神祇联
变成一个政治符号，不仅被冠以城市的名字，还受 系起来。托勒密王朝的都城以亚历山大大帝的名
到历代托勒密统治者的祭祀和崇拜。在整个希腊 字命名，
亚历山大里亚至今保留着古老的名称。英
化 - 罗马时代，亚历山大大帝都被尊为神，受到恺 雄形象的塑造与城市命名之间的顺序关系也可能
撒、
屋大维等统治者的狂热崇拜。 ② 是相反的，⑥一般来说，先有英雄祖先的名字，后有
托勒密统治者为了迎合埃及人对于统治者血 城市名称。除亚历山大里亚以外，
还有如波塞东尼
缘合法性的心理，积极塑造符合埃及人观念的君 亚（Poseidonia）的地名来自海神波塞东的名字，托
主形象。为了让民众有亲近感，
亚历山大大帝以及 勒麦斯（Ptolemais）来自托勒密统治者的名字，安条
历代托勒密统治者都力图将自己本土化、埃及化。 克城来自塞琉古统治者的名字，
等等。但在很多情
亚历山大大帝按照埃及传统，编撰了由五个部分 况下，英雄祖先的名字和城市名称的生成顺序是
组成的国王名称系统，借此与末代法奈克塔内布 相反的，即不是英雄祖先创造了城市，而是城市名
二世建立联系，暗示自己与前任之间的血缘传承。 称引导人们去创造一个同名的英雄祖先，神话传
① Plutarch, Life of Alexander, 312.
② 霍尔特等当代历史学家甚至认为历史上的亚历山大大帝可能是偏执狂妄、自大、暴力，其施行的恐怖统治摧残了很多异域文
明，包括将忒拜城夷为平地、将波斯古都付之一炬。参见 Frank L. Holt,“Alexander the Great Today：In the Interests of Historical
Accuracy？”, Ancient History Bulletin, No.13(1999), pp.111~117.
③ 亚历山大大帝和新王国时期法老一样，
其王名也有“受阿蒙 - 拉神宠爱者”
（stp.n-rcmri-imn）等常用的头衔。H. Gauthier,“Le
livre des rois d’ , Mémoires publiés par les membres de l’
égypte” Institut Français d’
Archéologie Orientale, No.20（1915）, pp.199~203.
④ J. Beckerath,“Handbuch der Ägyptischen Königsnamen”, Münchner Ägyptologische Studien, No.49（1999）, pp.232~233.
⑤ Francisco Bosch-Puche,“Alexander the Great’s Egyptian Names in the Barque Shrine at Luxor Temple”, in Alexander the Great and
Egypt：History, Art, Tradition, Wiesbaden：Harrassowitz Verlag, 2014, pp.55~83.
⑥ 徐晓旭提出了英雄形象的塑造与城市命名之间的关系推断：
如果某个英雄或神的名字被认为是某一地名的来源，该英雄或神
就是这个地方的名祖，
但有时候可能出现先有城市后出现名祖的现象。参见徐晓旭：
《波斯人的希腊祖先：跨越族群边界的名
祖神话》，
《历史研究》2019 年第 2 期。

