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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圖記》考

李錦繡

隋大業初年裴矩撰寫的三卷《西域圖記》
,是西域歷史地理領域里程碑式著作,尤因記載
由敦煌至西海的三條交通路線,長期以來受到重視。[1] 但《西域圖記》原書已佚,僅存保存在
《隋書 · 裴矩傳》、《北史 · 裴矩傳》中的序文。日本學者內田吟風先生《隋裴矩撰〈西域圖記〉
遺文纂考》[2] 一文,根據《通典》
、《太平寰宇記》
、《玉海》、《史記正義》等,輯錄了除《西
域圖記序》外的六條遺文,為一窺《西域圖記》面貌做出了貢獻。我也曾以《太平廣記》卷
四三五“馬”條《洽聞記》引《圖記》為線索,結合《冊府元龜》
、《唐會要》
、《通典》的記
載,復原了《西域圖記》
“吐火羅”條。[3] 但這些文字的輯錄,距再現《西域圖記》的原貌,
還相差太遠。
《西域圖記》的復原是一項艱巨的工作,需要我們對唐宋西域史籍文獻進行全盤梳理,逐
一溯源。其中,《西域圖記序》顯然是復原工作的指南,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因此,對《西
域圖記序》的解讀無疑更為重要。本文即以《西域圖記序》為線索,結合唐、宋、元代文獻記
載,試圖對裴矩《西域圖記》的結構、形式、內容與作用等提出淺見,請讀者指正。

一、《西域圖記》的結構

顧名思義,
《西域圖記》顯然是包括“圖”與“記”兩部分內容。我們需要首先明確的是,
《西域圖記》中的“圖”是怎樣的?“圖”與“記”的關係如何呢?
《隋書》卷六七《裴矩傳》引《西域圖記序》云 :

臣既因撫納,監知關市,尋討書傳,訪採胡人,或有所疑,即詳衆口。依其本國服飾
儀形,王及庶人,各顯容止,即丹青模寫,為《西域圖記》,共成三卷,合四十四國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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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別造地圖,窮其要害。從西頃以去,北海之南,縱横所亘,將二萬里。諒由富商大
賈,周遊經涉,故諸國之事罔不徧知。

可見裴矩之書中,有畫著西域諸國國王及庶人“容止”的人物圖,也有“窮其要害”的地圖。
這兩種圖,顯然以“丹青模寫”的人物圖為主,
《西域圖記》因這種圖而得名。地圖只是另行
別造的,
“從西頃以去,北海之南,縱横所亘,將二萬里”
,可能只是附上了一幅萬里地圖。地
圖的重要性遠遠不能與按四十四國“服飾儀形,王及庶人,各顯容止”的人物圖相比。值得注
意的是,《西域圖記》中四十四國的人物圖,不是使臣,而是“王及庶人”。也就是說,《西域
圖記》的“圖”描绘的是各国国王和庶人的容貌、服饰,這是《西域圖記》的顯著特色。
需要說明的是,中國古代也有《西域圖》指繪制的地圖。如宋代盛度所上《西域圖》就是
地圖。《宋史》卷二九二《盛度傳》略云 :

奉使陜西,因覽疆域,參質漢、唐故地,繪為《西域圖》以獻……度嘗奏事便殿,真
宗問其所上《西域圖》
。度因言 :
“酒泉、張掖、武威、燉煌、金城五郡之東南,自秦
築長城,西起臨洮,東至遼碣,延袤萬里。有郡、有軍、有守捉,襟帶相屬,烽火相望,
其為形勢備禦之道至矣。唐始置節度,
後以宰相兼領,
用非其人,
故有河山之險而不能固,
有甲兵之利而不能禦。今復繪山川、道路、壁壘、區聚,為《河西隴右圖》
,願備上覽。

真宗稱其博學。

自安史之亂後,唐朝勢力逐漸退出西域,貞元中形成了“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边防在鳯翔”[5]
的局面。延至宋代,西北邊境更為萎縮,唐代的西域指安西以西,而盛度《西域圖》所謂的西
域只是“酒泉、張掖、武威、燉煌、金城五郡之東南”,即唐河西、隴右之地。河隴地區的唐
代文獻、地志及圖經留存較多,因而盛度能據之繪制地圖。盛度的《西域圖》不論范圍還是內
容,都不能與裴矩《西域圖記》同日而語。不能因盛度《西域圖》是地圖,影響我們對裴矩《西
域圖記》描繪的是人物肖像圖的認識。
繪制域外人物圖,在中國古代外交領域,是一種歷史悠久的傳統。如《舊唐書》卷一九七
《西南蠻傳》略云 :

(東謝蠻)其首領謝元深,既世為酋長,其部落皆尊畏之……貞觀三年,元深入朝,
冠烏熊皮冠,若今之髦頭,以金銀絡額,身披毛帔,韋皮行縢而著履。中書侍郎顔師
古奏言 :
“昔周武王時,天下太平,遠國歸款,周史乃書其事為《王會篇》
。今萬國來
朝,至於此輩章服,實可圖寫,今請撰為《王會圖》。”從之。

為前來朝貢的外國使者繪制朝貢圖和王會圖,遠宗周制,
“遠國歸款”,成為天下太平的景象之一。
在這種思想指導下,歷代的職貢圖、王會圖,史不絕書。南北朝以來,職貢圖更為普遍。以裴
子野《方國使圖》為底本而繪制的《梁職貢圖》[6],就是最為著名的一件。宋摹本《梁職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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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圖記》考

殘卷今存於中國歷史博物館,殘卷有 ( 滑國 )、波斯國、百濟國、龜茲、僂國、狼牙修國、鄧至國、
周古柯國、呵跋檀國、胡蜜丹國、白題國、末國等十二國使者的畫像,像側有簡短的題記。這
種肖像圖加題記的形式,應該就是中國古代《王会图》、《朝貢圖》的基本模式。
從《西域圖記序》
“依其本國服飾儀形,王及庶人,各顯容止,即丹青模寫,為《西域圖
記》”的記載看,《西域圖記》的格式當一仍《梁職貢圖》之舊。結合《梁職貢圖》與《西域圖
記序》,可知《西域圖記》以“圖”為主,“記”只是圖上的題記。
《西域圖記》雖然圖文并茂,
但圖無疑占更重要的地位。
正因為《西域圖記》以圖為主,其書名經常被省稱為《西域圖》
。如《冊府元龜》卷
五五四《國史部 · 恩獎》云 :

裴矩,為吏部尚書。大業初,西域諸蕃塞與中國互市,煬帝遣矩監其事。矩撰《西域
圖》三卷,入朝奏之。帝大悦,賜物五百段。

同書卷九九〇《外臣部 · 備禦三》又云 :