32
说中英雄祖先数量之大本身就暴露了他们可能是 整支部队顺利到达锡瓦绿洲。③相反，当年波斯国
人为编造的。这也反映了建城传说的作者有意寻 王派军队前往锡瓦，目的是摧毁那里的阿蒙神庙，
找一个出身非凡、符合民众观念预期的英雄祖先。 不料，
５ 万大军都被沙漠吞没了。锡瓦的祭司因此
而亚历山大里亚建城传说选择了亚历山大大帝这 认为，亚历山大大帝是符合天意的“阿蒙神之子”
，
个历史人物，而非埃涅阿斯、雅典娜等希腊神祇， 由他接掌埃及“天命不可违”
。阿里安改编了《亚历
就是一种现实的选择。因为亚历山大大帝既有英 山大传奇》，他认为亚历山大大帝前往锡瓦绿洲求
雄神祇的传奇出身，又为希腊人、埃及人甚至很多 取神谕的描述颇有奇幻色彩。根据阿里安的解释，
古代东方民族所熟悉。建城传说因现实政治需要 亚历山大大帝求取神谕有两个原因，一是他对锡
极力神化建城英雄形象，将城市的诞生归功于一 瓦神谕非常灵验之说早有耳闻。古希腊人将锡瓦
个出生非凡的伟大英雄。古典作家甚至直言其目 绿洲视为不可侵犯的“神祇居住之所”
，认为锡瓦
的是“具有神话色彩的神人结合共同建城的传说 绿洲是神祇直接对人类降下旨意的地方，甚至有
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
，将本民族起源神圣化，而 人将锡瓦的祭司视作“在世神祇”
，因此来到锡瓦
“宣称建城者与神祇有关，更能扩大城市的军事声 绿洲朝拜的人络绎不绝。另一种原因是，
亚历山大
①
名与威望”
。 这样的做法符合市民英雄崇拜的心 大帝渴望效仿赫拉克勒斯和珀尔修斯，因为后两
理，
得到了市民的欢迎，
同时提高了城市的知名度。 位都曾参拜过锡瓦神殿。对本文讨论的主题，
阿里
安接下来的一段话特别重要：
“亚历山大大帝费尽
二 周折求取神谕是为了获得他祖先是谁这个问题的
准确答案。”
阿里安简短地总结了亚历山大大帝求
亚历山大大帝前往锡瓦绿洲求取阿蒙神谕， 取神谕的细节，
“他向神提出了他的问题，并收到
无疑是建城传说中神化建城者、建构建城英雄的 了他心里想要的答案”
。接着他就按照神谕指示去
重要手段。亚历山大大帝求取神谕之后，
得到了神 修建亚历山大里亚，
开创伟大的王国了。整个故事
意的指引，在返程时就规划了亚历山大里亚未来 颇具奇幻色彩，既抬高了亚历山大大帝，又为亚历
的城市蓝图。这个说法强调了亚历山大里亚是按 山大里亚的建城作了重要的铺垫。
照神的旨意建造的。建城传说对埃及地理空间的 求取神谕是亚历山大大帝生平中的重要时
描述是模糊的、不确切的，相关的古典作家无法像 刻，
也是《亚历山大传奇》中的重要神迹之一。阿里
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所要求的那样如实撰写求取 安实际上是从希腊人的视角来解读求取神谕的故
神谕的故事，他们只能对求取神谕的过程进行一 事，认为亚历山大大帝的英雄属性在此过程中得
些模糊化的处理。学者们认为，
历史上曾经发生过 到了肯定，为创造一个伟大的建城英雄形象奠定
亚历山大大帝求取神谕的事件，但是建城传说对 了基础。整个求取神谕的故事亦真亦幻，
既有虚无
亚历山大大帝求取神谕事件进行了文学加工，重 缥缈的神谕，又有真实存在的锡瓦绿洲神庙。对
②
新建构了这个历史事件。 《亚历山大传奇》的编纂者来说，求取神谕是亚历
亚历山大里亚建城传说在重新建构该事件的 山大大帝神迹中最重要的高潮时刻，亚历山大大
过程中，增加了对亚历山大大帝求取神谕中遇到 帝渴望变成神的心愿得到了满足。据传说记载，
亚
的各种困难以及神的解决方法。《亚历山大传奇》 历山大大帝在求取神谕之后，头上长出了弯曲的
记载，亚历山大大帝带着一支部队出发，在沙漠中 公羊角。④公羊角是阿蒙神的标志，它是神性的象
不幸迷路，此时有会说话的蛇和乌鸦引路，士兵们 征，
暗示亚历山大大帝拥有了神性，
为他此后的传奇
在行军途中口渴难耐之时，遇到了倾盆大雨，最终 经历和所向披靡的神奇战绩奠定了基础。⑤

① Titus Livius, The History of Rome, Praefatio 6-8.

② Peter Green, Alexander of Macedon,356-323 B.C.：
A Historical Biography, Berkeley：California University Press, 1991, p.272;
Günther Hölbl, A History of the Ptolemaic Empire, London：Routledge, 2001, pp.11~12.
③ Pseudo-Callisthenes, Alexander Romance, I,30.
④ Pseudo-Callisthenes, Alexander Romance, I,34; Christian T. Djurslev, Alexander the Great in the Early Christian Tradition：Classical
Reception and Patristic Literature, London：Bloomsbury Academic, 2020, pp.100~101.
⑤ 在地中海地区发现了大量印有带公羊角的亚历山大大帝头像的银币，这可以证明亚历山大大帝在求取神谕之后开始宣扬他
本人的神性。托勒密二世、安条克四世、大流士等希腊化时代君主也使用牡羊角装饰。