又西域諸藩,多至張掖,與中國交市。帝令吏部侍郎裴矩掌其事。矩知帝方勤遠略,
諸商胡至者,矩誘令言其國俗、山川險易,撰《西域圖》三卷,入朝奏之。

這裏,裴矩所撰皆被省稱為《西域圖》。在隋、唐、宋代的書籍目錄中,裴矩之書也多被著錄為《西
域圖》。如《隋書》卷三三《經籍志》云 :
“《隋西域圖》三卷。(裴矩撰。)”這體現了隋末唐
初之人對裴矩之書的認識。之後,
《舊唐書 · 經籍志》無著錄,
《新唐書》卷五八《藝文志》云:
“裴矩又撰《西域圖記》三卷。”歐陽修著錄為《西域圖記》,可能是根據裴矩的傳記資料概
括著錄的。鄭樵的著錄最能體現《西域圖記》特色。在《通志》卷六六《藝文略》中,鄭樵
記載為 :
“《西域圖》三卷。(裴矩撰。)”可見宋人更傾向將此書稱為《西域圖》。更值得注意
的是,在《通志》卷七二《圖譜略》“記無”門“地理”條,有“裴矩《西域圖》”[7]。這表
明,鄭樵直接把這部著作放在“圖譜”類。以圖譜作為裴矩之書屬性,是對《西域圖記》特
點的最好概括。在鄭樵著錄時,
《西域圖》已經佚失了,鄭樵只存其名,未能親見,故而將《西
域圖》列於“記無”的門類中。
內田吟風先生也注意到了《宋史 · 藝文志》沒有著錄《西域圖記》
,而《通志》記錄了《西
域圖》的現象。他解釋說,可能在宋代《西域圖記》已經佚失,只存圖的部分。這種解說顯然
是未解《西域圖記》與《西域圖》的內涵所致。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理解《西域圖記》中
“圖”與“記”關係的重要性。
《西域圖記》繼承了周代以來,尤其是南北朝以來繪制萬國朝貢王會圖的傳統,但它又不僅
僅同於此前的《職貢圖》等。裴矩在繪制圖時采用了突破傳統、嚴整一致的形式(詳見下論)

同時又在《西域圖記》的布局謀篇中繼承《漢書 · 西域傳》及漢魏以來的游記按交通路線排序的
傳統,將兩種傳統的綜合貫通,融為一體,才形成了《西域圖記》這部前無古人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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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西域圖記》中的“圖”

現今遺留唐宋史籍中徵引《西域圖記》文字是其書“記”的部分,而《西域圖記》更為重
要的“圖”的部分,僅根據唐代史料,無從窺見一鱗半爪。我們似乎只能等待天降奇跡或今後
新的考古發現了。但《西域圖》是否在此後千年的歷史中,完全無蛛絲馬跡可尋呢?現存文獻
中是否存在對裴矩《西域圖》內容的描述呢?我認為現存的宋元史料,還是留下了一些裴矩
《西域圖》流傳線索和蹤跡的。[8]
元代戴表元所著《剡源文集》卷四中,有《唐畫西域圖記》一文,乃探尋裴矩《西域圖
記》內容的重要資料。
《全元文》收錄戴表元文時,以“宜稼堂叢書”本為底本,并據孫鏘校
刻本、四庫全書本、明鈔本、萬曆本、馬思贊校本、何焯校本等進行了校勘,今引之如下。
《全元文》卷四二八云 :

唐畫《西域圖》一卷。卷凡四則,每則各先書其國號、風土不同。而同為羌種,畫者
又特舉其槩。每國畫一王,而一二奴前後夾侍之。王皆藉皮坐於地,侍者皆立。一王
掀掌倨語,員皮頭帽如鉢,項組鐵,下垂至藉皮,服皮裘,牛腳靴,胸懸一員金花。
一奴小員皮帽,歛袂受事 ;一奴曳幕羅,手上下奉酒壺,若俟而進,裘靴與王同者 :
蜀郡西北二千餘里附國,良夷也。
一王皮韜,小髻,餘髮垂,雙辮如縷,皮裘玄靴,微解袵,交手按膝。一奴皮 [9] 韜,
髮餘垂,獨辮,朱裘玄靴者 :吐谷渾之南,白蘭之北,彌羅國也。
一王烏氊冠如首絰,上標白犛牛尾,旁軃二雕翎,皮裘朱帶,玄履緑襪。二奴,一冠
飾、裘帶、屨、襪與王同,而紺縪 ;一紺帶素襪,而朱韠者 :又西於白蘭數千里,佇
貶欲歸國也。
一王二奴皆椎 [10] 髻,王白皮裘,黄毛靴,坐而僂,指數曲。奴青襦黄屨者,拍手為節而歌,
面有酒色 ;丹襦皮束項者,與王目同右注而盼,衣皆反領者 :又党項之西,千碉國也。
所藉皮或毛、或不毛,色或素、或淡紫、或絢燄、或紅波。人物膚肉,溢生紙面,顧揖向背、
動止遲速諸態,觀之孌然如生。餘器藻鏤精潤,功參神鬼,不可探度。
余考唐史,諸國名俱不經見,當由史官追書,不能諳知當時事。而當時來朝,此嵬瑣
者混居羌中,亦無特出名字,故若是泯泯不著。此可以見唐治之盛,而為國大體正,
不必當然也。今人常恨生世不如太古,生太古時,風氣不啻如是而已 :無官府而能不
亂,無城郭而能不危,無宫室玉帛、魚肉蔌籟,而能不害。其為生,誠可比於不雕之
朴,未散之質。[11]

除末尾部分乃作者將圖中諸羌比作太古之人的感慨外,全文所記錄的圖及文字均值得細致分析。
戴表元之文記載其所見唐畫《西域圖》有四則,即有附國、彌羅國、佇貶欲歸國及千碉
國。[12]
戴表元詳細描繪了畫面上的人物形象,文字生動,敘述細致,四國王及奴之形象,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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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圖記》考

栩如生。但對“每則各先書其國號、風土不同”的說明文字,則著錄簡略,只存四句 :
“蜀郡
西北二千餘里附國,良夷也”;
“吐谷渾之南,白蘭之北,彌羅國也”;
“又西於白蘭數千里,佇
貶欲歸國也”;
“又党項之西,千碉國也”
。其間有漏字及錯訛,如“佇貶欲歸國”
,就不知是傳
刻還是抄寫時的錯誤。但不能據此否認此文的價值。
幸而在元代見到并記錄了這四則《西域圖》的,尚有鲜于樞 ( 伯機 )。在《困學齋雜錄》
(知不足齋叢書本)中,他也為我們留下了寶貴資料。其文云 :

杭士王子慶收《西域圖》,閻中令畫,褚河南書。丹青翰墨,信為精絶。意當時所畫甚多,
今止存四國。前史皆逸而不書,今録於此 :
附國者,蜀郡西北二千餘里,即漢之西南夷也。有嘉良夷,即其東部,所居種姓,自
相率領,土俗與附國同,言語少殊,不相統一。其人並無姓氏。附國王子(字)宜僧。
其國南北八百里,東西千五百里,無城柵,近川谷,傍山險。俗好復讐,故壘石為巢
而居,以避其患。其巢高至十丈,每級丈餘,以木隔之。基方三四歩,巢上方二三歩,
狀似浮屠。於下級開小門,從内上通,夜必閉關,以防盜賊。國有二萬餘家,號令自
王出。嘉良夷政令繫之酋帥,重罪死,輕罰牛。人皆輕捷,便擊劍,用矛。漆皮為甲,
弓長六尺,以竹為弦。妻其群母及嫂。兒弟死,父兄亦納其妻。好歌舞,鼔簧,吹長笛。
有死者,無服制,置屍高牀之上,沐浴衣服,被以牟甲,覆以獸皮。子孫不哭,帶甲
舞劍,而呼云 :
“我父為鬼所取,我欲報寃殺鬼。”其餘親戚哭三聲而止。婦人哭,必
以兩手掩面。死家殺牛,親屬以豬酒相遺,共飲啖而瘞之。死後十年而大葬。

鲜于樞所記錄的王子慶藏《西域圖》
,與戴表元記錄的唐畫《西域圖》是一個,鲜于枢詳於抄
錄文字,戴表元詳於描繪圖畫內容,二者各有詳略,適可互相補充。鮮于樞抄錄的是四則《西
域圖》中的第一則,即戴表元所謂“蜀郡西北二千餘里附國,良夷也”者,鮮于樞并未描寫畫
卷,只是抄錄了部分文字。正是有鮮于樞的抄錄和戴表元的描述,我們對《西域圖記》的認識
才能夠取得突破性的進展。
鄭天挺先生最早注意到《困學齋雜錄》中的這條史料,并做了詳細考證。在《
〈隋书 · 西
域传〉附国之地望与对音》[13] 一文注 14 中,鄭先生指出 :

附國尚見於閻立本《西域圖》
,《新唐書》二二二下《南蠻南平獠傳》
,《太平御覽》
七八八卷,
《通志 · 都邑略西南夷》
,《文獻通考》三二九卷,但文字相若,事無所增,
蓋皆用《隋書》為本者也。《西域圖》唐閻立本繪,褚遂良書,見元鮮于樞 ( 伯機 )《困
學齋雜錄》,錄稱,“杭士王子慶收《西域圖》
,閻中令畫,褚河南書。丹青翰墨,信
為精絕。意當時所圖甚多,今止存四圖,前史逸而不書今錄於此。附國者……”云云,
其文略同《隋書》
。鮮于樞精鑒別,審定當不差,惟謂“前史逸而不書”則非也。《困
學齋雜錄》收入《畿輔叢書》
,其所稱《西域圖》
,張政烺先生以為當是《職貢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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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urasian Studies

殘本,其說甚是。兩圖均不見於《新書 · 藝文志》
,惟《宣和畫譜》卷一載御府所藏
閻立德畫四十有二,其中有《西域圖》二《職貢圖》二。案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
卷九《閻立本》條稱 :
“時天下初定,異國來朝,詔立本畫《外國圖》
。”《宣和畫譜》
卷一《閻立德》條稱:
“唐貞觀中,東蠻謝元深入朝,顏師古奏言,昔周武時遠國歸款,
乃集其事為《王會圖》,今卉服鳥章,俱集蠻邸,實可圖寫,因命立德等圖之。……
故李嗣真云 :
‘大安博陵,難兄難弟,’謂立德立本也。”謝元深即東謝蠻,
《舊唐書》
一九七、
《新唐書》二二二下有傳。
《舊書》傳稱 :
“貞觀三年元深入朝……中書侍郎
顏師古奏言昔周武時,天下太平,遠國歸款,周史乃書其事為《王會篇》,今萬國來朝,
至於此輩章服實可圖寫,今請撰為《王會圖》
,從之。
”是則圖寫之始,初無定稱,職
貢,西域,外國,王會,其實一也。伯機所見之四圖,當即宣和時內府所藏之兩西域
兩職貢也。圖作於貞觀三年,其時吐蕃未始貢,故仍沿附國舊稱。宋李廌 ( 方叔 )《德
隅齋畫品》謂“
《番客入朝圖》梁元帝為荆州刺史日作,粉本,魯國而上三十有五國,
閻立本所作《職貢圖》亦相若,得非立本摹元帝舊本乎”(《顧氏文房小說》本第一頁 )。
其說與諸家不同。竊疑李氏所稱摹元帝舊本,蓋舉其大體,或指其章法氣韻而言,非
必卉服鳥章之異一一從舊本而來。惜其目不傳,無從斷定。

鄭先生出入唐、宋、元史料,指出《困學齋雜錄》記錄“前史逸而不書”的文字出自《隋書》

并考證閻立德、立本兄弟“圖寫之始,初無定稱,職貢,西域,外國,王會,其實一也”
,誠
為卓識。本文的考釋,也正是在鄭先生的基礎上展開。《困學齋雜錄》的著錄與《隋書》卷
八三《西域傳》
“附國”條及《北史》卷九六《附國傳》略同。
《北史》及《隋書》文字略有不
同之處,正可藉此校勘。然此非關本文主旨,在此不贅論。
再回到戴表元和鮮于樞所記之《西域圖》上來。戴表元只稱其是“唐畫”,并沒說是何人
所畫,但鮮于樞言之鑿鑿,稱“閻中令畫,褚河南書”,鄭先生據此分析了閻立本兄弟繪制
《西域圖》始末。閻立本兄弟畫《王會圖》,見於《宣和畫譜》
,而《舊唐書》卷一九七《西南
蠻傳》只記載貞觀三年顏師古因東謝蠻來朝而請求繪制《王會圖》事,并沒提到繪制之人。據
《宣和畫譜》,顏師古因蕃客入朝,
“今卉服鳥章,俱集蠻邸,實可圖寫”
,表明所《王會圖》所
畫影圖形的對象是蕃客,描繪的是其入朝情況。
《宣和畫譜》卷一《道釋一》在“因命立德等
圖之”之後,又寫到 :
“其序位之際,折旋規矩,端簪奉笏之儀,與夫鼻飲頭飛、人物詭異之
狀,莫不備該毫末。”可見閻立本兄弟《王會圖》或《西域圖》所描繪的是蕃客朝貢的形象,
蕃客“端簪奉笏”,立於朝堂,這與戴表元所描寫《西域圖》中的王及奴的形象,還是大相徑
庭的。
對宋人收藏的閻立本《西域圖》,同一時代的著名書畫家米芾已辨其為假托者。在《畫史》
中,米芾指出 :[14]