33
 亚历山大大帝求取神谕的故事既符合希腊人 程中，通过锡瓦祭司之口，亚历山大大帝因神意和
的习惯，也符合埃及人的习惯，这使得建城传说易 他的功绩被称为“全世界的国王”
，被封为“阿蒙神
于被民众接受。亚历山大大帝求取神谕的想法是 的儿子”
，后来在公开场合被尊为“神”
。这些步骤
来自赫拉克勒斯和珀耳修斯，希腊人习惯向神庙 稳定了埃及的民心，获得了埃及祭司集团的支持。
求取神谕来解决问题，上至城邦之间的矛盾，下至 事实上，政治宣传需要因地制宜，在希腊与埃及要
百姓的日常生活的困惑。神谕解决的问题包括战 采取不同的宣传策略。根据段义孚的理论，
要获得
争的胜败、殖民地的选择、城市的内部矛盾的化解 民众的认同感，就要创造一个令民众熟悉的环境，
之道、自然灾害的避免方法等等。此外，锡瓦绿洲 使得民众产生亲近感和“恋地情结”
。亚历山大大
也是连接希腊和埃及的重要地理空间。锡瓦绿洲 帝顺应民意并充分尊重当地风俗习惯，经历沙漠
虽然位于埃及，但是为希腊人所熟悉。埃及第 26 迷路和饥渴等曲折的过程求取神谕，最终，锡瓦的
王朝统治者在绿洲建造了阿蒙神谕所，然而这座 阿蒙祭司承认他是埃及的合法统治者。对埃及人
①
神谕所几乎没有受到埃及建筑的影响。 公元前 6 来说，亚历山大大帝就是他们的法老，而法老就是
世纪末，一批希腊游客从昔兰尼出发沿着商路到 “活在人世间的神”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亚历山
达锡瓦绿洲求取神谕，神谕由此为整个希腊世界 大传奇》中说，亚历山大大帝回到孟菲斯时受到了
所知晓，
前来锡瓦绿洲的希腊人络绎不绝。希腊人 埃及民众夹道欢迎。⑤亚历山大里亚建城传说反映
将阿蒙神等同于宙斯神，称锡瓦绿洲供奉的神为 了托勒密统治者通过亚历山大大帝这个政治符号
阿蒙－宙斯神。吕底亚国王克罗伊索斯（Croesus）曾 来继承其政治遗产，得到希腊移民和埃及本土民
在锡瓦神谕所献祭，希腊诗人品达（Pindar）曾在锡 众认可的动机及为此采取的措施。
瓦献上了颂歌和神像，雅典人在伯罗奔尼撒战争 求取神谕的故事将亚历山大大帝塑造成一个
②
期间也曾在此占卜寻求神意。 希腊人还将锡瓦神 。⑥求取神谕的故
伟大的建城者和“全世界的国王”
谕纳入他们的传说之中，声称锡瓦神庙是由酒神 事增加了亚历山大大帝的功绩，从宗教的角度证
狄奥尼修斯建立的，且锡瓦的第一个女巫是希腊 明他是天选的君主。对当时的民众来说，
故事讲的
多多那（Dodona）神庙女巫的妹妹。相较于埃及人 是否是真实的历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增加
而言，希腊人更重视锡瓦神谕，柏拉图甚至说锡瓦 开国君主的功绩和城市的荣耀。求取神谕的故事
③
神谕和德尔菲神谕、多多那神谕一样重要。 从这 对亚历山大大帝的意义更大，因为他亟须得到埃
个角度看，亚历山大大帝求取神谕的故事尽管发 及祭司集团的认同。历史学家布尔斯坦推测，
亚历
生在地处埃及的锡瓦绿洲，但是它非常符合希腊 山大大帝可能从未在孟菲斯正式加冕为埃及法
的宗教习俗。 老。⑦孟菲斯加冕是宗教意义上成为埃及统治者的
当然，求取神谕的故事也符合埃及人的行为 重要仪式，关乎能否获得在埃及掌握实权的祭司
习惯。锡瓦神谕虽然不如埃及尼罗河本土神谕重 集团对政权的支持。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亚历山大
④
要，在下埃及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 在新王国时 大帝急切需要获得统治埃及的合法性，而建城传
期，锡瓦还被视作属于利比亚的外国领土，其神谕 说的编造是为取得统治合法性服务的。亚历山大
不被埃及重视。不过到了王朝后期，
利比亚被征服 里亚的建城传说是称霸地中海世界的政治宣传武
并受到埃及文化的影响，锡瓦神谕在下埃及的影 器，其编撰目的是要扛起亚历山大大帝这块金字
响力已经仅次于布托（Buto）神谕。在求取神谕的过 招牌招徕海外说希腊语的民众移民到埃及来。

① 阿蒙神信仰在希腊化时代被带到了地中海各国，甚至雅典也有一座阿蒙神庙。参见 Peter Green, Alexander of Macedon,

356-323 B.C.：A Historical Biography, pp.272~273.
② Plutarch, Life of Lysander,25.3; Diodorus Siculus, Bibliotheca historica,14.13.5; Plutarch, Life of Cimon, 18.6-7.
③ Plato, Laws, V,738.b-c.
④ Andrew Collins,“Alexander’
s Visitto Siwah： , Phoenix, Classical Association of Canada, Vol.68（2014）, pp.62~77.
A New Analysis”
⑤ Johann G. Droysen, GeschichteAlexanders des Groβen, Berlin：Decker’s Verlag,1917, pp.197~199.
⑥ 《亚历山大传奇》写道，亚历山大大帝拿回奥林匹亚运动会的胜利时，希腊人夹道欢迎并吟诵赞美诗“当他像太阳一样在体育
场里比赛时，
/ 所有的星辰都黯淡无光了。/ 荣耀的马其顿欢迎他，
/ 把他的敌人交给他：
/ 亚历山大大帝是全世界的国王”
。参
见 Pseudo-Callisthenes, Alexander Romance, IV,2-5.
⑦ “Pharaoh Alexander：A Scholarly Myth”, Ancient Society, Vol.22（1991）, pp.139~145.
S. M.Burstein,

34
 亚历山大里亚建城传说反映了托勒密统治者 首先，亚历山大里亚是一座带有城墙的希腊
试图通过宣传亚历山大大帝的形象来凝聚人心的 城市。《亚历山大传奇》记载亚历山大里亚是一座
托勒密统
政治目的。特别是在求取神谕的故事中， 建立在埃及的希腊城市，在规划城市蓝图之时，就
治者将希腊人、埃及人共同认同的亚历山大大帝 确定了城墙的位置。④希腊化时代大多数希腊城市
作为宣传工具，强化自己对埃及进行统治的正当 建造了围墙，
为城市提供安全保障。雅典在庇西特
性。亚历山大大帝被古典作家塑造成征服者和建 拉图时期建造了城墙，至公元前 5 世纪，城墙甚至
①
城者。 这一伟大君主形象可与拉美西斯二世等埃 囊括了皮埃雷夫斯港。在伯罗奔尼撒战败以后雅
及著名法老相媲美。在埃及人的观念里，
君主必须 典城墙遭到拆除，这成为雅典的巨大耻辱。⑤亚历
是政治上强大、军事上英勇、建立过伟大功绩的 山大大帝建造的带有围墙的城市唤起了希腊移民
人。大规模的征服和建城活动自然是一项重要的 对于古典城市的记忆，亚历山大里亚被城墙环绕，
功绩，
也间接促进了建城传说的流传。通过求取神 城墙长达 16 斯塔德和 395 尺。⑥城区主要道路与
谕故事的叙述，亚历山大大帝得到了埃及人的认 城墙连接处建有巨大的城门，例如，卡诺皮斯大街
可，
顺理成章地成为埃及人的法老。 （Canopus Way）与城墙连接处是东边的“太阳城门”
（Helios Gate）和西边的“月亮城门”
（Selene Gate）。
三 对在埃及的希腊人来说，城市的形态是带有围墙
等必要防御设施的。建城传说也写道，
亚历山大大
托勒密统治者作为亚历山大大帝的继承者， 帝在海滩上根据雅典的城市规划用一把谷物标识
虽移居到了埃及，还是延续了希腊人的民族精神， 出了亚历山大里亚城市的围墙，带围墙的城市给
如无形的理性的组织形式与社会生活理念。托勒 了希腊移民一种城市的熟悉感。 ⑦而对埃及人来
密统治者为了稳固移居埃及的希腊人这一统治基 说，古都底比斯、孟菲斯都是没有围墙的，城市的
础，需要创造一个令希腊人熟悉的有形的地理空 核心是庞大的神庙建筑群，民众也并不居住在城
间来实践希腊人的观念，最终在埃及建成一个希 市里。⑧所以亚历山大里亚是为满足希腊人对城市
腊人的家园。默里（Murray）提出，
“希腊城市是理性 的想象和依恋心理而建立的城市。在城市里，
市民
的城市，城市是希腊人理性精神的物质化表现”
， 融为一体，他们因对正义和美好生活的共同追求
希腊城市通过理性的组织形式把人们有条不紊地 生活在一起。在规模和范围上，城市“应当使其居
②
组织起来。 亚历山大里亚城市空间的组织布局正 民既有节制又能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
。从这个角
是这种理性的体现，带有围墙的防御设施、棋盘式 度来说，城墙使得城市空间的界限逐渐明确。同
的街区布局、优良的港口也反映了希腊海洋文明 时，城市空间的内涵非常丰富，蕴含文学、戏剧、体
的特征。理性的政治组织形式要有一个地理空间 育等丰富的社会文化内容。希腊人认为，
只有在希
付诸实践，而且应当是一个希腊人熟悉的城市地 腊城市里，个人生活才变得有意义，个人才能实现
理空间，
能够使希腊人产生“恋地情结”
。从希腊人 真正的理性与自由。⑨
“天然形成的城市理念”到秩序完备的大型城市亚 城墙的功能是保障军事安全，保证希腊城市
历山大里亚，建城传说是希腊人在异国他乡建构 安全运行。阿伦特虽然强调城市社会组织形式的
③
家园的实践理论。 重要性，但也注意到“希腊城市由于有城墙保证其