王球(瓌)夔玉收《西域圖》,謂之閻令畫,褚遂良書,與馮京家同假名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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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圖記》考

大觀年間,此《西域圖》進入御府,民間只有摹本。宋人吳曾撰《能改齋漫錄》卷一二《記事》
“閻立本畫”[15] 條云 :

右伯時跋閻立本《西域圖》,廬陵王方贄侍郎家有之,其孫瓌夔玉寳藏之。大觀間,
開封尹宋喬年言之省中,詔取以上進。時廬陵令張逹淳、郡法掾吳祖源被檄委焉。因
竊摹之,于是始有摹本。

但戴表元、鮮于樞所見《西域圖》,并不是據王方贄家藏而摹寫者。[16] 米芾稱王方贄家藏為假托,
當有所據。實際上,戴表元、鮮于樞所見所題非但不是閻立本《西域圖》摹本,而且根本就不
是閻立本繪制的《西域圖》。
前論閻立本兄弟繪畫之《王會圖》等內容與戴表元記載的圖畫繪及王及奴形象不符,是一
個證據,另一證據來源於鮮于樞和戴表元的文字。在二人所見《西域圖》中,明確無誤地題
寫著 :
“蜀郡西北二千餘里附國……”此條與《隋書 · 西域傳》記載相同,可無疑義。需要考
證的是,
“蜀郡西北二千餘里附國”一句,是否符合閻立本兄弟繪圖時間(可能是貞觀三年)
的實際狀況?顯而易見,答案是否定的。因為《通典》卷一七二《州郡二 · 序目》明確記載,
“大唐武德初,改郡為州。”這裏的“武德初”,即武德元年,如《元和郡縣圖志》卷一《關內
道 · 京兆府》云 :
“煬帝改為京兆郡。武德元年,復為雍州。
”貞觀初,天下各道之下的基本
單位是州,而不是郡,閻立本繪制的《西域圖》上,褚遂良所書的也應該是“益州”,而不是
“蜀郡”
,作為國家中樞機構官員的褚遂良不會犯這樣常識性的錯誤。稱“蜀郡”
,只能在大業
三年改州為郡 [17] 到大業末這一段時間。據此可知,所謂閻立本《西域圖》不但不是閻立本所
繪,而且其底本也不是唐代的,而是隋代的。戴表元稱“唐畫《西域圖》”,不妨理解為唐代摹
寫的《西域圖》
。也正因為《西域圖》所畫所寫不是唐代的外蕃,戴表元及鮮于樞在唐代史籍
中尋找證據,忽略隋代史料,才一無所獲,以致有二人有“余考唐史,諸國名俱不經見”
、“前
史逸而不書”的錯誤感嘆。
排除了“唐畫《西域圖》”為閻立本繪《西域圖》的可能性,我們可以展開更進一步的推
測。我認為,唐代摹寫(或者是隋代原本)的這份《西域圖》殘卷,就是裴矩的《西域圖》

首先,在裴矩《西域圖》之外,并未見隋代還有其他《西域圖》的記載。其次,戴表元,尤其
是鮮于樞所引與《隋書 · 西域傳》驚人的相似,也昭示了畫卷的時間性。再次,也是更為明顯
的證據,即戴表元描繪的《西域圖》中王及二奴的形象,與裴矩在《西域圖記序》中所說的
“依其本國服飾儀形,王及庶人,各顯容止,即丹青模寫”的情形完全符合。嚴格說來,“庶
人”與“奴”
,在社會地位上有區別的,戴表元稱圖畫中國王旁邊的人為奴,可能是對國王之
下的侍者、眾臣、平民和奴隸的統稱,與《西域圖記》稱“庶人”并不矛盾。從現存《職貢
圖》看,繪及“王及庶人”的,只有裴矩的《西域圖》,其餘所繪,均是使臣等形象。繪“王
及庶人”,是《西域圖記》的顯著特征,而這一特征,在戴表元的描寫中不但得到證實,也隨
著戴表元的文字,清晰再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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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urasian Studies

戴表元文字的意義還不止於上論。根據其描繪,我們知道附國國王及庶人的形象是這樣的 :

王掀掌倨語,員皮頭帽如鉢,項組鐵,下垂至藉皮,服皮裘,牛腳靴,胸懸一員金花。
一奴小員皮帽,歛袂受事 ;一奴曳幕羅,手上下奉酒壺,若俟而進,裘靴與王同者。

《隋書 · 西域傳》
“附國”條(
《北史 · 附國傳》略同)下還有一段文字,鮮于樞沒有抄錄。其
文如下 :

其俗以皮為帽,形圓如鉢,或帶羃 。衣多毛毼皮裘,全剥牛脚皮為靴。項繫鐵鎖,
手貫鐵釧。王與酋帥,金為首飾,胸前懸一金花,徑三寸。

戴表元的描述,與《隋書 · 西域傳》合若符契,不禁令人擊節贊嘆。[18] 這也說明了三點 :其一,


戴表元所描繪、鮮于樞所著錄的,正是裴矩的《西域圖記》的殘片。其二,《西域圖記》分圖
與記兩部分,圖是對“王及庶人”的畫影圖形,記是題在圖侧的補充說明文字。其三,戴表元
所謂“一奴小員皮帽,歛袂受事 ;一奴曳幕羅”,正是《隋書 · 西域傳》所記“其俗以皮為帽,
形圓如鉢,或帶羃 ”的服飾,戴表元稱作“奴”的衣帽,是附國尋常百姓之服,
“其俗”如此。
這也證明了戴表元稱為王及奴的人物,即《西域圖記》所謂的“王及庶人”。其四,《隋書 · 西
域傳》
“附國”條自“蜀郡西北二千餘里”至“胸前懸一金花,徑三寸”一段,完全照抄《西
域圖記》,《北史》照抄《隋書》
。這不但使我們在復原《西域圖記》時增加了新的內容,而且
為我們探討《隋書 · 西域傳》與《西域圖記》的關係 [19],也提供了新的資料。
從戴表元的描述看,裴矩的《西域圖》
,“人物膚肉,溢生紙面,顧揖向背、動止遲速諸
態,觀之孌然如生。餘器藻鏤精潤,功參神鬼,不可探度”,繪畫水平顯然極高的。裴矩并未
說《西域圖》是由誰“丹青模寫”,但從裴矩在張掖,“訪採胡人”看,繪圖者可能是西域胡
人。隋時,西域及中亞地區繪畫技藝超群,能工善畫者代有其人。如隋唐時期最為著名的西域
畫家尉遲跋質那、尉遲乙僧父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八、卷九記載 :[20]