① Strabo, Geography, 5.17.

② Oswyn Murray, The Greek City：from Homer to Alexander,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p.2~9.
③ C. G. Starr,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Growth of Early Greece,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p.155.
④ Pseudo-Callisthenes, Alexander Romance, I,20-32.
⑤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认为：
城市的边界不等于城墙，
城市的边界是模糊的，
你完全可以用一道墙把全部伯罗奔尼撒人都围圈
据说巴比伦被攻占三天后某些市民还不知这一事实。Aristotle, Politics, IV,8-15.
起来。像巴比伦这样庞大的城市更是这样，
⑥ J. McKenzie, The Architecture of Alexandria and Egypt, C.300 B.C. to A.D.700, 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p.37~40.
⑦ Pseudo-Callisthenes, Alexander Romance, I,20-32.
⑧ Charles Gates, Ancient Cities：
The Archaeology of Urban Life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and Egypt, Greece and Rome, London：
Routledge, 2013, pp.14~17.
⑨ H.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9, pp.197~198.

35
地理空间的安全，有法律保证其组织形态的安
全”
，是一种组织完善的地理空间。 亚历山大里亚
的城墙环绕了整座城市，使得城市的地理空间相
对安全和稳定；亚历山大里亚也沿袭了希腊的法
律制度，有市政议会等民主的参政形式来保证政
希腊
治上的稳定。城市是希腊人赖以生存的源泉，
人要不遗余力地用语言、行动来保卫城市，彰显城
市的荣耀。从伟大的英雄开疆拓土建城到罗马宏
伟的纪念建城的公共建筑，
整个城市气象磅礴。因
托勒密统治者的慷慨资助，亚历山大里亚城墙数
次增高，城市棋盘式的布局规整，街道越来越长，
建筑物越来越大，市场和博物馆越来越多，城市组
织机构也越来越完善，体现出一种强烈的秩序感。
这使得城市在军事安全和社会生活方面都适合民
众居住在城墙之内，同时城内的广场等公共空间
也给了希腊移民一种熟悉的生活场景。亚历山大
里亚在当时甚至被称为“金之城”
（Golden City），是
值得希腊人骄傲的伟大城市。希腊城市是保证希
腊人之所以能成为希腊人的源泉。德谟克利特说
道，
“只要希腊城市还存在，就能激励大家创造伟
大和荣耀，一切将会欣欣向荣；如果希腊城市衰
②
败，
一切将不复存在”
。 就如同置身希腊大殖民时期的殖民城市一样，没
其次，亚历山大里亚依海而建，是开放的海洋
文明的产物。雅典、
科林斯等希腊城市一般都沿海
而建。希腊人的主要交通工具就是船舶，
希腊文明
是蓝色的海洋文明。对希腊人来说，
“看见大海，
就 之中。大海就是希腊人的家乡，
③
像看见了家一样”
。 《亚历山大传奇》也将亚历山
④
大里亚比作“海中之舟”