尉遲跋質那,西國人,善畫外國及佛像。當時擅名,今謂之大尉遲。(《六番圖》、《外
國寳樹圖》,又有《婆羅門圖》,傳於代。)
尉遲乙僧,于闐國人,父跋質那。乙僧國初授宿衛官,襲封郡公,善畫外國及佛像,
時人以跋質那為大尉遲,乙僧為小尉遲。畫外國及菩薩,小則用筆緊勁如屈鐵盤絲,
大則灑落有氣概。僧悰云 :
“外國鬼神,奇形異貌,中華罕繼。”(竇云 :
“澄思用筆,
雖與中華道殊,然氣正迹高,可與顧、陸為友。”)

尉遲跋質那、尉遲乙僧父子在畫外國人物上,水平顯然高於隋唐王朝同輩畫家,因為被贊為“中
華罕繼”。尉遲跋質那、尉遲乙僧父子繪畫造詣,是西域畫家之翹楚,其出色的繪畫成就,也
顯示了西域胡人在繪制外國人物上的整體水平。
裴矩的《西域圖》可能不是尉遲跋質那所畫。而且由於《西域圖記》涉及四十四個國家,

366
《西域圖記》考

其國王有的遠在萬里之外,中原人難睹其廬山真面目,只能“諒由富商大賈,周遊經涉,故諸
國之事罔不徧知”
,聽商賈傳聞,由胡人涂影摹寫。裴矩撰寫“記”時,依賴胡人 ;繪圖時,
也依賴胡人。我推測,繪圖的胡人可能不是一個,而是有一批來自不同國家和地區的胡人參與
其中,各盡所能,描摹親見或接近或想象的諸國國王之“容止”
。可以肯定的是,這些參加繪
圖的西域胡人均具有高水平繪畫造詣。從這個角度看,
《西域圖記》不但是記敘西域諸國風土
人情、展示西域文化的多姿多彩的畫卷,而且由於裴矩親赴張掖、招致胡人、采訪胡人,并由
胡人直接繪畫,《西域圖記》本身也正是隋與西域諸國文化交流的產物。
《西域圖記》
“記”的部分,結合唐宋史籍,尚能復原一些段落,但其“圖”的部分,似乎
已成了“廣陵散”。幸賴戴表元的文字,我們能夠窺見《西域圖》的精彩畫面。不知元時戴表
元和鮮于樞所見的殘片,是否還存於天壤?

三、西域與西戎

戴表元和鮮于樞關於《西域圖記》的記載,在豐富我們對《西域圖記》“圖”的部分的感
知之外,也促使我們更進一步理解《西域圖記》的內容。
中國古代正史《西域傳》濫觴於《史記 · 大宛列傳》,《漢書 · 西域傳》確立了正史《西域
傳》的編寫格局。在《漢書》所列五十四個西域諸國中,分為五大部分,基本按照交通路線
排序。[21] 此後,《後漢書 · 西域傳》、《魏略 · 西戎傳》、《魏書 · 西域傳》、《晉書 · 西戎傳》、《周
書 · 異域傳》、《梁書 · 西北諸戎傳》等大體如此,《晉書》以下,略欠嚴格。易言之,南北朝
以前編纂的正史《西域傳》,最重交通路線,記述諸國之先後取決於各國在交通路線的位置。
[22]
也正因為如此,《漢書 · 西域傳》以下,首先記敍交通道路。《西域圖記》沿襲了漢魏以來
的西域文獻編纂體例,即按地理位置,亦即交通路線上的國家順序排列。這種排序規則裴矩
在《西域圖記序》中有詳細說明,即 :

發自敦煌,至于西海,凡為三道,各有襟帶。北道從伊吾,經蒲類海鐵勒部,突厥可
汗庭,度北流河水,至拂菻國,達于西海。其中道從高昌,焉耆,龜茲,疏勒,度葱嶺,
又經鏺汗,蘇對沙那國,康國,曹國,何國,大、小安國,穆國,至波斯,達于西海。
其南道從鄯善,于闐,朱俱波、喝槃陀,度葱嶺,又經護密,吐火羅,挹怛,忛延,
漕國,至北婆羅門,達于西海。其三道諸國,亦各自有路,南北交通。其東女國、南
婆羅門國等,並隨其所往,諸處得達。故知伊吾、高昌、鄯善,並西域之門戶也。總
湊敦煌,是其咽喉之地。

《西域圖記》记载了北道從伊吾至拂菻國,達于西海 ;中道從高昌,至波斯,達于西海 ;
南道從鄯善至北婆羅門,
達于西海的道路。
《西域圖記》
即按照這三條路線排列,
《序》
文所列國家,