。 亚历山大里亚在亚历山
大大帝的希腊工程师迪诺克拉特（Dinocrat）的规划
之下沿海而建，在古埃及沿海小镇拉克提斯
（Rakhotis）的基础上大兴土木，建成了一座大型港
口城市。迪诺克拉特在亚历山大里亚和法罗斯岛
之间建造了一条长 1200 余米的大堤，将两者连接
起来，这条大堤被称为赫普塔斯塔迪翁（Heptasta-
dion），也被称为“巨人之堤”
。 这条大堤分隔出了
亚历山大里亚东港和西港。西港是埃及谷物向地
①
中海贩运贸易的重要港口，至罗马时期被称为“马
格努斯港”
（Portus Magnus），
意为“巨大的港口”
。港
口与海洋对希腊移民来说就像家一样。亚历山大
里亚不像尼罗河一样是内陆大河文明，而是一种
更为开放的海洋文明。从亚历山大里亚航行至爱
琴海诸岛所需时间与到埃及内陆城市相差不大，
这使得希腊移民产生了一种亲近感和熟悉感。希
腊移民对航海更为熟悉，通过港口与海洋可以便
捷地与希腊城市进行贸易与交流。
海洋文明吸纳外来元素的能力特别强。亚历
山大里亚所代表的希腊文化是非常开放的，就像
海洋一样海纳百川。海洋文明的传播使得眼界开
阔的世界主义逐渐盛行。为什么公元前 3 世纪大
量的建城传说在整个地中海世界流行？亚历山大
里亚建城传说是说给谁听的？亚历山大里亚被誉
为“养育世界万民之城”
（παντοτρòφο ），来自世界
各地的知识分子和学术思想都汇集到该城，同时
亚历山大里亚的建城传说也传播到了整个地中海
世界。⑥这也使得亚历山大里亚的希腊移民有一种
错觉，仿佛他们还是身处在希腊世界，面朝大海，
有完全脱离希腊的母邦。亚历山大里亚的民众也
参加很多泛希腊的节庆赛会活动，使得希腊移民
在日常生活里也沉浸在融入整个希腊世界的错觉
建城传说在某种程
度上运用大量隐喻和象征的手法表现了这种地理
空间上的错觉。《亚历山大传奇》的作者说，
亚历山
大大帝“迷住了天空、大地、阴间、群山和水域”
，因
此可以在一个与希腊地理空间相似的海边建城。⑦
亚历山大大帝“听懂了天空中所有的鸟、深海中所
有的鱼所说的话”
，所有的生物都支持在这个类似
于希腊的地方建城。希腊文明形成于地理单元相
互隔绝的岛屿之间，恶劣的地理环境造成了资源
⑤
的匮乏，
商业成为保障其延续的重要支柱。亚历山

① H.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pp.195~199.

② Democritus, Diels, fragment B157.
③ 历史学家色诺芬曾参加一支希腊的雇佣军远征波斯。但是当远征军到达波斯时，雇主死了，所以他们要回希腊。回去的路途跋
山涉水，突然有一天前方的军队看到了茫茫的大海，色诺芬感慨道，他们终于到家了。参见 Patrick J. Bradley,“Irony and the
Narrator in Xenophon’s Anabasis”, in V. J. Gray, Xenoph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538~539.
④ Pseudo-Callisthenes, Alexander Romance, I,20-21.
⑤ J. McKenzie, The Architecture of Alexandria and Egypt, C.300 B.C. to A.D.700, pp.37-40.
⑥ 关于陶工神谕 （Oracle of the Potter）, 参见 The Oxyrhynchus Papyri, B.P. Grenfell, ed., London：Egypt Exploration Society, 1912,
No.2332, II,61f.
⑦ Pseudo-Callisthenes, Alexander Romance, I,37.