367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urasian Studies

正是其書每卷內排列順序。據《序》文,
《西域圖記》記錄的主幹國家有 :北道 :伊吾、鐵勒、
突厥、拂菻 ;中道 :高昌、焉耆、龜茲、疏勒、鏺汗、蘇對沙那國、康國、曹國、何國、大小
安國、穆國、波斯 ;南道 :鄯善、于闐、朱俱波、喝槃陀、護密、吐火羅、挹怛、忛延、漕國、
北婆羅門。而《西域圖記》的三卷,也是按路線劃分,北、中、南三道各一卷。
《西域圖記序》中提到的這些三道主幹國家只有二十七個,與四十四國還相距甚遠。即使
加上《隋書 · 西域傳》在記載諸國里程時提到的“米國”、“史國”、“那色波國”、“烏那曷國”、
“劫國”等五國,也只有三十二國,距《西域圖記》的全貌,還有一定距離。那么,這剩餘的
十數個國家,究竟是哪些國家呢?
據戴表元所記,
《西域圖》還包括了蜀郡西北二千餘里附國,吐谷渾之南、白蘭之北的彌
羅國,白蘭西數千里的佇貶欲歸國,党項西的千碉國。戴表元見到的《圖》只殘存四國,但從
其所引文字看,吐谷渾、白蘭、党項諸國,既然在殘卷上出現國名,根據《西域圖記》的撰寫
體例,也應該有其國的圖與記。也就是說,戴表元之文為我們補充了至少七個應列入《西域圖
記》中的國家。這也使我們對《西域圖記》內容提出了新的疑問,即裴矩的《西域圖記》是只
記載西域諸國,還是也同時包括屬於“西戎”的諸國呢?
回答應該是肯定的。詳繹《西域圖記序》,我們可以看到,在嚴格按照東西交通路線排序
之外,裴矩還為自己著錄非交通幹線上的國家確定了靈活的、富於彈性的原則,此即《序》文
所謂 :
“其三道諸國,亦各自有路,南北交通。其東女國、南婆羅門國等,並隨其所往,諸處
得達。”對於非東西幹道國家,如東女國、南婆羅門國等,裴矩采取“並隨其所往,諸處得達”
的方針,也靈活著錄。這樣,既嚴守按三道排序的原則,又兼顧西域諸國縱橫交錯的面貌,嚴
謹而有彈性。據此可知,《西域圖記》不僅發展繼承了中國古代《王會圖》
、《職貢圖》的傳統,
而且發展完善了漢魏以來西域地理著作的編纂原則,體例嚴整,其布局謀篇,井然有序,因此
成為自漢以來集大成的西域著述總結之作。
《西域圖記序》提到的“東女國”,與我們的疑問有直接關係。隋、唐及宋代史籍中,“女
國”、“東女國”多處提及,且記載混亂,治史者多有解說,論考日漸深入。[23] 本文在此不詳
論。具體涉及到《隋書 · 西域傳》與《西域圖記》,本文同意任乃強先生的觀點,即《隋書 · 西
域傳》“女國”條取自《西域圖記》“東女國”條,《隋書 · 西域傳》不收西海女國,故單稱雪
山女國为“女國”
,而《西域圖記》尚記載海西女國,故將葱嶺之南的女國稱為“東女國”。[24]
《隋書 · 西域傳》所記女國如下 :

女國,在葱嶺之南。其國代以女為王……恒將鹽向天竺興販,其利數倍,亦數與天竺
及党項戰爭。

此處的“天竺”,《西域圖記序》中作南北婆羅門,
《隋書 · 西域傳》中的“天竺”二字,應是
魏徵所改。值得注意的是,
《隋書 · 女國傳》提到党項,根據《西域圖記》編纂體例,可知裴
矩書中是有党項的。

368
《西域圖記》考

中國古代將邊疆之民,分為東夷、南蠻、西戎和北狄四類,西域屬於西戎的一部分。正
史中為外夷列傳,肇始於《史記》,如《匈奴列傳》
、《南越列傳》、《東越列傳》、《朝鮮列傳》、
《西南夷列傳》、《大宛列傳》等。司馬遷從政治作用及影響的角度為一些外族立傳,在編纂及
書寫時無四夷畢書的觀念。《漢書》在書末列四夷傳,分匈奴、西南夷、兩粵、朝鮮、西域諸
傳。《後漢書》因之,大別為東夷、南蠻西南夷、西羌、西域、南匈奴、烏桓鮮卑列傳。其中
“西域”為地理概念,與西戎(即西南夷、西羌等)是分開的。《魏略》別出心裁,不但記載
了“中道”
、“新道”
、“南道”三道,而且首敘益州之西諸羌,將西戎與三道西域諸國編纂在一
起。其後諸史,
《魏書》
、《北史》有《西域傳》
,其他南北朝正史因資料不足,或無嚴格意義上
的《西域傳》
,或不區分“西域”與“西戎”
,將西戎與西域混編,以西域入《西戎傳》或《西
北諸戎傳》。
比較裴矩《西域圖記序》與《魏略 · 西戎傳》,可知裴矩深受《魏略 · 西戎傳》之影響。其
列舉“三道”
,以“三道”次序排列西域諸國,顯係模仿《魏略 · 西戎傳》
,而首敘益州(蜀郡)
以西的西戎諸國,也是繼承了《魏略 · 西戎傳》的編纂傳統。只不過《魏略》是將西域并入西
戎,而裴矩則是將西戎歸入西域而已。
唐初史家對西戎和西域有明確區分。如李延壽在編著《南史》中,西戎、西域並列,二者
截然有別 ;尤其是其所著之《北史》
,在東夷、南蠻、西戎傳之後,單列《西域傳》
,體現了對
西域的清晰認識。但值得注意的是,同是唐初編纂的史書,《隋書》卻與《南史》、《北史》不
同。魏徵以四夷分類,分東夷、南蠻、西域(包括吐谷渾、党項、高昌、康國、安國等)、北
狄四傳,但名之為《西域傳》
,實際卻包括西戎。結合上文所引《隋書 · 附國傳》完全照抄《西
域圖記》看,魏徵在编纂《隋書 · 西域传》時,不僅在文字上抄錄《西域圖記》
,而且在援西
戎入西域、首敘西戎這一點上,也與《西域圖記》同出一轍。此點又被之後的《新唐書 · 西域
傳》所延續。

四、《西域圖記》在隋末唐初的作用

雖然有《魏略》的影響,但以西戎入西域,畢竟還是裴矩首創。《西域圖記》為什么要記
載西戎?我認為,除了《魏略》等傳統影響外,裴矩在《西域圖記》中首先記載西戎,是因為
當時經營西域的軍事、政治需要。易言之,西戎諸羌,核心在吐谷渾。裴矩首列諸羌,意在吐
谷渾。
《隋書》卷六七《裴矩傳》略云 :

時西域諸番,
多至張掖,
與中國交市。帝令〔裴〕矩掌其事。矩知帝方勤遠略,
諸商胡至者,
矩誘令言其國俗、山川險易,撰《西域圖記》三卷,入朝奏之。其序曰 :

369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urasian Studies

以國家威德,將士驍雄,汎濛汜而揚旌,越崐崙而躍馬,易如反掌,何往不至!但突厥、
吐渾分領羌胡之國,為其擁遏,故朝貢不通。今並因商人密送誠款,引領翹首,願
為臣妾。聖情含養,澤及普天,服而撫之,務存安輯。故皇華遣使,弗動兵車,諸
蕃既從,渾、厥可滅。混一戎夏,其在茲乎!不有所記,無以表威化之遠也。
帝大悅,賜物五百段。每日引矩至御坐,親問西方之事。矩盛言胡中多諸寶物,吐谷
渾易可并吞。帝由是甘心,將通西域,四夷經略,咸以委之。

據《西域圖記序》,可知裴矩記載了“突厥、吐渾分領羌胡之國”的具體情況。魏徵記載裴矩
對隋煬帝的影響主要有“矩盛言胡中多諸寶物,吐谷渾易可并吞”兩點。關於西域寶物,
《西
域圖記序》明確寫到 :
“今者所編,皆餘千戶,利盡西海,多產珍異。”而關於吐谷渾可并吞,
也體現在《西域圖記序》中。西域“多諸寶物”,《西域圖記》諸國條有詳細記載,而“突厥、
吐渾分領羌胡之國,為其擁遏,故朝貢不通”的現狀,必然也體現在《西域圖記》的行文中。
正因為《西域圖記》中要貫徹“吐谷渾可并吞”之旨,因此,裴矩首列吐谷渾,在名為“西域”
的圖記中,添加進西戎的內容。戴表元的《唐畫西域圖記》一文正為裴矩撰著《西域圖記》之
宗旨,提供了佐證。
隋煬帝不但將“四夷經略”委任裴矩,而且對裴矩通過《西域圖記》所表達的經營西域思
想,言聽計從。平定吐谷渾,是隋煬帝經營西域的開始。大業五年,隋出兵大破吐谷渾,“其
故地皆空,自西平臨羌城以西,且末以東,祁連以南,雪山以北,東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
皆為隋有”。[25] 通過平定吐谷渾,隋勢力伸向西域。平吐谷渾,是隋經營西域的第一步,奠定
了隋經營西域的基礎。[26]
邁出這一步後,緊接著的舉措是占領西域門戶。據《西域圖記序》
,“伊吾、高昌、鄯善,
並西域之門戶也。”因此,大業五年,因平吐谷渾,煬帝設鄯善郡,掌控了南道門戶。接著,
在大業六、七年間,薛世雄“與突厥啓民可汗連兵擊伊吾”,[27] 隋在漢舊伊吾城東築新伊吾城,
占領了西域北道門戶。對於中道門戶高昌,隋煬帝則采取了積極加強聯係的方式。
“煬帝大業
五年,高昌王麴伯雅來朝,拜左光祿大夫、車師太守,封弁國公”[28]。麴伯雅接受隋朝官封,
確立了高昌臣屬於隋的關係。大業八年十一月,又“以宗女華容公主嫁于高昌王”[29],通過和
親,使高昌更加心向隋朝。
據上所論,隋煬帝經營西域,每一步驟,均遵循裴矩的設計,皆以《西域圖記》為準繩。
從這個角度說,《西域圖記》不但是西域地理文獻,而且是隋煬帝經營西域的指導性著作。[30]
與裴矩同時代的魏徵對此有清晰認識。《隋書》卷六七《裴矩傳》
、卷八三《西域傳》後的“史
臣曰”,皆魏徵評論,其論云 :

使高昌入朝,伊吾獻地,聚糧且末,師出玉門。關右騷然,頗亦〔裴〕矩之由也。
自古開遠夷,通絶域,必因宏放之主,皆起好事之臣……煬帝規摹宏侈,掩吞秦、漢,
裴矩方進《西域圖記》以蕩其心,故萬乗親出玉門關,置伊吾、且末,而關右暨於流

370
《西域圖記》考

沙,騷然無聊生矣。

師出玉門(平吐谷渾)、聚糧且末(設鄯善郡)、伊吾獻地、高昌入朝,正是隋煬帝經營西域的四步,
裴矩不但主謀設計,而且身體力行,參與其中。隋煬帝之所以能“親出玉門關”,是因為裴矩“進《西
域圖記》以蕩其心”
。隋代西域經營,肇始於《西域圖記》
。這是對《西域圖記》影響隋煬帝經
營西域方略的準確概括,雖然魏徵顯然是貶斥而不是稱贊。
隋煬帝按《西域圖記》的方略,經營西域,平吐谷渾,取鄯善、伊吾,并設郡,恩撫高
昌,但由於鐵勒力量尚強,高昌未徹底變成隋領地,西域的三道門戶尚缺其一。這關鍵的一
步,只能留待唐太宗完成了。貞觀四年(630),突厥頡利破滅,伊吾首領降唐,唐列其地為
西伊州,六年(632)更名為伊州,同於編戶,[31] 鑿通西域北道伊吾路 ;八年(634),李靖征
討吐谷渾,清除了唐向西域發展的主要障礙 ;十四年(640),大軍討擊高昌,太宗不顧朝臣
的反對,力排眾議以其地為西昌州,又改為西州,[32] 真正掌握了西域中道門戶。至此,唐完
全建立了經營西域前沿基地。唐太宗擊吐谷渾,建伊州,平高昌之舉,亦均沿襲《西域圖記》
的規劃。
裴矩卒於貞觀元年,不及見唐廷控制西域軍事體系的建立,但《新唐書》卷一○○
《裴矩傳》云 :

年八十,精明不忘,多識故事,見重于時。

裴矩能獲得唐太宗的推重,是否也有其《西域圖記》主旨與太宗雄才大略相符的原因呢?或許
裴矩在太宗手下恩寵不衰,也有《西域圖記》之功。因為《西域圖記》并不僅僅是一部歷史地
理著作,還是隋唐兩朝經營西域的指導綱領。

注释

[1] 詳見史念海 :
《隋唐時期域外地理的探索及世界認識的再擴大》
,《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88 年第 2 期,
第 73-110 頁 ;余太山 :
《裴矩〈西域圖記〉所見敦煌至西海的“三道”
》,《西域研究》2005 年第 4 期,
第 16-24 頁,收入其著《早期絲綢之路文獻研究》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 72-86 頁。
[2] 內田吟風 :
《隋裴矩撰〈西域圖記〉遺文纂考》,《藤原弘道先生古稀記念史學佛教學論集》,內外印
刷株式會社,1973 年,第 115-128 頁。
[3] 李錦繡 :
《〈通典 · 邊防典〉“吐火羅”條史料來源與〈西域圖記〉》,《西域研究》2005 年 4 期,第
25-34 頁。
[4]《北史》卷三八《裴矩傳》作“四十五國”。參見《北史》點校本《校勘記》九,中華書局,1983 年,
第 1409 頁。

371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urasian Studies

[5]《白居易集》卷四《新乐府 · 西凉伎》,顧學頡點校,中華書局,1979 年,第 76 頁。


[6] 詳見余太山:
《〈梁書 · 西北諸戎傳〉與〈梁職貢圖〉——兼說今存〈梁職貢圖〉殘卷與裴子野〈方國使圖〉
的關係》,《燕京學報》新 5 期,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年,第 93-123 頁 ;收入其著《兩漢魏晉南北
朝正史西域傳研究》,中華書局,2003 年,第 26-64 頁。
[7]《通志》,中華書局影印,1987 年,第 783、839 頁。
,湯開建先生有細致論考,见其著《閻立本〈西域圖〉在宋元著作中
[8] 关於宋元史籍中記載的《西域圖》
的著録及其史料價值》
,《文史》第 31 辑,中華書局,1988 年,第 143-157 页。
[9]“皮”
,四部叢刊影印明萬曆本作“布”