36
大里亚选址建城的地方不是埃及最富饶肥沃的地 客观上的城市空间，是一座令人熟悉的有形的城
方，但却是埃及最适合商业贸易的地方。此外，这 市。特定的地理空间让人产生强烈的熟悉感和依
块地方类似于希腊家乡那种大海之滨的地理空 恋感，进而让人对所处的环境产生认同感和“恋地
间，
是整个埃及最适合希腊移民建城的地方。编造 情结”
。而建城传说的形成正是有形的城市与无形
建城传说的目的也是让希腊移民产生一种身处希 的城市之间同质互文的结果，既强调了建构的城
腊的地理错觉。亚历山大里亚要招徕希腊人来这里 市意识形态与城市精神，也保留了对城市具体历
定居和生活，
就要为希腊人营造一种回家的感觉。 史事件的描述。想象与历史交织，
建构起来的城市
历史上的建城不仅需要阿伦特所强调的社会 与地理空间里的城市相互交融。
组织形式和社会意识形态，也需要一个地理空间
来建城，以使民众产生对特定地理空间的“恋地情 余 论
结”
。亚历山大里亚恰好是外来的希腊移民所熟悉
的面朝大海的地理空间，唤起了希腊人对海洋文 古希腊人认为，城市是最适合人类的组织形
明的历史记忆。很多民族历史上都有建城的传统， 式， 天然形成的社会组织形式。④托
也是与生俱来、
有些民族尤其重视城市的地理空间。如耶路撒冷 勒密统治者利用这种希腊人与生俱来的城市组织
建城史所述，犹太人在经历被掳流亡之后，还是不 形式，在埃及的土地上建构了亚历山大里亚这座
断在异乡思念故土。所以，
犹太人的精神核心与以 希腊城市。托勒密统治者试图利用这座城市，
凝聚
色列这块土地不能分开，犹太人的建城历程与耶 希腊移民的人心，
来对埃及进行有效统治。阿伦特
①
路撒冷这个地方也不能分开。 罗马建城传说也涉 引用古希腊谚语“无论你走到哪里，你总能组建一
罗马是由罗慕路斯和勒慕
及地理空间之争。相传， 个希腊城市”
，这不仅仅只是用来描述希腊殖民运
斯兄弟建立的，当时这对兄弟在建城选址问题上 动，而且还阐释了希腊人的一个理念，即语言和行
发生了争吵。罗慕路斯想在帕拉丁山上建城，
而勒 为习惯就能创造一座城市。这使得使用这种语言
②
慕斯想在易守难攻的阿文提诺山上建城。 最终， 的人和认同这种行为习惯的人能随时随地组织起
罗慕路斯杀死勒慕斯，营建了城市，并以自己的 来，组建一座城市。⑤希腊人的政治活动和公共生
名字命名这座城市为罗马。③罗马建城选址的争论 活就产生于这种城市意识形态基础之上。《亚历山
实际上就是地理空间的争论。罗马人与帕拉丁山 大传奇》等建城传说正是要借用这种希腊人的“语
不能分开，直至今日我们仍用帕拉丁山来指代罗 言和行为习惯”来统一民众的意识形态，并以此吸
马的市中心。可见，
很多民族的建城史都和特定的 引希腊移民来埃及定居，
增强自身的国力。同时为
地理空间无法分开，这种紧密关系反映了复杂的 了适应公元前 3 世纪的对外扩张与帝国争霸的需
民族心理和意识形态，是建立在地理空间基础上 要，
亚历山大里亚建城传说也采纳了罗马建城传说
的精神家园。 中的宏大叙事的风格，
建城传说融入托勒密帝国整
亚历山大里亚是希腊人熟悉的带有城墙、临 体历史的编撰，以服务于城市的发展与帝国的扩
近海洋的城市。城市空间布局的秩序感展现了希 张。地理空间的构建也有利于凝聚人心，
巩固统治，
腊人的理性精神，同时理性精神也融入希腊人重 推动对外扩张。托勒密统治者积极构建自身的空
塑亚历山大里亚的城市建设活动中，创造了一个 间，
将自己视作希腊人的代表，
凝聚希腊人的人心，
令希腊人熟悉的城市空间。阿伦特强调社会组织 将塞琉古王国说成是蛮族人的代表。《亚历山大传
形式的重要性，强调希腊人共同的观念与意识形 奇》等建城传说实质上是托勒密帝国背景下城市意
态，是一座建构起来无形的城市；而段义孚的理论 识形态的产物。托勒密统治者通过宣扬亚历山大大
强调地理空间的重要性，强调客观的历史事实和 帝的继承者身份，来提高自己的政治地位，打压自
① 耶路撒冷古城西边有一座被封死的城门，史称“金门”或“永生门”，是通往天堂的捷径，从人间的耶路撒冷走向精神世界的捷
径，精神世界与地理空间之间产生了直接的联系。参见 Katharina Galor, Hanswulf Bloedhorn, The Archaeology of Jerusalem：
From the Origins to the Ottomans, 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63~65.
② Plutarch, Life of Romulus, 14.
③ Titus Livius, The History of Rome, I,6.3-4.
④ Pierre Manent, Les métamorphoses de la cité, Paris：Flammarion, 2010, p.20.
⑤ H.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p.199.