,四部叢刊本作“垂”
[10]“椎” 。
[11] 李修生主編 《
:全元文》
,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 年,第 12 冊,第 382-383 頁。本文所引,標點或有改變,
個別文字,據《四庫全書》本進行了校改。
[12] 湯開建對此四國均有考证考,见注 8 所引文,第 149-154 頁。
[13] 載《國學季刊》第 6 卷 4 號,收入《清史探微》,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 7 月,第 233-242 頁。
[14] 于安瀾編 :
《畫品叢書》,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2 年,第 192 頁。
[15]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第 354-356 頁。
[16] 詳见拙著 :
《閻立本〈西域圖〉考》。
[17]《隋書》卷三《煬帝紀》,大業三年四月“壬辰,改州為郡”。見中華書局點校本,第 67 頁。
[18] 此點湯開建已指出,见注 8 引文,第 150 頁。
[19] 日本學者白鳥庫吉、嶋崎昌等都指出《西域圖記》是《隋書 · 西域傳》編纂的重要材料,詳見白鳥
庫吉 :
《大秦國及び拂菻國に就きて》,《白鳥庫吉全集 · 西域史研究(下)》,東京 :岩波書店,1971
年,第 125-203 頁 ;嶋崎昌 :
《〈隋書 · 高昌傳〉解說》
,《隋唐時代の東トゥルキスタ─ン研究》,東
京大學出版會,1977 年,第 311-340 頁。
[20] 俞劍華注釋,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第 164、172 頁。
[21] 詳見余太山 :
《〈漢書 · 西域傳下〉要注》
,《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要注》,第 152-232 頁,esp.
219-220 頁。
[22] 詳見余太山:
《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的體例》,
《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研究》,中華書局,
2003 年,第 95-108 頁。
[23] 詳見周維衍 :
《隋唐兩女國——兩〈唐書東女國傳〉辨證》,《歷史地理》1990 年第 8 期,第 204-211
頁 ;吕思勉 :
《吕思勉讀史劄記 ( 下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第 1079-1084 頁 ;楊正剛 :
《蘇
毗初探 ( 一 )》、
《蘇毗初探 ( 續 )》,
《中國藏學》1989 年第 3 期,第 35-43 頁,第 4 期,第 136-144 頁;
李紹明 :
《唐代西山諸羌考略》,《四川大學學報》1980 年第 1 期,第 83-95 頁 ;達熱澤仁 :
《蘇毗社
會狀況述論》,《西藏研究》1988 年第 2 期,第 31-37 頁 ;周偉洲 :
《蘇毗與女國》
,《邊疆民族歷史
與文物考論》,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0 年,第 18-36 頁 ;石碩 :
《女國是蘇毗嗎?——論女國與蘇
毗之差異及女國即蘇毗說之緣起》,《西藏研究》2009 年第 3 期,第 19-27 頁。

372
《西域圖記》考

[24] 任乃強 :
《隋唐之女國》,原刊《康藏研究月刊》第 6 期,收入《任乃強民族研究論文集》,民族出版社,
1990 年,第 212-235 頁。
[25]《隋書》卷八三《吐谷渾傳》,中華書局點校本,第 1845 頁。
[26] 伊瀨仙太郎 :
《中國西域經營史研究》,東京 :岩南堂,1968 年,第 147-155 頁。
[27]《隋書》卷六五《薛世雄傳》。隋并伊吾的時間,詳見松田壽男 :
《古代天山の歷史地理學的研究》

早稻田大學出版社,1970 年,第 454-456 頁 ;余太山 :
《隋與西域諸國關係述考》
,《文史》69 輯,
2004 年,第 49-57 頁。
[28]《冊府元龜》卷九六三《外臣八 · 封冊一》,周勛初等校訂,鳳凰出版社,2006 年,第 11 冊,第 11165 頁。
[29]《元和郡縣圖志 · 隴西道 · 西州》(卷四〇)云 :
“伯雅來朝,隋煬帝以宇文氏女玉波為華容公主,妻
之”。《隋書 · 蘇夔傳》:
“其年,高昌王麴伯雅來朝,朝廷妻以公主。夔有雅望,令主婚焉”。
[30] 齊陳駿《裴矩功過述評》一文已指出,裴矩的《西域圖記序》分析了西域的形勢和提出了經營西域
的方略,裴矩的方略,得到了以煬帝為首的楊隋最高統治集團的極大賞識,並逐步付諸實施。見《敦
煌學輯刊 》1983 年創刊號(總第 4 輯),第 98-105 頁。
[31]《通典》卷一九一《邊防七 · 西戎總序》,中華書局點校本,第 5198 頁;
《舊唐書》卷四〇《地理志》,
中華書局點校本,第 1643 頁。
[32]《資治通鑒》卷一九四、一九五,貞觀八年十二月、九年五月、貞觀十四年九月條,中華書局點校本,
第 6108、6110-6113、6154-6156 頁。

A STUDY ON XIYU TUJI (ILLUSTRATED RECORD OF


THD WESTERN REGIONS)

LI Jinxiu

Xiyu Tuji (Illustrated Record of the Western Regions), in three fascicles, composed by Pei
Ju in the Daye reign period of the Sui Dynasty, was a monumental work treating the geo-
historical domain of the Western Regions. It has been recorded as a significant work for
some time, in part because of its accurate documentation of three routes to the Western
Sea (Mediterranean) from Dunhuang. However, the original version of Xiyu Tuji has long
been lost, with only a preface preserved in “Biography of Pei Ju” in Sui Shu. The Japanese
scholar Uchida Ginpū 內田吟風 has gathered and compiled six fragments of the work, thus
providing a glimpse of Xiyu Tuji. I subsequently restored the section titled “Tuhuoluo” 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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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urasian Studies

Xiyu Tuji. However, it will be a long time before these materials which we have gathered and
compiled enable us to reproduce the existing appearance of the Xiyu Tuji.
Following clues provided in “Preface of Xiyu Tuji”, and combining literary records from
the Tang, Song and Yuan periods, I have proposed some new views on the formal structure
and content of Pei Ju’s Xiyu Tuji, and point out that two sections, namely portraits and
inscriptions, were included in Xiyu Tuji. The portraits depicted monarchs and their attendants,
and the inscriptions provided explanations of the portraits. Because the portraits were primary
content, the book was also titled Xiyu Tu. Xiyu Tuji described various states of the Western
Rong, such as Tuyuhun and Dangxiang, in addition to documenting those states which lay
along the three routes through the Western Regions mentioned ab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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