37
己的竞争对手——
—塞琉古王国。英国学者弗雷泽 需要的公共空间，即表现自身具有个性的语言和
（Fraser）揭示了亚历山大里亚建城传说流行的另一 行为习惯的场域，而《亚历山大传奇》等建城传说
即建城传说倾向于将塞琉古王国的建
个历史动因， 恰恰构建起了这样一个场域。③这个场域并不与特
城活动来归功于亚历山大大帝，
尽可能地贬低托勒 定的自然地理相联系——
—希腊人之所以是希腊人
①
密王朝的对手塞琉古王国的建城成就。 的首要原因并不是出生于地理空间上的“希腊”这
托勒密统治者在建构亚历山大里亚的过程 个地方，而是积极参与城市公共生活并“展示自
中，既需要无形的政治组织形式，又需要一个真实 我、实现自我”
，因此才能成为真正的希腊人。然
的地理空间来构筑一个令人熟悉的环境。阿伦特 而，在埃及的希腊人并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理
在对希腊城市的描述中，强调城市的社会组织形 空间。除了没有城墙的瑙克拉提斯以外，
埃及此前
态和意识形态的作用，试图让人们关注一个剥离 并没有一座希腊人的城市，显然，这并不利于托勒
特定地理空间而由语言、文化与认知建构起来的 密统治者稳固统治。而建造亚历山大里亚就是要
②
城市。 但城市如果割裂了与特定地理空间之间的 建构一个安全稳定的地理空间提供给希腊人参与
联系，人们就很难去定义一个城市，更难辨别一个 政治和公共活动，特别是参与托勒密统治者的政
城市。而段义孚更强调地理空间的作用，
城市需要 治生活和国家崇拜。希腊人通过亚历山大里亚这
一个特定的地理空间以供人居住和生活，进而使 个权力中心牢牢掌控整个埃及。布兰奇谈到城市
人产生熟悉感和依恋感，
萌生“恋地情结”
。城市需 的时候说道，
“自然界准备了空间，而人类则以满
要一个地理空间让社会组织形态付诸实践，并改 。④正是
足其需求和欲望的方式来组织这个空间”
造成适合自身的空间。《亚历山大传奇》等建城传 亚历山大里亚建城传说建构起的城市意识形态让
说建构起了一个希腊人观念里的城市，而历史上 所有居住在此的人安居乐业，实现自己的价值与
的亚历山大里亚建构起了一个包容各种语言、文 自由。希腊化时代安条克城的很多知识分子避难
化与宗教的地理空间，可以说亚历山大里亚建城 到亚历山大里亚以后，自觉说亚历山大里亚方言，
传说是一个想象与历史的结合体。城市统治者在 还自称是亚历山大里亚人。亚历山大里亚建城传
编撰建城传说之时，不仅需要考虑不同族裔民众 说建构起了受到广泛认同的城市意识形态。
的习惯与认知，还要兼顾民众对地理空间的依恋
情感，以增进来自不同地域、使用不同语言的民众 【作者简介】汪世超，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博士后，
对城市的熟悉感和认同感。 主要研究方向为希腊化时代埃及史。
希腊城市对于希腊人来说是一个展现自我所 【责任编辑：
王向阳】

① P.M. Fraser, Ptolemaic Alexandria,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2, Vol.I, pp.93~95; Simon Hornblower, The Greek World：
479-323 BC, London：Routledge, 1991, p.345.
② H.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pp.195~199.
③ H. Arendt, The Human Condition, p.207.
④ P. Vidal de la Blanche, Principes de Géographie humaine, Paris：Librairie Armand Colin, 1922, p.94.

（上接第 28 页）

要事务的决策权被国王牢牢掌握着，国王通过命 【作者简介】刘亮，东北师范大学世界古典文明
令行使权力。私人叙事则表明，官员虽然领导着 史研究所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古埃及语
其部门，但整个部门的功绩被归于国王，官员只 言与历史。
是见证了国王取得该功绩的过程。最后，官员的 李晓东，东北师范大学世界古典文明

分工必然导致其叙事的内容有所不同，但是其地 史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
为古代埃及语言与历史。
位高低以及其与国王的亲疏远近也会导致措辞
上的细微差别。 【责任编辑：
王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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